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之城”:自负抑或战兢?/丁祖潘

[题图:“美国:闪耀的山上之城”。图片来自https://www.econlib.org/archives/2017/12/the_city_on_a_h.html]

“从这一刻起,美国优先……我们将与世界各国和睦相处。但我们在这样做的时候也认识到,所有国家都有权把自己的利益放在首位。我们不寻求将自己的生活方式强加给任何人,而是让它发光发亮,成为每个人效仿的榜样(let it shine as an example for everyone to follow)……我们会让美国再次强大。我们会让美国再次富有。我们会让美国再次骄傲。我们会让美国再次安全。是的,我们会让美国再次伟大!……上帝保佑美国。”<1>

当特朗普在准备这篇总统就职演讲稿时,他想到的是罗纳德·里根(Ronald Reagan,1911—2004)的演讲风格和约翰·F·肯尼迪(John F. Kennedy,1917—1963)的雄心壮志。<2> “让它发光发亮,成为每个人效仿的榜样”,几乎是化用了里根的名言:美国是“闪耀的山上之城”(a shining city on a hill)。<3> 如果说肯尼迪是第一位将“山上之城”这个比喻引入全美政治修辞中的美国总统,那么里根则使这个比喻家喻户晓,一度成为共和党的政治标语。<4> 在1989年的总统告别演讲中,里根向人们解释了这个比喻的来源,并且生动地描绘了他心目中“闪耀的山上之城”:

“‘闪耀的山上之城’,这个短语出自约翰·温斯洛普(John Winthrop)。他写下这个短语来描述想象中的美国。他所想象的很重要,因为他是一位早期的朝圣者(Pilgrim),一位早期的自由人士。他乘船来到这里,那条船相当于我们今天的小木船。像其他朝圣者(Pilgrims)一样,他在寻找一个自由的家园。在我的政治生涯中,我一直在谈论这座闪耀的城市。但我不知道我说这话的时候,是否传达出我所看到的东西。那是一座高大、骄傲的城市。它建立在比海洋更坚固的岩石上,海风吹拂,上帝护佑,各种各样的人和睦相处。那是一座拥有自由港,充满商业气息和创造力的城市。如果一定要有城墙的话,城墙上是有门的,门向任何愿意来到这里的人敞开。……两个世纪后,她依旧坚立在花岗岩山脊上,无论经历任何风暴都光芒不减。她仍然是一座灯塔、一块磁石,吸引所有定意获得自由的人,以及所有来自迷失之地的朝圣者,他们穿越黑暗,奔向家园。”<5>

特朗普的演讲虽然没有直接引用“山上之城”,而且所描画的利益优先的美国,不如里根期待的美国那样推崇自由、欢迎开放,但与里根一样,他心目中的美国曾经是、将来是一个值得骄傲、让人效仿跟随的国家。正如特朗普主政时期的“1776年总统咨询委员会”(The President’s Advisory 1776 Commission)在一份提倡爱国主义教育的历史报告中写的那样,美国的建国者从一开始就志在把美国建成“闪耀的山上之城”,一个模范国家,保护人民的安全、促进民众的福祉,“作为榜样,被世界上那些希望引导他们的政府走向更大自由和公正的国家所羡慕和效仿”。<6> 尽管这份报告所呈现的美国历史的真实性,遭到许多职业历史学者的抨击<7>,委员会也在拜登上台后即被解散,但类似的自我赞美和榜样定位,仍见于拜登的总统就职演讲:美国人要不单单靠力量的榜样而是榜样的力量引导世界秩序,“再次成为世界的灯塔”。<8>

自里根提倡以来,“山上之城”这一政治修辞越是使用广泛,就越是失去原初含义,沦为人们出于不同目的使用的工具符号。<9> 即便如此,“山上之城”所代表的美国起源于清教徒定居新英格兰的历史叙事,自上个世纪50年代冷战以来直到今天,作为一种集体记忆,通过设定道德义务、共同使命和社会存在的理由,仍然塑造着许多美国人的身份认同和国家认同。<10> 甚至可以说,“山上之城”已成为美国民族主义的标志性元素,以及美国例外论(American exceptionalism)的座右铭,其含义大致为美国是自由的灯塔、民主的榜样,肩负向海外传播自由事业及其他德性的使命。<11> 虽然美国人通常不总是用例外论(exceptionalism)来形容自己国家的独特或超众,但美国被上帝特别拣选出来,以完成上帝托付的使命这一观念,自殖民时代特别是温斯洛普告诉他的同伴要去新英格兰建立“山上之城”以迄21世纪的今天,从未消失于美国人的历史舞台。在某种程度上,例外论成为这个国家公民宗教的一部分,温斯洛普那篇包含“山上之城”这个比喻的著名布道词,也成为美国“政治圣经”(political Bible)中的“创世记”,与《独立宣言》、美国宪法、华盛顿(George Washington,1732—1799)的总统告别演讲(1796年)、林肯(Abraham Lincoln,1809—1865)的葛底斯堡演说(Gettysburg Address)(1863年)并列,一起定义何为美国人。<12>

因此,考察“山上之城”这个比喻在17世纪清教徒温斯洛普布道词中的含义,以及此前围绕这个比喻所作的解释,梳理其背后蕴含的精神理念,不但有助于我们在古今观照中理解和检视美国人的“自负”形象及使命意识,恰当地看待美国例外论,而且对于基督徒而言,也是回到圣经世界观的框架,反思“影子”(意识形态)与“真实”(基督)二者联系与区别的契机。“这些原是后事的影儿,那形体却是基督。”(《歌罗西书》2:17)<13>

