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新教对阿奎那的认识误区*/兰斯·英格利希&大卫·范德鲁宁

[《信条》(Credo)杂志托马斯·阿奎那专刊封面。来源:https://credomag.com/magazine_issue/what-can-protestants-learn-from-thomas-aquinas/]

译/丁祖潘

历史上,鲜有人能与“天使博士”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1225—1274)媲美,对后世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那么,为何在当今一些福音派圈子中,托马斯会成为一个极具争议性的人物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为了帮助我们深入思考托马斯·阿奎那的神学思想及其遗产,《信条》(Credo)杂志编辑兰斯·英格利希(Lance English)(以下简称“兰斯”)对大卫·范德鲁宁(David VanDrunen)(以下简称“大卫”)进行了一次访谈。大卫·范德鲁宁是加州威斯敏斯特神学院的罗伯特·B·斯特林普尔系统神学与基督教伦理学教授,著述甚丰,主编《新教徒中的阿奎那》(Aquinas Among the Protestants [Blackwell, 2017]<1>)。

兰斯:大卫,想必你肯定听到某位狂热的新教徒对你说:“阿奎那不仅与新教扯不上关系,而且十分危险,威胁着宗教改革所捍卫的一切。”您是一位归正宗(Reformed)神学家,所以,让我们澄清事实,为什么这种甚嚣尘上的言论是如此误入歧途和缺乏依据呢?

大卫:关于这个问题,可以从很多方面来谈,我简单提几点。第一,无论我们如何看待托马斯的神学,都不能否认他是整个教会历史上最为杰出、最具影响力的神学家之一。他对西方神学的形成贡献尤巨。若不了解宗教改革之前1500年的教会历史,就无法真正理解宗教改革,而托马斯是这段历史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第二,声称托马斯与宗教改革时期的基督教毫无关系且具有危险性,这种说法非常奇怪,因为许多早期新教神学家都研究过托马斯,拜读他的著作,并且常常认同托马斯所捍卫的立场(详见大卫·西茨马[David Sytsma]在《信条》杂志上发表的文章<2>)。

我还想补充第三点:托马斯是一个条理清晰、逻辑连贯且富洞察力的作者。的确,我们在很多方面不必同意他给出的结论,但研读他的著作会给读者带来挑战和回报,提升自己的思考能力。

兰斯有些关于阿奎那的二手资料具有误导性,新教徒是否过度依赖它们呢?能否说所谓的启蒙运动时期产生了一个 “无知的时代”?如果是这样的话,新教徒中出现的康德哲学,在反托马斯主义的新教思潮兴起中起到了什么作用呢?

大卫:大多数新教徒,甚至包括那些接受过神学训练的人,很少或从未读过托马斯(的著作)。所以,他们完全依赖二手资料。即便这些二手资料非常出色,也让人感到可惜,因为再好的二手文献也无法真正替代阅读原著。

许多二手资料确实具有误导性。它们往往老调重弹,指控托马斯赞同异教哲学并给其“施洗”(baptized),这就完全破坏了他的神学思想;托马斯思想的根基是理性而非圣经;托马斯是罗马天主教神学家,因此是宗教改革时期基督教的敌人(马修·巴雷特[Matthew Barrett]指出了更多这类误解<3>)。

这些观点大有问题。关于康德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其他人可能比我更有发言权,但我认为在反托马斯主义的新教思潮进程中,康德确实扮演了重要角色。康德挑战了这一常见的基督教观念(这些观念遵循《罗马书》第1章,也是早期教会、中世纪教会和宗教改革时期的教会共同接受的),即人类可以通过感知和思考周遭的自然世界,来认识关于上帝的客观真理。甚至许多后来并非严格意义上的 “康德主义者” 的新教神学家,也对康德的质疑表示认同。结果之一就是,“自然神学”被视为一种虚假的、违背圣经和宗教改革的观念。我之所以提到这一点,是因为托马斯对自然神学的积极运用(尽管有限),成为新教徒排斥他的一个主要原因。

兰斯:罗马教会将托马斯封为圣徒,如何给人造成他必定是新教敌人这样一种印象呢?难道仅仅因为罗马教会宣称阿奎那是其独有的财产,我们就该妥协吗?

