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蜂/武陵驿

 

误入春天的飞虫

 

他走进我的家电维修部的那天,神情异样,但我没注意到。我那时在为一只误入春天的飞虫烦恼,看不清飞虫的翅膀,但振动的声音在耳边大得赛过直升机起落。我一只手捂住耳朵,立起来驱赶那只在日光灯底下盘旋的苍蝇。

那时,我没有把他与飞虫联系起来。我只是伸着懒腰说,老伽,你要是不嫌弃,我刚修好这一台,你拿去用。保险不会坏。

老伽是我的老乡,但我们之间并不熟,他孤身一人落魄在桃县,有事没事常往我这里跑。他一直打量屋子角落里那一台绿色双门大冰箱,连续打了好几个大喷嚏,用袖管擦着鼻子。

我说,你用五年坏不了,到时你不要就送回来,拆下压缩机,照样卖出去。

老伽来桃县后,除了付手机费连吃饭都成问题,他来找我买冰箱,但他没有钱,我把这归结为他自小就是眼高手低。我在市区僻静的地方开家电维修部,说是维修,其实就是卖二手家电,从废品收购站买来各种废旧家电修旧如新。但比起老伽,我的境况算得上是土豪,我觉得有能力帮老乡是一种光宗耀祖的行为。他可能还脸红了,我没注意,反正他也没付钱。我知道他不是有心占我便宜。

老伽是一个你看上半小时也记不住的人,他除了满头钢发以外就没有什么特征。他要自己拖回去,我说不用,待会我让人给他送去。你住哪,他说不用不用,拗不过去才告诉我,他说话鼻音重得像得了感冒。

春水楼?我提高嗓门,又问了一遍,我才发现他使劲眨着眼睛,眼睛泪汪汪的,眼底血红。原来他对这个春天过敏,不知犯了鼻炎还是花粉症。老伽在臭名昭著的春水楼里租了房,其实这没什么奇怪,你要是想在桃县市区便利安全的地段省下些房租,最好的选择就是春水楼,离市公安局不远。除了钱以外,另一个理由是他不想继续成为街坊邻里睡得最晚的人,只有春水楼那个艳名远扬的地方有许多比他睡得更晚的人。那儿住着妓女、皮条客和一切攀附这个古老职业为生的人,天南地北,三教九流,什么口音什么来历都有。

那只苍蝇累了,落在他头上,老伽吓得跳起来。

我找来一只苍蝇拍,但他像看见毒蛇那样断然拒绝了。我拿着拍子转圈猛打一气,看看空空的拍子面,我僵住了动作,歪着脑袋看他,发现他脏兮兮的耳朵尖动了一下,他笑了,笑得有点儿丧:是蜜蜂。

我不置可否。他又问:你听见了吗,钟声?

我不懂,他说他常听见些奇怪的声音。在非常寂静的时候。比如,现在。听见蜜蜂说话的声音。

老伽像昆虫学家那样看着我说,蜜蜂很可怜的,它的脑袋那么微小,什么也记不住,寿命那么短,活了等于白活……

这是感时伤怀的老伽,一个不伤害万物的佛系怪人。

窗户玻璃被撞得啪啪响,轮到我的眼睛确认了一遍,是一只普通的蜜蜂,在抗议玻璃以透明的存在欺骗了它。如果蜜蜂能说人话,也许会说出它的不幸,在不幸中它能记住些什么呢?蜜蜂的生涯太过短暂,容纳不了太多日常平凡琐碎,也许只能选择性记忆,记下某些最重要的时刻,最幸与最不幸的时刻,好像我最能赚钱的时刻。我有点恼,老伽一来就用乱七八糟的想法掺乎我的生意,说把我一心赚钱过好日子的心情给搅乱了。

老伽又从我这里买了电视机、微波炉和洗衣机等家电,以及一部二手手机。我记不得他付钱了没有,也没太在意。二手家电常有点小毛小病,我去春水楼帮他修理过好几次,顺便知道了他与傻子的事。之所以留意他的风流韵事,因为我老怀疑他把钱浪费在了女人身上。老伽早年去深圳打工,每天就跟个流水在线的零件那样杵在生产线,站足八小时,还经常加班。下班后,他没别的娱乐方式,就看看直播,打打农药,每天至少花四个小时在手机上。看直播爱上了一位说话可人的直播小姐姐,郁积的乡愁与烦恼都得到了排解。为了引起那位小姐姐的注意,让她开心,他不停地打赏。花光了工资后,他又经人指点,在网上借了现金贷,提供身份证、手机号,三分钟打款。感觉这钱跟天上掉下来的一样,他不停地从几十个APP借钱。开始他搞个账本,记录每个借款APP的还款日期,到后来他每月的工资连各家的利息都不够,雪球滚不动了,恶意催款的电话就打回了他老家。他爹做梦也没想到儿子出来打工七八年竟然欠了几十万的债,马上勒令儿子回老家务农。在变卖家产还了部分欠款后,妈妈病倒了,家里出不起住院费。

没钱了,老伽被那位甜心直播姐姐拉黑,曾经他为她打赏过18万多,都成了历史。老伽一气之下把手机扔进了垃圾堆,在家里躺平了大半年,从床底下找出结满蛛网中学时代的一件宝贝。