前引里根的总统告别演讲提到,“闪耀的山上之城”出自马塞诸塞湾殖民地(Massachusetts Bay Colony)第一任总督约翰·温斯洛普(John Winthrop,1588—1649)笔下,具体而言引自他1630年的一篇平信徒布道词《基督徒仁爱之典范》(A Modell of Christian Charity)。但是显然里根接下来的叙述并不准确。这篇布道词接近结尾的部分才提到“山上之城”(a city upon a Hill),“闪耀”(shining)一词应该是里根所加。不但如此,事实上,温斯洛普在布道中使用这个短语时,并没有像先知一样预见到后来的美国,更不用说是里根心目中充满商业气息和现代自由精神的世俗国家。此外,里根似乎把温斯洛普和“五月花号”上的清教徒朝圣者(Pilgrims,也即清教徒分离派)混淆了,<14> 而且,温斯洛普前往新英格兰追求的自由,也不是如里根所说今天意义上的公民自由或宗教自由,而是“只做善良、公正和诚实的事”之自由,一种“以服从权威的方式来维持和行使的自由”。<15> 可以说,里根想象的这座世俗之城,与温斯洛普想象中未来的新英格兰种植园几乎没有相似之处。若要恰切审视作为政治修辞的“山上之城”,就必须弄清楚里根引用温斯洛普的“山上之城”这个比喻时,在哪些方面做了改动,而这首先要了解温斯洛普其人及他在什么背景下写作这篇布道词,以及在这篇著名的布道词中,“山上之城”所指为何。

1588年,温斯洛普出生于英国东南部斯托谷(Stour Valley)的萨福克郡(Suffolk),自亨利八世(Henry VIII,1491—1547)推行宗教改革以来,该郡就有改革教会的传统。<16> 其父是当地一名律师和中等地主,与当地信仰虔诚的神职人员和平信徒往来甚密。从小受到敬虔家庭氛围熏染的温斯洛普,曾梦想在教会谋求牧职,因而入读剑桥三一学院以做预备(1603年—1604年),但他在婚后放弃了牧会念头。温斯洛普后来购得叔父的格罗顿庄园(Groton Manor),当上庄园主人,跻身当地士绅行列,随后进入格雷律师学院(Gray’s Inn),最终成为一名律师。在此期间,温斯洛普加入了一个追求活出信仰、致力于推进英国宗教改革的清教徒团体。他还是萨福克郡22位治安委员会(Commission of the Peace)的成员之一。该委员会相当于当地的行政和司法机构,其成员有权调查、听取和裁定犯罪问题,负责救济穷人和孤儿、维护道路和桥梁,决定酒馆是否可以出售酒等等。这就让温斯洛普有机会利用作为地方官员的权力,在当地推进敬虔事业,维护受到威胁的当地“圣洁文化”。这些经历为日后他管理马塞诸塞湾殖民地,倡导政权与教会联合治理提供了思想基础和行政经验。<17>

[插图1:马塞诸塞湾殖民地总督约翰·温斯洛普(John Winthrop,1588—1649)画像。图片来自https://en.wikipedia.org/wiki/John_Winthrop]

由于对詹姆士一世(James I,1566—1625)和查理一世(Charles I,1600—1649)治下英国宗教改革的前途感到悲观,担忧上帝很快要降灾给英格兰,加上试图以行政手段在萨福克郡推行严格的道德生活受挫,清教徒温斯洛普考虑离开英格兰前往新大陆生活。在启程前往新大陆的前一年(1629年),温斯洛普被选为要去建立的马塞诸塞湾殖民地的总督。在一篇流传至今的文献中,温斯洛普试图说服他的读者相信,欧洲教会已经荒凉,英格兰世风日下,穷人和儿童得不到应有的照顾,上帝的审判即将降临。而新英格兰犹如上帝预备的避难所,是敬虔的余民逃往的旷野之地。他们前往新英格兰,目的是把福音带到新的地方,推进上帝的国度,将新世界改造为抵抗敌基督(天主教)的堡垒,因而是荣耀的和值得的。<18> 当然,温斯洛普本人选择前往新英格兰,除了宗教方面的原因,还包括希望借此改善日渐拮据的经济状况:维持庄园的运转开销已不菲,还要供应众多子女教育和生活方面的需要。<19> 那些被温斯洛普说服,跟随他前往新英格兰的人,怀揣的目的也各不相同,有的期望致富,有的希望逃离上帝即将带给英格兰的审判,有的梦想到新世界建立一个完全遵照上帝律法运行的模范社会,还有的单纯是跟着亲友一起来。不过,经济利益驱动和宗教情感并不必然矛盾。在温斯洛普看来,东英格兰地区因圈地运动带来社会秩序混乱,传统市场受到冲击导致纺织业发展迟缓,以及通货膨胀,正是上帝做工的方式,让他的子民离开故土。<20>

总之,17世纪30年代像温斯洛普这样的清教徒,选择离开英格兰前往新世界,与其说是由于英格兰内部出现危机——无论这危机来自政府制定的宗教政策、经济衰退或是教会斗争——不如说是试图对社会和宗教进行改革的清教徒,越来越感到改革目标的实现机会渺茫,因此决定到新英格兰实现建立一个敬虔社会的理想,通过完成英国和欧洲尚未完成的彻底的改革,建立起榜样和模范,从而引导旧世界实现最终的革新。他们前往新英格兰的动力,不是出于简单的经济考量或者宗教原因。<21>

1630年3月底,温斯洛普率领由11艘船组成的船队启程前往新英格兰。船队中7艘载人,另外4艘载货和牲畜,计有700名乘客,240头奶牛和60匹马。温斯洛普所在的旗舰“阿尔贝拉”号(Arbella)载重350吨,共有150名乘客,52名海员和15名官员,另外配备28门大炮。<22> 如此规模和装备,绝非1620年横越大西洋的“五月花号”可比,显然更非前引里根所说的小木船。如果不是因为伴随这次航行的那篇布道词,准确说如果不是这篇布道词中提到的“山上之城”这个比喻并经里根多次引用,或许人们不会记得这篇布道词,这次航行也会像几百年来大西洋两岸无数的航行那样,不被人们注意,最终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插图2: 温斯洛普率领船队抵达波士顿港(1630年)。图片来自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King%27s_handbook_of_Boston_harbor_(1882)_(14781849351).jpg]

这篇布道词就是著名的《基督徒仁爱之典范》。<23> 后世给它的盛誉包括:美国文学的原始文本(Ur-text)、美国文化的关键文本(cultural key text)、过去一千年来最伟大的讲道、把美国历史描述为“美国例外论”的神圣文本之一等等。<24> 有趣的是,尽管关于马塞诸塞湾殖民地的文献相当丰富,但是无论是当时人们的书信、日记,还是其他文献,几乎没有提及温斯洛普这篇布道词。<25> 温斯洛普在航行期间所写的日记,也不见他本人曾在船上布道的记载。<26> 甚至这篇布道词现存唯一的手稿刊本——现存于纽约历史学会(New-York Historical Society)——也不是温斯洛普本人的笔迹。尽管该手稿的封面指出这篇布道词出自温斯洛普本人1630年在“阿尔贝拉号”上的布道,但学者们更倾向于认为布道词是温斯洛普在离开英格兰之前写成,至于具体地点则难有定论。<27>

