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斋十年/沈迦

最好的东西不是独来的,它伴了所有的东西同来。——泰戈尔

血中花开

山西大学堂是山西大学的前身,晚清民初便已成为亚洲最好的大学之一。当时,西方人对它的评价可以莫理循(George Ernest Morrison)为代表,他称赞这“是一所完全由英国人主办的有声誉的学府”。
作为中国近代最早创办的三所官办大学之一(另两所是京师大学堂与北洋大学堂),创立于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的山西大学堂,其实源自一场轰动全球的惊天血案——山西庚子教案。山西教案的背景是义和团运动,国内对义和团的研究已汗牛充栋,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谈到此教案时多语焉不详,关于细节,更是无从查考。
笔者近年因撰写赴华传教士、牛津汉学家苏慧廉(William Edward Soothill,1861—1935)的传记,曾数度前往英伦查阅教会档案。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善本书库里,见到一本未见于其它著录的小书《中国温州,1900》(Wenchow, China, 1900 )。在这本1901年由上海美华书馆(The American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出版的小册子里,竟然有一位叫Yung Cheng(笔者暂译为恽程)的教案亲历者对屠杀细节的口述记录。记录者是苏慧廉,他当时也不知道,几年之后,他会与这场教案的结果紧密相连。

我叫恽程,是浸信会的一员,一年半以前受洗于法尔定(George B. Farthing)牧师。在大屠杀惨剧发生之前,我染疾在身,一直居住在太原府浸信会传教使团基地接受治疗,暇余研习圣经。当叶守真(E. Henry Edward)医生开办的医院被夷为平地后,我便于6月28日回到了家乡。我是从Lou-pu回到城区,7月8号到达太原东南方向十里外的T’ie-ts’un村。大约下午三点,我在路上遇见了来自寿阳的毕翰道(Thomas Wellesley Pigoot)牧师,随同的有他夫人和儿子,以及一位绅士鲁教士(John Robinson)和另一位女士铎教士(Mary E. Duval),还有两个小女孩。他们被安置在两辆马车里。在一家饭店前,马车停了下来,押送的官兵(我只看见七八位)给他们买了些食物。车上两位先生戴着手铐,毕翰道师母喂给丈夫一些小烧饼和面(一种粗制面条)。鲁教士则自己进食,但只吃了少许烧饼。毕牧师认出了我,并向我打听太原府是否还有牧师。我告诉他所有牧师都被带往靠近衙门的猪头巷。在别人歇脚休息时,毕牧师和鲁教士却在为身边的人祷告。人们惊奇地问:“你都要因祷告而被杀了,为什么还要继续祷告?”就在那天夜晚,他们七人都被关进县衙。

翌日,在县衙边的街道上见到一群人围成一堆,于是我也跟上去看个究竟。我发现围在中间的正是一群外国牧师和他们的妻儿,还有一些是罗马天主教神父和修女,以及一些基督徒。我听围观的人说他们即将被处死。我极力想挤出人群,但怎么也挤不出去,因此也就只能待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一群外国人遭到杀害。第一个被处死的是法尔定牧师,他妻子紧紧抱着他。他将妻子轻轻推开,然后走到一队士兵面前,跪在地上,只字未言。一瞬间头落于刽子手刀下。

紧接着遭处死的是胡德理(Alexander Hoddle)、佩鸿恩(W. T. Beynon)两牧师及罗维特(Arnold E. Lovitt)医生与卫理森(William Millar Wilson)医生,刽子手一一将他们砍首。随后,毓贤显得有点不耐烦,他命令身边护卫,用他们手上的长把大刀一起参与屠杀。随后被斩首的是铎牧师(George W. Stokes)、席牧师(James Simpson)和怀德豪(Silvester Frank Whitehouse)。怀德豪命丧一刀,铎牧师和席牧师则挨了好几刀。男人杀完了,随后便是妇女。法尔定夫人死死抓着自己孩子的手,小孩也紧紧抱着妈妈,但官兵将他们强行拉开,然后一刀向母亲挥去。刽子手很快也处决完所有的小孩,手法可谓娴熟至极,一刀皆准。官兵似乎要显得笨拙不少,其中一些妇女挨了几刀才毙命。罗维特医生的夫人临死仍戴着眼镜,牵着自己的小孩。我依稀记得她对围观人群这样怒吼道:“我们来此皆为传播基督福音,拯救世人。我们从来都行善,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其中一个官兵取下她的眼镜,随即给了她两刀。法尔定牧师一家,是本次教案中遇难的最大一个家庭,除夫妇外,还有儿子葛爱(Guy)、女儿罗思(Ruth)和伊丽莎白(Elisabeth)。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法尔定夫人紧紧握住的是六只小手。据说时任山西巡抚毓贤极其残忍,当着母亲的面,将孩子的脑袋砍下来,然后再把女教士处死。
苏慧廉继续写下恽程的见闻:

基督徒遭斩首后,被拉上前的是天主教徒。主教年事已高,胡须皆已斑白,他质问毓贤为何要做如此伤天害理之事。我没听见巡抚作出任何回应,而是当即抽出佩剑横着向主教脸部狠狠劈去,鲜血溅满主教斑白的胡须,主教就这样惨遭斩首。随后,神父和修女们也挨个遭处决。

这位被毓贤挥剑斩首的主教叫艾士奇(Gregorius Grassi,1833—1900)。意大利人,早年即入方济各会。1860年底到达中国,先后在山东、山西传教。1876年华北五省发生大饥荒,作为山西教区副主教,他与后文将要提到的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1845—1919)一起赈济灾民。艾士奇在天主教徒中有极高的威望,1946年被教宗庇护十二世宣为真福,2000年被教宗若望保禄二世册封为圣人。与艾士奇同时被斩首的还有副主教富格辣(Francescus Fogolla)。

之后官兵从紧闭的大牢里牵出毕翰道牧师和他的同伴,毕牧师与鲁教士仍然戴着手镣。毕牧师在临死那一刻仍然在为别人不断祷告。鲁教士视死如归,镇定自若。毕牧师夫人临死时牵着儿子的手,不过小孩子也随后被杀。剩下的那位女士和两个小女孩一会儿也被处决。那天总共有五十五名外国人遭斩首,其中三十五名基督徒,余下二十名是罗马天主教徒。同时遇害的还有一些当地基督徒,我没全见到他们,不过有人告诉我有十三名之多。由于屠杀一直延续到傍晚,死难者的尸体因此被遗弃在原地直到第二天清晨。当晚,他们身上的衣物及戒指、手表等被洗劫一空,第二天尸体被移往南门内。
外国人临死时表现出来的镇定自若让我们震惊,遇难者中除了两三个小孩外,没有一个人哭泣与呐喊。

这一天是1900年7月9日,农历六月十三日。计有五十九人遇害,计基督教(新教)三十三人、天主教二十六人。除太原外,省内各地多有针对洋人及教徒的屠杀发生。山西是各省中死人最多的一个。有研究者认为,给毓贤下达杀绝洋人密令的是慈禧太后,只是后来风向大转,太后又密令销毁了庚子拳乱中与她有关的文件,并让毓贤做了替罪羊。慈禧在那一年短短的几个月间,态度发生两次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一是对义和团的态度,从剿到抚;二是对列国的态度,从战到媚。

以后的历史我们都知道了,只是名称与说法不一:1900年7月21日,八国联军抵达北京的凌晨,慈禧带着光绪帝“西狩”,经张家口、大同、忻州、太原逃至西安。出逃前,慈禧已知道后果,她急调已被贬职的李鸿章上京,任直隶总督兼议和全权代表。次年春,八国联军一路下正定、井径,直迫娘子关;二路趋龙泉关,进迫五台;三路占领紫荆关,进迫平型关。清廷害怕联军会开进山西,惶恐万分之际,有人想起了来自英国的传教士李提摩太。
中国人对李提摩太也许不陌生,20世纪50年代,由著名历史学家丁则良撰写的《李提摩太——一个典型的为帝国主义服务的传教士》一书曾行销大江南北。在丁氏笔下,李是个帝国主义分子。在今天许多国人的定势思维中,这个形象仍旧没有多大的改观。

李提摩太1845年出生于英国威尔士(Wales)南部一个叫卡马郡(Camarthenshire)的地方。作为李氏的挚友,为其立传的苏慧廉说他的身上体现了威尔士民族精神——“富有想象又注重实际,热情洋溢而又有自制力,笃信耶教而又宽宏大量,来自一个乡村小教堂却又是一个彻底的基督徒。”
像很多新教传教士一样,李提摩太出身贫寒。他父母有九个孩子,他是最小的一个。15岁那年信仰了基督教,不久后便对海外传教事业发生兴趣。在哈弗福德韦斯特神学院(Haverfordwest Theological College)毕业后,受英国浸礼会委派,于1869年奔赴中国。他选择到中国传教,按他自己的说法是“因为中国人是非基督徒中文明程度最高的民族,当他们转化过来后,有助于向欠开化的周边民族传播福音”。

李提摩太初在山东传教,1876年山西大旱,遂转赴太原、晋南赈灾。从此与山西结下不解之缘。 李氏初在中国的十余年,也像传统的传教士一样,传扬福音,劝人皈依上帝,但收效甚微。据说他与他的同事在山西十三年也仅发展了约三十名教徒。他事业的转折发生在1887年,那年离晋北上从事文字工作。1890年任天津《时报》主笔。1891年到上海同文书会任总办,次年该会更名为后来广为人知的“广学会”(The Christian Literature Society for China)。广学会办有《万国公报》等影响较大的报纸,并出版书籍一百三十余种,在晚清乃至民国,对中国人了解世界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中国人也是通过李提摩太及《万国公报》,第一次知道马克思、《资本论》与社会主义。只是他当时没想到,被他译称为“马克思”的大胡子及其追随者后来掀起的思潮,如蘑菇云般的力量淹没了他的声名。
在当时数以千计的西来传教士中,李提摩太暴得大名,与他大力办报、办杂志这些文化传播作为有关。他坚定地认为,是为社会福音,并只有这样才能改变中国。在其口述自传《亲历晚清四十五年》中,他这样写道:
就像四十五年前我发现的那样,在中国的传教士所面临的问题,不仅是如何拯救占人类四分之一的人的灵魂,而且还包括如何在年均四百万的死亡率下拯救他们的肉体,以及如何解放他们那比妇女的裹足更扭曲的心智——从一种延续了无数个世纪的哲学和习俗的统治之下解放他们的心智,而正是那种哲学和习俗使他们陷入了听凭任何可能伤害它的民族摆布的窘境。但是,如果这个民族从无知和恶习的禁锢下获得自由,并且沐浴到科学的、工业的、宗教的教育之光,它就可能成为这个地球上最强大的民族之一。
学术界把李提摩太这种传教方法称为“文化传教”,以区别于以内地会创始人戴德生(James Hudson Taylor)为代表的传统福音传教。传教士由此分为自由派和基要派两大阵营。

李提摩太经几年文化传教实践后,更进一步认为“从官绅入手,是自上而下,感力及人,或更容易。比如水自上下流,较比水上流,为势自顺,所以决定要先引导上等人入道”。他结交的士绅很广,其中有李鸿章、张之洞、曾国荃、左宗棠、康有为、梁启超等。张之洞曾拨款一千两资助广学会,梁启超自荐担任他的中文秘书。

