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斯丁的预定观念与自然观念/章雪富

[题图:希波的奥古斯丁]

编者按:本文为章雪富老师2020年初在“神学人论坛”中讲座的文字整理稿。因为是根据录音整理而成,所以文章保留了一些口语风格。整理稿经章老师修订并授权本刊发表,在此谨表感谢。

本文讨论“奥古斯丁的预定论与自然观念”。这个题目比较难讲。我讲论的重点不在于奥古斯丁的预定论,也不是其自由意志论,而是奥古斯丁预定论里面有没有自然观念,他有没有为自然保留余地。要讲清楚这个问题,就得从自由意志论切入进去。因此讲奥古斯丁预定论里面的自然观念,必不可少地涉及他的自由意志论,而他的自由意志论又会涉及罪和恩典的观念。就此而论,自然观念是理解奥古斯丁一系列神学主题的线索。我之所以阐释自然观念也正在于此,就是去呈现一个观点:自然观念构成奥古斯丁预定论的一个背景,虽然我们讨论的会是预定论下自然何以可能。我的讨论大致分为如下三个部分:一、奥古斯丁的预定与预知观念;二、古典的自然观念;三、奥古斯丁古典原则与他的预定论的兼容。

一、奥古斯丁:预定与预知

1、奥古斯丁论自由意志

奥古斯丁的相关讨论,起于其早期对自由意志问题的关注。所谓早期是指他所写的两篇篇幅不长的有关保罗《罗马书》的注释。在这两篇作品中,他认为人在寻求上帝之善方面具有某种程度的主动性。他认为自由意志具有人的主动性,肯定人具有主动趋善的能力。因此,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讲,奥古斯丁自由意志里面显然是有自然的积极本性的。然而,在他以后的著作中,有关自由意志的思想出现了一个变化,这个变化发生在《八十三个问题汇编》以及《答辛普利奇的问题汇编》中。在这两部问题汇编中,奥古斯丁讨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拣选。这两部作品从某种程度上说代表了奥古斯丁的转折期,他将转向恩典论,确认上帝恩典的优先性。

《八十三个问题汇编》写于388—395 年间。奥古斯丁于387年受洗归正,388 年回到非洲,395年被祝圣为希波主教。《八十三个问题汇编》是他回非洲到任希波主教期间的作品。《答辛普利奇的问题汇编》写于 396—398 年间。辛普利奇是继安布罗斯之后的米兰主教。这位主教在神学上可能没有多大贡献,但他提出的问题很重要,引出了一系列重要讨论。尤其是经过奥古斯丁的讨论后,他的问题就显出格外的价值。

在这两部作品中,奥古斯丁所要回应的主要问题是拣选。拣选是基督信仰非常特别的观念,其他宗教没有这个观念。拣选彰显上帝的主权。其他宗教,如佛教没有拣选这样的观念,道教也没有。正是因为拣选,就使得我们从其他角度思考自然性,而不会采用佛教的思考方式。拣选把自然性问题带入了另一个维度,也就是说,必须结合上帝的主权。儒家和佛家可以不这样考虑,因为他们没有拣选这个核心思想。在《答辛普利奇的问题汇编》中,奥古斯丁发展出强烈的拣选论,讨论了有关以扫和雅各的被弃和被拣选。我们都清楚,他们兄弟两人在出生前就已经被拣选。在论述雅各的被拣选时,奥古斯丁不容置疑地强调雅各被拣选完全出于上帝,就是绝对恩典。这就使得自由意志成为问题。两部作品显见奥古斯丁的预定论起于自由意志的讨论,而预定论之所以被提出来,又不是单纯的自由意志问题,而是由于拣选和恩典主题的加入。正是透过拣选阐释救恩,才引出预定的观点。为什么会是这样呢?那自由意志何在?这就是奥古斯丁所面临的问题。在拣选的主题之下,引出了奥古斯丁有关自由意志第二阶段的讨论,以及相关的有关预定问题的讨论。