 

爱情在夜空里按古老的图案铺陈 

 

若是手里有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难免会老想着找个地方用武。老伽行李箱内带来那台破旧的天文望远镜,他入住桃县春水楼头一天,就把它架起来。楼层过低,镜头从天井里看不到天空,恰好落在楼上一些照进黑暗的窗户。

你没法漏掉窗帘布面上烟头烫出的破洞,你也没法不留意楼上傻子家的窗户,昏黄灯光里浮动的轻灵黑影。他不晓得傻子多大年纪,反正不管她多大,春水楼里都管杜鹃叫傻子,她的四川口头禅是啥子啥子。杜鹃和一个她称为老公的瘸子同居,够傻的。他如此注意是因为他起得晚,总是被那个瘸子在天井里大喊大叫吵醒。他拉开窗帘,看那瘸子站在下面天井的阴影里,叉腰,瞪眼,瞎嚷嚷的劲头把狗子都吓跑了,男人去打牌的前奏。

老伽喜欢在镜头里观察杜鹃一个人走过门前那条石板路去上中班,一心一意埋头赶路的专注,不施脂粉,长袖长裤,戴着抗静电的条纹袖套,外加一条黑亮水滑的大辫子,不象春水楼的女人。杜鹃是春水楼楼里面唯一不操皮肉生意的女人。他被她那月亮似的白脸吸引住了,他自以为她和他是同路人,同样倔,同样怯,无法为这个坏得无以复加的世界所包容。

杜鹃在天井里洗洗涮涮,与人偶尔聊起在电子厂打工,也聊起打工史,去重庆,去深圳……退守县级市桃县,钱越来越难赚,但桃县生活费用低一些,赚少些也能对付。她的身材依然苗条犹如少女,眉眼依然动人如同初春的湖水。他常想人老珠黄这个词用在她身上并不公平,她的皮肤泛出象牙年深日久的乳黄色,显出古老唐诗的韵味。杜鹃看到附近站街女往往露出不屑,与她们照面会偷偷地骂婊子,尤其是对那些整夜去酒吧舞厅鬼混的女人。她在楼里面没什么朋友。

第一次他看到她哭的时候,狗日的瘸子把她的东西一骨脑给扔了出来,锁上家门,大摇大摆走了。她哭得特别孤单,楼里人只是看热闹说风凉话,并不想一块儿哭。

老伽从天文望远镜里看了许久,把楼上女邻居脸上的汗毛也看得清清楚楚。天井里扔满了她屋里的东西,两只红塑料桶,铁丝弯成的衣架,五颜六色的毛巾和女人衣裳,一床薄被子,编织袋,行李箱,坤包,一根不知道做什么用的毛竹片。瘸子不晓得去了哪里,天黑也没回,赌兴发作起来,十天半月不回家是常事。

老伽等到天黑了,趁人不注意,下去把傻子杜鹃领回了自己屋子。刚才还哭着要杀掉狗日的瘸子的杜鹃哭累了,一点儿没犹豫,还问他可以看电视吗。五分钟后,她被《非诚勿扰》等选秀节目逗得擦着红眼睛笑了。老伽放心了,她一点儿也不怕他。

他给她做了面条,接着,在狭小屋里绕圈子,看她有滋有味地吃面,他问她饿不饿,立刻笑了,他喜欢说废话。长久以来就做梦,天上掉下一个姐姐陪他去天井里看天气,让他心里的狼被冷风吹醒。他乘车来桃县,起初在一家无纺布工厂做质检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丢了饭碗,不赌不嫖,窝在家也能挨一段日子。他告诉她自己不是深夜外出干坏事,而是去郊外看星星。她嚷嚷起来,他不晓得她是说傻子还是啥子。他说这个爱好费钱,但比看直播好多了。他热爱夜色覆盖的地方,上面有许多背戳破了的洞,少年时代就是攒钱买望远镜,从军用望远镜攒到天文望远镜。他在桃县日子就是白天蒙头大睡,夜晚出去看星星。

他又说,四百年前,外国有一个顶聪明的老头爱摆弄镜片,不知怎么一搞,他把两个镜片弄在一起,看到了老远老远的地方,看到了月亮,月亮上面的树,房子和人,看到天堂。

啥子天堂?杜鹃啪嗒一声把电视关掉了。

天堂当然有。天堂在星星上面。

外国老头是谁?

伽利略,他顺道还瞅见木星的四颗卫星。

姓伽的老头很凶嘛!

哦,哦,咱老乡都管我叫老伽。他说着就连续打喷嚏,涕泗横流,样子很狼狈。她给他找来纸巾擦拭,把他鼻子擦得通红。傻子不能理解男人怎么能得花粉症加萎缩性鼻炎,老伽也不能理解女人看几眼电视上别人的哭笑转眼完全忘了自己的霉运。世上有瘸子那样短命鬼勒索女人赖以为生,世上也有傻子这样甘心情愿打工来供男人吃喝嫖赌。

他拿出自己80mm口径的天文望远镜,她双手抱娃娃似的掂量,好重。当然重,他说快20斤呢。但这个只能玩玩。国外都是小孩子玩的。他想要的是重两倍的那款进口镜,专业级别,口径150mm, 750焦距,他紧张到口吃,说那要好几万块呢。可以看到月亮上的环形山,神秘塔楼,还有地道。你知道月球是空的吗,那下面布满了四通八达的地道,还有高达5千米的尖塔。你想想,桃沙酒店的高度才50米!

