[“耶稣给彼得洗脚”。英国画家布朗（Ford Madox Brown，1821—1893）作于1852—1856年。来源：维基百科]

文/凯利·卡皮克

译/丁祖潘

托马斯·阿奎那（1225—1274）对谦卑的讨论颇为细致，值得关注。他主张谦卑“是一种值得称赞的自我贬抑（Self-abasement），直至最卑微的位置”。^<1> 自我贬抑可能意味着轻视自己，甚至趋向自我憎恨（self-hatred），但更全面地研读阿奎那会发现，如此措辞的用意在于强调关注他人的益处，而非一己的需求。“自我贬抑”与作为依附的受造物相关。这位“天使博士”指出，谦卑（humility）一词源自拉丁文humo acclinis，字面意思是“向地面弯曲”：这指向对圣经主题“灰尘”（参考创：18:27。译按：亚伯拉罕说：“我虽然是灰尘，还敢对主说话。”）的认知与关联。^<2> 我们由尘土所造，也必归于尘土。（译按：“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创3:19]）但阿奎那也提醒我们，若将自己与动物相衡，我们可能会忽视自身的“尊贵”（honor），沦为与动物无异，而未能认识到我们受造所当反映出的上帝独有形象。因此，人类虽然出自尘土，但又不只是尘土；虽为与动物类似的受造物，却唯有其反映上帝的形象。在这里，我们发现谦卑与尊贵、重要性与服侍、个体与关联的美妙交融。然而，若要更全面地理解这一点，我们必须深思详察。

阿奎那认为，一个人若要谦卑，就必须认识到“自己与超越其能力的事物之间的不相称”。^<3> 谦卑意味着欣然承认我们缺乏所需，而他人能满足这一要求。“不足”（Deficiencies）与依赖（dependence）可能源自罪，但也可能仅仅是因我们作为有限受造物的状况。即使没有罪，一个受造物也可能依赖其他受造物。依赖仅仅是对缺乏（scarcity）和受造物需求的承认。

准确评估作为受造者的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会产生两点认知：第一，你的生命本身就是来自创造主和维系者（Creator and Sustainer）的恩赐；第二，你是一个既认识到自己的贡献，又承认依赖他人的同类受造者。在《神学大全》的其他部分，阿奎那在考察大度^<4>（magnanimity）（也就是“灵魂的伟大”）这一美德时，也发现了类似的关联：“人身上有某种因上帝的恩赐而拥有的伟大之处；也有某种因本性软弱而产生的缺失（defectus）”^<5> 前者与大度有关，后者则关乎谦卑。关于这一点虽然存在一些争议，但可以说人类的“缺失”（defectus）未必指向罪（sin），而是可能指向受造物有限性这一现实。^<6>

阿奎那并不反对努力完成困难又有意义的事情。对他而言，大度可以是拥有“伟大”思想或心灵这样一种美德，但他加入了一个重要的限定。与亚里士多德不同，阿奎那将大度和骄傲区分开来：骄傲旨在“通过信赖自身能力追求更伟大的事物”，而非“通过仰赖上帝的帮助，后者与谦卑并不相悖”。^<7>

简而言之，骄傲忽视上帝作为人之心智与才能的赐予者，而谦卑则心怀感恩地运用这些恩赐，将其作为敬拜的表达与帮助他人的手段。G. K. 切斯特顿（G. K. Chesterton，1874—1936）比较了亚里士多德笔下“伟大且深知自己伟大”的大度之人，与阿奎那眼中“更为大度之人的奇妙之处，即伟大却深知自己渺小”。^<8>正如玛丽·凯斯（Mary Keys）所述，当我们探讨“伟大”（greatness）和运用恩赐时，谦卑和大度乃是相伴相生的双重美德(duplex virtus)。^<9>无论一个人多么“伟大”，其所有行为都应当是（若非亚当堕落，可以是而且本应是）对上帝的敬拜，以及体现对邻舍的慷慨服侍。在阿奎那看来，耶稣俯首为门徒洗去脚上的尘土，正是我们应当效法的谦卑之心的榜样。^<10>

对阿奎那而言，骄傲并非唯一的问题，怯懦（faintheartedness，也就是意志薄弱[pusillanimity]）恰恰是另一个极端。^<11> 不是傲慢，而是怯懦指向的是“精神的渺小”（smallness of spirit），它可能表现为胆怯、缺乏勇气，或者如阿奎那所称的“有缺陷的抱负”（defective ambition）。亚里士多德评论说，某些形式的谦卑会阻碍人们去做困难的事，也会妨碍他们作出有价值的贡献。^<12>对阿奎那来说，自以为是（presumption）和怯懦都属于罪，前者是因为它傲慢地表现得人拥有远超其实际的能力，后者是因为未能明确识别并依据手中现有的能力而行事。^<13>

