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苏格兰来华女医疗宣教士施爱华(Ada)正在给远方的挚友哈拿写信。图片作者:陆军]

 

作者按:《亲爱的哈拿》是一本围绕史实创作的虚构类长篇小说,以书信体的形式讲述了苏格兰女医生兼宣教士施爱华(Ada)及其中国养女施幸媛在中国东北的行医和宣教经历,时间跨度60年(1897—1957)。小说选用的所有资料皆来自真实的历史记录,重要人物皆有原型,重要事件皆有史载。在创作中,作者有意对人物关系、人物心理、事件细节与情节进展予以了文学性的虚构、重建、塑造与刻画。此次截取的小说片段位于全书第一章,由叙述者之一施爱华写给好友哈拿的四封书信组成,时间为1900年。限于篇幅,在《世代》分两期刊载。信中涉及到的多位人物及各自后代将在小说后面的情节推衍中慢慢勾织出更多的交集和联系。通过描述他们的经历,书信集中展现20世纪上半叶发生在中国东北地区的日俄战争、鼠疫防治、抗日战争、“三自”运动、反右运动及其对中国基督徒信仰的挑战、颠覆与更新。

 

施比受更为有福。

                                   —— 《使徒行传》20:35

 

1900年2月14日(礼拜三)

亲爱的哈拿:

虽然连续两个月没收到你的来信,我仍然很安心,相信那一定是在途中耽搁了。就像去年冬天一样,等到路途再次通畅,我会同时收到好几封你的长信。我很期待那个时刻。

从一月底到今天,是中国人最快乐的节期。春节开始,一直延续到元宵节,整整半个月。当地人告诉我,出了正月十五,年才算过完。

中国人一年的勤苦,在过年这几天会得到回报。家境稍微过得去的人家,都会在春节前采办各类年货,欢欢喜喜地为过年做准备。几乎每户人家都有几位特别能干的人,在除夕夜里,用整个晚上来预备餐桌上的美味。最重要的一道主食就是饺子,要在午夜时分开始吃。春节早晨的第一餐也只能吃饺子,不能吃粥,那样会被人看不起。

没有人能像中国人那样把饺子做得那么好吃,让人一吃就忘不了,放不下。

我在这个节期吃到了七种味道完全不同的饺子,是奉天基督教会五位女信徒从各自的家中拿来给我的,还有两种是我在司太太家吃到的,酸菜肉馅水饺和牛肉蒸饺是她的中国厨师最拿手的主食。我站在厨房,眼见一只又一只圆圆的饺子皮在女仆的手下蝴蝶一样地翩飞出来,厨师老满师傅把肉馅塞进面皮里,两只手对拢,使劲捏合,一只元宝形的饺子就出来了,肚子圆鼓鼓,胖墩墩地趴在案面上。

厨师的儿子小满今年14岁,总算有机会在过年的时候帮着父母剁肉、搅馅、揉面、把饺子放进锅里,这是一份“特权”,不是每个孩子都有资格参与预备过年食品。

祭祖的规矩就更严了,连女人都不能参加,只有男丁才被允许进入祖先的宗祠祭拜。但女人可以去寺庙或道观敬拜里面的雕像,也可以在家里供奉佛教和道教的人像,用金子、石头、木头或者陶瓷烧制成的,也有的是画像。所拜偶像用什么材料制作,与敬拜者的家庭经济条件有关。无论男人女人,面对偶像,他们的跪拜姿态都相当认真和虔诚,用汉语的表达就是“五体投地”,四肢和头都要着地,双腿跪下去之后,要全身匍匐,用前额磕碰脚前的土地或者石头地面。不是拜一次,至少要五体投地拜三次。

几乎每户人家都会把写有历代祖先名字的家谱和画像一同供奉起来,在固定的时间烧香祭祀,祈求他们在天之灵对家族的保佑。略有家产和人口众多的家族,都有专门供奉祖传家谱和祖宗牌位的房间。