他压制着自己心里的那只狼,把她拉到天井里,架起望远镜像高射机枪那样朝天瞄准。她薄薄衣衫上廉价香水、发油和天拿水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让他看到了天文望远镜里永远看不到的景象,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正在夜空里按古老的图案铺陈。他还没有射击,她就被击中了。她倒在他怀里,辫子缠住他的胳膊,他在她脖子上亲了一口。她尖叫起来说她们骗了她。骗了她的人是楼里女人,她们管老伽叫半夜出去打鸟的变态。外乡人和他那火箭筒似的装备早就恶名在外。

老伽双眼红肿,流着泪,得意洋洋告诉我,那晚杜鹃主动留下过夜。他在床上忽然有了比天文观测更重大的发现,他想不到瘸子居然比他所认识的所有男人更有福气。他搂着傻子杜鹃的脑袋,宛如搂着偶然路过地球的一颗小行星。他说起他的伟大理想,将来发现一颗新的小行星,用自己的名字来命名。

他给我看手机里杜鹃的相片,那其实是一个长相平平的女人,春水楼的女人。

我很快忘了她长什么样,忘了老伽的风流韵事。

 

桃县上空的隐隐钟声

 

桃县的百多万人口聚集在汉江平原最低洼的一个弹丸之地,就像地壳、地幔、地核全部浓缩在一个点,产生如此紧密的引力,吸来的无外乎这样的人:他头顶稍嫌大的灰色鸭舌帽,皮夹克搭配牛仔裤,拖着一只外观像编织袋一样的超大行李箱,走路蹭着墙根,躲避着一只苍蝇的跟踪。他走不快,踮起脚尖,看上去犹如一加速就要摔倒的样子,逢人憨憨地笑,逼出额上抬头纹,脸上脖子里满是汗,焦虑的心下面隐藏着一头狼。一当他发现一路上盯着他的不是苍蝇,而是一只迷路的蜜蜂,他的脸愤怒得扭曲起来。

老伽走进这个故事纯属偶然。如果不是因为蜜蜂,我无法理解这些偶发情绪缠绕的琐事。这些因为美和疼痛搞得乌七八糟的点点滴滴,像蜜蜂的记忆一样短暂,但也如蜂尾的毒针一样危险。每当我在喝酒的场合讲起老伽的故事,老是从一只蜜蜂说起。我说一只蜜蜂空中由上至下,像神那样见证了一个外乡人在桃县的欲望和末日,听的人不免哈哈大笑,桃县人都是很实在的乡下人,他们是非常容易感受到幸福的人,不会轻易相信我这种外乡人在酒桌上的胡言。

话说那一年,老伽搭破旧的长途车一路颠簸,像装满砂石的编织袋填塞堤坝缺口那样,倾倒在桃县长途汽车站。他不怕苍蝇,但他怕蜜蜂,总觉得那种毛茸茸的小飞虫活着一天不是为了好好生活,而是为了蜇人。他一到桃县,听见了城里到处隐隐约约滚动的钟声,这让他感觉轻松,继而起了最初的疑惑。桃县上空独有的隐隐钟声。当时,他尚未把钟声和蜜蜂联系起来。

一些衣衫褴褛的工人吃饱午饭,挥动大镐,下意识地随着钟声节奏,修缮桃沙江畔一片破败的古宅。老伽混在看热闹的桃县群众里面,关心恢复明清古宅原貌的进展,他不搭讪,也不跟无所事事的游民开无聊的玩笑;他越来越吃惊,也许只有他这种同样游手好闲的外来打工汉子,才会特别注意到桃县奇怪的钟声。这里并没有教堂,只有一些香火茂盛到令人惊疑的庙宇,都在离桃县很远的穷乡僻壤,不知道市区附近什么地方能发出这样的钟声,但这里的人感觉迟钝。人人习以为常,在轰轰钟声的大背景里过着小日子。

春水楼是一幢贴满白色瓷砖的回字形八层楼,极其普通,除了门口挂着一对大红灯笼,没有任何特征,与周边的繁华极不相称。底层院子朝外搭了一圈违章建筑,砖墙和墙板上贴满了各色膏药似的小广告;背景画着拙劣的绿草地和蓝天白云,一排小孩子傻笑着,提水壶在浇花;棚顶彩色塑料雨布上面压着木条,石块,罗筐,还用空调外机作为固定。两楼以上全是闪闪发亮的不锈钢防盗窗和五颜六色的广告牌,夜风穿过,天井地里纸屑、碎啤酒瓶之类杂物哆嗦着跳舞,违章棚顶劈劈叭叭作响,中空的大楼发出一阵阵鬼哭狼嚎的回声;不熟悉的人夜路经过一定会吓跑,住在楼里的人全都木然,甚至说没有这种声音还睡不踏实。让他们真的睡不踏实的是半夜钟声,都说听见了悠扬厚实的钟声,绝不是什么鬼怪夜声。桃县没有教堂,离庙宇也很远很远,这钟声着实有点古怪。为了探究没有来源的钟声,老伽跑遍了桃县周边,当他灰心丧气的时候,他在望远镜里看见了一团黑云,常在半夜出现,钟声被夜色放大了,响彻春水楼。