奥古斯丁在晚年(427或428年)完成了《论圣徒的预定》。我们知道他是430年逝世的,这几乎是他最晚期的作品。在这部作品中,奥古斯丁系统地阐释了预定论的问题。他提出甚至人的信都是预定的,一个人起初的信也是预定的,一切的东西都是出于预定。奥古斯丁主张单重预定论,而不是双重预定论。加尔文的双重预定论就是得救的人是被预定的,进入永刑也是被预定的,但是奥古斯丁认为只有得救的人是被预定的,他没有说永刑的人是被预定的。为什么会是这样?下文再继续讲,我们先说明其主张的是单重预定论。

奥古斯丁在其他地方有没有谈到与预定相关的思想呢?有。但是他是从另外一个角度去谈论,是从预知的角度。因此,与预定相关的另外一个主题就是预知(或翻译成前知)。奥古斯丁主要在两个地方谈论预知:《论自由意志》第二卷和《上帝之城》第5卷第9章。至少奥古斯丁认为预知跟预定关系很密切,处理预知与预定的关系是其思想的一个主题。奥古斯丁在他早期的作品中,也就是论《罗马书》注释,或者《罗马书》评释这些作品中,对预知和预定的关系没有讲得那么清晰。他在预知论里面保留自然观念,但是在晚期,尤其是在《上帝之城》和《论圣徒的预定》中,奥古斯丁非常清楚讲到预知与预定的关系。他知道预知论会隐藏着半伯拉纠主义的色彩。为什么呢?因为预知论里面有可能会形成这样一个推论:上帝为什么会拣选雅各呢?因为上帝预知雅各会做善的事情,如果上帝预知雅各会做善的事情会去寻求祂,并预备祂的救恩,那么,雅各的得救就是从雅各的善行推论出来的。如果从预知论里面为预定论做一个设定,在自由意志的研究上就不会那样胶着。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半伯拉纠主义说奥古斯丁与他们没有什么区别。因此奥古斯丁要把这个漏洞给堵住,他必须着重讨论预知与预定的关系。

与加尔文有所不同,奥古斯丁认为,预知和预定是两个不同的东西,预定是指上帝永恒的计划。这个永恒的计划里非常重要的是救恩的计划。上帝在永恒中就定下了一个救恩,这个救恩就是落实这一计划。这是他的第一个观念。第二个观念,他讲到预知的时候,认为上帝不透过预定也可以预知一些事情,这个当然毫无疑问。那祂预知了什么?上帝预知但不预定的就是人的堕落。就是人的毁灭、人落到罪里面、人在罪里死不悔改、一些人怎么都不愿意去寻求上帝,这是上帝所预知的,但不是上帝所预定的。

为什么是这样呢?这就涉及到他对自由意志的看法。奥古斯丁认为,自由意志里善的方面是出于上帝,但是自由意志里恶的方面不是出于上帝。所以,人的堕落是出于自由意志恶的方面。既然自由意志恶的方面不出于上帝,因此上帝预知人的堕落,而不是预定人的堕落,这是推论一。第二个推论,更重要的一点就是细节上的推论。奥古斯丁在《上帝之城》第五卷里讲到一个问题:上帝的意志是一切的根源。但是我们要分开两点:(1)服从(2)出于。他区分了服从和出于。一切的意志都是服从上帝的意志,包括罪恶的意志也服在上帝的意志下,这是上帝绝对的主权。但并不是所有意志都是出于上帝,这是两个不同的事情。恶的意志就不是出于上帝,因为恶的意志是违背上帝的,违背上帝当然不会出于上帝,但是它服从在上帝的意志下面。奥古斯丁在这个问题上有着非常细致的讨论,这个讨论是分散在不同作品里面。正因如此,我们要重新进行拼图。

上述就是奥古斯丁预定论在某种程度的一个演变或形成过程。这个形成过程跟自由意志论的讨论并行。自由意志论又跟他三个时期的作品相关。从他早期的《罗马书》注释、《论自由意志》、两部问题汇编、《上帝之城》,到他的《论圣徒的预定》,这些作品存在相关性。

2、预定与预知的关系

这部分讲奥古斯丁是怎么来讨论预知与预定。奥古斯丁是单重预定论,他不会引出加尔文的双重预定论。预知论里面包含我们今天普遍认同的自然观念,但是奥古斯丁会认为这预知论里可能会影响半伯拉纠主义,会关联到伯拉纠主义。所以他晚年对预知论做了一个更严格的诠释,要把这个预知论里面的半伯拉纠主义斩断,然后就得出一个强预定论。这个强预定论使得自然观念成了问题,这正是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问题,这个强预定论里面有没有为自然观念留出空间?