也许是因为他的声名,也许是与诸多高官大吏有交往,面对山西教案造成的困局,清廷想到,能救这盘危局的也许只有这个洋人。接替毓贤出任山西巡抚的岑春煊在给李提摩太的电报中开门见山——“晋人皆信阁下为人正直。”
这是李氏同时代国人对他的高度评价,同时代的西人也对他充满崇敬。
苏慧廉在《李提摩太在中国——先知、政治家、传教士和中国人未曾有过的最无私顾问》(Timothy Richard of China: Seer, Statesman, Missionary & the Most Disinterested Adviser the Chinese Ever Had)一书中说:“在中国,每个省、市、乡、镇的人对李提摩太这名字都耳熟能详,李提摩太在他们心中是众望所归的。从没有一个来华的外国人、教士和平信徒的名字,像李提摩太那样为人所知,由位居龙座的皇帝到坐在木凳的乡村学子,都称赞李提摩太的文章,欣赏他对中国的爱心。”英国驻华公使中任期最长的朱迩典(John Newell Jordan )在为李氏传记撰写序言时认为:“李提摩太在中国活动长达四十余年,是一位杰出的人物,赢得了中国人民的敬仰和尊重。这种尊敬的程度只有极少数外国人曾经得到。” 曾编撰《中国百科全书》(The Encyclopaedia Sinica)的英国汉学家库寿龄(Samuel Couling)则称赞:“在中国的十八个省中,我们可能找不出一个曾经被你伤害过的人。的确如此,知你最深的人,爱你也最深。”

李提摩太没有辜负众人的期待,1901年5月29日,他将一份解决方案面交李鸿章。这篇题为《上李傅相办理山西教案章程》的文章在《皇朝经世文新编续集》中可找到,通读之后,可见李氏的爱心与良苦用心。他语态谦逊,字句间亦无蛮横无理之辞。此章程共七条,其中第一、二条这样写道:
一、各府州县杀害教民甚多,本当按律正法。但太知此辈受官指使,又受拳匪迷惑,不忍一一牵累。为各府起见,首匪当惩办一人以示警。若晋抚果能剀切晓谕,使彼等痛改前非,敝教亦将匪首从宽追究。
二、晋省地方绅民胁从伤害教民之人,虽宽其死罪,却不得推言无过。凡损失教民财产,罚其照数赔还,并无依之父母孤儿寡妇,必有事奉养。
山西被杀外国传教士众多,第五条希望:“耶稣教五会中人有杀尽者,亦有回国者,不能一时来华。俟外国再派教士来华时,晋省官绅士庶当以礼相待,赔认不是。”
当时处理教案,无外乎赔偿巨款、处理匪首及有责任的官员。但李提摩太认为,传教士生命可贵,非金钱可以抵偿,所以不会以金钱出售他们的生命。他也明白,官府的巨额赔偿一定会转嫁到当地百姓的头上,而这又进一步增加了仇恨。于是,就赔偿问题,李氏提出如下建议:

共罚全省银五十万两,每年交出银五万两,以十年为限。但此罚款不归西人,亦不归教民,专为开导晋省人民知识,设立学堂,教育有用之学,使官绅庶子学习,不再受迷惑。选中西有学问者各一人总管其事。

李提摩太自言:“在太原建立一所西式的大学,以克服人们的无知和迷信——这种无知和迷信正是导致对外国人进行屠杀的主要原因。”
李提摩太提交的这个共赢方案,苏慧廉评价甚高,认为是一个慷慨而伟大的提议,并且只有像李氏这样经验丰富与具远见卓识的人才能提出来,因为“在这个计划中没有什么东西会拿掉,反而会带来更大的价值”。
有远见的李鸿章对李提摩太的方案极表赞同,并将开办大学堂之事交李氏全权负责。不过,并不是人人都有如二李那般的远见与胸襟。即便是向李提摩太发出邀请的岑春煊,也认为“目前山西民穷财尽,拿不出那么多的银两用以筹备大学”。后来,由于李提摩太自上海“叠次催促,函电往返”,岑春煊不得不于1901年9月令洋务局提调候补知州周之镶赴上海面议开办事宜。
周之镶抵达上海后提出的四个谈判条件,看似宏大,却与教育实质无关。一、晋省所出五十万两银不称罚款;二、西籍教师在校内不得宣扬耶教;三、学堂不得与教会发生关系;四、西籍教师不得干预学堂行政。岑春煊特别叮嘱周之镶“订课程、聘教习、选学生,均由彼主政,未免侵我教育主权”,因此要“极力磋磨”。李提摩太对罚款称什么并不在乎,但坚持认为,如不让西人主持学校,今所办学堂与昔日之书院有何相异?后来周之镶也赞同了这点,他反过来电复岑春煊,称李提摩太并无侵权之意。若无此条,则学堂不能按西方近代模式办理。若不签署合同,恐有商谈破裂之后果。岑春煊考虑到“彼时和议甫成,时局尚未大定,晋省耶稣教案极巨,若与决裂,必致收束为难”,于是“与司道等再四筹商,佥以宜委曲求全”。最终,岑春煊同意周、李所订之合同,他此时的真实思想是“实以迅了巨案为中心,并非真冀收育才之效也”。
当年11月,周之镶代表山西当局,李提摩太代表基督教山西各教会正式在《中西大学堂合同八条》上签字。合同的主要内容是:山西筹银五十万两,分期交付李提摩太,开办“中西大学堂”。十年以内学堂课程及延聘教习、考选学生,均由李提摩太主持。十年期满,学堂房屋及一切书籍仪器,概交晋省,并不估价。
合同终于签订了,外国人认为尘埃落定,但在中国人看来,这仅是一张纸而已。
无独有偶,1901年9月14日(光绪二十七年八月二日)清政府颁布“除京师大学堂切实整顿外,各省于省城均设大学堂”的上谕。一直担心外人“侵我教育主权”的岑春煊得到这一令箭,便迅速行动起来。他一边叫周之镶在上海谈判,一边在山西本地加紧改造书院,拟抢先一步创办山西大学堂。山西大学堂与李提摩太要办的中西大学堂,校名虽仅一字之差,但办学模式及教学内容实质差异很大。但山西大学堂的筹备工作进展很快,经皇帝奏准,1902年5月8日(光绪二十八年四月初一)便可正式开学。
对山西本地的这些行动,当时远在上海的李提摩太并不知晓。当他1902年4月30日带着中外教习一行抵达太原后,才发觉情况严重。他在回忆录中写道:“到太原后,我们发现有人正在大张旗鼓地筹备一所官立大学,与我负责筹建的大学很相似,并且被置于一位排外的政府官员的控制之下,那人曾千方百计反对建立西式教育的大学。他曾经去欧洲旅游,写了一本游记,对他所看到的一切好的事物极尽诋毁之能事。”
考虑到在同一个城市建立两所竞争性的学校在实践上并不可行,李提摩太与岑春煊交涉。

岑春煊说,两所大学可以成为良性的竞争对手,你们外国人不是提倡公平的竞争吗?李提摩太虽然赞成学堂竞争、传教士竞争,但并不赞成一个城市里的大学间竞争。他认为,如开办两所大学堂,既浪费经费,又将使中外不和,而终止中外不和,正是创办中西大学堂的目的所在。为什么不把两者归并为一所山西大学堂,一部专教中学,一部专教西学呢? 这种人力的分配更为高效,因为不需要两套教授班子、两套教学设施。
岑春煊觉得“事关创举,未敢率允”。经过反反复复的商议,中间还以《合并利弊论》为题询问当时大学堂已招的一百余名学生,结果多数人赞成,少数人反对。苏慧廉在李提摩太传记中对此事亦有记载:“在谈判的过程中,对立的那方认为自己已经赢得了已录取的学生的支持。于是他们出了个作文题目,让学生们分析联合大学的利弊。结果他们大失所望,因为在一百零八篇作文中,有六十八篇赞成合并,只有十三篇明确地反对合并。”
商议合并,历时两月之久。双方争议的焦点,仍在传教及教育主权等问题上。最后山西官绅在确定“可无牵涉传教之嫌”和“断无主权旁落之嫌”的前提下,终于同意将中西大学堂以成立西学专斋(简称西斋)的形式并入山西大学堂。士绅们觉得他们赢了,因为李提摩太要办的现代大学,最后只成了山西大学堂的一个部分。更重要的是,这所学校还叫山西大学堂。

三晋欧风

2008年7月24日,我一早便走入侯家巷,原山西大学堂西斋工科楼至今还屹立在这条位于太原闹市的小巷里。侯家巷不长,进巷走不了多远就看见一幢西洋风格的老建筑。大楼由主楼及两侧的翼楼组成。主楼高四层,翼楼高两层。一百年前,它是山西全省标志性的建筑,一百年后,风采依然不减。
据陪同的当地友人介绍,这幢老楼20世纪90年代末期全面整修过一次,现在是太原师范学院美术系的教学用房。 大门紧锁,好在有熟人带领,得以入内参观。入门即是空旷的大厅,左右各有一宽大的楼梯盘旋而上。我的目光很快就落到楼梯转角处的石碑上。嵌于墙上的石碑高约一米、宽约两米,两边各一。这就是记录了山西大学堂早年历程的《山西大学堂设立西学专斋始末记》与《山西大学堂西学专斋教职员题名碑》。据说石碑20世纪50年代曾被水泥抹平, 也可能正是因此,逃过了后来的劫难。
西墙上的《山西大学堂设立西学专斋始末记》由时任山西省谘议局议长梁善济亲撰:

山西之有西学专斋也,自英儒李提摩太先生始。夫非常之举,黎民所惧,以民俗伊塞习安固有之区,一旦输以新学知识,遂一跃而入文明之域,士气学风且驾它省而上,之是非李先生之力,乌能及此?然使非当时钜公硕彦有以独见其大,而知斯举之不可□,则其效果亦未必有如今之卓著。天下事易于乐成,难与图始,古今人情不甚相远也。今西斋交还行有日矣,不急为记之,以示饮水思源,可乎?谨溯其设立之缘起,与十年来一切情状事迹,撮而书之,以作我国学界前途之观感。⋯⋯

东侧的《山西大学堂西学斋教职员题名碑》共刻录西斋教职员工三十六人,其中十五人为外籍,以英国人居多。
后来,查山西大学堂校史才知,这幢工科大楼实建于民国六年(1917)。那刚创办时的西斋,又是怎样的呢? 现在能找到的校园外景照片,是李提摩太传记中的两张插图:一张是大门,有牌楼,还有影壁。牌楼上额写着校训“登崇俊良”。另一张是图书馆和钟楼。据说那时该校已有规模不小的图书馆。当然这些牌楼、图书馆、钟楼,现在都已片瓦不存。
西斋当时分预科、专科两个阶段。预科学制三年,相当于现在的高中。专科学制四年,相当于现在的大学本科。预科毕业可升入专科,预科课程的标准就是伦敦大学入学考试的水平。
不过这样的学制设计,在20世纪50年代丁则良的笔下成为李提摩太为帝国主义文化侵略创造出来的新形式——“西学专斋的教务完全由几个外国人决定,教育学生的方针,是要学生毕业后能够升入英国的伦敦大学,并不问学生所学是否符合中国的需要。换句话说,山西大学的西学斋,只不过是伦敦大学的一个预备学校。1907年,有二十五名学生被送到英国去留学。到了1911年,山西大学才全部交还中国自办。帝国主义用中国人民的血汗办起来的大学,山西大学是第一个。这是李提摩太为帝国主义文化侵略创造出来的新形式,比教会出钱办的大学更能迷惑人们的视线。在山西大学创办之后十年,美帝国主义也如法炮制,把庚子赔款的一小部分退还了,办了一个清华大学。”