老伽对邻居小芹讲,他喜欢绵绵不绝却若有若无的半夜钟声。他和好心的小芹套近乎,目的是为了杜鹃无家可归。小芹说叫她来吧。

等到杜鹃搬进小芹家,老伽第一个发现那不太合适,一间房内并排放着两张双人床,隔一布帘,床间距离仅容一人过。晚上,小芹那边同她开出租车的老公的任何微小动静,杜鹃都很难错过,反之亦然。

杜鹃并不在意。她常来老伽的房里看电视,顺便把该放冰箱的东西放到老伽的冰箱里,该加热的东西放进老伽的微波炉,但不在老伽处过夜,说是她的中班改成了夜班。有天晚上,老伽外出经过桃沙酒店,看见停车场走出来一群身材矮小精壮的本地人,好几个都有纹身,其中有两个女人,他避之不及,一秒钟内认出了小芹,下一秒钟认出杜鹃。他还在发愣,那群纹身汉子簇拥着两个女人进了桃沙酒店。等到他回过神来,他不敢贸然走进酒店,他一直在回忆刚才杜鹃脸上是什么表情。过几天,他从小芹嘴里得知杜鹃改行了。她饱受流水线拉长的咸猪手骚扰,丢了工作,不得不跟着小芹去酒店作公关了。老伽没说什么,连续好几夜,他都盘桓在野地里看星星,他又能做什么呢,他连自己也很难养活,杜鹃还是瘸子的老婆。

瘸子尖利的高音在天井里再度飘荡,他高音喇叭似的叫嚷杜鹃的名字,手里掂着擀面棍,他突然回来了,他把杜鹃从小芹家抓回自己屋里。杜鹃再也不来老伽那里看电视用冰箱了。老伽就是那阵子勤快地跑我的店,看我修各种古怪东西,他说他要好好工作,学一门手艺。我说有女人了吧。他赶走两三只吵闹着的苍蝇,松了一口气说,不是蜜蜂。我歪着脑袋看他。他不好意思地说骗光他钱的那个做直播的小婊子就是一只带毒针的蜜蜂,四处折腾,尽想蜇人。

你不知他有多讨厌蜜蜂,我根本没想到过他和蜜蜂之间的必然联系。

过了一段日子,他想向我拜师学艺。我说这活你干不了。

老伽缩了缩脖子,脸色突变。半天憋出一句话,说这活他能行。我不理他。

我认定老伽喜新厌旧,有重色轻友的毛病。好像是为了验证这事,有一天他突然打了个电话给我,淡淡地说他已经离开桃县,把冰箱等都给了傻子,说话间好像处理他自己的遗产,还提醒我别忘了帮杜鹃修理。我马上拉黑了他,很快忘记了这个自私的老乡和他的相好。

 

他袋子里提着的全是钱

 

桃县是一个令人神志昏沉的小地方。虽然每个人都像羊群那样起早贪黑,不知在赶什么活,理性介于清醒与梦幻之间,唯有活着的意志是无比坚实的力量,像引力那样死死缠住了好大喜功的梦想。时间是尴尬的存在,好像吹过江汉平原的风,你能听见钟表走路的滴答脚步声,如同听见它在田野间摆弄什么名堂,但你就是找不到它存在的痕迹。即使是新生事物,如拔地而起的幢幢高楼,如蛛网般的高速铁路,都像是原来就有的,原封未动的。一切改变都是混沌的,模糊的,只有生意是明确的,热气腾腾。

桃县人之所以效率和速度至上,都围绕着生意。生意不好,担心饿死;生意好,担心来不及做。时不时抽空打一个盹,看上去这一座城人人都在装睡,你不用叫醒那些装睡的人,因为他们始终没正儿八经睡着过。桃县人是谨小慎微、思虑过度的一类人。顶多就是打个盹而已。

一只蜜蜂出现在我的小店打烊的时候。那个薄雾升起的桃县傍晚,我也在装睡。

我闻见一股子浓浓的莲香,浓到中药煮沸的气味。我所记住的却是嗡嗡的翅膀振动声,超过了直升机螺旋桨噪音,达到了钟声的频率。我惊奇,出现的是一大群蜜蜂,铺天盖地,密密麻麻,像成了一团乌云,发出了桃县特有的钟鸣。更令我惊奇的是出现的不是老伽,而是一个戴着三层无纺布口罩的女顾客,仿佛夜雾骤然升起在猫头鹰的翅膀底下。她说的话听上去像坏掉的水箱,水声单调,绵绵不绝,根本听不懂;她的眼睛不看任何事物,又像看着所有的事物,两只手像猫头鹰的翅膀,交替拍打后腰,是左侧,我注意到。