二、古典的自然观念

关于自然观念,我们从古典的自然观念来讨论,因为奥古斯丁生活在古典时代。在古典的自然观念里面,我们主要讨论三个学派:亚里士多德的自然观念、斯多亚学派和普罗提诺的看法。

1、亚里士多德

亚里士多德的自然观念在《形而上学》第五卷中有特别清楚的阐述。主要包含三方面含义:(1)指生长着的事物的生成,就是生长的事物,如外面的草、树,它是生长着的事物,它的生成活动。这个自然指的是有生命物的生成,这是第一层含义。(2)自然是个内在的东西。这个生长着的事物,之所以生成是从它里面出来的,是从这个树里面出来,是从我们自己的人里面出来的,从里面出来称为自然。(3)因为是在里面,所以,自然应该是物体自身里面,它是万物运动的根源,是自然推动的运动。因此,自然是一种运动的力量,推动自身形成的一个力量。亚里士多德讲了自然有三个意思,第一个意思是事物的生成,第二是发自事物的内部,第三是这个发自事物内部的其实就是它的运动。由此,亚里士多德就进一步讲说,自然的本身意思是什么呢?就是依靠自己的力量生长、永续、促成。

因此,我们注意到这个自然观念其实是跟生命物相关的。如果按照《形而上学》这卷书的讲法,自然观念跟生命物相关,那么我们也会说石头是自然的,比如说一块岩石它也是自然的。但是这里的自然指的是自然界,也就是自然界的物品。自然界物品有其本性,即把自然理解为本性。亚里士多德也说过,你把一块石头往天上抛100次它照样会掉下来。这意思是说它没有那个内在性的部分,是外在性部分的附加。正是因为如此,亚里士多德讲的自然观念着重的是我们前面讲的三种,就是说,他讨论的是生命物的问题。而我们今天的日常用语,自然的日常用语包括本性,性子、禀赋、秩序都会把它用在自然上面。因此,我们要区分亚里士多德在自然观念上的两个方面:(1)生命物(2)我们日常的用语,就是禀赋天性这些观念。不管怎样,亚里士多德说自然就是事物运动的根源。亚里士多德翻来覆去讲这样一句话:自然就是事物运动和静止的根源。正是自然使得事物运动,也正是自然使得事物静止,他在很多地方都会这样讲,这可以看到亚里士多德的基本观点。

自然与非自然的区分在于有没有内在根源,关键是内在性根源。严格来讲,亚里士多德会把有内在性运动根源的称为自然。石头就没有内在性运动根源,但是人有一个内在性运动的根源,人的内在性根源就是意志。当然,亚里士多德没有谈论意志,他在《论灵魂》里会谈论感觉、理性、灵魂里面有三种营养:(1)自然性(2)感知性(3)理性。这三种营养都是内在性的东西,这是亚里士多德的看法。