他们对逝者的纪念方式也很有诗意。每年夏天的七月十五,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他们称之为“鬼节”。黄昏之前,人们会慢慢聚集到小河沿,在那里举行祭祀活动。男人女人包括小孩子,都可以参加。人们把事先备好的小灯一盏一盏地放到平静的水面上,希求它们能为那些因各种原因溺死、横死的孤魂野鬼照亮归程,帮助那些未能在家人陪伴下孤单离世的亡灵找到归宿。夜幕降临,无数透明的小灯在幽暗的水面上缓慢地漂浮,闪动着微微星光。它们越漂越远,在河流尽处,一朵接一朵地湮灭,消失在水中。先前粼动的波光,也随之重新归回寂静。接着,为了表达对逝者的敬意和纪念,祭拜的人会点起一堆火,大家站成一圈,一个接一个地,把手中的柴火添加到火堆上,火光映亮了河岸和周围人的脸。在这样的场合,很少有人哭泣,人们从容有序地遵循着传统的仪式,但因为这是每年一次的纪念活动,明显感觉人们都不同程度地流露出节日才有的轻松。

和中国人交往多了,尤其和他们在一起生活的时间长了,会发现,许多中国家庭和我们国内的家庭几乎是一样的。家里都会有祖父母、父母和子女、儿孙,孩子们围绕在长辈的身边,快乐健康地成长,或者在乡村私塾读书,或者在农田帮父母干活。家里繁重的劳动由壮年人承担,东北的男人和女人都很有力气,老年人的生活相对比较悠闲。夏季,白天很热,傍晚暑热散去,老人们会聚在村口的大树下摇着蒲扇乘凉,旁边一群孩子追逐打闹;冬季,他们会穿着厚重的棉衣棉裤,双手拢缩进袖口,坐在有阳光的温暖角落里打盹。那样的情形,总让我想起老安娜的生活。唯一的差别,也是最重要的差别,就是这里的人,从老到小,从男到女,几乎没有人过有信仰的生活。他们没有饭前的感恩祈祷,没有晚饭后一家人聚在一起读圣经,没有主日休息去教堂的敬拜和团契,没有对罪的反思和对天国的盼望。他们差不多就是过一天算一天。这跟老安娜过的日子不一样。

不过,也不能因此就说中国人没有自己的宗教生活。在这里,许多村庄的入口处都有一个小小的土地庙,庙前会有一盏香炉,偶尔会有香。路边偶尔会有一棵扎满红布条的大树,树下会摊着一大堆香灰。规模稍微大一些的城镇,一定会有一座佛教或道教的庙宇,每逢年节或者神仙们的生日,那里就会挤满进香上供的男女老少。

许多人未必愿意把钱借给有需要的亲友,但会慷慨地捐给寺庙。他们重修偶像或者带着供物烧香,不是出于热爱,而是为了讨好,希望借此贿赂一些邪恶鬼神不要伤害他们的家庭,希望借此获得功名利禄的实际回报,或者期待借此避开自己作恶带来的惩罚。这种心理,很像是以某种方式买“保险”。本地一些专职的神职人员如和尚、道士,还有以宗教名义发誓的苦修者,都声称宗教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内容,但在实际生活中,他们仍会沉湎于各种恶行当中,对此,他们并不避讳和遮掩,也不认为这类言行相悖有任何问题。那些让人敬重的儒家学士承认宗教理想与道德生活存在脱节,他们推崇孔夫子的教导,但认为圣人只是一种理想人格,无法在现实中完成。

大多数人会说他们不信教,但相信善恶因果报应。在经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们会尽力讨好所有的神明,包括历史上的真实人物和戏曲故事中的虚构角色,比如关公(他是中国古代一位勇猛的战士和忠义的朋友)、孙悟空(他是中国文学作品中的角色,是一只得道的猴子,本领高超,挑战过地位最高的神仙和佛祖,后来被制伏,护送著名僧人玄奘去印度取经),都在他们敬拜的范围内。

我向他们传福音,谈到此生与永生、短暂与永恒,他们很诚实地告诉我,他们希望此生能获得更多的钱财,享受更好的生活,让家人和后代活得更舒适,而对灵魂、来世和天国并不太在意。他们相信自己离世之后,灵魂就会回到祖宗身边,他们的后代会像他们现在这样,也跪在他们的牌位前祭拜。

我很困惑地问:“这样的祭拜有什么用吗?”