[插图3:纽约历史学会所藏《基督徒仁爱之典范》(A Modell of Christian Charity)(1630年)手稿刊本封面。该封面应该是在手稿完成后某个时候写的,后来还添加了附加文字。图片来自https://cdm16694.contentdm.oclc.org/digital/collection/p16124coll1/id/1907]

一个令人吃惊的事实是,这篇布道词自1630年之后的两百年间,几乎无人问津,即便是1838年纽约历史学会刊行其手稿抄本,直到20世纪上半叶,仍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篇布道词。也就是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后世眼中这篇享有极高声誉的布道词,在大多数人看来并无异常之处。直到20世纪50年代冷战期间,这篇布道词及其引用的“山上之城”这个比喻,被用来定义美国人的身份认同,才开始越来越多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28>

在即将启程前往新英格兰之前,温斯洛普选择以仁爱(charity)<29> 为布道主题,或许最直接的用意是预见到一般情况下长期远洋航行对人性的考验,诸如纷争、骚乱,因此利用这次布道的机会表达顺服官长、彼此相爱、避免争竞的要求。<30> 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这篇布道词开篇即指出,所有时代人类社会存在贫富贵贱等阶层分化现象,正是“全能上帝(God Almightie)神圣而智慧之护理”的作为。<31> 现代读者从中看不到平等、自由、民主等熟悉的现代观念,甚至可能会因找不到任何关于阶层流动的提示而感到失望。但对于当时的英国人来说,不平等既是社会普遍接受的文化观念,也是社会现实。然而,在温斯洛普看来,上帝如此安排,不是要创造一个弱肉强食的丛林社会,而是要在这种丰富多样的社会分化中,让人们意识到每个人都需要彼此,需要以一种兄弟之爱(brotherly affection)将彼此连结起来。这种连结指向造物主的荣耀和受造物共同的善。在此之外,出于自私自利的富有和高位,都是对上帝尊荣的僭越和窃取。<32>

在这一人类不平等的事实面前,出现了仁爱这一主题。上帝为了维系人类社会赐下公义和怜悯(mercy),但对于基督徒群体的维系而言,怜悯或者爱(love)不可或缺,甚至是一项命令和责任。遵守这一命令和履行这一责任表现为,乐意施舍给穷人、借贷给没有偿还能力的弟兄(以满足其基本生活所需),就不要求对方偿还,除非在借贷时涉及担保或法律方面的承诺,否则如果对方没有偿还能力,就要免除债务。特别是要效法圣经中的榜样,当基督徒处境艰难时,其他基督徒更要慷慨解囊,助其渡过难关。<33> 然而,行善如果只是出于命令和责任,就会陷入律法主义的泥潭。温斯洛普小心避免得出这一结论,指出行善背后的动力是爱,爱成全了律法。这些从内心生发的爱是出于灵魂的习惯(a habit in a soul),然后自然带出怜悯的行为。这种爱或者怜悯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同情或者感同身受(sensiblenes and Sympathy),由此激发出为对方牺牲的爱,其典范有如基督为要除去我们的罪,医治我们的伤口,道成肉身,甘愿顺服以至于死。这种牺牲舍己的爱来自基督,因为上帝就是爱。总之,这种爱存在于基督徒之间,是真实存在的,是基督的身体(教会)不可或缺的。<34>

以上就是温斯洛普对仁爱的解释。不过现代人更为熟悉的是布道词第二部分,即关于以上原则的应用。在布道词的这个部分,温斯洛普想到的是他们要去建立的种植园。

温斯洛普告诉我们,他布道的对象不是今天我们所认为的清教徒(无论是分离派还是温和派),更不是美国人,而是一群“自称为基督门徒”的人。<35> 在驶向新大陆之前,他理想中的未来社会是被基督的爱充满、归正的基督徒群体。虽然他们彼此相距遥远(也就是说,这700名乘客不会住在同一个社区),从事不同职业,但要在这种充满不确定甚至艰难的处境中安全度过,就必须在基督的爱中连接起来,活出这种爱。为此,对公众利益的关心必须超过对个人利益的关注。这一点贯穿温斯洛普对未来社会的理解和想象,即他们前往新大陆,寻找共同居住的地方,建立起“合宜的”政体和教会组织形式(其中对公共事务的关心超过对个人事务的关心),目的不单是为了改善个人的生活境遇,也是为了更好侍奉上帝,好让“我们和我们的子孙后代幸免于这个罪恶世界的普遍败坏”,从而遵行上帝圣洁、纯粹的律法。<36> 这种“合宜的”政教关系,反映了清教徒强烈渴望圣洁统治(godly rule),渴望自由地遵行上帝完全、纯粹的律法。正是这种渴望很大程度上驱动他们离开英格兰来到新世界。

为要实现这一目的,温斯洛普再次强调彼此相爱这个主题。如果在英格兰家乡,彼此相爱也许只是口头说说,那么来到新大陆,彼此相爱的要求则更高,不单要付诸行动,而且要内化为心灵习惯。上帝为什么要对他们有更高的标准呢?温斯洛普认为原因在于,比起留在英格兰的其他基督徒,他们与上帝建立了更为密切的关系,一种“更为亲近的婚约”,自然这位“忌邪”(Jealous)的上帝要求他们的爱与忠诚也就更多,正如上帝从万国中将以色列人分别出来,爱他们,也要求以色列人回应他的爱,忠心顺服他。<37> 因此,如果说上帝拣选以色列人赋予他们使命以达成上帝的旨意,那么自然可以说,温斯洛普及其听众正如新以色列,他们被从英格兰挑选出来,被授予特别使命(speciall Commission)。<38> 然而,以色列人未能遵守上帝律法,反而违背圣约的前车之鉴,强化了温斯洛普的恐惧感:如果他们不严格遵守上帝律法,不履行他赋予的使命,那么他们将招致上帝更严厉的审判。