2、斯多亚学派

斯多亚学派对奥古斯丁有重要影响,后文可以看到奥古斯丁在不少地方引用了斯多亚学派的看法。今天研究奥古斯丁的学人,其中有的认为奥古斯丁是一个柏拉图主义者。确实,奥古斯丁受柏拉图影响,尤其受新柏拉图学派的影响。但奥古斯丁受斯多亚学派的影响也更多,尤其是他论及情感和意志的理论,有斯多亚学派的明显影响。斯多亚学派谈到了意愿问题,但是斯多亚学派最重要的不是谈到意愿问题,而是认为意愿、意志是某种内在性的东西,这内在性的东西就与亚里士多德有关系,也是运动的根源。这个内在性是什么?以斯多亚学派重要思想家爱比克泰德(Epictetus,约50—135)为例。爱比克泰德提到一个重要观念,在自身权能之内,在自身能力之内。什么叫人的意志?什么叫人的自主性?自主性就是我的意志活动,是纯粹意志的活动。一个人被限制在一个环境里面、处在绝望里面,但是他的意志活动不会停止。人在根本上不是思想的存在,而是意志的存在。这对以后的康德都产生影响。爱比克泰德的作品里提到一件事情,他说当时有一个罗马元老,他被裁定一项罪名,然后被剥夺元老资格。当这个消息报给这位元老的时候,元老说:“我的财产有没有被没收?”,回答说:“没有”。“没有的话,我们就出去做我们该做的事情。如果我的财产被没收了,那我的思想有没有被没收?也没有,是不是?”关键在我思想我的思想的意愿有没有没收?没有。我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思想我的思想,我思想的思想来自什么地方?来自我的意愿。我只要愿意去思想它就会在,这是最内在的自我,意愿是最内在的自我。只要拥有这个最内在的自我,只要拥有一个思想的意愿,就是拥有自己的自然。因此,斯多亚学派会说:我们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拥有对自己思想的意愿,这是他的自然性。

3、普罗提诺

普罗提诺在《九章集》第三卷第八章从各个方面讨论了自然。(1)他跟亚里士多德和斯多亚学派是一样的,认为自然不是机械运动。石头是机械运动,机械是机械运动,但自然不是一个机械运动意义上的自然。这是希腊哲学主流的看法。(2)自然界虽然没有手和脚,但有一种生长的力量,自然界是一个生命物。普罗提诺跟其他人不一样,他跟亚里士多德也很不一样,而跟斯多亚主义有些相似的地方。其实,普罗提诺的自然观和斯多亚派的自然观有相近性,反而跟亚里士多德有区别。区别在什么地方?他把自然界看成一个生命物。普罗提诺有一个核心思想,类似于心学月印万川的观点。万物里面有太一,只不过这个太一被实现出来的程度不一样。任何事物都有完整的太一,包括我的计算机、手机也有太一,只不过它的活泼程度跟人的活泼程度不一样。斯多亚学派也有这个看法,但是斯多亚学派是从物体主义的角度来讲。普罗提诺从一个生命本真的角度来讲,他们讲的角度不一样。

可以看到,普罗提诺的这个自然性是内在于所有的生命物,也就是说所有生命物里面都有太一的力量。由此,普罗提诺就说自然是一种生命力。这种生命力普罗提诺把它归究为思考、凝思,就是沉思、默想、默观。最高级的生命力就是沉思。最低级的事物里面也有沉思,连一块石头都会对自己有沉思。最近看了一部电影,电影里说,每块砖头都相信自己不一样。比如说,英国某一位著名的建筑商做一块砖头,那跟我家里放的一块砖头是不一样的。因此,砖头也有生命力。这里面的不同就是沉思能力的差别,最低级的都有沉思的能力。

这个沉思能力是什么?是理性。普罗提诺会说这个理性就是他的沉思,但是这个理性是比较低级的理性,这个低级的理性普罗提诺认为是一个生成原理,我们把它译成形成原理,也就是一个形式化的原理。任何事物里面都有一个形式化原理,这个原理就是事物的原因。普罗提诺从哪个角度来讲自然性?从原因性的存在这个角度来讲自然性。

让我们把以上三个方面小结一下。这三个思想学派有一些分别,也有一些共同的地方,这些共同之处会被奥古斯丁使用。(1)自然是一个内在性原则(2)自然是一种形式性原则。形式性原则在不同的思想家那里有着不同的表述。亚里士多德认为它是理性原则,斯多亚学派认为是最内在性自我里面的意愿原则,而对普罗提诺来讲则是推论理性,是个形成原理。尽管他们的理解各有差异,但我们从中可以得到一个结论:自然在这些思想家看来是一种深层的、形式的、主动的原则。

接下来,我们要在希腊古典文化的背景中考察奥古斯丁有关自然的阐释。今人讨论自然问题的时候,会习惯用现代人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但奥古斯丁是在他的古典原则里来讨论自然,因此,我们要从古典的原则来看奥古斯丁的自然观念。这一点对我们今天有帮助。我们今天不缺现代资源,所缺乏的是重新思考古典资源能够帮助到我们什么。