大卫: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罗马教会不仅将托马斯封圣,还宣称他是最伟大的经院神学家,并将他树立为基督教思想者无与伦比的引路人。有鉴于此,可以理解,为何说对托马斯著作的浓厚兴趣会成为新教的绊脚石。但我们需要记住,托马斯并非 “罗马天主教” 神学家。

罗马天主教实际上是在宗教改革之后才真正形成的。托马斯只是一位中世纪神学家,并且中世纪教会及其神学均是新教和罗马天主教的共同遗产。托马斯肯定了许多新教和罗马天主教都认同的观点。罗马教会宣称托马斯属于自己,并不能改变这一事实。除非我们想说耶稣基督的教会始于16世纪(我们并不这么认为!),否则作为宗教改革后的基督徒,我们需要将中世纪教会及其神学视为我们历史的一部分。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常被视为“托马斯主义”的观点,与托马斯本人的思想相去甚远。在许多问题上,新教徒拒绝“托马斯主义” 的观点,这是完全正确的,但如果他们阅读托马斯本人的著作,就会发现托马斯的观点实际上要合理得多。

还有一点:在某些情况下,归正神学家在某个议题上与托马斯观点一致,而与罗马天主教的观点相悖。例如,17世纪伟大的宗教改革著作《更纯粹神学之概要》(Synopsis of a Purer Theology),在反驳罗马天主教关于“原罪仅仅是缺乏原初公义”这一陈见时,就引用了托马斯的话,称他是一位“较为明智的经院学者”,主张原罪还涉及某种败坏的习性(habit),有时也称作“肉欲”(concupiscence)。此类情况可能并不常见,但却很有意思。

兰斯:宗教改革确实是一场奥古斯丁主义运动,但我们能否也说它是托马斯主义式的(Thomistic)呢?马丁·布策(Martin Bucer)<4>、彼得·马蒂尔·维尔米利(Peter Martyr Vermigli)<5>、威廉·惠特克(William Whitaker)<6>和杰罗姆·赞奇(Jerome Zanchi)<7>,提供了哪些见解,有助于我们更全面地了解16世纪宗教改革中对阿奎那思想的运用?

大卫: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答案部分取决于我们对“托马斯主义”的定义,而这并不容易回答。就我个人而言,我不太愿意说宗教改革是托马斯主义式的,因为这种说法带来的问题比解决的问题更多。但有两点是我们可以确定的。第一,既然宗教改革是一场奥古斯丁主义运动,那么它与托马斯同属基督教传统的同一溪流,因为托马斯本人也是奥古斯丁主义者。显然,托马斯与改教神学家并非完全相同类型的奥古斯丁主义者。不过,举个例子,我们可以说,约翰·加尔文(John Calvin,1509—1564)属于奥古斯丁主义的伟大传统,而托马斯·阿奎那也是这一传统的杰出成员。

第二,许多早期重要的归正神学家(比如你提到的这四个人),都潜心研究过托马斯的著作,并在自己的神学理论中广采博收。我不确定称他们为“托马斯主义者”是否恰当,这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但这确实表明,认为宗教改革托马斯主义或者更确切地说托马斯,这种观点毫无道理。

兰斯:像大卫·施泰因梅茨(David Steinmetz)<8>、理查德·穆勒(Richard Muller)<9>和威廉·范·阿塞尔特(Willen van Asselt)<10>等历史神学名家,如何挑战这种观点,即新教经院哲学(Protestant scholasticism)偏离了路德和加尔文更符合圣经的神学思想?

大卫:我们今天这些新教神学家深受这些学者的嘉惠。他们深入研究新教经院哲学的一手资料,这是长久以来无人问津的工作。他们纠正了许多针对新教经院哲学的误解,这些误解在20世纪大部分时间里被人们轻易接受。

此外,他们揭示了许多人们以为是“罗马天主教”的观念,实际上在宗教改革时期和随后的经院神学中也是共识。(我特别感兴趣的自然法领域,就是其中一例。)

他们还证明,新教经院神学是理论思考而非基于圣经,这种观点极具误导性。经院学者通晓圣经,经常从事严谨而精详的释经工作。

在我还是神学院学生的时候,你提到的这些学者的研究成果刚开始对归正神学领域产生重大影响,所以在我神学研习的早期阶段,我就能受惠于他们的研究。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新教神学家并没有这样的优势,而且当时翻译成英文的经院哲学著作也少之又少。所以,他们当时对经院哲学或托马斯说了一些误导性的话,而时人几乎一致信以为真,对此我们不应苛责。但现在还旧调重弹,就实在没有借口了。

兰斯:你能举几个例子,说明17世纪的新教经院哲学家借鉴阿奎那的思想,并解释一下原因吗?

