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战友/书拉密

收到亚萨离去的消息,我正在超市,看着架子上红红绿绿的东西,心思漂浮着,等着远方的来信。对于这个结果,我并不震惊,我只是攥着手机,一时间觉得那个旷大的超市离我越发地远了。我推着车,茫然地在几排架子之间走来走去,顺手拿些东西放进车里,又顺手拿出一些放回去。

我始终不能确认,从此不会再见到他。

那个时刻是11月1日20点30分。

8年前,父亲也是在这一天去世的。

这一次,我失去了一位战友、一位弟兄、一位牧者。

周四凌晨接到他出车祸的消息,是X教会一个小妹妹发来的。

我打开短信,反复地看着,希望那只是一场严重的车祸,却不至于危及生命。我把短信内容重新编辑了一下,发给所有我认识的信徒,希望因着众人的代祷,我的弟兄可以平安。

但祷告中的直觉让我知道,天父已经定意要带走他了。我不情愿确信,我认为那只是我缺乏信心的结果。

我很想哭,却没有眼泪。

在单位终于熬到中午,我没有吃饭的愿望,既然如此,索性就不吃了吧,至少上帝知道我愿意以虔诚的心来求取一个平安的结果。我匆匆赶往北京教会的一间祷告室,希望能在那儿放声大哭一场,我实在需要一个空间,可以向我的上帝好好地哭诉一番,请求他将这位忠心的仆人留下来……

我请求他说:“为我预备一间屋子吧,让我可以和你大声地说几句话!”

我满怀期待地穿过中午的走廊,却看见祷告室横插着一把大锁。那一刻,我简直要崩溃了,已经郁积到将爆发的情感霎时间遭遇冷冻,我仿佛被抽空了一般,沿着阴暗的楼道一步一步地挨下去,一直走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阳光明亮,到处都是人,我很想拉住谁说点儿什么……

自然不会有那么合适的人,大家都很忙,走在马路上的人都很忙。

可是,即便有可说的人,我又怎么说呢?说——我的牧师突遇车祸,危在旦夕?如果那个人不信上帝,他/她的本能反应就是——“他不是基督徒吗,为什么上帝不保护他呢?”

这一刻,我不想为我的上帝辩护。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那天晚上,他要带领一个小组。他本来可以不过马路的,大家猜测他之所以要过马路,可能是为了到对面的打印社复印材料发给众人,因为从前他做过这样的事。

他是沿着人行横道走的,但那辆丰田吉普车的速度太快了,太快了,太快了!

那一瞬间,我的上帝,你的手没托护他。你任凭他被撞上半空,然后重重地摔向了马路。就像你当初任凭那三根钉子把你的儿子牢牢地钉死在十字架上,鲜血迸流。

开丰田吉普的司机只有22岁。据目击者后来说,他当时看见撞了人,本能地想逃跑,私自挪动了亚萨受伤的身体。有几位出租车司机看不过去,将他逃跑的路堵住了,他才给家人打电话,才在家人的提醒下报了警。

从傍晚7点送入医院到夜里3点,在8个小时内,医生为亚萨做了两次开颅大手术。而这一切,我们全然不知。

大家回忆说,当天晚上,小组成员们等他聚会,他一直没来,打电话没通,大家按照惯常的理解,认为他有可能因为其他的事耽搁或者忘记了,就继续聚会,没再联系他,也没想起来告诉他的妻子洁。

洁回忆说,当天晚上,她也在带一个小组聚会,结束后回到家中已经10点了。看到亚萨还未回来,她便四处打电话联系询问,最后一直追问到市内各大医院,直到夜里三点半,才得到消息,附近一家军医院傍晚时收治了一位车祸重患。

他一个人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接受8个小时的大手术,没有任何亲人、朋友和教会里的弟兄姊妹在旁边……这件事,每每想起来,就让我们愧痛无比。

是的,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我们对他疏忽得太多了,多到如果没有这场事故,我们可能一直不会有这样的反思和悔痛。

那么主,仅仅为了让我们能够反思我们对牧者不够关心和关注,你就要以如此激烈的方式把他带走吗?!

