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钢琴师/龚万莹

[题图:孩子们在认真听琴,潮汐昏暗,远处煤灰色的和乳白的云朵交缠,仿佛死者和天使同时降临。绘图:曹青]

海潮翻过来,覆过去。地板,湿漉漉,映出头上的云。潮水涨满了,无主的船浮在海上。啪嗒,啪嗒,雨珠击中木棉花。沉重的花朵跌落,被滑板车碾过去,碾成一滩碎舌,香泽微弱。

花坛边两个男孩,跟骑粉红滑板车的小女孩扯着嗓子讨论:海浪是“哎~呀~唉~呀”的哀哼!才不是!是“爱~哦~爱~哦”的叫声啦!女孩的声音像白糖糕的甜,两个男孩也不是真的在争论。小女孩在中间,桑绿发带扎着马尾,个子矮小。滑板少年,五六年级的样子,一身耐克小钩子。最旁边是平头自行车男孩,穿着黄蓝相间的初中运动服。

“走吧,我们比赛去。”女孩提议,瘦弱的右脚用力地蹬出去。

“欣怡,小心……”男孩们叫起来。

“来比赛嘛……啊,歹势!”女孩才反应过来,自己压过了什么东西,仔细一看是男人的脚。

两个男孩冲过来帮她连连道歉,可男人像一截枯木般没有回应。空气凝结了两秒钟,他才回过头来:“没事。” 然后缓缓坐到黑木长椅上,随手甩掉了手上的塑料袋。透明袋子仰面摊开,里面一本《卿卿如晤》,一团黑布和一瓶洗发香波。

这男人不知为何,让孩子们想起那只暴雨中的死狗。

前一晚,他们发现邋煞黄死了,皮毛浸泡在柏油路的水坑里,雨水叮铃地敲击喷溅,鹅掌藤叶子折断,落在它身上。三个人当时突然被摄住了,不知道说什么,脑瓜好像被鹅毛枕压着。此时也是一样。

那男人望着他们,突然咧口笑道:“你们来比赛,我喊开始。”这笑容,让他看起来没那么吓人,三个小人儿的魂才回来。天上厚积的云裂开一些,透露出些微金光。

“好啊,谢谢阿伯。”三人应声道。

小女孩推着滑板车,雀跃地走出去几步,说:“我们看谁快!谁赢了也没关系。”公园的海风用力地搓揉着孩子们的头发,潮湿而猛烈的气浪填满了他们的缝隙。两个男孩磨蹭着跟上,在她背后偷偷商量:“她妈妈快要……我知……要让欣怡高兴……”

于是他们三个人、滑板车、滑板、自行车排成一排,女孩给了男人一个眼神。男人大喊一声:

“预备——开始!”

女孩的粉红滑板车,嗖一声直窜出去。本来应该最占优势的初中男生,在后面骑着自行车,路线和车子都故意扭来扭去的。滑板男孩也是,动作用力,但节奏很慢。

女孩首先到了公园末端,赢了比赛。她小小的个子蹦了起来,一颗弹动的小红豆。滑板和自行车而后才赶到。

 

“林先(生),你来啊?”蓝制服保安小李夹着烟,向男人挥了挥手,邀请他到亭子这边坐,跟华叔一起泡茶。

“阿宏,你看那些囝仔真可爱。”华叔抬起头对男人笑道。他身上红色的背心绣着“蓝天救生队”几个字,紧凑的布料绷住蓬勃的肌肉。华叔右手拿着茶壶,正山小种的蒸汽从那只小小的壶里蔓生出来,如同白色的飘带挂在亭子上空。

男人名叫林漱宏,原来也是蓝天救生队的。他干这一行倒不是因为看中那五百块津贴,反正这两年搬来这里,每周跟华叔这群老家伙一起游游泳,就当锻炼。

“干,全日在下雨。”保安小李呼出一口烟,白雾展起帆向灰色的海扑过去。而后便没有人说话,只是冲茶的声音,茶杯被填满又喝干了几个来回。

“唉……我经常替你艰苦心……”华叔试图说句话,可小李扯了扯他的袖子,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半截话悬浮在空中,没人把它接住,于是一点一点缓慢消散。海风发出叹息。

林漱宏吹了吹茶,簌地喝下去。是真的很烫。

这就像是一个梦魇里的一场追逐,无论追逐的人和被追逐的人都动不得手脚——不知道为什么,荷马的这句话,近来总会从心里蹦出。

华叔和保安又聊起来。不知道是谁,把一架沉重的旧钢琴遗弃在海边公园的阳伞底下,还配着琴凳。林漱宏把茶杯放下,慢悠悠地朝着海边那架琴走去。

 

这时,有人正款款打开琴盖板,看见烤漆剥落了大半,琴键像黄牙,踏板也裂开了。按下琴键,咚-咚-咚。每一声都闷而长。孩子们在角落里打闹,高声地笑着。

“我也想有自己的孩子,像那样。”按下琴键的是一个短发女人,绷着暗色薄唇,转头对她身边的人喃喃。她铺了个塑料袋,坐在琴凳上,背后浓重的紫红三角梅像一朵云,压在她上头。