无数的满洲人都给出同样的答案:“谁知道呢?”

面对这样的答案,笨拙如我,完全不知道如何回应……

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也叫灯节。正月十五的灯和七月十五水里的纸灯不一样,它们被挂在树下、旗杆下和大门口,等待人群在其中穿梭游动。天黑以后,大街上到处都闪动着彩灯的光,灯笼的形状和颜色千奇百怪。有一些灯罩外面画着传说中的人物和故事。我见到了关公和孙悟空,他们在画上的样子都很古怪。关公嘴边的黑色大胡须几乎占了大半张脸,他的武器是一把白色大刀。孙悟空长得像一个极瘦极丑的人,手拿一条黑白相间的长棍。

风吹,灯罩上的人与物,会在灯火前慢慢旋转,地上留下一圈圈温暖的影子,也随风慢慢摇动。

人流如潮水,每张面孔都洋溢着节日带来的欢喜。直到黎明到来,天光渐明,人们才会三三两两地散去。美丽的灯火也随之一盏接一盏地燃尽,熄灭。

一年最欢喜丰盛的时节就此结束了。

我多么祈望,那些欢喜的面孔,每一个,不但能享受世俗节日的快乐,更能因为认识耶稣而享受天国的幸福。那后者的永恒和纯美,远比前者的短暂和浮华更真实宝贵。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让更多的中国人来理解上帝和天国的真理,但愿我能活出这真理的样式来。

这是20世纪开始的日子,一定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充满这个百年,请继续为我和我们举手祈祷吧,愿仁慈的恩主借着卑微的我们来成就他的旨意,施行他奇妙的大事,愿福音的火种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燃烧!

想念你和卡尔,想念我们的小花园和那些花香四溢的时光!

 

                                                 爱你的  施爱华

1900年6月27日(礼拜三)

亲爱的哈拿:

请原谅我的字迹如此潦草,事情突然变得紧急,远超想象。我现在牛庄港给你写信,是的,我已经离开盛京。不知道何时能重回那里。

愿主怜悯,这不会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前段时间,我们陆续接到从北京、直隶和山西寄来的代祷信。今年,中国中原地区极度干旱,比以往任何时候急需一场大雨。身在奉天,守着最肥沃辽阔的土地,我和当地人都没感受到这种危机。相比之下,山西近一年滴雨未下,土地荒芜到无法开耕。河床干涸,迸出一道道裂口。从早到晚,到处都是飞扬的尘沙,空气和人心一样焦躁。

没有播种,就没有收割,饥饿令人惊恐,中原四处涌动着不安的情绪。苏珊在信中说,中国人求遍了各路神仙,举行了各种各样的求雨活动和祈雨仪式,但结果仍然没有雨。他们非常恼火,认为是洋人所拜的耶稣和天主得罪了诸神。她和山西当地的信徒也举行了向上帝的祈雨祷告会,但仍然没有雨降下来。真希望有以利亚在我们当中。大雨,只要有一场大雨,年轻的农民就会安定下来,回家种田。他们都是一些安分守己的人,更喜欢过简单富足的小日子。干旱引来饥饿、恐慌和愤怒,现在,他们全都加入了一个民间秘密组织,开始练拳,扬言要杀死所有的洋人和信洋教的中国人。