不记得曾经和他谈过死的事。只记得有一次,似乎因为一边带教会一边做杂志而倍感疲倦,他在一次小组的分享中说,如果有一天见主,他希望能够带更多的灵魂而不是更多的杂志。但此后,他还是一边带教会一边做杂志,仍旧疲惫,却依然隐忍地坚持着,因为一直没有合适的人来接替他。他在编辑部中所做的工作,直到他走了之后,我才真切地知晓。一位编辑说,其实亚萨承担最多的工作还不是看稿子,而是亲自给每一位作者和读者写信,尤其是经常坚固那些向他倾诉软弱的作者。我打开编辑部的信箱,看着一页又一页做了各种标记的信件,不知道说什么。在此之前,愚钝且漠然于责任的我,总是有意无意地认为那些事是自然而然地出现又自然而然地消失了的。

那些杂志感动过多少灵魂,抢救过多少灵魂,我们无从知晓。好在上帝知道。好在上帝只在乎他是否忠心,而不像我们那么在乎他是否做得成功,并不断用各种标准和数字来衡量和要求他。

在H市的教会中,亚萨带领的教会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成熟的,它很普通,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名气,但它的确在稳定而单纯地成长着。

第一次见到亚萨,是我从北京刚回H市的时候。有过一次误入异端教会的经历后,我惊魂未定,经一位老姊妹介绍,找到了X教会。那时,这间教会已经有五六年的历史了。他们租的是一间小小的民居,平时聚会的成员大约二十几人,多的时候能有四十人左右,基本都是大学生。大学生教会的特点就是成员流动性比较大,信徒一旦毕业就会奔赴到各地,留下来的人比较少。

我相信亚萨曾经受到过教会人数多少与教会是否成功之关系的困扰,因为在H市教会中,同样建立五六年的教会,人数之多有时需要租用一间大型写字楼的办公室才能放下。而X教会一直很小,但也因为小,信徒之间反倒更容易建立深入的关系。亚萨一直认为关系比人数更重要。

这样的牧会观自然让他更注重人的需要而不是事务的处理。不过,也许是因为他一向过于温和了吧,很少会从他的嘴里听到过于严厉的批评或责备,教会中总有一些信徒有意无意地滥用他的谦和,令我深感愧疚的是,其中也包括我。

我至今仍然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带我去的姊妹向我介绍他说:“这位是教会的牧师。”我看见他很羞涩地笑了一下,纠正说:“我只是大家的仆人罢了。”后来我发现,他这么说,绝非故作谦虚,他真是这么认定自己在教会中的位置的。他的谦卑是一种很自然的流露,自然得令人羡慕。

到X教会大约三个月左右,他建议我带一个查经小组。小组一开始建在我家,但家里只有三把椅子和三个圆凳。有天下午,他给我打电话,让我到门口接一下,我跑下楼,打开大门,看见他推着一辆自行车,两边挂满了塑料凳子。我依然记得他站在楼门口的样子,在北方深秋的风里,他的短发被吹起,人瘦削,却充满喜乐。

不过,似乎从性情来讲,亚萨并不是一个乐观的人。他曾经说自己常常容易从悲观的角度考虑问题,很本能地先想到不行,很容易就让一项事工不了了之。但从他后来在教会和编辑部的服侍看,他的确在不断地与自己天性中的悲观情绪做着抗争。他开始进行一些“改革”与“变化”,同时努力地向前推动。比如借用一家书屋的咖啡室举行具有福音内容的电影观赏活动。当然,进行不下去的时候也不少,但他能够坦然地承受着失败的结果,至少表面上,他表现得很坦然。

我是后来从与其他人的交流中才发现,他很少与同工分享他的难处,包括受到的攻击与轻视。他的妻子后来回忆说,他从来没中伤过别人,从来都尽量地包容与体贴。她说,他这个人好到这样一个程度——在的时候仿佛不存在一样,可是真的不在了,才发现到处都是他。

是吧。

他在的时候,我与他的联系并不多,尤其离开H市之后。除了因为稿件的事,彼此通个短信或者写封信说明一下,我们基本没有太多的交流。

在个人交流时,他的声音向来很轻,很温和,很有教养,而且不乏一点儿冷幽默。他不是一个善言的人,但他总有足够的耐心与智慧,能够一言不发地听完所有冗长、琐碎和自以为是的倾诉,然后用简短的一句话指出问题的症结。他的表达方式未必尖锐,但表达的内容绝对让听者无法忽视,更无法逃避。他对罪极端敏感,绝不替人找借口,但对犯罪的人绝对宽容。他指出问题后,最常说的就是“我为你祷告”。我从他身上学会的代祷方式就是,无论何时接到别人请求代祷的信息后,他都会放下手中的一切,立刻履行代祷的信托与职责。