“姐,会有的。”戴方框眼镜的弟弟倚着琴,手上还捧着一只滴水的雪糕。

她用脚尖拨弄着,地上有只潮湿发光的蜗牛。要是早知道,自己一个人养只猫,在海边过一辈子也挺好。现在却要拖累另一个人。

“他那么好,别人有的,我要他都有……”她说道。说话如同咀嚼,眼眸红亮淌水,整个人似乎慢慢融化。她弟弟不说话,只是盯着不远处的海。水汽里隐约的孤岛,涨潮时几乎溶解在灰色的海水里。那海浪的声响,跟姐姐说的话,都在不停地循环转动,海潮,哗啦哗啦,哗啦。

那男人走到琴边,短发姐姐连忙站起来:“林老师你要弹吗?你坐你坐别客气,我不会,我瞎弹的。”跟男人寒暄了几句,姐弟俩就走开了,他们还要去公园对面的医院拿份报告。

 

林漱宏按动琴键,音还是准的,虽然有些含混,几个键也按得勉强。但不影响他把一个个音符敲击出来。琴声在海风中飘零成一座灰色的房子,跟着浪的节拍震颤,倒塌,重建。

此时晦暗的黄昏,让他想起妻子发亮的头发。他记得两人到海边度蜜月,她突然从水里冒出来,海水从头发上蜿蜒流泻。她伸出手指——在夕光里被涂上蜜金色的手指,让他看太阳沉入海里。那一颗白日里滚烫的太阳,最终还是溶解了。

嗯,幸好用了进口药,她一生骄傲的长发没有脱落。到最后,还是那么蓬松浓密,她枕在自己黑云一样的卷发里。他把三簇九里香缀入她的发中,摸她的脸,从冰柜中取出的身体已经不一样了。皮肉发暗,那是一个物体,不再是一个有灵的活人。他不愿意记起那种触感。

发亮的头发啊。在高温的炉里一下子就消化了。

 

三个小脑袋慢慢凑到他身边。男孩们慢慢放胆,挤着坐到男人身边,女孩嫌椅子湿,倚琴站着,双手紧抓滑板车手把。他们认真听着。潮汐昏暗,白色雀鸟突然在天空上方停滞,远方瓦罐摔裂。煤灰色的和乳白的云朵交缠,仿佛死者和天使同时降临。

即使再过二十年,孩子们忘记彼此以后,在某一个成年人的时刻——也许是在浅木色桌上签下那份一直回避的冷漠文件,在气味复杂酸涩的地铁里赶路而扭伤脚踝,在听懂了父母的暗示却还是没买车票的某一瞬——他们会突然嗅吸到,与此时一样潮湿沉重的空气。那涌动而出的熟悉感,足够让他们恍惚一会儿,然后继续,在失丧的叹息里向前走。

那男人对小听众们的到来毫无察觉,依然沉浸在回想中。那天,他和那个亮发女人,第一次看电影。他那颗怦动的心,躲藏在影院的黑暗里跳跃,如同海港市场里扑腾的鱼。他偷偷在余光里,看到她白色的袖子,细绣百合,偶尔拂到他手臂,把一整个春日的香气扫进他心里。然后他们路过商场,看到一架无人的黑色钢琴,他就坐了上去,给她弹曲子。他只敢看着琴键,不看她,就不会脸红了。那个春天,他的心每日都踊跃发芽。

曲调循环,弹琴的男人只能想起婚后的每一天,不断循环。

她生气,把他的枕头抽走,睡梦中打他的脸。她快乐,在游乐园里看着玩具笑起来,甚至忘了回头看他,孩子一样笑着。她爱做饭,饭菜跟着时令变化,把土地里冒出来的新菜蔬,随时放入锅里。微红的香椿嫩芽,裹土的晶莹新蒜,枝头饱满的水滴樱桃,带着斑纹的花脚蟹,龙眼被晒成了干。

林漱宏~红树林,林漱红~红树林,嘻嘻。她这样叫他,淘气地笑起来,嘻嘻嘻。结婚多年了,她还会这样笑。他没有办法带她去旅游,她就拉着他,盘腿坐在这海边:“我们来玩幻想游戏!如果去欧洲,我们要做什么?”