大卫:一个极佳的例子就是弗朗西斯科·尤尼乌斯(Franciscus Junius,1545—1602)。他是法国人,在荷兰结束了他的教牧生涯(我承认把他归到17世纪稍显勉强,他直到1602年才去世 )。近年来,一部有趣的作品《摩西的政体》(The Mosaic Polity<11>被翻译为英文,尤尼乌斯在其中发展出一种律法神学,显然是追随了托马斯的思路。尤尼乌斯想要提出一种归正的律法解释,但他觉得没有必要生造一种全新的、标新立异的版本。在托马斯的精彩论述中,他找到了所需要的大部分内容。

另一个例子是日内瓦神学家弗朗西斯·图雷廷(Francis Turretin,1623—1687)。他有时被视为17世纪最伟大的归正经院学者。在其代表作《辩论神学要义》(the Institutes of Elenctic Theology)中,图雷廷多次回应托马斯的思想。我没有统计过他同意和不同意托马斯的观点各有多少次,但重要的是要看到,他对托马斯既认同也反对,取决于针对的问题是什么。他认为托马斯是基督教会中一位重要且杰出的神学家,值得深入研究。托马斯有时候是正确的,有时则不然。但他并不会把托马斯当作罗马天主教徒而对其置之不理。

兰斯:有人反对说,重拾阿奎那的思想就意味着倒向罗马天主教。但你刚才说,我们宗教改革时期的许多先贤都欣赏阿奎那,却并未倒向罗马天主教。那么,深入研究托马斯·阿奎那的思想,是否就意味着必须完全接纳罗马天主教的观点,还是说,存在一种更可取的、积极借鉴并带有批判性的研究方式呢?

大卫:需要明确的是,我并不主张宗教改革时期的基督徒都应成为“托马斯主义者”,但我认为他们应把托马斯视为基督教会中一位杰出、有影响力且见解深刻的神学家。他们应该研读他的著作,思考他的作品,并加以批判性地运用。在某些方面,他的观点是错误的。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宗教改革的必要性。但在许多其他方面,他的观点是正确的,甚至可以说光彩夺目。

我最近在课堂上提到,当你研读托马斯关于罪恶(vices)的论述时,有时会觉得自己应该跪地忏悔,他对罪人内心的剖析竟如此深刻。但评价托马斯并非非黑即白、简单二分的事情。我们会要求自己阵营的新教神学家事事必须正确,否则就不会读他们的作品吗?我是一名认信归正神学的神学家,但我对每一位我曾读过其作品的归正名流,如加尔文、欧文、图雷廷、巴文克等,在某些方面也持不同意见。

那么,又如何看待奥古斯丁呢?就拿我所在的正统长老会来说,我相信你会发现奥古斯丁广受尊敬和赞誉。然而,如果奥古斯丁来参加我们长老会的按立考试,我们可能不会让他通过!我们认为他超群绝伦,但不会按立他为我们的牧师。如果我们能够研究并钦佩奥古斯丁,同时批判性地阅读他的著作,在必要之处提出异议,那么我们对托马斯为什么不能一视同仁呢?

兰斯:再次声明一下,没有哪个新教徒会说我们应该全盘接受阿奎那的教导,比如他关于称义或圣餐的观点。那么,为什么还要重拾阿奎那的神学思想呢?相反,我们难道不应该只追随那些观点完全正确的新教神学家吗?