阿奎那援引耶稣关于仆人领受主人恩赐却因畏惧而不敢使用的比喻（太25；路19），指出“怯懦的恐惧”与其对立面傲慢同样错误。事实上，阿奎那认为，怯懦如同傲慢一样，也可能源于骄傲：“人过于执着于自己的想法，以至于自认无法胜任本有能力完成的事”（参箴26:16）。^<14>有时，当别人告诉我们，我们能够而且应当做某事时，我们需要倾听并相信他们。他人不仅善于帮助我们发现自身的缺点，也能帮助我们发现自己的天赋。

亚里士多德对大度之人的看法，归根结底在根本上是以自我为中心的，而阿奎那对大度的论述则以他者为中心：即上帝、邻舍和尘世。阿奎那援引6世纪本笃会会规并稍作调整，强调了上帝所赐之物（例如恩赐、能力等）与人类悖逆所致之物（如罪）之间的区分。^<15>阿奎那运用上帝的恩赐与扭曲之罪这一区分，向我们表明如何与他人相处，那就是我们应当运用上帝所赋予的恩赐，同时拒绝诱惑我们扭曲和滥用这些恩赐的罪性冲动（sinful impulses）。阿奎那总结道，谦卑首先是“出于恩典的赐予”，其次才是“人的努力”。 ^<16>这一恩典使我们与造物主重新相连，并将我们置于与其他受造物的正当关系中。这便是真谦卑的语境。

我们每个人都领受了来自上帝的恩赐，应当珍视并尊重这些恩赐，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武器来攻击那些没有相同恩赐的人。教师不应轻视学生，而应教育他们；音乐家应当避免精英主义，而要运用自己的技能让他人享受音乐的美妙，诸如此类。如此一来，谦卑既让我们能够运用自己的恩赐，也让我们欣然从邻舍那里获益，邻舍同样拥有我们自身所缺乏的、来自上帝的恩赐。^<17> 阿奎那关于获得此种美德的祷文中，有一小节阐述了这种关系：

求你使我

凡我所拥有的美善之物

都慷慨与缺乏之人分享；

凡我所缺乏的美善之物

都能谦卑地向拥有者求取。^<18>

我歌声不佳、数学能力糟糕，但当其他人运用这些恩赐时，我、教会和周遭的世界都能从中受益。“谦德却使人尊敬别人，重视他们胜于自己，这是因为在他们身上看到一些天主的恩赐。”^<19> 既然幻想我们中任何人拥有所有可能的恩赐是愚蠢的，那么，忽视赞美上帝赐予他人的美好恩赐同样是傲慢的。

在对美德进行排序时，阿奎那将仁爱（charity）（即爱，love）而非谦卑置于首位。^<20>这一点首先帮助我们明确谦卑的目标与目的，因为谦卑指向某种更伟大、更根本的事物，某种真实、正当且美好的存在。因着圣父在圣灵里对圣子的爱，上帝创造了一个充满美善受造物的美好世界，这个世界由爱而造，亦为爱而造。谦卑使我们得以参与那从起初就旨在赋予世界生机的多维力量：爱（love）!以上的讨论清楚表明，谦卑本身即是爱的一种表达。我们借着运用恩赐服侍上帝来爱祂，借着运用恩赐造福他人，以及心怀感恩地受惠于他们的恩赐来爱邻舍。

*本文系“我们为何要重探阿奎那？三位神学家论预定论、谦卑和宗教改革”的第二部分，原文见《信条》（Credo）杂志第12卷第2期，2022年6月29日。此节选自Kelly M. Kapic, You’re Only Human: How Your Limits Reflect God’s Design and Why That’s Good News (Grand Rapids: Brazos Press, 2022)。译文增补了原书注释。——译者注

<1> Thomas Aquinas, Summa Theologica, trans. Fathers of the English Dominican Province (New York: Benziger Brothers, 1948), II-II, q. 161, art. 1 (p. 1842).