天哪,后来,我反复地想,到底是左侧还是右侧。但这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她留下一张纸条,写有龙洲路某号的一个地址。我呆呆地注视着她飘然离开,身后拖着一根大辫子,还有乌云似的蜂群,它们生涯短暂,游手好闲,发出瀑布撞击悬崖似的轰鸣。我花了不少时间,极力想弄懂她和成群出现的蜜蜂之间有什么联系。她是要我去上门修理。可我几天下来,弄丢了那纸条。以后的日子,我成天神思恍惚,磨磨蹭蹭,什么劲也没有,把几台电视给修坏了。我好像见过那个女人。我直觉感到她和老伽有什么联系。但末了,什么也记不起来。找不到老伽,是因为拉黑他的人是我。

就在这时候,老伽回来了。春水楼的人说他其实是想重回春水楼,说对了一半。当时,老伽埋头上楼,手里提着一只鼓鼓囊囊的红色马夹袋,经过自己原先的住处,没停住,上楼,来到熟悉的那个房门口。一个面容陌生的皮短裙女人斜倚在走廊栏杆上,吐着瓜子皮,像新搬来的人那样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

楼下的小芹追上来,告诉皮短裙这是喜欢半夜出去打鸟的老伽,原来也是春水楼的租客。他是来打杜鹃鸟的,小芹不怀好意地笑,接过老伽递来的烟说,老伽你走后,这里多安静呀,你听,坟地一样的静!

皮短裙脸上慢慢显出失望,她转向天井吐烟圈。

小芹对老伽说,冰箱你拿回去吧。还有这个。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纸箱,里面装着一架标着洋文的高级天文望远镜,还有一大包苗家配方的鼻炎药。

小芹啧啧地说傻子离开前留下给他的,老贵的。

他仔细察看后叹了口气,他断定这望远镜其实是一件山寨货,他手里惦着那一包药,点了点头,傻子不识货的。

在小芹的出租房里,他看到了原来属于他的电视机、微波炉和一台二手的果绿色冰箱。他想起从前在春水楼那段秘而不宣的日子,恍如隔世的感觉,不相信自己曾在最著名的城中村春水楼里做过这些风尘佳人的邻居。他留下三千块钱,单单雇人运走了绿色冰箱。

小芹和皮短裙惊慌起来,跑回了各自房间。她们躲在屋子里,又听到了隐隐约约的钟声,来自桃沙江方向,这一回声音奇大,如同许多巨石跌跌撞撞滚落江面,发生在大白天。她们想明白了一件事,每次钟声变大都是老伽出现的时候。她们不约而同找了街上的瞎子算命,花的是老伽的钱。

洪湖来的算命瞎子是为预卜未来而生的,空洞的眼睛在墨镜后面看着天,用干涩到发痒的声音说,桃县泡在糖水里,好日子到头了。

这消息太丧了。

 

老伽跟着辉子干得挺顺利

 

春水楼是回不去了。老伽回来不久,住进了桃县人民医院,是秋天的事。

我去探望他,不是为了他欠我的,但一见面他还是从枕头下抽出一迭钱塞给我。证明外面传闻不假。小芹后来到处对人说,老伽发财了!他袋子里提着的全是钱!皮短裙可以作证。看来她们都用各自的方法偷看过老伽的马夹袋。

我说老伽你回来也不打声招呼。他整个脸肿得像猪头,手臂上小腿上发出一片片红疹,正预备做鼻炎手术,只是抬头纹更深,满头钢发比以前更加挺立。

我说起遇见那个神秘女顾客的事,说到龙洲路的地址,老伽脸上的表情瞬间从错愕转为激动,又从激动转为怀疑。他颤巍巍掏出手机,我认出那是我给他的二手机,我说不太像。我见过手机里的女人照片,其实,我在心里早确认了那眉毛、眼睛和额头,杜鹃拥有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你无法忘记的特征。

看来老伽的记性要比我长得多,因此也痛苦得多。他说在离开桃县前,他犹豫了好多天,终于趁着瘸子不在的晚上,把杜鹃单独叫来。杜鹃以为是照常来看电视,她还扭捏推脱了一阵,老伽的倔劲发作了,看他特生气,她才答应了。她来的时候换了一条黄黑双色斜纹裙子,那个夜晚在老伽的记忆里洋溢着蜜蜂嗡嗡盘旋的春天气息,让他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她带来许多速冻饺子,两人吃了,剩下的她要放冰箱,他说不用了,这冰箱留给你。

杜鹃看着果绿色大冰箱发愣,她说你要用的。他说用不着了。

她说送我也没地方放。他说电视那些你统统拿去。

她瞪着他。他说他要走了,他在南方找到一个好工作,工资高,带宿舍,管一日三餐,他不能放弃那么优厚条件。

他不知怎么告诉杜鹃。但他还是说了,他想去南方挣二十万块钱,把她从瘸子手里赎出来。不是个小数目,但他起码可以试一试运气。她拎起裙子坐到他床上去,又移坐到一把破竹椅上,好像在寻找什么可依靠的地方。她才发现老伽胆子并不小,他居然偷偷去找过瘸子,瘸子在狂怒过后,眼睛开始放光,似乎看到了发财的机会。他豪爽地说他是花了大价钱把杜鹃买来的,这些年物价飞涨,吃了喝了用了不少他的钱,他开二十万块一口价,给老伽一年时间。