这不是口头威胁。上海的报纸说,从去年冬天到今天春天,在中国多地,陆续有传教士被杀、教堂被烧毁。但直到两周以前,满洲都非常平静,极少有人关注义和团的事。

上个月,满洲基督教会年会在奉天举行,我见到了陈泰来牧师,他现在是奉天教会的主领牧者,还有太平沟的常宝琛长老。医院还同时接待了六十多位商人,都是商会领袖钱三纲邀请来的,其中一多半是基督徒,大家一起讨论资助医院添加病床的事。有一些商人是第一次来盛京医院。他们本来只想参观一下,没打算资助。但是看到所有医护人员的工作,尤其听说医院提供的治疗都是免费的,他们中的几个人立刻改变了想法。这次,捐给医院最大一笔费用的商人,不是基督徒。如果一切顺利,今年年底,会有100张到110张床位,其中一部分是专门提供给盛京女医院的,这样我们就能接纳更多女患者住院了。但此刻,我不知道,这一切是否还能顺利进行下去。

两周前,车夫老成就告诉我们“义和团来了”,是从山东来的几位头领,有不少贫困的乞丐和在城里无所事事的人加入他们的队伍。他们不断向年少的孩子宣传刀枪不入的秘诀,有时还当众表演。但这些人,都是被正派人士看不起的,盛京将军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大家觉得,他们闹一阵,差不多也就散了。但城里弥漫的气氛让人多少还是有些不安。厨师老满即使没有外出购物的事,每天中午也会到各处转一转,把从街上听来的消息转告给司慕德大夫。

义和团的队伍每天都在扩大,他们在街上走过,头总是扬得高高的,许多人扎着红头巾,手里拿着长刀短刀和木棒。走在队伍前面的几个男人高矮不一,但个个眉间眼角都透着杀气,走起路来威风凛凛。那种不可一世的气势特别容易让少年人生出钦慕崇拜之情。

厨师的儿子小满偶尔会跟在那些人的后面,在城里走一圈。他不跟着喊口号,对传单上那些说洋人的坏话并不全信,他父母都在司大夫家里帮忙做事,每个月拿到的工钱让他们一家人生活得非常安逸。但小满很享受跟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穿城而行的感觉,他告诉父亲,看见许多路人都怕义和团,远远看见队伍过来就站在路边,不敢随便走来走去,他觉得“很过瘾”。老满不希望儿子和那些人混在一起耍刀弄棒,他想出一些事情,让儿子在厨房里帮忙。也难为那个孩子了,他刚14岁,正是喜欢到处游逛结交朋友的年龄。好在他还比较懂事,会照着父亲的要求做。

两周前,14日下午,司大夫带几位传教士、医生等好几家人去浑河边郊游。这是大家商量的结果。城里的气氛越紧张,我们越要表现得轻松平静。集体出游,一群洋人分坐在不同的马车上,马拉着车,慢慢悠悠地,在盛京的街道上嗒嗒嗒地走过去,走得很远,直到河边。全城的人都会看到这一幕,那些把我们当朋友的人会放心,把我们当仇敌的人也能安静下来,不至于传些不着边际的谣言,认为我们卷走了医院的钱,逃之夭夭。

那天,我没去郊游,留下来值班,替临时来访的格林太太预备茶杯、茶点和刀叉。她和格林牧师现在吉林附近的春来镇服侍,原来在那里的一位宣教士回英国述职休假,就把他们派过去接替。除了他们两个,当地暂时没有别的外国人了。她说他们到达春来的第二天,正赶上集市,刚站到街上,周围的中国人就拥过来看他们。

郊游回来,她说,天气好得让人忘记时间,孩子们玩得最开心。前年由我接生的小约拿单,现在两岁多,已经能在格林牧师的帮助下自己游泳了。大人们坐在树荫下品茶,吃着餐点,回忆着在家乡和初来中国的许多趣事。岸上的柳树在水中投下绿幽幽的倒影,不时有手臂那么长的银色大鱼跃出水面。微风轻拂,草甸上的野花摇曳生姿,似乎最美好的日子都凝聚在这一刻了。但她说,不知道为什么,坐在树下,耳边时时响起孩子和同伴们的欢笑声,她却抑制不住内心的忧伤,仿佛有黑云在心头翻滚,让她不敢大声说笑,只能勉强跟上大家的交流。

她说:“我的预感很不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更糟糕的是,我不知道自己和丈夫、孩子是否能应付得了。”晚上,她在厨房里帮我洗杯子的时候,再次问我:“他不会丢下我们不管吧?”我知道“他”指的是上帝。