站在讲台上,他的声音会变得异乎寻常地高亢和坚定,不容置疑。我仍然记得10月3日最后一次听他讲道,他站在讲台上挥舞着手臂,很坚定地向空中扬起——落下,再扬起——落下,以加强他的语言表达。那天,他讲的内容是“从电影《盗梦空间》看我们的价值观”。我坐在台下,看着他有力的手势,听着他激动的声音,心里想:他真是一位有风格的讲员啊!站在台上的他比台下的他更活跃,而且更多了一股澎湃的激情,那个时刻,他更像一位诗人。

亚萨的确是一位诗人。

我们曾经在同一所大学读书,我高他两届,我是87级中文系,他是89级法律系,但彼此并不认识。我一直听说学校有一个“冰帆诗社”,后来才知道,他就是那儿的成员。他的诗歌曾经被省内一家文学杂志专门推介过。

不过,这些事,我从来没听教会的人提过,偶尔几次向人说起,听到的人都很惊讶,不知道自己的牧师曾经还是一位优秀的文学青年。这段历史,甚至包括当时的那些圈中人,多年之后,他似乎很少提及,也很少联系。我能知道这些,是因为有一次,在准备办一本刊物的时候,他告诉我,他从前的理想工作就是做一家文学杂志的编辑。在成为一名律师之前,他特别希望能够进入某个文学杂志社工作,却最终未被录用。当时,他心灰意冷到极点。认识主之后,他也是挣扎了很久,最终决定放弃诗歌写作,在教会中专职服侍。

显然,他的顺服与放弃蒙得了主的喜悦,并为他量身打造了一个“职位”。我认识他不久,就听说有人在筹办一本主内刊物,而亚萨自然而然地成了最合适的主编人选。从此,在正常的教会服侍之外,他又开始带领几位从未做过杂志的弟兄姊妹每月编辑一期杂志。虽然是本小刊物,篇幅不长,但属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型,每月一期,每一栏目都需要精心策划,疏忽不得。

亚萨那种流露自然的谦卑品格,在做杂志的过程中再次显现出来。

尽管做每一期时,编辑们都自认为尽心尽力了,但仍然会有读者写信表达不满与责备。尤其对于杂志本身的定位很不理解,有读者认为刊物缺少神学研究、解经学、灵修学之类的文章,总是一些小故事,读着感觉太简单不深刻;有读者认为有些文章过于迁就非信徒,不能更深地造就老信徒;有作者认为杂志的篇幅过小过短,写起来不过瘾;有作者认为自己写得已经很不错,编辑们太挑剔了……有一次,一位姊妹来信毫不客气地说:“你们如果还这么办,干脆就别办了;如果真没好稿子,干脆把几期合到一起算了。”

曾经有位做杂志多年的姊妹告诉我——主编是做什么的呢?主编就是用来让读者和作者骂的。

我读这样的来信和反馈,第一反应就是挺身而出,为心爱的刊物大声辩护,为编辑团队大声辩护;但亚萨的第一反应从来都是——“先看看是否有道理”,然后再按照实际情况或悉心解释或表达歉意。而且,从来是亲自执笔回信说明。

他走后,我找时间到编辑信箱里浏览了一遍,看着那些标注着各样记号的书信,我的心情特别复杂。不知道他在日常的教牧之外,用了多少时间和心思,阅读各方的来信与来稿,而且常常以怜惜和智慧来劝勉、安慰那些陷入灵性低潮的作者。在许多受过劝勉的作者的心目中,他不但是一位尽职的编辑,还是一位成熟的牧者。

不过,相对于他的文字能力,亚萨不算是一位有恩赐的讲员。曾经有过一次,我们坐在矮凳上听他布道,忘记是讲哪段经文了,我拿着笔,习惯性地准备做记录,却在艰难地听完之后,发现纸上没写几个字。他说的话听起来都是对的,因为都是从圣经中摘录出来的,但那场布道的内容似乎非常混乱,缺少集中性,也没给出闪光的、令人警醒的结论。

他讲完后,自己也感觉到这一次的布道不算成功,便笑着自嘲地说:“唉,讲什么呢,都讲乱套了。”但从那以后,他似乎常常会事先预备极精细的讲章。我后来在网上读到他每周提供的讲章,都能看到他的精心与深入的思考。他很注重在讲章中融入时代的因素,尤其注重文艺方面的动向,比如一部新上映的电影或者刚刚引起轰动的图书,在他看来都是比较好的布道切入点,而且会引起年轻信徒的兴趣和热情。

他离开后不久,网上出现了不少纪念他的文章,基本都是他过去的诗友写的。从那些充满感伤的抒情文字中,我看到了另一个亚萨:豪情而善饮,在内蒙的大草原上驭马而奔;敏感而执著……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一个词来描述他——“单纯”。

是的,我很少能够在已届四十的男性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他的微笑总是很单纯,仿佛孩童。