再看看百年前的功课表:西斋学科分为五门:一曰文学,内分同文史记、地理、师范等学。一曰法律学,内分政治、财政、交涉、公法等学。一曰格致学,内分算学、物理、化学、电学等学。一曰工程学,内分机器、工艺、矿路、地质等学。一曰医学,内分全体内外大小男女居宅卫生及药物等学。这五门学科,相当于今天的五个系。
今天看这个科系设置,特别佩服的是其根据山西作为资源大省的特点,开设工程、矿路、地质等学科。其实,这就是英国大学教育的模式。今人对英国模式的了解,还多停留在导师制、学院制、寄宿制等上,其实其精髓之一是课程设置面向工业需要,让大学成为本地区工业研究的重要中心。
西斋所定下的这些科目,明确写在《山西大学堂创办西斋合同二十三条》第七条。为保证学科建设的稳定,合同第十二条还特别补充规定:“课程无论如何商改,均不得与第七条所列各学科稍有违背,及于此外增立别项名目。倘有违背,或别有增立,可由巡抚立时将此合同作废,并将以后应交之款停交。如晋省官绅违背此合同,可由李提摩太将未交款项,立时全取,移作翻译有用书籍之用。” 李提摩太当时在上海,还专为西斋设立译书局。
西斋师资力量很强,外籍教师居多,教师都具有较高的学术地位。英语是教学语言。学生除了正常的课程外,还有体操、网球、足球等活动。每星期六上午便是专门的体操课。据说开学当年年末就成功举办了由两斋学生和全体教员参加的体育运动会。这些都是当时中国的士子闻所未闻的。
外国人给学生上化学课,第一课便是从巨大的爆炸与难闻的气味开始。当爆炸声响起的刹那间,坐在前几排的学生已冲出教室。
在西斋的学生对新事物充满好奇的同时,同处一座校园里的中斋学子,仍走着传统的“师授学承”之路。 学生“既不分班,也无教室,每次听课,则在‘丰树堂’。学生从前门由书办(书记)唱名鱼贯而入。老师全体出席,由后门(屏门)进入。各位老师按品职坐在中央暖阁前面,学生们分坐东西两侧。老师学生必须顶褂整齐”。而西斋教习、学生则穿着随便,课后接触频繁,常常在一起交谈。尽管中斋学生经常批评西斋学生“数典忘祖”、“舍己之地而耕人之田”,但对他们丰富、活泼的生活又有些羡慕。
西斋的师生关系虽然活泼,但管理很严格。据记载,西斋总教习还与学生签订一份契约,凡旷课逃学者一律投入大牢。这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为严厉的校规。在学生思想方面,明确禁止学生干预国事。后来中国学生运动此起彼伏,有人视之为荒废学业,有人视之为爱国报国,至今仍难以一言蔽之。
西斋第一任总教习叫敦崇礼(Moir Duncan)。李提摩太虽接下大学堂的任务,但自己无法亲临山西主持校政。于是他找到了时在陕西的英国浸礼会传教士敦崇礼。敦氏深谙中国古典文学,曾在牛津师从著名汉学家理雅各(James Legge)。同时为人古道热肠,又有过人的精力,在处理山西教案时就是李提摩太的得力助手。
敦崇礼1861年出生于苏格兰一个贫穷小庄园。因家庭人口众多,他很小时就外出闯荡。在一位乐善好施的有钱人的帮助下,他完成了中学学业,后又进入苏格兰格拉斯哥大学(University of Glasgow)学习,获文学硕士学位。
敦氏1888年由英国浸礼会派遣来华,先是在山西传教,后赴陕西。 据于右任自述《我的青年时期》,他年轻时也受到敦崇礼的影响。敦氏在陕西时,与晚清名臣端方往来密切,关系融洽。苏慧廉的妻子路熙(Lucy Farrar Soothill)在晚年回忆录《中国纪行》 (A Passport to China )一书中记载了一个故事。当毓贤在山西大开杀戒,邻省陕西却没有遵行慈禧的密令,当时巡抚正是端方:

他请敦崇礼过来,悄悄告诉他杀害洋人的命令。“我能拖延三天。告诉你们的人,快走吧。”

敦崇礼他们活着去了汉口,沿着长江去了上海,又乘船去了天津,最后到了北京。当时北京被八国联军占领。八国联军来解救天津和北京被义和团攻击的外国人。有一天敦崇礼在北京看到外国士兵(还好不是英国人)要洗劫一座中国大宅。
“房子主人救了我们。请尊重这座房子。”他叫了起来。
士兵不理睬他,他就去找军官。军官命令士兵停手。房子就是端方的,敦崇礼救了他的房产。
李提摩太对敦崇礼评价甚高:“山西大学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应归功于他非凡的工作热情、永不疲倦的精力、关于中国人和中国文字的广博知识,以及他的聪明睿智和处理事务的实际工作能力。作为一个无畏的、诚实的和能干的管理者,他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 1905年,格拉斯哥大学也颁授名誉法学博士给他。
但这样一位能干的教育家,却于1906年8月15日英年早逝了。
1906年8月,山西大学堂痛失英才,敦崇礼病逝,死时才四十五岁,所有中外认识他的人都为他哀悼。他生病期间曾住在龙王山上的寺庙,按照他的心愿,安葬在对面的山上,他的同事为他立白色的大理石碑纪念他,该石碑就成为当地数里以内的地标。敦崇礼生前,清廷给他二品顶戴,死后赏有头品顶戴。
被苏慧廉称为“对面的山”,是位于榆次、太原、寿阳三市县交汇处的乌金山。敦崇礼的墓今日还在这座山上。2008年夏,笔者曾进山寻找他的埋骨之地。这个来自苏格兰的异乡人,来到中国后就没能回到故乡。
敦崇礼的突然离世,让李提摩太想到苏慧廉。时在温州的路熙回忆:

一天我们新装的电报机来了一条讯息,让我们目瞪口呆。上面说:“你愿意担任山西国立大学的校长一职吗?”
我们第一个想法是:我们怎么可以离开我们热爱的城市和爱我们的信徒们,他们以自己的牺牲证明了他们信仰的虔诚。

电报是李提摩太发来的。去太原做校长,还是继续留在温州?已在温州传教二十五年并硕果累累的苏慧廉面临选择。
在英国偕我公会(United Methodist Free Church)总部收藏的苏慧廉于中国期间写给父母的一批书信中,我找到几页断简。在这封1907年1月11日写于温州的信里,苏慧廉与远在英国的母亲商量:

你可能已经听说了国立山西大学堂要聘请我担任校长的消息。这个聘任让我自豪,当然我也希望差会能同意我接受此职务。山西是在1900年中牺牲传教士最多的一个省份,不过这种局面现在已被李提摩太博士改变。他认为恐怖事件源于人们的无知,尤其是那些受过教育的士子阶层的无知。他推动中国政府在山西成立大学,劝说教会放弃索要遇难者的赔偿。启动大学的经费正是教会本可以获得的赔偿金。最终的成果就是一个月前,二十五名山西大学堂的学生在政府公费支持下来到英国,并将在这里用五年的时间完成学业。这是前进的一大步。我受邀前往的正是这所大学。我也愿意去那里,已有五六位英国人在那里教书。我不用承担教学任务,我应做的是去督导他们正确地教学,当然我也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吸引并影响当地官僚和士子阶层投入到曾使英国走向伟大的启蒙运动中去。同时作为一个传教士,我确信,只要有益于基督信仰,就是我们事业的基础。

因此你想,我可能成为上帝启蒙一个差不多有两千万人口的省份快速迈向天国的工具。大学所在地的太原府是个省会,海拔接近三千英尺,据说非常宜居,和温州潮湿阴沉的气候截然相反。从健康角度考虑,我也会喜欢这样的调换,它会使我和路熙都更加振奋。另一方面,尽管这份工作和我目前所做的有非常大的不同,但对我而言还是适合的。我必须要和当地高官充分接触,并且要提供他们一种与目前所做的截然不同的精神食粮。这个过程将会充满不确定,但作为自己的主人,我能够克服,并在正确的方向上前行。此外,两地的语言也很不同。那里说的是官话,中国绝大部分地区都讲这种叫做Mandarin的语言。我知道一些,并且能够在和官员们见面时聊上几句,但是和我应用自如的英语相比,还是相当贫乏的。不过我还没有老到无法学习的地步,我想我能掌握它。
当然,如果我接受这一任命并能够成功开展工作,它将开启怎样的局面还难以预测。也许有人会说这并非传教工作,但对我而言,如果能够智慧地开展,这就是大写的传教工作。不同于将水逆引上山,这项工作更像是往山下倾水那样顺势而为。如果士子们能认识到上帝的力量,并接受他,那我们将在远东看到一个基督国度,比印度或南欧来得更早。而且如果新教能够做到这一点,我们就能够阻止天主教的进入。
⋯⋯

在这封言辞恳切的家书里,苏慧廉本人希望能达成山西之行。作为传教士,他视教育为大写的传教工作。
1907年7月苏慧廉偕妻子抵达太原,正式履任西斋第二任总教习。
山西大学校史将大学堂初创十年划分为三个时间段,即1902—1903年的创立阶段,1904—1906年的改革阶段,与1907—1911年的发展阶段。苏慧廉在太原的岁月处于发展阶段。
关于苏慧廉在西斋的具体工作,至今还所知不多。据校史介绍,他在担任总教习一职外,还兼任世界历史与世界宗教等课的教学。苏慧廉自己说:

在山西大学,我很难继续追随敦崇礼的脚步。有许多困难不容我慢慢思量,而且只有四年的时间,要完成这样一个已经有了辉煌开端的工作实属不易。在我来校之前,敦崇礼博士、毕善功(Louis Rhys Oxley Bevan)先生和教员已经计划引进法律、物理、化学和矿业工程等专业课程。后来我们增加了一门土木工程课,由欧师德(Aust)先生授课。
外国人主持的新式学校,到20世纪初年已在中国遍地开花。面对日新月异的中国,他们敏锐地感觉到,仅停留在一般性的教育是不够的。
让社会上充斥着书记员、小学或中学的教员,这样的结果毫无价值,也无法满足中国目前和日后的需求。这也正是我支持任何一种——诸如士思勋爵(Lord Cecil)设置的课程——能够让教会学校从一般性教育转向专门教育,从多管齐下转向专攻一门的课程设置的原因。术业有专攻式的教育能够让人们发现在最适合其天资发展的领域,自己到底有多专业。