如果上帝乐意,他会带他们平安到达目的地,这就是上帝践约,与此同时,温斯洛普和他的同伴则要严格遵行上帝的命令。如果他们忽视对上帝的承诺,转而爱世界,寻求满足肉体私欲,为自己和子孙后代图谋大事,上帝就会转而向他们发怒审判,“使我们知道背约的代价”,最直接的惩罚就是船难。<39> 思及此行可能失败从而招致可怕的后果时,温斯洛普转向布道词开头强调的群体间的兄弟之爱。“我们必须以彼此为乐,使其他人的处境成为我们的处境,同喜同悲,同甘共苦,常将我们的使命和共同体置于眼前”,那么以色列的上帝就乐意住在他们中间,在他们所行的一切事上赐下祝福。那时,

“我们中的十个人能够抵挡一千个仇敌。上帝将使我们成为他的颂赞和荣耀,世人谈论随后的种植园时,会说上帝使他们像马塞诸塞<40>的种植园一样。因此,我们必须思想,我们应像山上之城一样,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我们(we shall be as a city upon a hill; the eyes of all people are upon us)。所以,如果我们在这件事上(即彼此相爱。——引者注)错误地对待与上帝的关系,使他不再帮助我们,我们就会成为世人的笑谈,就会让仇敌开口诋毁上帝,毁谤公开认信上帝的人。无论我么去往哪里,我们会令许多上帝看重的仆人蒙羞,使他们的祷告转为施加给我们的咒诅,直到我们从佳美之地被剪除。”<41>

[插图4:纽约历史学会所藏《基督徒仁爱之典范》(A Modell of Christian Charity)(1630年)手稿刊本第39页页面。其中倒数第4—2行为“we shall be as a city upon a hill; the eyes of all people are upon us”。图片来自https://cdm16694.contentdm.oclc.org/digital/collection/p16124coll1/id/1945]

这就是里根著名的“闪耀的山上之城”的出处。显然,里根的化用与温斯洛普这里对“山上之城”的使用差别很大。首先,“山上之城”所指的是“我们”这些人,具体而言可以说是温斯洛普率领的这一基督徒群体(以及他们将来要建立的共同体),而不是哪个国家(比如美国)。此时的温斯洛普及其同伴要解决的是航行顺利到达目的地,以及将来如何面对新世界生存挑战等现实问题,还没有到出现身份认同问题的阶段。由英国人变为新英格兰人,还需要漫长的过程。事实上,在1630—1640年间,大约有13,000到21,000人从英格兰横渡大西洋前往新英格兰,在马塞诸塞、康涅狄格、纽黑文等地建立殖民地。但此后二十年间则出现反向移民潮,每年返回英格兰的人比前往新英格兰的人还要多。几乎可以说,四个新英格兰的定居者中就有一个选择返回故土。<42> 这显然与人们普遍认为的清教徒为建立一个新国家奠定了基石这种说法不同。

第二,马塞诸塞湾殖民地要成为“山上之城”,与其说这意味着成为榜样不如说这是一项未知结果的实验。如果实验成功,温斯洛普及其同伴在新英格兰建立一个遵守上帝律法的基督教国家(Christendom),那么上帝会因此得荣耀,反之,大西洋两岸的敬虔之人都会蒙受羞辱。<43> 确保上帝的同在才是实验成功的途径,而这又必须以彼此间相爱互助、先公后私为前提。如果得罪了上帝,就像当时的以色列人一样寻求私欲的满足,违背圣约,那么上帝将收回恩典,让温斯洛普一行成为世人的笑谈,就像当时被掳的以色列人一样。

温斯洛普提醒他的同伴,这项冒险的事业不会提供一个“隐藏之地”,也不会给他们提供一个免受非议的避难所,离开英格兰并不会缓解来自上帝注视的审判,相反,所有人的目光都将注视着他们,就好像“清教徒”(Puritan)这个词本身就是注视他们的人给他们的嘲讽一样。<44> 所以,成为“山上之城”也就意味着永久且不可避免地生活在一种张力中:作为被拣选的圣约子民而来的自信与使命感vs担心行得不正、违背圣约遭致上帝审判、世人羞辱的恐惧战兢。因此,当后来的美国人给“山上之城”这一比喻加入某种自负、光辉的含义时,他们很大程度上忘记了这个比喻的另一面:生活在上帝、他人和自我(良心)不断的审查之下。当耶稣在“登山宝训”说道“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隐藏的”(太5:14),其实也含有警告的意味。然而这里的问题是,如果说里根对温斯洛普“山上之城”的引用抽离了基督信仰的背景,犯了忽略上下文的错误,那么温斯洛普对“登山宝训”的引用,同样也犯了类似错误。这个错误可能要放在教会对“山上之城”这个比喻的解经传统中才能看清楚。

耶稣在“登山宝训”中,依次将门徒比作盐、光和城。从上下文来看,这几个比喻旨在给即将受到逼迫的门徒以安慰和鼓励,提醒他们行事为人当有天父儿女的样式,否则便会遭致严重的后果。其中“山上的城”这个比喻位于“光”这个比喻中间,也就提示我们把城放在光这个更大的比喻中来理解。光要放在明处让人看见,给人带来益处,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荣耀天上的父,同样,城也要放在明处,不能隐藏,反要世人看见,甚至成为众城典范。早在古希腊时期,雅典将军伯里克利(Pericles,约前495年—前429年)就称赞雅典为希腊众城邦的模范,西塞罗(Cicero,前106年—前43年)似乎也将罗马城看作世界的光、列国的堡垒。<45> 但是,耶稣改变了城这个比喻过去的指代:不再指向世界的城,而是教会。

[插图5: “登山宝训”。耶稣正在向门徒布道。作者为丹麦画家卡尔·海因里希·布洛赫(Carl Heinrich Bloch,1834—1890)。图片来自https://zh.wikipedia.org/wiki/%E5%B1%B1%E4%B8%8A%E5%AF%B6%E8%A8%93]