三、奥古斯丁:古典原则与预定论的兼容

讨论这个问题的依据是奥古斯丁的《论圣徒的预定》。这是他晚年的著作,也是非常成熟的作品。其中我们首先要注意一个问题,奥古斯丁强调了意志与自然的区分。奥古斯丁区分了很多东西,只是我们讨论的时候经常不太重视。比如他不但区分了意志与自然,还区分了爱与意志,后者特别见诸他的《论三位一体》,这是我们今天疏忽的问题。回到正题,讲到意志的时候,奥古斯丁又区分了两种意志:一般意志和特殊意志。

1、一般意志

我们可以看到,在与伯拉纠辩论的时候,甚至在《答辛普利奇的问题汇编》中,奥古斯丁都会提到一般意志。一般意志就是一种自然能力,也就是选择、思想的能力。尽管一般意志指的是其自身包含的软弱性,但始终有一个能力在那里。所以,奥古斯丁跟伯拉纠辩论的时候,就不断地强调他没有否定人有意志的能力。而伯拉纠把意志的能力自动转化成了向善的能力。意志的能力与向善是两个不同的东西,伯拉纠把二者合在一起讨论,而奥古斯丁要把二者分开来讨论。

2、特殊意志

特殊意志就是救恩的意志。救恩的意志不来自一般的能力。为什么?这就是我们在谈论保罗的时候讲的因信称义的问题。并不是说人没有善行,人在这个世界上总会是有些善行,但人的善行跟他救恩所需要的善是两回事。救恩所需要的善,并不来自人们日常生活中的那些善行,两者要区分开来。所以,救恩的善就必须来自上帝,因为我们人身上任何的善工跟救恩的善完全配不上。在这一点上,奥古斯丁会说,你日常做的善行也是上帝给你有这个善行,更不要说遵行上帝的那个善,遵行上帝的那个善只能来自上帝。救恩就是遵行上帝所赐给我们的善。那这个善来自谁呢?当然只能够来自上帝、上帝的善。所以,他强调的一点就是要把意志和自然区分出来。我们身上有一种自然性,这个自然性是我们的内在性原则。奥古斯丁在《<创世记>字疏》里面也指出了这个区分。他讲到一种原因性的善,意指上帝在创造万物的时候,让人的善在这个原因性的善里面。

何为原因性的善呢?就是基督。上帝创造万物的时候,在人没有堕落之前,人的善是在这个原因性的善里面。但是人堕落之后,就丧失了这个原因性的善,但你不能说人受造之后他没有一个自动内在性的东西在里面。从古典文化的角度说,凡是生命物都有内在性原则。这对奥古斯丁来讲不需要多加讨论。关键是哪一种原因性?就像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所说,神学是研究原因性的存在。什么是神学? 神学就是对于原因性的善的研究。这也就是第一原理研究。

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奥古斯丁对意志与自然做的一个区分。他特别把救恩的意志作为一个特殊意志来讨论,不纳入自然原则里面。这就完全肯定了上帝的超越性。我读奥古斯丁作品的时候,总觉得他太理性主义,某种程度上他什么东西都要透过理性、哲学、思辨来讨论。但是在奥古斯丁的作品中,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就是他时时都在强调原因性善在理性之外。

然后,奥古斯丁说上帝的善良意志临在那些被蒙拣选的人身上,这就是恩典。这个恩典,奥古斯丁说,甚至包括相信上帝。人在犯罪之后,他不可能再相信上帝,人不能够相信上帝,也相信不了上帝。所以,人对上帝的信是最初的一种拣选,这种信是一种临在性。这就说明信的意志并不是来自于人,信的意志只来自于上帝。所以,信、甚至信这样一种活动,都是预定的。因此,奥古斯丁说这种信的意志只能出自上帝,这是意志的第二个方面。