问题是,如今有多少教会学校正满足于教授一般性知识,并沾沾自喜。迄今为止,教会一直引导这样的教学模式。他们是不是已经到达了自己的顶点而现在只能走下坡路?我知道那些脑中只有肤浅知识的年轻人获得高薪聘用的困难。当如今的繁荣消失以后,这些人又有何价值呢?而长此以往只能培养出这样的学生,我们的教会又将何去何从呢?为了建立威信,获得价值,必须以专业发展为契机,采取更多更好的措施。举我亲身经历过的事为例。我曾经四处寻找一位能译物理学的翻译,只需对中文、英文和物理知识有所了解即可,可是我却白忙了一场。找高等化学方面的翻译,我也遇到过同样的困难。而且据我所知,中国没有学校能够在法律和土木工程方面为我提供帮助。
如今,不正到了教会学校采取措施让自己的学生真正达到大学水准的时候了吗?况且,难道不可以建设三四个设备精良、与官办学校不再是竞争关系而是协同合作或是互为补充关系的大学吗?同样的,如果可能,这些学校不也可由学部负责注册、巡查和考核吗?政府所设置的课程留给我们很大的挑选空间,如果需要,也可以增加必要的课程。这样的大学,根据政府所设标准进行招生,可以为中国的其他教会学校,甚至为政府所办学校树立榜样。

这是苏慧廉1909年应《教务杂志》(The Chinese Recorder)约稿而写的一篇文章,其中谈到了对中国教育现状的看法。这些观点,也可视为他在山西大学堂推进专业教育的注脚。
在这篇题为《教育地位之检讨》(The Educational Position in Review)的文章里,他还提到统一专业术语之于专业学科建设的重要性。“在中国,人们提及欧洲名词的时候必须采用日语的音译,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但是如果所有的中国学生都统一使用日本音译的术语,那么叹息着接受这一现状不也不错?”
他也曾为术语统一定名四处奔走。

山西大学成立之初,教材缺乏。大部分科目的术语一片混乱,每位翻译都用自己的词汇生造了术语的称谓。1909年,我在拜访学部侍郎严修进士时,我让他注意到该问题的严重性,劝他在北京成立一个术语部(Board of Terminology)。他说没有资金,我引用孔子的话来回答他:“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这个评论最初是针对政府而发的,当他明白我的意思后,友善的脸上露出了微笑。6个月后,当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提到了我的引言,说他已经派严复博士(曾留学于英国格林威治大学)成立编定名辞馆(Bereau of Terminology),邀我前去参观。于是,孔子建造了一所他从未想过的名辞馆。

这就是晚清成立的学部编定名辞馆,总纂严复,后来鼎鼎大名的王国维出任协修。

学运滥觞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保存着一份光绪三十三年(1907)十一月的外务部档案——《外务部庶务司拟致各督抚将军函咨文稿》,其中提到苏慧廉:

光绪三十三年十月二十四日,准山西护抚文称,本月十一日据邮政局由英京寄到《新世纪报》,查阅该报,革命排满,倡言无忌,荒谬狂悖,专事煽惑。所虑年轻子弟,见异思迁,引入迷途,贻患何堪设想,正在设法筹办。又准大学堂总教习洋员苏慧廉亦函请查禁前来,业经本护院通饬各该地方官联络社会,多方晓谕,务使父诏兄勉,人人皆知该报为悖逆之媒,无论何人何处,概不准购阅代售。如有寄送到境,即呈由各该地方官收取焚毁,并行提学司,责令各该监督监学加意察查。遇有此等报章,一体收取送官销毁,以免流传在案。该报注明发行于法京巴黎,邮局转寄又毫无限制,似此纷纷投寄,他省谅亦不免,应如何设法严禁,请察照办理等因。本部查该报倡言悖逆,发行于巴黎,转寄于邮局,散布各行省,于风俗人心大有关系,实足为地方治安之害,亟应设法严禁。山西境内既有此种逆报,经该护抚通饬各该地方官,多方晓谕,收取销毁,并行提学司各在案。似此纷纷投寄,难保无购阅代售等弊,相应咨行贵将军督抚查照,迅即转饬各该地方官并行提学司,设法晓谕,严密查禁。一有此种逆报,即收取销毁,以靖人心而保公安,是为切要。

“洋员苏慧廉”所举报的《新世纪报》,便是后来成为国民党元老的吴稚晖在1905年创办的革命报刊。1903年《苏报》案后,吴稚晖流亡海外。他后来认识了孙中山,加入同盟会,随后便在英国创办了这份《新世纪报》。
集会、办报、革命、民主、学运,这些名词总是连在一起。在晚清,特别是进入20世纪后,这些名词还成了新思维、新文明的代名词。
其实早在苏慧廉抵晋前,山西的学生运动已经开展起来了。在中国近代革命史中,屡被提及的山西争矿运动发生在1905年。按传统史书的叙述方式,争矿运动的背景是:19世纪末,帝国主义在中国划分势力范围后﹐掠夺铁路建筑权和矿山开采权成为其对华侵略的主要内容。腐败的清政府根本无力保持国家的主权﹐中国的路权和矿权大量落入列强手中。
1898年5月21日,山西商务局经光绪批准,同英意联合的福公司签订了《山西开矿制铁以及转运各色矿产章程》,规定将盂县﹑平定州﹑潞安﹑泽州与平阳府所属煤﹑铁及他处煤﹑油各矿的开采权转归福公司办理,限期60年。福公司的买办便是《老残游记》的作者刘鹗。刘鹗“谤满天下”,可能与这身份有关。在当时的中国,买办几乎与卖国、汉奸划等号。现在,这名称改叫“外方代表”,是各级政府招商引资力邀的对象。
因山西对外运输困难,再加上后来的义和团事件,福公司取得开矿权后一直未着手开采。 1905年2月,山西绅商组成山西同济矿务公司准备开采煤矿。这时﹐福公司也派人到平定州﹑盂县勘察。当他们发现当地正在自行开挖煤井﹐便向清政府提出要求,希望遵守已订立的章程,禁止中国人在以上各地办矿。这本是一件经济纠纷,不料却激起爱国人民的愤怒。当地士绅解荣辂﹑梁善济、知县崔廷献、举人刘懋赏等343人联名上书巡抚张人俊﹐指责原订合同使中国人丧失利权,要求废止。这类争端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但这次有所不同。1905年10月13日,《第一晋话报》第四期刊出一篇署名“竹崖”的文章——“九月初七日(10月5日)从天外飞来一个惊天震地破天劈脑的响声,令人一听,魂不附体,胆破色灰。就是英意两国的福公司要一口吞进我们山西人性命的矿。” “福公司是和商务局立的合同,不是和山西全体人民立的合同。山西人不承认商务局的卖矿,更不能承认福公司的立约。这合同是不值一废的,只苦我们山西人不废,山西人一起来废,便如反手一般。”
百年前的报刊就像今天的互联网,在传布新观念的同时,也成为语言暴力的发泄场,并令大众轻易陷入极端化的情绪。最先被“感动”的总是热血学生。

11月28日,山西大学堂学生得知当局正在海子边(山西商务局所在地)宴请福公司代表,于是立即召集近千名同学前往游行示威。门警拒不让入,愤怒的学生即打倒门卫,冲进宴会间。 这时距义和团事件不远,洋人突见近千人蜂拥而入,一时乱作一团。几个胆小的还钻入桌下。看到洋人如此狼狈,学生觉得扬眉吐气。还有人戏言,这是福公司滚出山西的先兆。 随后声势浩大的游行队伍转往巡抚衙门请愿,要求当局废止合同,收回矿权。
山西大学堂的这次行动,可能是中国教育史上的第一次宏大的学生运动。时距五四运动还有14年。它开启了学生爱国运动的先河,也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山西的学生能动起来,与山西大学堂有学生留学日本很有关系。该校学生在日本之时,正是孙中山在东京组织同盟会时期,于是许多人入会,并从此树立起革命救国的信念。这批人后来成为山西革命的骨干力量,其中著名者有景耀月、王用宾等。留日学生后来回国,带回《民报》、《猛回头》、《革命军》、《大义录》等书报,在中西两斋间传阅。1907年清廷下令各省停派官费留日生,应与看到这种革命的苗头有关。
山西大学堂派往日本的官费留学生都来自中斋。西斋因由英人承办,成绩优秀者自然选送英国。截止1911年,西斋共选派36人官费留英,数量居当时全国之首。这批赴欧的学生,大都在英国取得硕士、博士学位,返国后服务于各界。大学堂辛亥后交还给中国人主持,他们成为该校的骨干力量。此与留日学生多走上革命道路,形成鲜明的对比。当然,在极“左”时期,也有人认为,李提摩太提倡西斋毕业生到英国留学,“是养成英人在中国的高等代理人。清政府不察,于是有留英学生之保送”。
在《第一晋话报》刊出那篇叫人“惊天震地破天劈脑”的文章的同一天﹐就读于东京法政大学的山西大学堂留日学生李培仁做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举动——蹈海自杀,以示对清廷软弱卖矿和帝国主义蛮横掠夺的抗议。李培仁蹈海比陈天华还早了两个月。李培仁之死,一瞬间便将争矿运动推向高潮。后来他的灵柩回国,爱国人士在太原举行追悼会,到会者数千人,群情愤慨,政府与英商一时不知所措。学生运动最热烈时,福公司英人电请李提摩太亲赴太原,协助西斋说服和管束学生,以期尽快结束纷争。当时西斋学生代表崔廷献等人正凭借所学知识与英人力争,学生还准备赴京襄助交涉赎矿之事。 李提摩太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在其一生中也处理过很多大事难事,但这次面对自己培养出来的学生,虽用尽种种办法说服,卒无丝毫效果。曾任山西政协副主席的王家驹20世纪60年代在一篇《山西大学堂初创十年间》的回忆文章里,说李氏于是“抱头痛哭离开山西,返回上海。敦崇礼也气愤身死。英商福公司不得不废除采矿合同,而埋怨李提摩太作茧自缚。对山西人之倔强,从此加以注意和警惕。李提摩太经这一场教训,对西斋学生悲观失望,逐渐由热变冷,而西斋学生也感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千古名言”。
李提摩太劝说无效,只能铩羽而归。那一刻,他感到一种巨大的陌生感和无力感,他也许会反问自己,我是作茧自缚吗?
李提摩太走了。敦崇礼也于1906年去世,他的死是否与这场学运有直接关系,不得而知。但山西大学堂学生为争矿闹得最凶时,他作为西斋总教习,面对混乱的校园与怒目相向的师生关系,必然心力交瘁。
位于侯家巷的山西大学堂校园自此不再平静,师生关系也从此逆转。发萌于侯家巷的这种校园政治生态,后来蔓延到全国,并流布至今。从事阎锡山研究的美国学者佩佛尔·纳撒尼尔在写到山西大学堂的这段学运时,曾犀利地指出:“当爱国主义成为一种职业时,知识分子的成长就受到了阻碍。”
但在当时,大学堂学生的参与极大地鼓舞了全省人民争回矿权的意志和决心,而“官吏知民力率不可当,士大夫多起抗争”,于是绅学各界代表联名禀请山西巡抚,要求批准创设保晋矿务公司,让自己人开采全省各种矿产。1907年春, “保晋公司”成立。第一任总经理便是当时名震四方的山西票号“渠家”的少东家渠本翘。1907年8月,清政府电令山西按察使丁宝铨负责与福公司交涉赎矿事宜,最终以赔偿白银二百七十五万两为条件,于1908年签下了《赎回开矿制铁转运合同》十三条。声势浩大的争矿运动,终于迫使福公司放弃山西的开采权,在索取赔偿后退出了山西。至此,历时三年轰轰烈烈的争矿运动宣告结束。
争矿运动宣告结束时,苏慧廉已来到太原,他目睹了这场声势浩大的群众运动的尾声。“我们到达太原府的时候,山西巡抚是恩大人,一位满族贵族。⋯⋯但近来大出风头的是丁大人。英国公司曾拥有一定年限的煤矿开采权,而丁大人争取向英国赎回山西煤矿。他从北京回来的时候,被当成了英雄。”同行的路熙则想:“问题是现在值得祝贺吗?丁大人和人们为经营煤矿付出了代价,这个代价让山西省财政不堪负荷。西方人经营煤矿的时候,有组织,有技术,还有现代机器,所以收益能上升。但现在煤矿不赚钱,煤矿在效率低下的当地公司手中,而煤深深埋在地下。煤矿运作得好,其实可以为上千的中国贫民提供工作机会。” 确实,保晋公司开办没几年,便因资金短缺、经营不善陷入难以为继的局面。