古代教父在解释太5:14(“你们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隐藏的”)时,大多似乎并未将注意力放在这节经文的后半节,而是更关注前半节:你们是世上的光。比如奥古斯丁(Augustine of Hippo,354—430)在解释这节经文时,山上之城的比喻只是轻轻带过,重点放在光的比喻。<46> 普瓦捷的伊莱尔(Hilary of Poitiers,310—367)认为城指的是耶稣本人。人们通过与他身体的联合,成为这座城的共同体。因此,耶稣不能被隐藏,而是坐落在上帝的高处,因其善工受世人景仰和思想。一位早期的基督徒作者还写道,城指的是由圣洁之民组成的教会。但他引用《诗篇》87:3(“神的城啊,有荣耀的事乃指着你说的”)和《以弗所书》2:19(“与圣徒一同做国民,是神家里的人了”[新译本])来说明所有信徒都是这座城的居民,又把城这个比喻与锡安城联系起来。<47>

4世纪的君士坦丁堡主教金口约翰(John Chrysostom,347—407)认为,城指的是门徒,耶稣的比喻教导门徒生活上要严谨,在所行的事上要诚实,就像行在所有人眼前一样(as set before the eyes of all men),在世界的竞技场中为信仰争战。金口约翰还认为城具体指的是门徒口中传讲的道,其大能足以如同日光一样照耀并胜过世界。<48> 一位假托金口约翰之名的基督徒作者主张,城指的是教会,山指的是基督,由那块“非人手凿出来的石头”(但2:34)变化而来。直到14世纪的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1225—1274),包括哲罗姆(Jerome,342/347—420)在内的历代解经家,大多认为“山上之城”这个比喻,指的是教会、门徒、使徒,或者耶稣本人的教导。<49>

如果说罗马天主教的护教者主张,从基督教王国(Christendom)开始建立以来,圣彼得的教会就是公开可见的、显明于世的上帝之城,那么新教则认为,“山上之城”不代表教皇的教会,而是圣徒的团体(community),特别是指神职人员,真正的教会是无形的甚至可能被隐藏了很长时间(路12:32“小群”;启12:6“妇人”)。<50> 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1483—1546)认为“山上之城”主要是指上帝委托给门徒的教导事工。既然蒙召为使徒,他们就应不惧逼迫,不受利诱,勇敢站出来发声传道,而不是在某个地方隐藏起来做工。<51> 这种解释与历代解经家并无大不同。加尔文(John Calvin,1509—1564)显然认为城即门徒或者使徒,耶稣综合城与灯的比喻,为要告诉门徒他们必须比其他人更加小心去过虔诚和圣洁的生活,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他们(as if every body were looking at them)。“一个人越出名,如果他行为不当,做了坏榜样,那么所造成的伤害就越大。”加尔文暗示门徒们要做众人的好榜样。<52> 这一表述与克里索斯托的表述类似。与加尔文同时代的马丁·布塞(Martin Bucer,1491—1551)、海因里希·布林格(Heinrich Bullinger,1504—1575)将加尔文的解释引申,提醒牧师或者教师要过圣洁生活,像山上之城那样面对这个世界,成为人们效仿和跟随的榜样。<53>

温斯洛普同时代的清教徒神学家威廉·珀金斯(William Perkins,1558—1602)也认为,耶稣的比喻城与灯,主要是让门徒乃至当时的牧师传道忠心传讲上帝的道:你们是世界的光,你们的言行是在世人的眼目中,因此要小心谨慎。你们要荣耀上帝。基督将他们呼召出来,不是要称赞他们,而是让他们明白自身艰难的处境,他们将发现自己成为全世界的奇观(spectacles to all the world),也因此更要注意言行的圣洁无暇。因为他们若行得好,就会为主赢得人的灵魂,若不好,不但传道的果效受损,自己也要走向败亡。<54> 这就含有警告的意味。温斯洛普对山上之城的引用,更为突出了警告的含义。但温斯洛普却将这个比喻用在特定的有限的地上事业上,而不是指向传统上特别是16世纪新教改革以来所指的使徒及其普世教导上。在温斯洛普笔下,这里的“山上之城”的主语“我们”不再是使徒、牧师及其传讲的道,而是一个清教徒共同体,一个特定的地上的国度。他们与上帝订立特别之约,被赋予特别使命,要前往某个地方建立忠于上帝的基督教国家。这样,温斯洛普实际上在不经意之间开启了后来人们对“山上之城”的世俗化理解。也就是说,“山上之城”原本指代的教会是上帝的选民、真以色列人,包括各族各国各方的人,因而是超越的和普世的,但温斯洛普所描述的“山上之城”则局限于某群特殊的人和特殊之地,仿佛上帝与他们立下特别之约。这样一来,选民和应许之地很容易变成地上属世的含义,地上的身份认同取代永恒之城,最终产生一个与基督教不同的公民宗教。

布道词的最后,温斯洛普引用《申命记》30:15—20作结。这段经文叙述了摩西警告即将过约旦河进入迦南地的以色列人,在要去之地选择爱神守约得生命和祝福,不要因拜假神背约招致灭亡。有意思的是,温斯洛普的引用并不单纯,而是在经文中加入了处境化的意思,比如对比当时清教徒广泛使用的日内瓦圣经(Geneva Bible)(1599年)和温斯洛普的引文,后者在第17节加入了“享乐和利益”,把第18节中的“约旦河”替换为大西洋(this vast Sea)。<55> 这样的处理难免让人以为,温斯洛普把自己比作摩西,他带领的同伴好比是以色列人,新英格兰如同上帝的应许之地迦南地,他们要在所到之地建立的马塞诸塞湾种植园,如同被拣选的以色列国,也就是那“山上之城”,世界的光。只是摩西因为犯罪最终没能进入应许之地,温斯洛普倒是顺利抵达马塞诸塞湾。当然,温斯洛普从未将新英格兰称为新耶路撒冷或新迦南,但他过度地援引圣经经文和基督教神学来为自己的事业辩护,强化某个团体和地域被拣选的意识,导致他后来对其他人离开马塞诸塞湾感到愤怒,反对其他成员离开新英格兰转向西印度群岛谋生,这种做法招致当时其他人的批评。他们认为新约时代以来,对于基督徒而言,没有哪个地理意义上的地方相当于古代以色列人的应许之地。基督徒只是世上的客旅,他们的家不在地上,而是天上上帝亲手所造的处所。<56>