接到他离开的短信后,我拉着丈夫,在小区树下的长椅上坐下来。我坐在那儿,闭着眼睛,感受着北方的夜风凉凉地拂过。我在记忆中捕捉着他的表情,我努力地寻找,以致于不由得模仿起他的笑容。有那样单纯笑容的人,他的心会是怎样地清澈啊……

我坐在冬天的树下,对丈夫说,我惟一记得亚萨说起与爱情相关的话题,就是有一次小组分享时,他说最近特别幸福的一天,就是与洁一起,坐在某个小区的树下分吃一块饼,感觉特别像一对老夫老妻。

我至今仍然记得他说这段话时的表情。

倘若能够假以时日,相信他和洁一定会相濡以沫、相守到老的,而这的确是让亚萨深感幸福的事。他一直想要个孩子,他非常喜欢孩子,但未能如愿。

他离开后,我们时不时地陷入到一种自责的情绪中。他在的时候,我们对他不够好,我们本来可以做得更多些、更好些,但没去做。

在中国,即便是已经进入21世纪,一位全职传道人的生活之难也是超过我们想像的。姑且不说乡村传道人了,那得另文描述;就是在中等城市里,许多家庭教会的传道人其社会地位之低、生活水平之差,在很大程度上完全可以被划为“弱势群体”、被定义为社会的“边缘人”。

X教会是一个以大学生为主的教会,工作的信徒很少,这意味着她的十一奉献不会太多。更何况,不是每位信徒都有十一奉献的意识和愿望。

曾经有过一次,我刚从外地探亲回H市,小组里一个姊妹告诉我,她想在晚上查经聚会结束后,倡议大家为亚萨和洁进行一次奉献。我对此感觉有些奇怪,她告诉我,亚萨和洁接二连三地病倒,虽然不是重病,但已经到了无钱去医院开药的地步。当时亚萨因为身体过于虚弱,只能躺在家里;洁的呼吸道严重感染,嗓子哑得完全说不出话来。但即使这样,身为教会的带领人,他们夫妻两个仍然强撑着轮流参加不同小组的周间聚会。

直到那时,我才想起去问其他同工,教会是如何供养他们的,才知道,除了每月为亚萨提供200元的手机话费和500元的日常费用外,什么都没有;洁虽然也在教会服侍,但在分配费用时,大家很自然地把这对夫妻看作是“一体”,每月只给她100元钱。好在亚萨在当年做律师的时候买下一套房子,房租钱自然就省了。2005年的H市,其生活水平在全国省会城市里算中等偏上;每月600元的生活费,养活两个人,生病不敢去医院,是自然的事。

但即使是这样,一年后,当同工小组开会谈及为他们增加费用的话题,仍然有同工提出异议,异议的核心观点是:从前老一辈传道人完全依靠信心活着,根本不拿教会提供的固定工资。

但对此,我从未听亚萨和洁说过任何一句抱怨或不满的话,我此刻想起来的,仍然是亚萨谦卑的笑容和坚定的手势——“要相信,主会供应的!”他会那么向下一挥,加重他的语气。

如今想起他,我总不免为当初心里对他的过高要求感觉深深的愧疚。

尽管我表面表现得很温顺,但内在的孤傲和自义使我很少会把谁看作是权威,更不情愿“崇拜”谁,但也正因此,这种心理让我对带领者有更多的要求和更高的标准。逻辑很简单,倘若他连那个或那些都做不到、想不到、讲不出,怎么能来带领我呢?这是常常会在我的意识深处涌流的想法。

同时我也发现,中国基督徒看待带领者的方式是比较容易把对方当作完人和圣人来追随和推崇的,隐在地要求带领者不能个性太强,不能有脾气、不能有缺点、不能有软弱、不能说错话、不能办错事、不能……但凡有一点不合我们的理想模型,我们很自然地会对牧者、带领人不满,甚至会因此感觉受到伤害,认为他们破坏了我们的理想和对他们的期待。

我们挑剔他们的言辞,要求他们不能说错别字、不能弄错圣经引文出处;不能表达得不属灵——牧者怎么可以有世俗倾向呢?也不能表达得太属灵——牧者就可以不照顾我们的世俗需要吗?不能太严厉——牧者怎么可以缺乏爱心?不能过于温和——牧者也不可以纵容犯罪!不能对信徒有要求——群羊弱小,怎么可以加重负担?不能对信徒没要求——什么样的羊都有,太缺乏管理才能是不行的!如果教会太小——说明牧者缺乏魅力、牧养不到位;如果教会太大——过于招摇、高调,让政府有压力!