辛亥唱晚

苏慧廉的女儿,英国作家谢福芸(Dorothea Hosie)在《崭新中国》(Brave New China)一书中,有李提摩太创办山西大学堂时为获得更多官员的支持所准备的一个细节。

“看!”在一次精心准备的午餐会上,李提摩太拿出一个玻璃杯,然后点燃一支蜡烛,并放置其中。这时火焰很旺。随后,他将一个碟子盖在玻璃杯口,火苗渐渐熄灭了。
“这支蜡烛就像我们山西,”他说道,“它需要外面的空气才能燃烧。山西常闹饥荒是因为缺少一条通往外界,能将各地的粮食运进来的铁路。山西人乱杀外国人,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外面的世界及外国人发明的现代科技。”
官员都不约而同地站起来盯着蜡烛看。“我们需要外国人来办铁路和大学。”他们说。
“不管是铁路还是大学,建成十年后,都将交还给中国人自己管理。” 李提摩太向他们保证。他最终兑现承诺。

这条由李提摩太于1902年倡议修建的铁路,从河北正定到太原,全长二百八十三公里。1907年完工的正太铁路是山西境内第一条铁路。
1908年底,李提摩太坐火车莅临太原。原大学堂学生、时任省谘议局议长的梁善济召集省城所有中等以上学校的师生在广场举行盛大的欢迎大会。梁善济致辞:“今日欢迎先生的学校师生来自军事、农林学校,来自普通中学,来自大学堂,那些学校的校长几乎都是山西大学堂昔日中西斋的毕业生。这不仅在太原府,而且山西的许多县城,正由于大学堂毕业生们的努力,各类学堂似雨后春笋般在山西大地上出现,给山西教育注入了生机。这一天,我们均应感谢尊敬的山西大学堂西斋的创立者,尊敬的李提摩太先生。”
李提摩太自己的回忆录中,对这天所受到的礼遇没有记录。欢迎仪式苏慧廉在场。在李提摩太传中他提到了这一天,但没有具体记录李提摩太对学生说了什么。李氏的1908年,苏慧廉只写了当年1月他在日本访问时,给七百多名中国留学生做了个讲座。“我告诫学生,在完成学业之前,在学完早稻田大学所传授的一切知识之前,不要回国参加政治活动,否则将有百害而无一利。” 遗憾的是,绝大多数的中国学生把这位外国老人的话当成了耳边风,正如三年前卷入争矿运动的学生一样。
1908年以后的山西大学堂,不论是李提摩太还是苏慧廉,都很少在自己的回忆录中提及。后来写山西大学堂历史的人,对那段时期的总结是——“西斋代理总教敦崇礼病故后,继任者苏某(英国人)因李提摩太对争矿运动未能取得胜利,意志消沉。苏某失掉靠山,也渐专理教务,不敢过问政治。而况十年合同,不日到期。”此苏某,便指苏慧廉。
按照1901年底订立的《中西大学堂合同八条》,李提摩太仅负责西学专斋头十年的管理工作。到1910年,已历九年,期限将满。经丁宝铨与李提摩太协商,后者表示愿提前一年辞去西斋总理职务,来晋办理移交手续。
1910年12月中旬,李提摩太再次来到太原。据《山西大学堂设立西学专斋始末记》碑文记载:“李先生由沪至晋,欢祝之声盈于道路,至以一见其面为荣。”
丁宝铨率省城官员及全体师生于12月14日(宣统二年十一月十三日)在大学堂礼堂召开欢迎会,会上有演说,对大学堂的贡献赞不绝口。李提摩太决定立刻辞去大学堂督办之职,西斋不必等到十年期满,就交付官办。他深信新式教育已在该省植根。
丁宝铨当场接受了李提摩太的辞呈,将西斋正式收回,由省负责办理。李提摩太希望他之前聘请的中西教习在新的阶段能继续得到延聘,丁表示同意。丁宝铨还允诺,将继续扩大办理西斋。不过,他这个承诺随着次年清政府的倒台而消失。民国元年12月,山西大学堂改名为山西大学校,同时废除了原中西两斋的建制。
西斋十年,成绩有目共睹。共毕业学生三百六十三人,其中预科三百十三人,专科五十人。派出三十六人赴英国留学。
对西学专斋取得的成绩,清政府予以嘉奖。1910年,根据丁宝铨《奏大学堂西学专斋合同届满请奖教员折》,清廷赏李提摩太三代正一品封典。李氏1907年1月曾获二等第二双龙宝星勋章。每三年奖励一次,是办学合同第十六条的内容——“西学专斋各教习每届三年,果系认真教谕、著有成绩者,择优保奖。”
苏慧廉获赏二品顶戴并三代二品封典,并被授予二等第三双龙宝星勋章。西斋副总教习毕善功同时获赏二等第三宝星并二品封典。
为了纪念这段功业,梁善济亲撰《山西大学堂设立西学专斋始末记》,这篇文章被刻入碑石,与《山西大学堂西学专斋教职员题名碑》一起,立在校园里,并有幸保存至今。当时李提摩太已回国。梁善济还仿照此碑,以银为质,专做了两块长一米见方的银牌,交苏慧廉带回英国赠李氏作为纪念。
苏慧廉是1911年7月离开太原的,从此没有再回来。
谢福芸1936年回访山西大学,那时苏慧廉刚去世。在一个新的高高的大厅里,她发现父亲的名字被刻在高大的黄铜版上:

第二天下午,山西大学为我举办茶话会。他们把我领到一个新落成的高高的大厅。宽阔的台阶两侧是高大的黄铜板,上面镌刻着汉字。我刚走上台阶,王录勋校长就把我引向左侧——这在中国是上首的位置。“看,这是你父亲的名字。”他说。 “苏—慧(聪慧)廉(廉直)。”我读出名字,这是对Su Huei-Lien的翻译。从他一生经历的诸多冒险来看,这个名称也不算完全准确。黄铜板上还有很多其他的英国创建者、教职员,甚至是殉难者的姓名,这些殉难者也是为这所大学而死的。在右边的黄铜板上,刻着中国籍同事的名字。
“我们可能现在就会死去,”王校长说,“但我们并不想让我们山西省忘记这里是怎么开始的。”

山西没有忘记这些英国人。据谢福芸记载,她1936年在太原时受到了特别的礼遇。校长特地从政府那里借了辆福特汽车去车站接她。在当时,特别是“在山西这样一个偏远的省份,这样的车从进口到平时保养,都是一笔巨额的开销”。“真是不敢当。” 谢福芸用中文谦逊地说。“您过谦了。” 校长则用英文回答:“如果不用车来接苏先生的女儿,那简直就是山西省的耻辱。” 谢福芸那次在太原,还受到阎锡山的接见,原因也是同样——因为她是苏慧廉的女儿。苏慧廉离晋后仅三个月,武昌起义爆发,山西新军随后响应。

在1911年爆发的革命运动中,丁宝铨的继任者被刺杀,城区大部分遭到破坏。但革命派却没有触动学校的建筑。学校的财务总监,一位姓高的基督徒,以前曾是我妻子的写作助手,在各个班级教室的门上,在学校的所有建筑物的门上,都贴上了外籍教授的名片。叛乱者不敢触动外国人的任何财产。在革命运动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局势一直非常混乱,经费也接济不上,教授和学生零落四方。李提摩太如上写道。

这位基督徒叫高大龄,是个中国人,时任西斋会稽与庶务。他派工匠将中斋所有通往西斋的门用砖砌死,并将外籍教员的外文名片放大,贴在前后门与门外的墙上。被高大龄拿来做护身符的是该校化学教习、瑞典人新常富(Erik T. Nystrom)的名片。
新常富出生于瑞典一个上院议员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1902年新春伊始,二十三岁的他只身从那不勒斯港登船向上海进发,初衷是去中国找份报酬丰厚的工作。在上海,他经人介绍认识了李提摩太,当时李氏正在筹建山西大学堂,于是他的梦想及青春就与这所学校联系在一起。
作为化学教员,新常富对化学的教学与研究是卓越的。1908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无机化学》就是新氏所著,该书是当时国内流行的化学教科书。1913年,新常富又著《晋矿》(Geography of Shansi),对全省人口、商务、地质进行了全面的介绍。其对矿产资源的调查分析,尤为详细。新常富在山西大学一直留任到1920年,成为该校任职时间最长的外教。新氏晚年迁居北京,一度在燕京大学地理系兼课。1937—1949年任瑞典新闻社驻华通讯员,兼北京瑞典协会会长。1957年在北京去世。

公元1911年,就像一个历史的十字街头,有人来,有人走。9月,西斋派往英国的第一批留学生结束了在异国的学业,返回故乡太原。后来担任山西大学校长的王录勋在1936年对谢福芸说:
你应该记得你父亲是1911年7月走的,过了三个月左右,十月份的时候辛亥革命就爆发了。我们这些在英国留学的学生是九月份到山西的,结果错过了您父亲,却正好赶上了革命。不是山西本省的教师都走了,我可不是责怪他们,毕竟在当时,没钱维持这么一所大学。省里说京城的中央政府会拨款给我们,中央也说很快就给,但我们从来没见到钱。中国人可以节俭办事,再说我不能看着你父亲打下的这么好的基础就此付诸东流。虽然我是工程师,但还是把管理学校的担子接了过来。
谢福芸印象——她父亲的这位中国继任者,有宽阔的肩膀和光洁的额头。他的话语充满了韧性和智慧,语气中充满激情。