3、意志性质的变化

奥古斯丁说到亚当之后人类的根本败坏,他意志的性质出现了一个变化。但是意志的性质变化,并不等于说他的内在性的自我消失了。举个例子来说,一个抽烟的人,他知道抽烟对自己的影响不好。所以,他是知道这个原因性的,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要抽烟,他还是倾向于抽烟。我们可以看到这个原因性的问题出在那里,但这个原因性的问题不成为他选择的对象。亚里士多德说这个就叫不能自制,不能自制里面就说明了人的一个倾向性。原因性和他的选择活动分开了,但是,在这里可以看到原因性的东西仍然在人的里面,但是它不成为他选择的对象。因此,说明这个信完全是基于上帝的临在性。

由此可得出奥古斯丁对于自然的看法。

首先,按奥古斯丁的观点来说,自然是一个原因性的力量,即把自然性看成是内在性活动。就此而言,希腊哲学也好,奥古斯丁也好,都不否定这种原因性的存在。即使人被罪所捆绑,但原因性仍然存在。上帝的创造所赐予的一般的能力仍然会临在于所有人身上。这里一般性的能力,就是所谓的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同样临在所有人身上。然而这个一般性能力仍然有善的冲动,而不只是结构意义上的特性。

但是第二点,奥古斯丁强调了意志的问题,就是意志自然性的另外一个方面。这个自然性是什么?就是人身上的自然性并不能够形成救恩所需要的力量。这个救恩的力量只能来自特殊的意志,这个特殊的意志就是上帝。所以,奥古斯丁打破了古典与基督信仰之间的一个连结,在奥古斯丁这里出现了一个根本性的转换。在古典文化中,自然性和他的向善的力量、理性力量,跟他的超越性的力量是会衔接上的。但奥古斯丁打破了这个衔接。而这个是重要的,这不是说奥古斯丁不承认自然性,而是限制了自然性。

这个限制自然性,奥古斯丁会认为说,伊甸园里的人跟堕落之后的人会不一样。当然,伊甸园里的人其自然性也有限制,但由于他是在这原因性的善里面,所以上帝成就的是他的自然性能够成就的。但是,人被赶出伊甸园之后出现了另外一个问题,就是人的自然性不能治愈他的罪。这个罪必须得透过其他方式来解决,而不是通过自然性来解决。正因如此,奥古斯丁的思想又是希腊与基督教的一个断裂。我认为这恰恰是我们今天讨论自然原则的时候,通常不被加以讨论的,特别是反基督教的这一派,写奥古斯丁又反奥古斯丁,他们说奥古斯丁把古典文化给摧毁了。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雅典的古典文化的结局走下去是死亡,奥古斯丁则给了它一个延续下去的机会。奥古斯丁把这样一个观念扩展到其他东西里面,包括婚姻、说谎、贞节、城邦、国家,他把这些观念一步步进行扩展。

小结

上面讲了三点。第一,奥古斯丁预定论的形成,跟自由意志、预知论相关。第二,希腊文化里的自然观念。奥古斯丁思想的形成与这个文化不可能分开,希腊文化的自然观念非常强调其内在性和形式性,这个形式性是理性原则,然而奥古斯丁提出的理性原则是受限的。第三,奥古斯丁预定论中的意志与自然的关系。奥古斯丁区分了意志与自然,这里有与古典文化的连续性,但他有他重要的洞见,正是这个洞见把古典文化带向了另外一个方面,或者说让古典文化有一个新的心灵,朝新的目标去寻求。

 

(作者为浙江大学哲学学院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希腊化哲学、教父哲学等。出版专著包括《希腊哲学的Being和早期基督教的上帝观》(2005年)、《基督教的柏拉图主义》(2001、2012年)、《救赎:一种记忆的降临》(2013年)等。)

 

图片来源:题图“希波的奥古斯丁”,作于约1645—1650年期间。作者为17世纪法国巴洛克时期画家菲利普·德·尚帕涅(Philippe de Champaigne,1602—1674)。

https://hif.wikipedia.org/wiki/Augustine_of_Hippo#/media/file:Saint_Augustine_by_Philippe_de_Champaigne.jpg

此文首发于《世代》第15期(2021年秋冬合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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