更奇特的是,如果我们自己遭遇患难,我们会本能将自己看作是无辜受难的约伯;而如果是牧者或他人遭遇了患难,我们更会本能地扮演约伯的三位朋友……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没意识到其实亚萨也是一个普通人,一个也会疼痛会恐惧会沮丧会委屈会难过会软弱会力不从心的人,一个也可能会艰难而努力地处理婆媳关系的已婚男人,一个需要不断鼓足勇气来处理各种属灵问题和世俗琐事的人,一个也需要成长的时间和空间、需要在讲台上得造就、需要关爱体恤鼓励和支持的人,一个和我们拥有同样性情的人。

但不同的是,即便被误解,即便受顶撞,即便总有人质疑他的讲道恩赐和带领与管理教会的才能,他也仍然以父亲的心肠容忍着、信任着他的羊群。曾经有一次,在小组做游戏,内容是选择一个人站立在中央,其余人拉着手站在周围,然后让他向后仰倒。这其实是一个心理游戏,专门用来测试被选中者对他人的信任度。

我当时是这个游戏的指挥者,当我看见亚萨站在中间,毫无疑虑地全然倒向身后弟兄姊妹用手联结的“网”时,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做过这个游戏,我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做到如此心无杂念,我只能做出一个“倒”的姿势,脚跟却死死地踩着地,而决不肯将自己全然交到那张彼此联结的“网”上——我习惯了不信任他人(包括我的大部分弟兄姊妹——真是愿主怜悯我),尽管事实上我很少受到他人有意无意的伤害。但是亚萨会信任,而且如此干脆、坦然!我想,他真是心中有爱的人,所以他能体会那种“爱里没有惧怕”的信任与平安。

亚萨的一位诗友在回忆文章中,曾不乏感慨地提到一句,大意是,倘若他没选择做基督徒,也许就不会有这么一次去团契小组的活动,自然也就不会有这么一场事故了。他的假设并非没有道理。这样一个在人看起来变易无常的世界,我们生活于其中,真是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但是对于亚萨来说,我倒是相信一件事,倘若让他重新再做一次选择——一种是获得世人眼中成功的人生,拥有名利、地位、金钱,而且可以长寿,但一生都不认识上帝;一种是过着为世人所不理解的一生,清贫、简朴,经常会遭受成功人士的鄙夷与轻视,甚至可能为信仰付上生命代价,但却一生走在跟随基督耶稣的路上,我相信,我由衷地深信,亚萨仍然会选择后一种!从属灵的角度,我们当然可以说,不是我们选择了神,而是神选择了我们。不过,单单从一种生活方式来看,愿意成为一个基督徒,并愿意终此一生奉行基督的原则而生活,这绝非是每个基督徒都能做、愿意做也敢于做的事。

但亚萨,似乎只会这么做——要么是基督徒,要么不是基督徒;要么是真基督徒,要么不是基督徒。从某种角度来说,基督徒,没有真假之分,只有是与不是之分。假冒是没用的,伪装是没用的,言行不一是没用的,口里承认心里不信也是没用的,它们都与基督没关,与耶稣没关。因为真只有一个,要么是,要么不是,就这么绝对,没办法。

亚萨选择了真,选择了成为一名跟随基督的战士。

明天是2011年1月1日,是新年,也是亚萨离开这个世界两个月的纪念日。

这段时间我一直忙着各种琐事,只能断断续续地写这篇文字。写到今天,我发现当初积郁难解的哀伤已经渐渐地消失,转化成了一种力量。这种力量让我每次想起这位牧者和战友时,心里就充满勇气——已经有一个人这样地活过了,这样地度过在世的岁月,那么我也可以这样地活,这样地度过此生——单纯、温柔、忠心、谦卑、与神同行!

这样的一生真是美好!

2010年12月31日初稿
2011年4月20日终稿
亚萨生平小记

1970年12月14日出生于中国东北山区。
1978—1989年就读于小学、中学。
1989年考入大学法律系,大学时与同学一起组建“冰帆诗社”,成为校园文化的代表。
1993年毕业后曾参与某早报建立之初的采访和编辑工作,后考取律师资格证书,专门从事法律工作。
1996年信主受洗,归于基督名下。
2000年被主呼召,全职服侍。
2002年10月2日与主内姊妹洁结婚。
2005年由主带领,创办并主编一本主内月刊。
2009年12月13日被正式按立为牧师。
2010年10月27日遭遇车祸,连续抢救四天。
2010年11月1日晚8:30被主接走,归回天家,享年3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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