大卫:用我前面的话来说,如果我们只追随那些观点“完全正确”的新教神学家(这种说法忽略了一个事实,就是这样的人并不存在),而忽视托马斯,那我们也应该忽视奥古斯丁,以及爱任纽、亚他那修、安瑟伦,还有宗教改革之前其他任何神学家。这种想法很糟糕,有几个原因。它基于我们对新教神学家的错误认知,实际上,他们从教父和中世纪神学家那里学到了很多,站在他们的肩膀上思考研究。这种想法会让我们抛弃很多智慧,这些智慧是从了解先辈们(包括宗教改革之前的先辈们)的著作、挣扎、成就乃至失败中所汲取而来的。而且,它还忽视了一种可以让我们与历代圣徒相通的美好方式。

兰斯:为什么说如果我们坚决反对托马斯关于上帝和基督论的教义,就会陷入与基督教正统教义危险的对立之中呢?

大卫: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一点,我们可以回顾一下之前讨论中略微提及的一些方面。宗教改革并不试图改革一切,因为它并不认为中世纪神学的所有方面都需要改革。在涉及上帝的属性、三一本质、基督位格中的神人二性等问题时,改教家接受了早期教会确立并认信的正统教义,最典型的就是在尼西亚会议和迦克墩会议上确立的教义,中世纪教会继续持守这些教义。托马斯是这一基本的基督教正统教义的捍卫者。改教家所教导的,以及新教重要的信仰告白和教理问答所表达的,也是同样的正统教义。比如说,认为托马斯的上帝论在根本上被他对希腊哲学的运用所腐蚀,这不仅是对托马斯的批评,也暗示教会历史上的大多数教会,包括宗教改革时期的教会,都可能犯了严重的错误。

我想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帮助人们更好地理解托马斯如何运用哲学:他不把哲学视为神学的主人,而是仆役

我们还需要继续依据圣经,有力捍卫关于上帝教义和基督论的经典基督教信仰。我相信,只要我们这样做,认真的读者就会重新回到托马斯,逐渐理解并欣赏这位尼西亚和迦克墩正统教义的捍卫者和教导者。

*题目为编者所加。原文题为“为什么新教徒始终站在托马斯·阿奎那的肩上······而且至今依然如此——大卫·范德鲁宁解答当今认识误区”,见Credo杂志第12卷第2期,2022年6月23日。https://credomag.com/article/aquinas-amo——编者注

<1>原文如此。该书即Aquinas Among the Protestants, edited by Manfred Svensson and David VanDrunen (Chichester: Wiley Blackwell, 2018)。——译者注(译文脚注除特别说明外均为译者注,以下不再一一说明。)

<2>见同期杂志,David S. Sytsma, “Appreciating and Appropriating a ‘Sounder Scholastic’: Thomas Aquinas and the Protestant Reformation’”, in Credo Vol. 12, Issue 2, June 23, 2022.

<3>参看同期杂志,Matthew Barrett, “First Principles: 25 Myths about Thomas Aquinas,” in Credo Vol. 12, Issue 2, June 23, 2022.

<4>马丁·布策(Martin Bucer,1491—1551),德国改教家,曾为道明会修士,后受马丁·路德影响改宗新教。

<5>彼得·马蒂尔·维尔米利(Peter Martyr Vermigli,1499—1562),意大利改教家,所著Loci Communes一度成为归正宗神学标准教材。

<6>威廉·惠特克(William Whitaker,1548—1595),英国安立甘宗改教家。

<7>杰罗姆·赞奇(Jerome Zanchi,1516—1590),意大利改教家、教育家。

<8>大卫·施泰因梅茨(David Steinmetz,1936—2015),美国历史学家,曾于哈佛大学取得神学博士学位(1967年),长期执教杜克神学院,研究领域主要为中世纪晚期和现代早期基督教。

<9>理查德·穆勒(Richard A. Muller,1948— ),美国历史学家、神学家,曾执教于美国富勒神学院、加尔文神学院,主要研究领域为17世纪新教思想。

<10>威廉·范·阿塞尔特(Willen J. van Asselt,1946—2014),荷兰乌特勒支大学历史神学教授、归正宗牧师。研究领域主要为后宗教改革时期的新教神学。

<11>即Franciscus Junius, The Mosaic Polity, translated by Todd M. Rester (Grand Rapids: Christian’s Library Press,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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