教育之真相——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华传教士的信仰分歧及其影响浅议/许宏

19世纪中后期,基督教会的传教士开始在中国创办第一批具有现代西方形态的高等教育机构。齐鲁大学(Cheeloo University)是其中之一。这所学校早期的正式名称叫做山东基督教大学(Shantung Christian University),前身是美国北方长老会传教士狄考文(Calvin Wilson Matteer,1836-1908)夫妇在1864年的登州(现今烟台市下辖的蓬莱市)开办的蒙养学堂。这所学校在1882年正式升格为学院,称为登州文会馆(Tengchow College)。有人认为登州文会馆是中国的第一所现代大学。1
1882年秋天,赫士(Watson McMillan Hayes,1857-1944)和他的妻子从美国来到中国,开始在登州文会馆教书,讲授的科目包括天文、地理、物理、数学。跟狄考文一样,赫士也是美国北方长老会的传教士。1895年,赫士接替狄考文担任文会馆馆长。1901年,赫士接受山东巡抚袁世凯(1859-1916)的邀请前往济南帮助创立了中国第一所省立大学——山东大学堂,但由于不能接受那里敬拜孔子的做法,随后辞职。

赫士后来担任齐鲁大学神学院院长,但在1919年与同事道雅伯(Albert Dodd,1877-1972) 以及一些中国学生离开,创办了华北神学院。原因虽然是多方面的,比如合办学校的各方之间在管理权和办学模式上意见不一,但信仰上的分歧却是一个主要因素。
在1920年5月1日写给所属美国长老会海外宣教委员会的信中,赫士指出了齐鲁大学在基本信仰上存在的问题:“即便是从较温和的保守观点来看,济南的某些教学内容也只能被定为‘错误’;关于旧约的教学尤其无法让人赞同——我指的是菲斯克(Fiske)先生的例子。此人曾在早晨礼拜时,公开嘲笑旧约,把求雨祷告说成旧时代的迷信。” 2
支持赫士的长老会济南区会(Jinan Presbytery)在1919年11月发表的决议也说明了这主要是信仰上的问题:“(1)大学内部的条件已经妨碍了我们的神学生在基督的恩典和属灵的知识里成长;(2)合作差会人员的教学内容无法令人满意;(3)即便经过目前的改组,仍然不太可能保护我们的学生免于接受错误的思想。这是由于其他认同这些激进学说的差会仍获准留在此机构内,并有任命教授和参与管理的权利。” 3

赫士所说的“保守观点”与济南区会所谓的“激进学说”大约可以分别指代两种在当时的西方传教士中对待基督信仰的不同态度。大体来说,两者之间最大的分野在于对《圣经》的不同认识。与“保守观点”不同,“激进学说”对《圣经》作为独一真神话语的独一地位存疑,耶稣基督不再被认为是认识这位独一真神的唯一途径。在“激进学说”那里,传统的西方基督教世界已经变得落后,而科学、进步、进化、改造、革新好像越来越符合新时代的脉搏。
在一些同行的眼中,赫士是“全中国最好的神学教师”。4这样的一位传教士,却主要因为信仰的缘故从传教士在中国所创办最悠久的大学辞职,这的确显明了一个深层危机。从当时和后来的历史可以看出,这个发生在1919年的事件已经跟整个中国甚至世界所处的潮流格格不入。以当时和后来时代走向的标准,赫士辞职与否可能都不重要,传教士内部的觉醒已充分说明陈旧的信仰必然要被新世界所淘汰。

在很多人看来,与1919年发生的世界大事,特别是“五四运动”相比,赫士的辞职、华北神学院的成立以及在同年4月中文白话文和合本《圣经》的问世(狄考文曾是这个版本的翻译委员会主席)都根本算不上什么。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在有关中国和世界历史的常见记载中,几乎看不到这些事情的发生。即使看到了,这些事情对中国和世界似乎也没有多大的影响。
对于赫士来说,这一切似乎是情理之中的事。在当时,他大约看到了中国在接下来要走的路。在1927年11月19日的一封给美国教会的信中,赫士写道:“当有传教士表明他们不相信《圣经》中的神迹和其他教导时,中国学生比此走得更远的做法也就不怎么奇怪了。汉字‘神迹’的意思是神的足迹,正如没有人存在,便没有人的足迹一样,合理的推理是,如果没有神迹,也就没有神。我们有些教会学校也一直在沿用中国政府批准的心理学体系,这些体系讲授的是最公开的唯物主义。因此,说俄国共产主义的道路已经铺平,这并非轻率的言论。” 5
在赫士看来,问题的根本并非唯物主义和共产主义,而是人对自己的理性的崇尚。在1927年的另外一封信中,赫士对中国前景的忧虑显而易见:“我们原本希望以神的权威代替圣人的权威,但是现代派对福音记载可靠性的质疑也在破坏神的权威,剩下的只有腐败、盲目、自负和被撒但控制的人的理性。” 6
就在1927年前后,西方传教士建立的教会大学面临着巨大的外部挑战。“五四运动”之后,中国各界知识分子推动的“非基督教运动”及“收回教育权运动”使得教会学校失去了原来相对独立的生存空间(虽然教会学校在此之前也并没有获得中国政府的正式承认)。

1927年3月24日,金陵大学副校长文怀恩(John Elias Williams,1871-1927)被攻占南京的北伐军打死。随后众多的西方传教士离开中国或是去往沿海城市避难。到了1927年7月,在华的将近八千名传教士当中只有大约五百人留在内地。大部分教会学校一度处于关闭状态。在国民政府于1928年正式取代北洋政府之后,教会学校开始完全被中国的国家教育体系所接管和收编,传教士在中国创办教会大学的鼎盛时期也就此基本结束。
到1929年,大多数教会大学取消了关于教会敬拜和基督教教育课程的必修规定,神学院也被要求与大学分离。在很大程度上,这是1949年之后更为深入广泛的民族国家主义运动的前奏。从“五四运动”到“非基督教运动”、“收回教育权运动”,再到1949年以后的各种运动,这些运动的精神和思路似乎都是一脉相承的。7

在1929年写给《字林西报》(North China Daily News)的一封信中,赫士表达了他对传教士应该如何面对政治运动的态度:“传教士合宜的做法是效法耶稣基督的使徒,他们虽然身处发生巨大国家危机的时代当中,却在他们的书信中从不提及那时的政治事件,而是严格地委身于耶稣基督的福音信息与各间教会的灵性关怀之中。” 8
不论是在从事大学教育的传教士群体中还是在中国知识界,赫士的观点似乎都已经很难引起多少人的注意,虽然他的信发表于当时中国最有影响力的英文媒体。而赫士对科学的理解可能更得不到关注。他在1930年的一封信中指出,讲授科学的老师应该视《圣经》为上帝无误的话语,同时也该深信这个事实:万有都是靠着基督、透过基督、也是为着基督创造的。9

在相当程度上,无论是西方传教士遭遇的“非基督教运动”和“收回教育权运动”, 还是传教士内部的信仰危机,都跟他们来自于其中的西方世界有关。与中国教会大学相关的美国高等教育的变化就很说明问题。
在1850年前后,美国学院的院长大多由基督教会的神职人员担任。到了1900年左右,这个比例大大降低。1886年,美国最古老的哈佛大学不再要求学生必须参加教会敬拜。到了1920年代,包括达特茅斯、耶鲁、安赫斯特、芝加哥在内的著名大学也加入到这个行列。这一方面是信仰自由的表现,人们可以按照自愿而非强制面对自己的信仰。但在另一方面,这也说明基督信仰在美国高等教育中的衰落。毕竟,几乎所有在20世纪之前创办的美国大学在建立之初都有基督教会的背景。

面对这样的变化,在1910-1915年之间,一部名为“基本要道:见证真理”(The Fundamentals: A Testimony To The Truth)的系列丛书在美国出版。这部丛书是当时美国、英国、加拿大、德国的一些神学家联合创作的成果,针对的问题涉及基督信仰的核心、自由神学、科学、金钱、现代哲学、无神论、进化论、社会主义、摩门教。便雅悯·布雷金里奇·沃菲尔德(Benjamin Breckinridge Warfield,1851-1921)是其作者之一,他曾长期在普林斯顿神学院(Princeton Theological Seminary)任教,被认为是普林斯顿神学院在1929年分裂前最重要的持守正统信仰的神学家。沃菲尔德对约翰·格雷森·梅钦(John Gresham Machen,1881-1937)有重要影响。1923年,梅钦的《基督教与自由主义》(Christianity and Liberalism)面世。1929年,梅钦离开普林斯顿神学院,建立了威斯敏斯特神学院。
创建于1812年的普林斯顿神学院在美国内战前曾经是美国最为人所知的加尔文宗思想中心。加尔文宗以16世纪法国神学家约翰·加尔文的名字命名,以倡导《圣经》的权威和上帝的主权和恩典著称。在教会治理上,有些介于主教制和会众制之间的长老会是主要形式。

在烟台和山东的历史上,包括倪维思(John Livingstone Nevius,1829-1893)、郭显德 (Hunter Corbett,1835-1920)、狄考文、赫士在内的传教士都是由美国北方长老会差派的。其中,倪维思和郭显德于美国内战前或内战刚开始的时候在普林斯顿神学院学习过。他们跟赫士之间的传承有些像沃菲尔德跟梅钦之间的关系。比梅钦年长一代的赫士更早经历到美国长老会内部的变化,他创办华北神学院的时间比梅钦建立威斯敏斯特神学院早了10年。
不仅如此,沃菲尔德也影响过赫士。赫士年轻时在西方神学院(Western Theological Seminary)读书时,曾受教于沃菲尔德。那是在沃菲尔德去普林斯顿之前。西方神学院位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匹兹堡,是匹兹堡神学院(Pittsburgh Theological Seminary)的前身之一。狄考文也曾就读于西方神学院。

事实上,到了1930年代,就有人将华北神学院跟威斯敏斯特神学院相提并论。前者被称为“中国的威斯敏斯特神学院”。10这两所学院之间的来往也比较密切。道雅伯是跟赫士参与建立华北神学院的美国传教士。他于1902年在普林斯顿神学院毕业,次年由美国北方长老会差派到中国山东。1936年5月12日,作为华北神学院的教授,道雅伯受邀在威斯敏斯特神学院第七届毕业班典礼上发表演讲。这次演讲的全文刊登在1936年6月1日的《长老会守护者》(Presbyterian Guardian)上。11
1936年,梅钦离开美国北方长老会,正式创立了正统长老会(Orthodox Presbyterian Church)。从1935年到1979年,《长老会守护者》一直是正统长老会的重要刊物。在此之前的1933年,梅钦成立了独立于北方长老会之外的差传组织——长老会海外宣教独立差会部(The Independent Board for Presbyterian Foreign Missions)。由于同样的信仰原因,道雅伯在1935年4月加入了梅钦建立的独立差会。

在此之前,独立差会于1934年11月差派的第一对传教士亨利·科瑞(Henry W. Coray)夫妇前往的地方就是中国山东。通过赫士的安排,科瑞夫妻住在当时位于山东滕县的华北神学院。科瑞曾经在普林斯顿神学院跟随梅钦学习《圣经》新约希腊语,后来出版过关于梅钦的传记。然而,由于华北神学院依然与美国北方和南方长老会有关系,来自独立差会的科瑞夫妇在赫士的安排下于1935年初前往当时的北平。这个事件表明赫士在对待原有差会的问题上跟梅钦和道雅伯并不完全相同。