其实,将某个国家或者新大陆想象为被拣选的国家,并不是温斯洛普的发明。早在亨利八世主导的英国宗教改革期间,丁道尔(William Tyndale,1494—1536)在将圣经翻译为英文时,就已认为圣经的核心主题是上帝与其子民所立的约,他对《申命记》28章记载上帝审判悖逆的子民印象深刻。在他的翻译中,他虽然没有直接声称英格兰是上帝的选民,但并没有排除这种可能性。<57> 爱德华六世(Edward VI of England,1537—1553)上台后(1547—1553),新教开始塑造英格兰的宗教思想,人们把爱德华六世比作约西亚(王下22—23),视英格兰为旧约以色列。此后历经血腥玛丽(Mary Tudor,1516—1558)和伊丽莎白(Elizabeth I,1533—1603)统治期间,清教徒不论是温和派还是分离派,都希望以自己的方式将英格兰按照早期教会进行改革,去除天主教的痕迹。特别是詹姆士一世及其子查理一世公然站在天主教一边,这让清教徒越发感到上帝会因此审判毫不悔改的英格兰。当然,这是建立在他们对丁道尔圣约神学的接受和理解上。<58>

在这样的背景下,不难理解清教徒离开英格兰前往新大陆,寻求建立更为纯正的基督教国家之时,自然就把被拣选的国家或民族这一概念,带到了新世界。因此,当温斯洛普用“上山之城”来称呼他所率领的小团体时,很自然从圣约角度赋予自己被拣选的地位,但这并没有带给他们骄傲和自负,而是生活在上帝与世人恒常注视之下的战兢。然而,像很多渴望在新英格兰建立完全的基督教国家之清教徒一样,由于把自己类比为古代以色列,并且直接引用旧约律法当作规范新英格兰社会的法律,温斯洛普治理下的马塞诸塞湾对待违反律法的行为极其严厉,甚至以铲除异端和上帝的名义不公正地对待异己力量。<59> 温斯洛普的做法忽视了属灵与属世之间、教会与公民社会之间,或者说灵魂秩序与社会秩序之间存在的深刻张力,用沃格林(Eric Voegelin,1901—1985)的话来说,正是这种张力构成了文明的“永久结构”。<60> 沃格林对清教徒的一个批评是,过分强调“被拣选”,将自己与其他群体圣俗二分,走向某种基要主义,进而不再能接受反对者的意见,反而诉诸政治权力压制,这并不是以圣经为根据的做法。<61>

[插图6: 埃里克·沃格林,《政治的新科学:导论》英文版封面。图片来自Google Books]

根据圣经,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所造,虽是罪人,但在基督里拥有与上帝相交的能力,借着认识上帝,经历内在转变和被拣选的确据,其在世的生活成为由称义到成圣的过程。人类历史的进程在上帝手中,统治者也许能影响历史的进程,但最终上帝依然在掌权。在这种世界观看来,时间和历史的进程,往往被经历为属世的内在和超越的神圣二者间相互拉扯的张力。因此,被拣选的使命意识,如果恰当理解的话,不一定指向自负和骄傲,而是自知与谦卑,一种战兢中带有的确信,甚至经历到悖逆、悔改、饶恕与和好,而这正体现了基督信仰的活力。(路15;诗51)<62> 当亚伯拉罕·林肯在内战前夕到访新泽西州参议院,称呼美国人“几乎是上帝的选民”(his almost chosen people)<63>时,他很好地抓住了“拣选”一词存在的张力。

同样,作为政治修辞的“山上之城”及其指代的美国例外论,如果放在公民生活的领域,要表达的是美国作为地上国家的独特,代表自由、平等、法治、公正,从而激发某种爱国主义和团结意识,在合理的范围内(犹如影子衬托纯粹美善的本体)这是值得肯定的。但如果人们混淆属天与地上的领域,将“山上之城”原本属于上帝及其教会的特征赋予某个地上的国度,如同基督教民族主义者所做的那样,从基督教神学那里借用强烈的宗教词汇(比如被上帝选中的国家、神圣使命、无罪、圣地和荣耀)来定义自己,把自己当成崇拜的对象和救赎历史中不可或缺的要角,这在圣经世界观的立场看来,无异于异端和拜偶像。<64> 毕竟,上帝是本体和真实,受造物存在的目的是荣耀上帝,地上的美善不过是天上荣美的些微反映。

 

<1>2017年1月20日,特朗普在华盛顿特区宣誓就任美国第45任总统,演讲词及视频见https://trumpwhitehouse.archives.gov/briefings-statements/the-inaugural-address/

<2> Robert Costa, “Trump tells visitors he’s drafting his inaugural speech with Reagan and Kennedy in mind,” The Washington Post, Dec. 29, 2016.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ews/powerpost/wp/2016/12/28/trump-tells-visitors-hes-drafting-his-inaugural-speech-with-reagan-and-kennedy-in-mind/

<3> Ronald Reagan, “Election Eve Address ‘A Vision for America’,” November 3, 1980.https://www.presidency.ucsb.edu/documents/election-eve-address-vision-for-america

<4> Abram C. Van Engen, City on a Hill: A History of American Exceptionalism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20), 271; Richard M. Gamble, In Search of the City On a Hill: The making and unmaking of an American myth (London & New York: 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 2012), 143.

<5>里根提到“闪耀的山上之城”时,有时用shining city on a hill,有时用shining city upon a hill。Ronald Reagan, “Farewell Address to the Nation,”https://www.reaganlibrary.gov/archives/speech/farewell-address-nation

<6> The President’s Advisory 1776 Commission, The 1776 Report, January 2021, 1.