杜鹃双手掩面哽咽起来。如果她哭得美,他的心里就不那么难受。他想给她些安慰,但鼻炎发作了,他说话就像哼哼,该死的草籽花粉怎么就飞得屋里到处都是!他听见杜鹃说别碰我,我没有他们说的那么下贱。

老伽想天下之大谁能来安慰他自己呢,非常想抽烟。他嗓子里起先干燥的冒火星,现在转为黏糊糊的痰液,满是雨水泥浆,说不出话来。他的耳边传来钟声,如同巨石滚落桃沙江面。他感到屋子外面一定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蜜蜂。

杜鹃把辫子拆开,黑发散在肩头面门,遮住了她湖水似的眼睛,她说,求你一件事。不管你回不回来,要是你发现了新的小星星,能不能给它起名叫“杜鹃”?

老伽说杜鹃毕竟是个傻子。他骗了她。

他放出了心里的那头狼,不去南方,而是去了省城。他被蒙上眼见了公司的领导,他们管他叫大哥,听声音大哥细声细气的,非常年轻。一个叫辉子的小伙子交给他一部专用手机,带着他一起外出跑业务。他们在车站接到一个二十来岁的江西小伙子,按大哥吩咐核实了来人身份,带他到附近一家医院体检,抽血、验尿、腹部拍片,把他安排在车站旅馆,关照他不要与别人交谈,不要熬夜,少用手机。他们还用小伙子的身份证替他买了车票。

第二天,目送小伙子进站上火车,他们俩搭上长途车前往济南。他们在济南一间小旅馆找到早抵达的江西小伙子,给他买了一件御寒的外套。在那里一共四天,老伽他们每天为他交纳房费,还给他100元零花钱,嘱咐他不能乱跑,早睡早起。小伙子的嘴唇哆嗦着,眼睛也红了。长这么大也没人这么关心他。第四天,他们领着一个身穿白大褂、戴着口罩的男子来为小伙子再次抽血。隔天清晨6点,熟睡中的江西小伙子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他们已经为他订好了前往河北的大巴,小伙子再次独自上路。

老伽他们租一辆出租车上了青银高速公路,在邢台南宫出口,他们截住大巴车,再次接上江西小伙子,来到一家宾馆,早有一个面如金纸的浙江口音的人在宾馆里面等候。下午6时许,他们一行四人登上一辆灰色面包车,这回他们拿走浙江人和江西小伙子的手机,给他们戴上眼罩,途中完全不许交谈。一小时后,车子开进一处空旷的农家小院。铁栅大门挂着绿帆布作遮挡,小院内杂草丛生,自西向东五间平房依次排开,透出暗淡的灯光,后窗全用砖块砌死。从外面你看到的只能是月光和月光底下的坟地,长草凌乱模糊,像起舞的鬼魂。

江西小伙子被带到另一间房,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手术床、两台叫不上名字的仪器。屋里三四个戴口罩的人看不清面目。其中一人穿戴白大褂手术帽,其余人墨绿手术服。白大褂问是不是确定要进行肾脏摘除手术,那小伙子机械地说,卖。

什么都可以卖,只要价格合适。浙江人很开心,他被带进另一间平房,如果他安静地等待,明天他将得到一枚新的肾脏,替代体内已经衰竭的器官,美好的新日子即将重新开始。

老伽跟着辉子干得挺顺利,跑了几单这样的业务后,很快熟悉了公司的生意经。买肾的浙江人要给大哥55万,外加红包,而可怜的江西小伙子卖肾只能拿到4.5万。老伽也曾犹豫过,但想到他和辉子每人每单可分到一万元,外加红包。跑一年存下的钱就离二十万块差不多,他就能振作精神跑下去。

那一晚。他在农家小院子里办完交接,扭转脸去,屏住呼吸,再次听到了熟悉的嗡嗡声,他发现院墙下的幽暗中分辨不出是蜜蜂还是飞蛾。接着,眼前出现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轻灵背影,蓬松的白色滑雪衫遮不住她,蒙着黑眼罩,那根水滑到闪光的长辫子何其眼熟。她是另外一组业务员带来的货源。业务员们都极怕大哥,没人敢泄露货源的身份,也不允许他们私下攀谈。

手术开始后,老伽溜出院子,躲在村头树下吸烟,火星飞舞,长草扬花。不晓得是烟雾还是过敏,他猛烈咳嗽起来,脸色灰蒙蒙的,闭着眼睛,泪花仍然溢出了眼睑,满脸都是,头皮疼痛发胀,他好像马上要昏厥。自从他们租下这个农家院落,村民们都有些疯狂了,他们捏着农具在周围转悠,他们说坟地里的僵尸出来了,又出动来吞噬村里的牲畜和婴儿。他觉得村民说得不假,这个农家小院是修在乱葬岗上的,半夜出动的僵尸就是他自己。他不得不躲着村民,像僵尸进食那样亢奋地吸完半包烟,他没有昏厥过去,没有丧失理智,他做了一个草率的决定。