<2>“如同依希道在《语源学》卷十里所说的：‘所谓谦逊的人（humilis），好像是贴身地面者（humi acclinis），即依附于最低下者。’”见《神学大全》第二集第二部，第一六一题，第376页。——译者注

<3> Aquinas, Summa Theologica, II-II, q. 161, art. 2, I answer that (p. 1843).（“一个人约束自己，不去追求那些超出自己以上的事物，这是原本属于谦逊的事。可是要做到这一点，一个人必须认识到自己的缺点，即在那一方面，自己不相称于那超出自己的能力以上的事。为此，认识自己的缺点是属于谦逊的事。”见《神学大全》第二集第二部，第一六一题，第378页。——译者注）

<4>根据下文，阿奎那在这里探讨的其实是亚里士多德所论的德性“大度”（μεγαλοψυχία），但是把这个词译作“大度”也很勉强，因为丢失了亚里士多德使用此词时所要表达的“自视重要”和“配得重要性”两方面的意义。《神学大全》中译本将其译作“胸怀大志或壮心”。参见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廖申白译注，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07页；《神学大全》第二集第二部，第一二九题。——译者注

<5> Aquinas, Summa Theologica, II-II, q. 129, art. 3, reply to obj. 4 (p. 1724).（译按：“此外，在人身上，有一些伟大的东西，是他因天主的恩赐而得来的；也有一些缺点，是他由于自己本性的软弱才有的。”见《神学大全》第二集第二部，第一二九题，第66页。）对于如何理解阿奎那所说的defectus，存在一些争议，但可以认为，这个词指向“尚未构成匮乏（privation）的负面状态”，或者换句话说，它指向某种事物的缺失，但不一定是指罪或者恶。参见Bernadette E. O’Connor, “Insufficient Ado about the Human Capacity for Being and Maritain’s Dissymmetry Solution,” in Aquinas and Maritain on Evil: Mystery and Metaphysics, ed. James G. Hanink (Washington, DC: American Maritain Association, 2013), 155–69.更多相关内容参见该书第157页脚注8。这种区分深刻影响如何看待我们的局限性，以及如何应对混淆有限性与罪这一难题。在理解阿奎那的相关论述方面，我从Mary M. Keys那里受益最多，她那篇细致入微又富有洞见的文章，是我读过的同类文章中最为出色的。参见Mary M. Keys, “Aquinas and the Challenge of Aristotelian Magnanimity,” in History of Political Thought 24, no. 1 (Spring 2003): 37–65.

<6>参见Robert Miner, Thomas Aquinas on the Passions: A Study of Summa Theologiae, Ia-IIae, 22–48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 245.有一篇长文指出，类似的误解导致人们错误地指责阿奎那将女性视为“低于男性”，参见Michael Nolan, “The Aristotelian Background to Aquinas’s Denial that ‘Woman Is a Defective Male,’” The Thomist 64 (2000): 21–69.

<7> Aquinas, Summa Theologica, II-II, q. 161, art. 2, reply to obj. 2 (p. 1843).（“只凭自己的能力去追求一些更伟大的事，这相反谦逊。可是，一个人由于仰赖天主的帮助，而去追求更伟大的事，这并不相反谦逊；尤其是，人愈是自谦，而属在天主之下，便因而在天主前愈被高举。”见《神学大全》第二集第二部，第一六一题，第379页。——译者注）阿奎那随后补充说，“至于谦逊，则抑制寄望自己或自信，多于利用它；为此，过度比不足更相反谦逊。”Aquinas, Summa Theologica, II-II, q. 161, art. 2, reply to obj. 3 (p. 1843).（引文见《神学大全》第二集第二部，第一六一题，第379页。——译者注）

<8> G. K. Chesterton, Saint Thomas Aquinas: “The Dumb Ox” (Garden City, NY: Image Books, 1956), 90.引文来自Mary M. Keys极富启发性的论文“Statesmanship, Humility, and Happiness: Reflections on Robert Faulkner’s The Case for Greatness,” in Perspectives on Political Science 39, no. 4 (October–December 2010): 194.

<9>玛丽·凯斯是阿奎那相关思想最具洞见的阐释者之一，她准确把握住了这一双重张力：“大度帮助一个人遵循理性的真实指引，不计可怕的危险和困难，勇敢投身美好而伟大的事业；谦卑则防止这种追求伟大的激情助长傲慢之火，避免人在看似可敬卓越的外衣下，被非理性的恶行所驱动”。见“Statesmanship, Humility, and Happiness,” 195。

<10> Sheryl Overmyer, “Exalting the Meek Virtue of Humility in Aquinas,” Heythrop Journal 46 (2015): 659.

<11>参考:“正如有壮心的人，由于心志远大而向往大事；同样，懦怯的人由于心志卑小，而回避大事。”(Summa Theologica, II-II, q. 133, art. 2, I answer that [p. 1738])。（引文见《神学大全》第二集第二部，第一三三题，第103页。——译者注）

<12> See, e.g., Aristotle, Nicomachean Ethics 4.3–4.1123a–1126a.