“六月的伦敦,去我生活过的弗伦区,那里的公园有逐渐沉下去的老墓碑,灰松鼠蹦蹦跳,狐狸安安静静在你面前走,你不会相信这是伦敦。然后往Hammersmith走,灰绿色的铁桥架在泰晤士河上。跟旅游景点不同,这段河流很安静,没有游客。然后我们还会去约克古城墙上望云……还有爱丁堡的……”

她那可爱的样子,听她讲起来,两人就好像真的去过了一样。

 

在公园里仔细聆听琴声的,还有坐在公园废弃舞台上的两个人。一个长卷发红影,带着刺桐的浓色。另一个裹着贴身雪纺,像一团灰雾。

“这音乐蛮美的,你婚礼上也找人来弹琴吧。”灰雾说。

“可以,如果不花钱。”那红影说。

“拜托,你刚做完一场五百万的公关活动,结果自己的婚礼,预算却不超过五百块!?”灰雾忍不住笑起来。

“刚结婚,那小子没钱——我也要辞职了,跟他去乡下。”

“你要离开……”灰雾努力压抑自己语气里的吃惊。

这个亲密与她交谈的朋友,此刻是真心的。但就在半年之后,朋友去遥远的异乡探望了她一次,看到她住在垃圾堆成山的小区,以及憋气进入带着尿骚味的闷电梯后,就再也不会联系她。她们最后会在遥远的湖面,摇一只小船,浸在夕光里,没有争吵,但深知彼此的情谊已经到了尽头。

那红影这一刻却对友谊崩裂的开始毫无察觉,只是说她总想起手写的誓词——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原来两个人再相爱,也会有分离的时刻。这是她原来从来没想过的。从欢畅的恋爱,进入互相持守的婚姻,她第一步感觉到的是害怕。从此害怕失去。

“酸死了!”朋友只能翻白眼,跟她打闹起来,红影突然开心起来,跟她在海边放声大笑。

 

那张扬的笑声渗透过来,让弹琴的男人想起她。

海音躺在病床上,脸色暗淡,却笑着摸他的脸——“林漱宏,我们来想想,如果我病好了,要去哪里玩?”可肿瘤不停地生长。先是肝脏,然后是脊椎,再后来,腹部也有。越来越大,把腹部撑破,裂开。肿瘤长在爱人身上。肿瘤把爱人的身体撑破。

她说她很痛。她努力笑,可是许多时候也忍不住疼到哭,打吗啡都没用。

她结婚后,矮小的身体越发滚圆,而他却总是干瘦。那时候他还笑说她圆滚滚的,已经抱不动了。最后在病床上就是一把骨头,他抱她的时候,好像在捕风。

焚化炉出来以后,人就更轻了。

他昨天按照约定,把妻子的骨灰播撒在海面。以后的日子不知道还会有多久,那都是一个人的日子了。他的生命也已经结束了,有滋味的部分,已经尝完了。那毫无喜乐的年日,终于临近了。

旁边传来一声轻咳。

 

此时他才发觉,之前碾过他脚面的小女孩欣怡,正静静坐在他身边。她的同伴们都已经离去,只有她留在公园里。她的家人还正守在手术室外,本说好三个小时的,病人到现在都没有推出来,他们都无暇顾及欣怡。女孩的脚悬空,跟着音乐打着拍子,突然说:“这首歌我妈妈爱听,我会唱!一起嘛。”

对,林漱宏弹的是《秋雨彼一瞑》。于是,他们一起开口唱道:

一暝雨惦惦地落

月濛濛暗淡的路

雨水的光影闪闪烁烁

伴阮的稀微……

女孩认真地唱着这首不符合她年纪的歌。

林漱宏的琴声往复,潮水也倒退。退潮后,水中野生的红树林逐渐展露,根系扎入沙土内,在海里生存。红树林与金蕨、瓶花木交杂,边缘还隐约有些银叶树,结出暗褐果子。白鹭用尖嘴啄食,吞咽下去后,发出悲哀的叫声,如同纤细的哀歌。空气逐渐干燥后,水中树林的叶面排出白色的盐。

海音,那些从海里出来的白盐,是不是你。

松枝上的雨滴,明亮如星粒。琴声似乎让天使怜惜他,为他摇动松枝,水珠往他脑门上一点。他想起海音最后,伸出手指往他头上一戳。

他终于想起,她在病床上最后说,再见。

再见。

是啊,如果没有再见,所有爱都是一件悲伤的事。

男人想起血、杯盏、花朵、天国。他的衣服被海风吹鼓,仿佛生命气息重新吹进蔫倒在地上的充气人。海风把琴声带到更远的地方,向更深的陆地前进,向更暗的洋流里沉没。

对,等到天国里再见,你在唱诗,我会偷偷走到你身边。高大的城,珍珠的门,生命河的水,再没有死和离别。

但此时,我只有海浪,一捧浪,扑熄另一捧浪。

我想你,却找不到你说。

沉入黑夜的海边公园,幸好没有人看到,一个男人终于像孩子一样放声哭泣。坐在他旁边的小女孩,惊慌失措,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他们不远处,是海浪。海浪,那永不止息的海浪,扑打在时间的面庞上。

 

(作者自介:龚万莹,厦门鼓浪屿出生长大,血脉里灌注着海水和地瓜腔。硕士毕业于曼彻斯特大学。30岁前是外企品牌经理,辗转于不同国家。而后遵循呼召,钻入内陆的麦浪里,有时候看云,有时候写字。小说作品发表于《西湖》杂志与《文艺风赏》;非虚构作品散见于三明治、澎湃新闻、网易《人间》等平台。)

 

此文首发于《世代》第13期(2021年春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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