他偷偷剪断电线,趁着农家院子断电的混乱,潜入手术间,偷走了那片刚刚摘下的肾脏,连夜坐车逃回桃县。可是那时候,他发现杜鹃早已离开了桃县,瘸子也走了,只有小芹她们还用着他的电视机冰箱微波炉。小芹说杜鹃跟瘸子去南方赚大钱去了。

南方是老伽心里永远的痛。他后悔莫及,一心想把偷来的肾还给那个长辫子卖肾女人。他冒险在圈内辗转打听,却意外得知那个女人因为术后感染,没熬过七天就死了。她是被她的赌鬼老公逼着卖肾还债的。他心里悚然一惊。那个女人会是他朝思暮想的杜鹃吗,那个蒙眼罩的身影既熟悉又陌生,他在心里默过了千遍,依然无法确认。他千方百计,也无法获取女人的名字。他说完,又开始流泪擤鼻涕,杜鹃当然不可能是真名。他的目前计划是花钱对付花粉症,做完鼻手术,就去南方,医生警告他如果手术失败,他的眼睛会丧失流泪的功能,他说好啊好啊,他要的就是这个。

我果然发现病房里不知何时起飞着一只黑色花纹的蜜蜂。翅膀振动声音如此大,原不该一直忽略到现在。老伽讲的下半段故事有多少真实度,不好说。好比病房里凭空出现了一只蜜蜂,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老伽说他发现了真相。他说在走南闯北做业务的那段时间,他遇见了一个养蜂人,那个人告诉他桃县出现的其实是一种叫做钟蜂(Bell Bee)的外来蜜蜂,源自遥远的古老澳洲大陆,尾巴没有毒刺,修筑螺旋结构的蜂巢,别以为没有刺,就没有进攻性,它们其实会用嘴咬人。钟蜂的爱好是像羊群那样密集地群体行动,成百上千,聚集在半空,形成黑云,发出模拟钟声的集体共振。

老伽没有说他的钱怎么来的,但看到他突如其来的富有,你完全可以自由想象,他如何在住院前租下了桃县水边的好房子,买了最贵的天文望远镜,每天夜里在宇宙里寻找新的小行星。当然,他没能找到什么小行星,却发现钟蜂一路尾随着他,无论他在哪里租房,钟蜂都会聚拢来,把钟声尽量放大,尤其是在人声寂灭的半夜。

我走到病房的窗前,外面的桃县是阳光抚摸下一片昏然欲睡的海。我也听见了那神秘的滚滚钟声。那只钟蜂黑色斑纹的小身体依然在老伽的病房里打转。单个翅膀的振动之大,老伽痛苦地呲牙咧嘴,不由我不信他说的故事,我想起最早出现在家电维修部里的那只钟蜂,是不是同一只呢,很能确定。老伽现在是一个有钱人了,但他并不高兴,他像迷路的钟蜂被密封在这个秋天里,对前方的出路仓惶失措。

 

寒流像愤怒那样击中了我

 

现在,我终于得知了钟蜂的秘密,却反而怀念那不知钟声源头的日子。没有蜜蜂的嗡嗡声是不成其为春天的,没有催动花开万里的神秘钟声是不成其为桃县的。然而这两者却是同一种存在,钟蜂为什么出现在桃县这个小地方,正如老伽为什么要一再回到桃县一样,是一个谜。春天早就过去了,钟蜂的日子快到头了。

入冬以前,一个清晨异常冷。寒流像突然的愤怒那样击中了我。后来,我不断回忆起那个破坏了幸福感的冷酷清晨。路灯坏了的小巷,在霜冻的晨曦里永远没有尽头,我与她擦肩而过,在一连串肢体哆嗦中,认出了她。她来过我的店,依然戴着口罩,瞳孔不看着任何物体,但眉毛眼睛额头如此清雅光洁,藏在她口罩背后的某种尖锐的棱角使我感到刺痛。以前的错觉是可笑的:她实际是用两只手交替捂着后腰,从前面看,就像猫头鹰拍打着翅膀。

我尾随着她,穿过桃沙江边的古宅保护区,穿过湿地的水杉灌木和茎叶倒伏的田埂,来到更为低洼的龙洲路。寒冷的雾气打湿了一切在田垄中褪色的景物,连同我的面颊。我衣着单薄,在风里像来不及收割的庄稼那样杂乱颤动,以为天气要发生变化。女人留下的纸条上写的就是龙洲路某号,传说在桃县还未出现之前的远古时代,这里是龙嘴的所在,龙口不断吐出污泥浊水,年深日久,沉积为龙洲洼地。她消失在洼地里,那里有一幢绿树环绕的老房子。

在昼夜不分明的这种神秘时刻,那是一栋我所害怕的房子,绿得晦暗,散发着霉味。

蜂巢般纠缠不清的一圈圈电线下面,院门未关严实。我推开门。屋里无人,桌上放着一只红色马夹袋,鼓鼓囊囊的;窗前架着一具火箭筒似的天文望远镜,印着不认识的外文字母;角落里一只硕大的绿色冰箱非常眼熟,我一把拉开冰箱门,闻到了一辈子所能闻到的最奇怪臭味。