我从她的手里接过一只又一只杯子,说:“当然不会!上帝必不丢弃他的百姓……”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坚决,眉头皱都没皱,她接着我的话背完那句诗——“也不离弃他的产业”。她笑了,明显放松下来,补充说:“我真希望,回到春来的住处,我仍然有此时此刻的信心,腿不发抖,心不狂跳,不会总做恶梦。”

亲爱的哈拿,此时此刻,我希望自己也拥有那个时刻的信心。但愿我总能信靠,不断信靠,尤其是在知道越来越多的坏消息之后。

到达牛庄港的当天,我们读到了上海的报纸,才知道,就在14日我们外出郊游的那天,北京有几百名基督徒遭到义和团屠杀,直隶铁路被破坏,传教使团的房屋被烧毁,有几位比利时人遇难,保定府和其他一些地方把当地的传教士关了起来。

我们离开奉天之前,据说城里已经没有乞丐了,他们都参加了义和团,在城里四处出没。老成给了我一张传单,上面讲述洋人在中国犯下的邪恶罪行,从输入鸦片到占领中国港口,还有向井里投毒、残害儿童,等等。所有沾上洋字眼的东西都很危险,包括洋火和纽扣,他们说洋人衣服上的纽扣都被施了魔法,能迷惑人。

盛京施医院的大门口贴着一张布告,号召奉天的中国人起来攻击洋人,把所有洋人赶出中国领土。布告写明要在24日焚烧洋人的建筑,包括教堂和住宅,所有参加毁坏的人都会获得奖励。

类似的布告,十多年前在医院的大门口也张贴过,只是那时医院还只是一间小小的诊所。司大夫说日期到了,并没有人真动手。诊所的小房子一直在那里,直到一场暴雨把小诊所冲毁,在原址上才建起今天的医院。

这一次,传教士和中国牧师、长老们商议决定,在没看见教堂起火之前,他们仍照常进行宗教活动。

6月24日是礼拜天,是布告上写明要烧毁外国建筑的日子。我们像素常一样,早起去奉天教堂参加主日敬拜,但同时在院子里安排了马匹和马车,以备不测。司大夫特别安排我们几位女士坐老成的马车。

那天,从敬拜开始到结束,教堂门前聚集了好多人,有些士兵也夹在人群中间。有些士兵反对义和团,但更多的士兵支持他们,我们无法判断夹在人群中的士兵属于哪一方,是保护者,还是攻击者。除了祷告,我们实在做不了什么。

平时,教堂里可以容纳八百多人同时敬拜,这次有一多半的基督徒参加了主日礼拜仪式。每个人都真诚地祈祷上帝赐给自己和教会力量、引导与保护,祷告的声音如潮水一般,在教堂里回荡。我默声祈祷,突然有一股巨大的哀痛冲击我的肝脏肺腑,让我止不住泪流满面。我无法说清为什么会哭得那么厉害,那种哀痛,似乎不是从我的内心涌出来的,而是被某种哀伤所萦绕,我为着这块土地上的人民大大地难过,无法用言语描述。

那些已经认识上帝和仍未认识上帝的中国人,不知道接下来,他们将遭遇什么。

敬拜仪式最后,陈泰来牧师亲自指挥大家齐唱赞美圣歌《兴起兴起为耶稣》。歌词节选自《以弗所书》6章,曲调由苏格兰古战歌改编而成,威武低沉中隐含悲壮,有一股内在的力量,稳步向前推进,“兴起兴起为耶稣,尔等十架精兵;尔王战旗当高举,不可使之倒倾”。在歌声中,每个信徒都很受激励,我们与周围的中国姐妹彼此对望,微笑道别。不知道下一个主日,我们是否还会相聚。