尽管有分歧,赫士与美国北方长老会差会部的负责人罗伯特·埃利奥特·斯皮尔(Robert Elliott Speer,1867-1947)保持着长期的联系。斯皮尔也曾在普林斯顿神学院读书。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上半叶,斯皮尔可能是在美国推动海外宣教最著名的人物。他也参与过所谓基要派跟自由派或现代派的争论。在1910-1915年之间出版的“基本要道:见证真理”丛书中,斯皮尔撰写过两篇文章,内容分别是关于圣父和圣子的关系以及全球宣教。但是在梅钦和道雅伯的眼中,斯皮尔和他领导的美国北方长老会差会部对现代派太过宽容。

虽然如此,斯皮尔并非没有看到现代派的问题。1932年,一份评估美国海外传教士工作的报告出版。斯皮尔在回应文章中承认宣教工作存在的问题,但拒绝接受报告中否定基督神性和基督是唯一拯救之道的说法。他说:“对我们来说,基督依然是道本身,而非众道之一,在他之外或除他之外都没有目的,在他以外没有任何真理可以寻见,也不可能通过一种普遍的宗教的追求找到任何最终的真理。” 12
在对基督信仰的认识上,比赫士小10岁的斯皮尔也是那个发生显著变化的时代承上启下的见证人。斯皮尔年轻的时候深受布道家亚瑟·塔潘·皮尔森(Arthur Tappan Pierson,1837-1911)的影响。皮尔森是1880年代美国学生志愿宣教运动(Student Volunteer Movement)的发起者,受他启发的还包括组织召开1910年爱丁堡世界宣教大会的约翰·穆特(John Mott,1865-1955)。跟斯皮尔、沃菲尔德一样,皮尔森也为“基本要道:见证真理”撰写过文章。

在皮尔森的朋友中,有布道家乔治·穆勒(George Müller,1805-1898)、查尔斯·司布真(Charles Spurgeon,1834-1892)、以及德怀特·慕迪(Dwight L. Moody,1837-1899)。在19世纪,特别在英美世界,有为数众多的人通过这几位在各地的宣讲听到了《圣经》中关于人需要在上帝面前认罪悔改的信息。其中,司布真帮助过中国内地会的建立者戴德生(James Hudson Taylor,1832-1905)。他对共产主义者恩格斯也有重要影响。恩格斯曾在一篇自白中说,司布真是他最不喜欢的人。13美国帕特里克·亨利学院(Patrick Henry College)的历史学教授大卫·艾克曼(David Aikman)对此的解释是,司布真在1850到1880年代的广泛布道使得很多英国民众认识基督信仰,而没有走上无神论的共产主义道路。 14对比英美,赫士所在的中国差别很大。无论是赫士那一代的人在世时,还是到了2010年代,基督信仰都远没有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扎根。在唤醒每一个灵魂的事情上,漫长的时间可能是无法避免的。被称为“英国历史之父”的比德(Bede,672/673-735)在731年左右完成了《英吉利教会史》(Historia ecclesiastica gentis Anglorum),而那时距离耶稣差派门徒到世界各地传关于他的福音已经过去了差不多700年。正是这本《英吉利教会史》成为第一部以耶稣的诞生为纪年记录历史的著作。15
到了司布真时的英国,已经有各种思潮出现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到那时,据司布真的记载,即使在传道人这个群体中,也有太多没有信靠基督的人。但是他说,他不奇怪,因为他发现,恰恰是匠人本身会是首先丢弃那头块石头的人。在1878年6月23日的主日布道中,司布真以“房角的头块石头”(The Headstone of the Corner)为题,说到人的盲目使得人在历史中无数次地弃绝神和神所用的人,但这一切都不会改变神的旨意,神让人看到,人所弃绝的恰恰是最重要的,而这让人意想不到的就是神的作为。16

具体到当时的情况,司布真提醒人们,他们当中年轻的一代也许会看到这样的景象:“已经成熟为社会主义的德国理性主义可能会污染人类的大众,引导他们颠覆社会的根基。‘各种先进的原则’ 将举行狂欢,自由思想会通过恶习和鲜血发起暴动,而在多年前,恶习和鲜血就是‘理性时代’的标志。”17比赫士早大约半个世纪,司布真看到了世界正再次陷入自我膨胀的混乱当中。司布真感叹,参与传播这些“先进”思想的人就包括他的同行们。这与后来赫士在中国的遭遇很类似。1887年,司布真所在的教会脱离原来所属的英国浸信会联合会(Baptist Union)。司布真在当年发表的一系列文章中指出很多英国教会——不仅是浸信会也包括长老会和英国的国家教会圣公会——在丢弃以基督的创造、救赎、治理为中心的信仰,人们更多地仅仅从道德的角度谈论效法基督。18

当然,司布真所在的英国后来并没有像德国一样走上民族国家社会主义的路。然而无论怎样,这个时期正是中国人开始向欧美学习的年代。对西方历史只有初步了解的中国人很容易被当时流行的社会进化论、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运动吸引。在教会内部,中国的基督徒会从传教士那里受到现代派思潮的影响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上半叶,中国聚集了世界上最多的传教士。然而即使如此,考虑到传教士群体在那个时代经历的危机,司布真和赫士心目中的正统基督信仰很难在短短一百多年扎根于像中国这样有着复杂历史的庞大国家。在相当程度上,正是首先通过传教士的介绍而非中国人的主动学习,包括科学、社会进化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以及自由民主政治在内的来自西方世界的各种观念才传入中国。

这方面,同样在烟台工作过的英国传教士韦廉臣(Alexander Williamson, 1829-1890)和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 1845-1919)做出了重要贡献。跟倪维思同岁的韦廉臣在1887年的上海建立广学会。广学会的英语名称直接说明了这个组织的目的:在中国人当中传播基督教和综合知识的协会(The Society for the Diffusion of Christian and General Knowledge Among the Chinese)。1890年,韦廉臣在烟台去世。次年,李提摩太继任广学会总干事,直至1916年。在这一时期,广学会成为在中国传播西方思想最著名的出版机构之一。几乎同时,李提摩太为《万国公报》撰写文章。《万国公报》由美国传教士林乐知(Young John Allen,1836-1907)在1868年的上海创办,后来归属广学会。直到1907年林乐知逝世,《万国公报》大概是在当时的中国对政府和知识界最具影响力的杂志。
李提摩太大概不会想到,在去世大约一百年后,他会被认为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的先驱。2012年,他的名字出现在中国共产党中央党校出版的报纸上。19这是因为在1899年2月的一期《万国公报》,由李提摩太和他的中国同事蔡尔康编译的一本书的部分谈论到马克思的名字和思想。20这被认为是迄今所知中文世界第一次。

然而,这不意味着李提摩太认同马克思主义。他和蔡尔康编译的这本书也并非一部马克思主义著作。这本书叫做《社会进化》(Social Evolution),1894年出版,是当时欧美知识界的畅销书,作者是英国社会学家便雅悯·基德(Benjamin Kidd,1858-1916)。基德深受达尔文生物进化论的影响,试图在关于人类社会的理解上建立起跟达尔文看待生物世界一样的“科学”认识。基德认为,在总结社会规律方面,以马克思为首主张“科学社会主义”的革命派做出了显著贡献。但是,基德不认同马克思彻底的“唯物主义”立场,而且认为马克思关于西方文明在19世纪发展的本质和方向的理解是完全错误的。
与唯物主义的思路相反,基德重视宗教在社会进化中的重要作用。在这一点上,基德对当时那些试图以科学的态度看待宗教的学者们很失望,其中包括马克思和深受达尔文进化论影响而提出“适者生存”(survival of the fittest)观念的英国社会学家赫伯特·斯宾塞(Herbert Spencer,1820-1903)。基德认为,他们忽视了推动人类文明进步的两个重要因素:超理性(super-rational sanction)和利他精神 (altruistic spirit)。
基德对社会进步的理解虽然以当时流行的进化论为基础,却又与它很不相同。在基德那里,宗教并不意味着过时和腐朽,而是人类社会的根基。具体到他所在的欧洲,基德认为基督教为西方文明提供了社会进步的保障,因为基督教从一开始就拥有超理性和利他精神。在划分历史阶段方面,基德认为现代社会的发展是从16世纪欧洲的宗教改革开始的,因为这场变革使得众多的个人恢复了跟创造主之间的直接联系,超理性和利他精神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推广。

用社会进化论的视角解释基督教在实现社会进步方面的根基作用,这很可能是李提摩太选择翻译基德作品的用意。李提摩太在去世前对自己一生的总结与这样的思路是非常吻合的。在1916年出版的名为《在华四十五年》(Forty-five Years in China)的自传中,70岁的李提摩太写道:“对于来到中国的这位传教士而言,正如我在四十五年前发现的,问题不仅在于如何拯救人类四分之一的灵魂,也在于怎样使得他们的身体不再以每年四百万的速度死去,还在于让他们的头脑获得自由。他们的头脑比他们女人的双脚更被摧残,他们所受制的哲学和习俗早已延续很多世纪,使得他们听凭任何一个可能攻打他们的国家的摆布。然而,如果他们的国家从无知和有害习俗的捆绑中得到解放,继而接受教育的光照——科学的、工业的、宗教的——它就可能变成地球上最强大的国家之一。”21

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和西方在很多方面的巨大差距很自然地让一位处在激烈动荡时代的英国传教士做出这样的判断。除了广学会和《万国公报》,李提摩太还参与创办了山西大学堂。李提摩太不仅在1900年“义和团运动”之后提议建立这所大学,他自己还负责山西大学堂西学部的教学管理工作。即使如此,李提摩太承认,在将近半个世纪的岁月中,只有少数的中国政治和宗教领袖接受了他传讲的信息。在1916年,他预言,已经陷入革命和无政府状态的中国将会经历很长时间才可能恢复过来。