<13> Aquinas, Summa Theologica, II-II, q. 133, art. 1 (pp. 1736–37).（“正如妄想使一个人逾越那相称于其力量者，而企图去做那超出他能力以上的事；同样，懦怯使一个人不及或亏欠那相称于其力量者，而推辞去做那相称他能力的事。所以，正如妄想是罪；同样，懦怯也是罪。”见《神学大全》第二集第二部，第一三三题，第101页。——译者注）

<14> Summa Theologica, II-II, q. 133, art. 1, reply to obj. 3 (p. 1737).（“连怯懦也可能多少是生于骄傲；就是说，几时一个人太坚持自己的意见，认为自己不适合于做他实际上适于做的事。为此，《箴言》第二十六章16节说：‘懒惰人自认为聪明人，远胜七个善于应对的人。’因为，人可能在某些事上低估自己，而在别的事上，把自己捧上天。”见《神学大全》第二集第二部，第一三三题，第102页。——译者注）

<15>阿奎那对亚里士多德和努西亚的本笃（Benedict of Nursia，480—547）均怀崇高敬意，并从二者受益良多。他创造性地将二者（连同其他思想家）相提并论，提出了在我看来颇具新意的主张。我之所以强调阿奎那的著作，是因为他似乎将谦卑置于受造有限性的语境中，而非将其孤立于人类堕落的语境中。他将谦卑视为一种能够认识自身局限并据此约束自身欲望的能力(Summa Theologica, II-II, q. 161, art. 1, reply to obj. 3 [p. 1842]).（“谦逊抑制嗜欲，免得它不照正当的理性，而企求大事。”见《神学大全》第二集第二部第一六一题，第376页。——译者注 ）正确的理性既避免对自给自足的天真假定，又保持对成就“伟大之事”的开放态度，即便它们可能充满艰辛（例如论大度一节所示）。另参见 Summa Theologica, II-II, q. 161, art. 1, I answer that (p. 1842)。随后，当阿奎那在本笃会规所概述的“十二级谦卑”基础上进行构建并温和回应时，他着重强调了处理自身“不足”（deficiency）的三个方面：（1）承认自己的短处；（2）承认（离开上帝）“无人能成就大事”；（3）“以他人为先”(Aquinas, Summa Theologica, II-II, q. 161, art. 6, I answer that [p. 1847]).（“此外，还列出了一些关于一个人，在承认自己的缺点时，那种评价的事。这也有三种方式：第一种方式是使人认清并承认自己的缺点，这是属于第八级；第二种方式是使人由于看到自己的缺点，而认为自己不足以完成更大的事，这是属于第七级；第三种方式由是之故，重视别人胜过自己，这是属于第六级。”见《神学大全》第二集第二部，第一六一题，第389页。——译者注）需要补充的是，人们普遍注意到，例如阿奎那颠倒了本笃会规中的原有顺序，以至于阿奎那以本笃会会规的终点为起点，以起点为终点。

<16> Aquinas, Summa Theologica, II-II, q. 161, art. 6, reply to obj. 2 (p. 1847).（“人之修成谦逊，经由两种途径。第一种途径，也是主要的途径，是经由恩宠的赐予。关于这方面，内心的事先于外面的事。第二种途径是人的努力；借着这种努力，人先抑制外面的事，然后才能拔出内在的劣根。”见《神学大全》第二集第二部，第一六一题，第390页。——译者注）

<17> Aquinas, Summa Theologica, II-II, q. 161, art. 3 (pp. 1843–44).（“不过，一个人可以认为，近人有一些善处，是他自己所没有的；或者他自己有一些坏处，是别人所没有的。因此，可以因着谦逊而属在别人之下。”见《神学大全》第二集第二部，第一六一题，第381页。——译者注）

<18>引自阿奎那的祷文“关于获取美德”，in The Aquinas Prayer Book: The Prayers and Hymns of St. Thomas Aquinas (Manchester: Sophia Institute, 2000), 35.麦金太尔（MacIntyre）意译了这篇祷文（随后被Keys等人引用），但似乎无人直接引用原文。

<19> Aquinas, Summa Theologica, II-II, q. 129, art. 3, reply to obj. 4 (p. 1724).（引文见《神学大全》第二集第二部，第一二九题，第67页。——译者注）

<20> Aquinas, Summa, II-II, q. 161, art. 5 (pp. 1845–46).（“爱德胜过一总的德性，如同在《哥罗森书》第三章14节里所说的：‘在一切以上，尤该有爱德。’所以，谦逊并不是最大的德性。”见《神学大全》第二集第二部，第一六一题，第385页。——译者注）

凯利·M.卡皮克（Kelly M. Kapic），伦敦国王学院哲学博士，圣约学院神学研究教授。著述颇丰，其中包括 You’re Only Human: How Your Limits Reflect God’s Design and Why That’s Good News; Embodied Hope: A Theological Meditation on Pain and Suffering; The Devoted Life: An Invitation to the Puritan Classics, and Sanctification: Explorations in Theology and Pract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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