冰箱坏了。

我在冰箱背后的不干胶贴纸上看到自己维修部的电话。

存放在绿色冰箱里的那片肾腐烂了。我看得清楚。这是我的错。我给老伽的冰箱这么快就坏了。但他现在有足够的钱订购最新款的超大冷柜。然而,桌上的马夹袋,我拆开一看,全是冥币,捆扎得整整齐齐。

下雨了。我似乎看见老伽歪斜着倚靠门框的场景。他满脸不知是雨还是汗,点燃一支烟,出神地望着日益接近冬天的细细雨丝,瞳孔里露出狼的目光。他好像在听着什么音乐,怀念桃县的钟声,等着猫头鹰般拍打翅膀的女人寻到龙洲路来,我的这次突然造访岂非证明他所期盼的并非痴心妄想。桃县没有教堂,庙宇也很遥远,但钟声擂过大地的胸膛,撩拨汉江平原的众多河网,送许多舟楫逆流而上。老伽天天夜里扒着高倍数望远镜望天,他已经找到钟声的源头,但他还在寻找着未知的小行星。寻找着他失去的女人。龙洲路的老房子是预示老伽骗了我、骗了杜鹃、骗了所有人吗,如果春水楼的人看见他提着满满一袋子钱都是冥币的话,莫非他发财的故事也是他精心编的鬼话?我开始怀疑老伽的故事,怀疑他回到桃县的动机。

抬头看到一只蜜蜂像直升飞机那样停在半空,我意识到这只好事的钟蜂已错过了大好季节,它一定是一路跟随着那女人。钟蜂要是记忆力好的话,一定记得杜鹃在哪里。我在手机里检索了一番,发现网上说蜜蜂的记忆力只能记住七天,但如果从老伽来这里算起,它就能记住老伽,一定能记住最关键的三四个月,那差不多是蜜蜂的一辈子,也会是老伽的一辈子。我们低估了蜜蜂的记忆力。这只钟蜂可能老了,但它的记忆却很新鲜。它的视角永远在你头上,像神那样俯视众生,心怀悲悯,一旦有机会成群结队,就发出警戒世人的钟声。

我陷落在绿色房子一片寂静的中央,只有我的噗通心跳,还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钟声,仿佛雷声滚过江面。

从此往后,我再没见到那个猫头鹰似的女人。

老伽还没出院,警察就来了。老伽出事那天,我正在吃午饭。等我闻讯赶到桃县人民医院,医院大楼前围满了吃饱饭看热闹的桃县人。警车呜呜地叫着,正在费力地驶离人群。我看见老伽戴着手铐坐在车内,正襟危坐,在两个警察中间。看热闹的人说警察因贩卖人体器官通缉他已经有好一段日子了。他抬起脸,一脸无辜,眼神像洪湖来的瞎子那样空洞,面容浮肿,双眼红肿到睁不开,鼻部贴着药棉绷带,看来鼻手术失败了。

一只飞虫拼命撞着车窗玻璃,发出劈劈啪啪子弹爆裂的声响,几乎要破窗而入。那一定是钟蜂的愤怒。

[插图:“我看见老伽戴着手铐坐在车内,正襟危坐,在两个警察中间。” 绘图:曹青]

一条夹着尾巴的草狗来凑热闹,它开腔狂吠,遭到闲人们的痛斥驱逐;狗似乎明白了钟蜂的愤怒。如果这时候你蹲下来,仔细端详狗的眼神,你会发现狗的智商并不像外表那般低,狗常常比人更快解读神启。在桃县人民医院有太多翘首盼望肾移植的病人,现在医院的后门,常能看到一些戴口罩捂着后腰的外乡人在散步。他们相信在桃县将开始一段崭新的幸福日子,而这取决于你是不是一个有钱人。老伽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就算他重回桃县是为了假扮有钱人,我也没有理由看低他。

进去后,老伽托人带话告诉我,看守所里没有蜜蜂,只有苍蝇,数不清的苍蝇。不过, 他对蜜蜂的害怕只是杞人忧天罢了,不管是苍蝇还是蜜蜂,生命苦短,活不过这个冬天。他没有提龙洲路的绿房子,我也不问。老伽终于摆脱了一段尴尬的人生,他说监狱里面的日子好多了,过敏鼻炎神奇地不治而愈。

老伽被捕那天,还发生了一件小事。建筑工人从那所惬意的桃沙江畔古宅地下挖出无数根长发辫。奇怪的发现召来省里一群考古工作人员,他们目睹长辫子卷曲成蛇群盘绕,一簇簇野蛮的蘑菇,长成黑暗天地的状貌。他们经验丰富,但不知如何撰写报告。头发是最难腐烂的。考古发现常常既不美,也没有什么价值。

这个冬天,我等待着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比如,成群结队出现的钟蜂。

 

(作者为世界华文作家交流会、维州华文作家协会和澳洲华人作家协会会员,微型小说学会理事,圣公会牧师。所著小说散见于《芙蓉》、《文学港》和《四川文学》等大陆文学期刊。)

 

此文首发于《世代》第15期(2021年秋冬合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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