<7>“AHA(American Historical Association) Condemns Report of the Advisory 1776 Commission,” by AHA Council, January 20, 2021.https://www.historians.org/news-and-advocacy/aha-advocacy/aha-statement-condemning-report-of-advisory-1776-commission-(january-2021)

<8>“Inaugural Address by President Joseph R. Biden, Jr.”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peeches-remarks/2021/01/20/inaugural-address-by-president-joseph-r-biden-jr/

<9>一个例子是2016年的美国大选期间,支持和反对特朗普的人,无论是共和党还是民主党,左派还是右派,都引用“山上之城”这个比喻来论述各自的政治观点。相关统计数据,见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山上之城档案”网站统计https://sites.wustl.edu/americanexceptionalism/2016-election-graphs-statistics/

<10> Denis J Hilton, James H Liu, “History as the narrative of a people: From function to structure and content,”in Memory Studies, 2017, Vol. 10 (3), 297-309; Jeremy K Yamashiro, Abram Van Engen, Henry L Roediger III, “American origins: Political and religious divides in US collective memory,” in Memory Studies, April 2019, 1-18.

<11> Abram C. Van Engen, City on a Hill: A History of American Exceptionalism, 11. “exceptionalism”, in Encyclopedia of American Studies, edited by George T. Kurian, Miles Orvell, Johnnella E. Butler, Jay Mechling, Vol. 2. (New York & Danbury: Grolier Educational, a division of Scholastic Incorporated, 2001), 104-105.

<12> Richard M. Gamble, In Search of the City On a Hill: The making and unmaking of an American myth, 6-7.

<13>感谢许宏提供这一思路。用影子和真实(本体)的区分看待“山上之城”这一政治修辞乃至基督教国家这个概念,不是完全否定后二者对圣经经文和基督教神学的引用与模仿,而是将其放在适当的位置来审视。毕竟影子虽然不是本体,但如果用来衬托本体,反映部分的真实,而不是试图取代本体,在这个意义上的影子是良性的。此外,认识到影子与真实的区分,其实也是给影子划定了边界。

<14>事实上,Pilgrim用来指代早期移居新英格兰的英国人,此用法于1800年代开始流行。该词最初见于《希伯来书》11:13(confessed that they were strangers and pilgrims on the early, KJV),经普利茅斯种植园总督、也是“五月花号”乘客威廉·布拉福德(William Bradford,1590—1657)引用来描述1620年从荷兰横跨大西洋登陆普利茅斯的定居者。自19世纪以来,Pilgrim一般用于指称新英格兰早期特别是普利茅斯种植园的定居者。见Susan Hardman Moore, Pilgrims: New World Settlers & the Call of Home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7), Appendix 1, 148-151; “Pilgrims”, in The Oxford Companion to United States History, edited by Paul S. Boyer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598-599。

<15> Winthrop, “The Journal of John Winthrop,”May 1645,in Puritan Political Ideas 1588-1794, edited by Edmund S. Morgan (Indianapolis and Cambridge: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Inc., 1965, 2003), 139.

<16>关于温斯洛普的生平背景,本文主要参考Francis J. Bremer, John Winthrop: America’s Forgotten Founding Father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17> Francis J. Bremer, “The County of Massachusetts: The Governance of John Winthrop’s Suffolk and the Shaping of the Massachusetts Bay Colony,” in The World of John Winthrop: Essays on England and New England 1588-1649, edited by Francis J. Bremer and Lynn A. Botelho (Boston: Massachusetts Historical Society, 2005), 187-236.

<18> John Winthrop, “Reasons to be Considered for…the Intended Plantation in New England (1629),” in The Puritans in America: A Narrative Anthology, edited by Alan Heimert and Andrew Delbanco (Cambridge, Mass. &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5), 71-72.

<19> Francis J. Bremer, John Winthrop: America’s Forgotten Founding Father, 125-136; Michael Parker, John Winthrop: Founding the City upon a hill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Taylor & Francis Group, 2014), 24-25.

<20> Francis J. Bremer, The Puritan Experiment: New England Society from Bradford to Edwards, Revised Edition (Hanover and London: University Press of New England, 1995), 44-45; Francis J. Bremer, John Winthrop: America’s Forgotten Founding Father, 164-165.

<21> Kevin Sharpe, The Personal Rule of Charles I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2), 731-738, 751-757; Avihu Zakai, “The Gospel of Reformation: the Origins of the Great Puritan Migration,” in Journal of Ecclesiastical History, Vol. 37, No. 4. October 1986, 585。T. H. Breen和Stephen Foster根据一份记载1637年273名英格兰人(其中大部分是倾向清教的城市手工业者)移居马萨诸塞湾的材料,认为他们告别旧世界前往新大陆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见T. H. Breen and Stephen Foster, “Moving to the New World: The Character of Early Massachusetts Immigration,” in The William and Mary Quarterly, Vol. 30, No. 2 (Apr., 1973), 189-222。Perry Miller, Errand into the Wilderness (Cambridge, Mass. and London: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11.

<22> Michael Parker, John Winthrop: Founding the City upon a hill, 38.

<23>本文有关该篇布道词的引文,参见Winthrop Papers, Volume II. , 1623-1630 (The Massachusetts Historical Society, 1931), 第282—295页。引文未将当时的英文拼写改作现代英文,以方面读者查阅检索。该布道词的现代英文版,笔者参考了Daniel T. Rodgers编辑的版本,收入氏著As a City on a Hill: The Story of America’s Most Famous Lay Sermon (Princeton and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8),第291—308页。

<24> Andrew Delbanco, The Puritan Ordeal (Cambridge, Mass. &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72; Sacvan Bercovitch, “Puritan Origins Revisited: The ‘City upon a hill’ as a Model of Tradition and Innovation, ” in Early America Re-Explored: New Readings in Colonial, Early National , and Antebellum Culture, edited by Klaus H. Schmidt and Fritz Fleischmann (New York etc. : Peter Lang Inc., International Academic Publishers, 2000), 31; Peter J. Gomes, “Best Sermon: A Pilgrim’s Progress”, in 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 April 18, 1999; Francis J. Bremer, John Winthrop: America’s Forgotten Founding Father, xv, 174, 181.

<25> Francis J. Bremer, John Winthrop: America’s Forgotten Founding Father, 174.唯一提到这篇布道词的是,1630—1631年间,萨福克郡的牧师Henry Jessey写信给温斯洛普的儿子,希望得到有关马塞诸塞湾殖民地的资料,其中就包括这篇布道词。见“Rev. Henry Jacie to John Winthrop, Jr.,”in Proceedings of the Massachusetts Historical Society, vol. XVIII. (1880-1881) (Boston: Massachusetts Historical Society, 1881), 300.