下午,奉天城门上贴着皇家专用黄纸,上面是朝廷颁布的绝杀令:杀一名洋鬼子赏银2500两,杀一名二鬼子(指的是中国基督徒、或者给外国人工作的职员、仆人)赏银500两。这道圣旨出自守寡的皇太后之手。春天的时候,她曾信誓旦旦地承诺要保护所有外国人,并按照他们的口味用好茶款待各国领事夫人,送给她们大量丝绸和中国画,就是那种用中国毛笔画在特制宣纸上的艺术作品。但同时,她却用另一支笔签发圣旨,下令对外国人大开杀戒。

街上有传言说外国军舰已经全被击沉。奉天城郊的一座新教小礼拜堂和一座天主教堂被焚烧,义和团把里面的东西洗劫一空。

驻牛庄的领事发急电催促奉天的传教士和医生马上离开。这当然是最明智的选择,但也是最不容易做的决定。

来中国之前,每个被差派的传教士都签过生死协议,如果被当地人绑架,宣教机构是不会付赎金的。我们知道自己的生死在上帝的手里,不由我们自己做主。此刻,我们应该坚守岗位,尽管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局。留下来,就意味着死亡——遭到屠杀或侮辱。想来,我们所经历的,不会超过我们的主所经历的。若是离开,就意味着抛弃中国教民,把他们推给那些杀人者,或者使他们成为属灵的孤儿,这对他们的信仰生活恐怕会造成伤害。

傍晚,我们点起几根蜡烛,和几位中国医生、医护人员围在桌边商量,如果我们这些洋教徒与中国教民一起死,他们更可能会感觉到安慰。这个时候,我们都坦言,不敢看自己的生死太重要,我们都是肩负上帝使命的人,除了全然献上,我们没有退路。我们决定回去之后就给家人写遗书,交代一些事情,所有的信件集中交给周良宽医师,由他保管,在我们发生意外后,找机会寄送出去。

讨论中,没有一位中国医生插言,他们都安静地听着,面色凝重,唯恐打破了讨论的庄严气氛。最后,周良宽医师语气沉重地说:“你们坚持留下,我们会支持你们,陪在你们身边,然后大家一起死。你们是为我们来的,你们不想丢弃我们,我们也不能丢弃你们。但是,如果你们离开了,就有可能脱离危险,我们也能照顾家人和自己。上帝若保守,我们日后也许还会有见面重聚和一起工作的机会。”

没有人能反驳他的建议。

我们正在沉默的时候,一位曾经在医院做过牙齿手术的官员,穿着平民的衣服,趁夜色,独自一人,悄悄步行前来拜访,他是奉盛京将军的委托,督促我们尽早离开。朝廷的命令非常严酷,盛京将军不想执行,又不敢不执行,百般为难之时,他和部下想出这个办法,私下里通知外国医生和传教士离开奉天。

那么,这就是应该离开的信号吧。

我们连夜收拾行装,匆匆忙忙收集整理了一些准备在外面生活一两个月的日用品和夏季的衣服。现在,它们都堆在我的脚边,我感觉似乎预备得不够充足。

25日一早,天还没亮,我们坐在窗帘拉紧的马车里,偷偷溜出奉天,直奔火车站。火车的运行平时也不是很准时,幸运的话,马上就能登车;倒霉的话,要等上一整天,而且根本没有客车。所有撤离的人都被安排在有棚的货车中,在两天两夜的路途上,吃住都在货车里。这无形中增强了“逃跑”的耻辱感。当然,我很认可主的教导,如果有人在这座城里逼迫我们,就逃到那座城里去。但逃跑,就像保罗从城墙上被朋友们用绳子缒下来一样,匆匆忙忙,慌慌张张。也许在这样的时候,会更多意识到,我们不是英雄,也无力扮演英雄。未来某个日子,和孩子们说起这一天,我们只能如实讲述,狼狈不堪地逃跑,也是上帝所允许的。

车站站长是一个长着大胡子的俄国人,看似严肃,笑起来却很爽朗。司大夫临上车前告诉他,继续留下来有可能很危险。他回应说,他知道事情会越来越糟糕,但他是站长,他有责任,不能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火车临开前,大胡子站长和司大夫彼此拥抱,并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双手扣紧,握在胸前,眼睛向上仰望,说:“愿上帝的旨意成全!”我们所有人都双手合十,低头俯首,齐声回应:“阿们!”

在途中,我们从一位记者那里得到消息说,朝廷老太后命令军队和地方政府都要支持义和团打洋人。数万义和团和清军包围了西摩尔上将的部队,天津被毁,成为废墟,幸存的外国人退守到塔楼里,在义和团的炮轰中苟延残喘。

一群人围坐在一起,各人深知自己肩负上帝的呼召,在彼此的鼓励和安慰中,会自然生出悲壮的激情,将生死置之度外,将殉道看作此生最荣耀的选择和结果。但是,当夜幕降临,一个人坐在狭窄的斗室里,等待黎明到来,内心并不轻松,也不像白天那么坦然无惧。我们被安排暂住在有士兵保护的海关大院,有几位年长的女士和小孩子们被邀请到俄国军舰上去住。按照英国领事馆的建议,每个人都要做好随时在夜里撤离的准备,所以无法脱衣安睡。

站在窗边,时不时地会听到外面某个地方响起枪炮的轰鸣声,还有遥远的火光。我的嗅觉再次发挥作用,竟然可以辨别出几公里外随风飘来的火烧味。心情偶尔放松一刻,一个莫名的声响就让人禁不住心惊肉跳。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希望自己无论独处还是面对他人,都是勇敢从容的,但身体的本能反应不是这样,心脏会突然猛跳,胸腔里的气息在那一刻会锁住喉咙,让我感觉自己浑身冰凉,仿佛落进了雪洞,手脚不可控地颤抖。这个时候,我只能抓紧衣裙,跪下来求上帝赐我平静安稳的信心。

诚然,主是信实的。在祷告中,我会慢慢平静下来,重新生出力量和勇气。虽然它们都极其微弱,但确实如芥菜种子一样,虽小却会一点点长大。然后,我会站起身,继续手边未完的工作。书写,给你写信,给宣教会写报告,都是此刻最需要的,不仅是为了让你们知道在中国此时发生了什么,也是为了在上帝面前留下这段历史印记。除此,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亲爱的哈拿,最亲爱的姐妹和朋友,如果你再也见不到我,请记住,我来中国,无怨无悔,虽然这个心愿,是从你开始,最终由我来实现。在中国,我是否拯救了任何人,我不知道,但上帝知道。或早或晚,我们都要去见他,都将在他的里面重聚。

无论你和卡尔能否继续收到我的亲笔书信,我的心在地上在天上都将始终与你们在一起,就像上帝的应许,始终与我们在一起!

“以马内利”,这是汉语的音译,但愿有更多的中国人能理解上帝希望与我们同在一起的心意。

 

                                              思念你们的  施爱华

[插图:信笺。图片来自https://scontent-vie1-1.xx.fbcdn.net/v/t31.0-8/12291826_1527319977582923_564610002577366618_o.jpg?_nc_cat=104&_nc_sid=6e5ad9&_nc_ohc=_nltKGoBtuYAX9gl6Gd&_nc_oc=AQlben5Y3jl6d2pJLw3FbYy5QGjxiD9MnuHX5REEKlZ04I0yYysHVaDZTRBvVV_aN5I&_nc_ht=scontent-vie1-1.xx&oh=e10e25f94354ea98a86ab7f88471ae4a&oe=5F60CE92。美术编辑:陆军]

 

此文首发于《世代》第11期(2020年夏季号)。

若有媒体或自媒体考虑转载《世代》内容,请尽可能在对作品进行核实与反思后再通过微信(世代Kosmos)或电子邮件(kosmoseditor@gmail.com)联系。

《世代》第11期主题是“基督教与现代性”,却也有并非可以简单分门别类的文字。如《世代》文章体例第1期卷首语所写,《世代》涉及生活各方面,鼓励不同领域的研究和创作。《世代》不一定完全认同所分享作品的全部方面。

《世代》各期,详见:

微信(世代Kosmos);网站(www.kosmoschina.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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