<26> The Journal of John Winthrop 1630-1649, edited by Richard S. Dunn, James Savage, and Laetitia Yeandle (Cambridge, Mass. and London: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1-35.

<27> Francis J. Bremer, John Winthrop: America’s Forgotten Founding Father, 431-432; Daniel T. Rodgers, As a City on a Hill: The Story of America’s Most Famous Lay Sermon (Princeton and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8), 23.

<28> Abram C. Van Engen, City on a Hill: A History of American Exceptionalism , 4,7.

<29>需要指出,charity, mercy, love这三个词在这篇布道词中有时候可以互换,有时指仁爱,有时指怜悯,本文在论述过程中根据上下文选择使用,不一一区分。事实上,charity不仅仅指捐赠或救济,这是现代用法,温斯洛普所处时代中该词主要是指爱(love)。Francis J. Bremer, John Winthrop: America’s Forgotten Founding Father, 176.

<30> Edmund S. Morgan, “John Winthrop’s ‘Modell of Christian Charity’ in a Wider Context,”in Huntington Library Quarterly, Vol. 50, No. 2 (Spring, 1987), 145-151.

<31> Winthrop Papers, Volume II. , 282.

<32>同上,第283页。

<33>同上,第284—287页。

<34>同上,第292页。

<35>同上。

<36>同上,第293页。

<37>同上。

<38>同上,第294页。

<39>同上。

<40> Winthrop Paper此处为New England,其实比照手稿刊本后读作Massachusetts更为合理。Daniel T. Rodgers, As a City on a Hill: The Story of America’s Most Famous Lay Sermon, 307.

<41> Winthrop Paper,294-295.

<42> Susan Hardman Moore, Pilgrims: New World Settlers & the Call of Home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7), 1.相关统计,见Carla Gardina Pestana, The English Atlantic in an Age of Revolution, 1640-1661 (Cambridge, Mass. 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第229—234页。据时任哈佛学院(Harvard College)校长的清教徒牧师英克里斯·马瑟(Increase Mather,1639—1723)记载,当时人们注意到,自1640年起,离开新英格兰的人比移居新英格兰的人要多,但离开的人不一定返回英格兰。见Increase Mather, A Brief Relation of the State of New England, From the Beginning of that Plantation to this Present Year, 1689 (London, 1689), 5。

<43> Mark A. Noll, “‘Wee Shall Be As a City Upon A Hill’: John Winthrop’s Non-American Exceptionalism,” in The Review of Faith & International Affairs, Summer 2012, 9.

<44> Michael P. Winship, “Were There Any Puritans in New England?,” New England Quarterly 74: 1 (Mar. 2001): 118-38.

<45> Richard M. Gamble, In Search of the City On a Hill: The making and unmaking of an American myth, 4.

<46> Saint Augustine Commentary on the Lord’s Sermon on the Mount with Seventeen Related Sermons, Translated by Denis J. Kavanagh, O. S. A. (Washington, D. C.: The Catholic University of America Press, 1951), 34.

<47> Ancient Christian Commentary on Scripture, New Testament Ia, Matthew 1-13, edited by Manlio Simonetti (Downers Grove: InterVarsity, 2001) [kindle]

<48> The Homilies of S. John Chrysostom, Archbishop of Constantinople on the Gospel of St. Matthew, Part I. Hom. L- XXV. (Oxford: John Henry Parker, 1843), 212-213.

<49> Catena Aurea. Commentary on the Four Gospels, collected out of the Works of the Fathers by S. Thomas Aquinas. St. Matthew. Vol. I. new edition (Oxford and London: James Parker and Co., 1874), 162-163.

<50> Abram C. Van Engen, City on a Hill: A History of American Exceptionalism, 49-52.

<51> Martin Luther, “The Sermon on the Mount (Sermons) and The Magnificat,” in Luther’s Works, Vol. 21., edited by Jaroslav Pelikan (Saint Louis: Concordia Publishing House, 1956), 61-63.

<52> John Calvin, Commentary on Matthew, Mark, Luke, vol 1., Christian Classics ethereal Library https://ccel.org/ccel/calvin/calcom31/calcom31.ix.xlii.html#fnf_ix.xlii-p39.1

<53> A Catholike and Ecclesiasticall exposition of the holy Gospel after S. Mathewe…, translated by Thomas Tymme (London, 1570),86-87.https://quod.lib.umich.edu/e/eebo2/A06985.0001.001/1:5.6?rgn=div2;view=fulltext#DLPS596

<54> William Perkins, “Exposition upon Christ’s Sermon in the Mount,” in The Workes of that Famous and Worthy Minister of Christ in the Universitie of Cambridge, Vol. 3 (London, 1631), 26-27.

<55> Winthrop Paper, 295.日内瓦圣经(1599年版)《申命记》第30章网络版https://studybible.info/Geneva/Deuteronomy%2030

<56> Daniel T. Rodgers, As a City on a Hill: The Story of America’s Most Famous Lay Sermon,55; Richard M. Gamble, In Search of the City On a Hill: The making and unmaking of an American myth, 63-64.

<57> Tyndale’s old testament, being the Pentateuch of 1530, Joshua to 2 Chronicles of 1537, and Jonah, translated by William Tyndale (London and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2), 256, 634-635.

<58> Richard T. Hughes, Myths America lives by: white supremacy and the stories that give us meaning, second edition (Urbana, Chicago, and Springfield: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2018), 36-40.

<59> Mark A. Noll, Nathan O. Hatch, George M. Marsden, The Search for Christian America (Colorado: Helmers & Howard Publishing, 1989), 34-36.

<60> Eric Voegelin, The New Science of Politics: An Introduction (Chicago &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2), 157-158.

<61>同上,第136—143页。

<62> Ellis Sandoz, Republicanism, Religion, and the Soul of America (Columbia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Missouri, 2006), 107-108.

<63> Abraham Lincoln,“Address to the New Jersey State Senate,”February 21, 1981.http://www.abrahamlincolnonline.org/lincoln/speeches/trenton1.htm

<64> John D. Wilsey, American Exceptionalism and Civil Religion: Reassessing the History of an Idea (Downers Grove, InterVarsity Press, 2015), 16-19.

 

此文首发于《世代》第13期(2021年春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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