从李提摩太的自传中,可以看到他跟左宗棠(1812-1885)、李鸿章(1823-1901) 、翁同(1830-1904)、张之洞(1837-1909)、曾纪泽(1839-1890)、康有为(1858-1927)、孙中山(1866-1925)、梁启超(1873-1929)这些在不同程度上受他影响的中国政界和知识界人士的交往。其中,李提摩太在1890年受李鸿章及几位朋友之邀担任天津的《时报》主编;张之洞曾多次给广学会捐款;康有为和梁启超在1895年创办的维新派报纸原名完全借用广学会的《万国公报》名字,后来经李提摩太建议,改称《中外纪闻》;梁启超担任过李提摩太的中文秘书;孙中山在1894年致李鸿章呼吁改革的信发表在《万国公报》上,之后孙中山很快转向推翻清政府的革命立场,李提摩太跟孙中山当面讨论过中国的问题。他不认同革命而支持改良,认为关键在于“政府的心”需要有根本的变化而非政府的领导是谁。
在对待中国现状的问题上,李提摩太跟倪维思、狄考文、赫士的思路有着明显的差别。李提摩太的重心已经不太在于分享基督信仰的核心,而是转向基督信仰和与此有关的教育如何拯救一个国家并让这个国家变得强大,虽然拯救每个人的灵魂也很重要。他在自传的题献从另一个侧面表明了他的倾向。他说,“这本书主要是关于在四分之一的人类中建立神国的努力的记载”。22他与戴德生——同样来自英国、同样在烟台工作过——的分歧至少早在1881年就体现出来。李提摩太在自传中做过这样的回忆:“然而内地会的戴德生先生却破坏了我们的和谐。1881年,他下令他的成员分离出去另找一个地方敬拜,理由是,我不是正统。”23
在1890年5月上海的传教士大会上,戴德生与李提摩太、美国传教士丁韪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1827-1916)、李佳白(Gilbert Reid,1857-1927)就中国人的祖先崇拜是否为偶像崇拜一事进行讨论。李提摩太和李佳白认同丁韪良在会议上关于这个问题发表的文章,认为具体情况需要具体对待,如果仅仅是对祖先表达敬意,就不构成偶像崇拜。但是戴德生提议,如果大家对丁韪良的观点表示抗议,就可以以起立的形式作为表达。根据当年的会议记录,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站了起来。24在会议的最后一天(1890年5月19号)上午,这个问题再次成为焦点,狄考文提交一个决议,表示不能赞同丁韪良的观点,认为偶像崇拜是祖先崇拜的本质构成。戴德生当即表示支持。不过,丁韪良后来解释说,尽管在会场是如此,还是有许多传教士向他表示,认可他会议文章的总体观点。

跟李提摩太类似,丁韪良和李佳白侧重于向当时中国的政府和知识界输入挽救国家的观念和知识。与同代的倪维思、郭显德、狄考文一样,丁韪良也是美国北方长老会差派到中国的传教士。他从1869年开始担任同文馆——清朝政府培养外语人才的教育机构——的总教习,也是1898年建立的北京大学前身京师大学堂的首任西学总教习。与赫士同年的李佳白也来自美国北方长老会,也在1882年的烟台开始中国的工作和生活。李佳白曾经在1893年向美国北方长老会差会部建议在中国上层知识分子中进行专门的工作,但差会部没有同意,李佳白随即离开北方长老会。1894年,他在北京创立了独立的组织,叫做“上等阶层传道会”(The Mission Among the Higher Classes),到了1897年更名为“尚贤堂”(The International Institute of China),一个组织中外上流社会交往和各种宗教人士进行对话的机构。
虽然赫士因为信仰的原因离开齐鲁大学而建立华北神学院是在1919年,传教士内部的不同道路却是在之前的几十年就显现出来。与倪维思、戴德生、郭显德、狄考文、赫士相比,丁韪良、林乐知、李提摩太、李佳白显然更重视从基督教给人类社会带来的好处,而非基督信仰本身的角度出发,在知识和教育方面改变中国当权者和知识分子的思想,继而改变中国落后的状况。不过,尽管有这样的差异,在19世纪后半叶,传教士大多还可以在一起开会并且就传教工作的基本立场达成共识。

但是,戴德生和狄考文在1890年传教士大会上与丁韪良、李提摩太、李佳白关于中国人祖先崇拜的争论已经体现出分歧的严重。而李提摩太在这次会议上关于传教士与中国政府关系的文章和他后来在自传中的观念相似,如何让基督信仰的教导和方法适应中国的需要、如何帮助中国迅速获得基督教和基督教文明的整全益处是李提摩太思考的中心。
不仅如此,早在1877年传教士大会上,传教士已经就基督信仰与各学科知识的关系展开辩论。丁韪良认为两者由上帝连为一体、相互配合,因此是人不可分开的,各差会应该在这方面向中国输送最好的人才。他引用天主教耶稣会会士(Jesuit)的观点,强调西方比中国先进的地方仅仅在于科学和基督信仰。从这个角度,丁韪良认为,聂斯脱利派的传教活动(Nestorian missions)之所以没能够在古代中国留下深刻的影响,是因为他们来自于其中的社会文明比当时的中国低,而天主教传教士恰恰是凭借从近代西方带来的学问在明末清初的中国上层社会得以立足。

同时与会的戴德生、狄考文以及英国人杨格非(Griffith John,1831-1912,大约是最早进入华中地区的基督新教传教士)倾向于传教士的工作重心依然在于传播让人认罪悔改的福音,虽然他们各自在不同角度和程度上认同各学科知识的重要性。当时还未建立广学会的韦廉臣没有正面评价丁韪良的观点,他呼吁重视出版机构,认为出版的力量可以帮助驱散笼罩在中国的黑暗、残酷和社会的堕落。
在回应中,戴德生承认出版的巨大作用,但他提醒人们,真正统治世界的是基督,而不是韦廉臣说的“出版统治世界”。他对林乐知的工作进行了类似的评价。他承认林乐知在出版杂志方面获得的成功,但他不能认同林乐知关于基督信仰跟所谓“世俗知识”的关系:“然而我认为他(林乐知)所表达的担心并没有根据,他认为如果传教士忽视世俗知识,宗教信仰就会衰落,黑暗时代的黑暗就会重现。”25在戴德生看来,让世界黑暗的不是人们缺乏世俗知识,而是不认识耶稣,因为耶稣说:“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26戴德生呼吁他的同行投身于传耶稣基督的福音,“做了这个,一切别的都会在合适的时候随之到来。”27

从中国在20世纪的大体走向看,丁韪良、韦廉臣、林乐知、李提摩太、李佳白的思路与中国及世界的主要潮流更为接近。在关于近现代中国历史的一般记载中,他们的名字也因此相对常见。然而,如果追溯发生在中国跟基督信仰有直接关系的历史,比如《圣经》的翻译、传讲福音、建立教会和神学教育机构,更为常见的却是狄考文、戴德生、倪维思、赫士这些名字。

到了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来自西方的知识体系已经成为中国和世界其他很多地方基本默认的标准。从天主教耶稣会会士到以丁韪良、李提摩太为代表的部分基督新教传教士的愿望可以说得到了初步实现。而家庭教会在中国的扩散也似乎表明戴德生、赫士心目中的正统基督信仰开始被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接受,在这些中国人看来,基督不再是西方宗教中的神,而是创造世界、为拯救罪人被钉十字架的神子;人们在这位独一真神面前认罪悔改,周日不仅仅是休息日,而是敬拜这位独一真神的主日。这意味着,尽管西方传教士在中国人的历史中处在边缘的位置,他们对现代中国世界的塑造却产生了潜移默化的示范作用。
在这个潜移默化的过程中,传教士内部对于信仰本身认识的分歧给中国人带来了微妙的影响。在重视各学科知识的传教士那里,科学会很自然地被认为是强国的有效工具,而很少有关于各学科知识和基督信仰深层关系的讨论。中国人对各学科的认识也更多地停留在从西方引进成果而非探索世界真相的层面。在重视认罪悔改的传教士和中国基督徒那里,各学科知识虽然会得到尊重,但关于基督信仰跟这些学科之间的关系却同样缺乏深入的探讨,在这些学科和相关领域,基督信仰似乎缺乏丰富而细致的解释能力。

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一个显著的问题是,传教士和相当一部分基督徒看待这个世界时,他们的表达方式常常与非基督徒一样。比如,在说到宗教与科学的关系时,基督信仰会被归于宗教的范畴,科学大约指代数学、物理、化学、生物这样研究自然世界的学问,也可能还包括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这样关注人类社会的学问。在一般的环境下,这样的表达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相反,如果没有这样的方式,沟通上很可能会出现障碍。然而,如果基督徒在思想上也把基督信仰归于宗教的范畴,或者因为表达的方便就按着这样的方式理解,那么这个信仰就面临变质的危险,基督教就不是使人得救的信仰,基督徒也就沦为仅仅是宗教人士而已。
从基督信仰的角度,基督徒其实表明了人之所以为人的真相。从基督徒的角度,基督信仰其实体现了世界之所以为世界的真相。无论在人还是人所处的世界那里,一切的真相都在作为创造主、救赎主和世界治理者的基督那里。28基督信仰和基督徒的身份都表现了人跟基督的关系。在这样的真相和关系中,关于各个领域的真正知识其实都是从基督那里显现出来的。对世界各领域真相的认识,其实都是在认识基督。如果不是基督启示出世界的真相,作为被造物的人是无法认识世界真相的。

当然,对非基督徒来说,这样的表达会被认为是基督徒从基督宗教的角度描述世界的方式。他们依然会把基督信仰列为各种宗教当中的一个。在这种状况下,基督徒称自己的信仰为宗教也就是可以理解的。其实,这样的认同并非出于非基督徒看待世界的方式,而是基督信仰本身带来的。这出于基督徒在世界上同时担当的身份,也就是社会的公民。这里所关系到的是一个甚至基督徒都可能常常忽视的维度。认识基督的人虽然生活在世界上,却又不属于这个暂时的世界,而属于永恒的基督;人虽然不属于这个暂时的世界,却又应该在这个暂时的世界上见证永恒的基督。换言之,人是这个暂时世界的公民,同时又是永恒天国的国民,而后者才是真正而本质的属性。在这个维度当中,人的一切都同时存在于暂时和永恒之中。偏废任何一个都会扭曲和损坏人与基督的关系。

从这个来自基督信仰的维度看待人跟世界的关系,无疑是中国传统中缺乏的。甚至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上半叶传教士大规模进入中国之后,这个维度似乎也没有受到重视。在注重改变世界的基督徒中,人们生活中的维度仍然大多是以这个暂时世界为根本,比如中国与西方、古典与现代、宗教与科学、专制与民主、革命与改良、救国与启蒙、落后与先进、反动与进步。在效法基督方面,注重改变世界的基督徒在不同程度上强调品格的塑造或者在这个世界实现上帝之国,因此缺少超越这个世界的维度;在关注认罪悔改的基督徒群体中,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更确切地说,其实是一个世界的两个部分,一个是可见的部分,一个是不可见的部分)的观念也不显著,人们会突出在日常生活中效法基督,强调人与神之间关系的重要,然而日常生活既涉及可见的世界也涉及不可见的世界,人们一般所说的日常生活却可能只涉及可见的世界。

1 曲拯民,“中国第一所大学”,《翼报》,2006年1月:http://www.ebaomonthly.com/ebao/readebao.php?eID=e01822;杰西·格·卢茨著, 曾钜生译,《中国教会大学史:1850-1950》,浙江教育出版社,1987,25页;Jessie Gregory Lutz, China and the Christian Colleges, 1850-1950,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71, P29。
2 姚西伊,《为真道争辩:在华基督新教传教士基要主义运动(1920-1937)》,香港:宣道出版社,2008,139页。关于菲斯克(Fiske)先生,不知全名。此页注释中还举了一个例子,是引用美国传教士罗炳生( E.C. Lobenstine)给另一位美国传教士路崇德(James Walter Lowrie)在1921年8月12号的信:“(耶稣)由童贞女所生(的这个说法)受到嘲笑,耶稣的身体死后复活被认为无足轻重,甚至基督的神性也受到部分外籍教员的质疑。” 译文根据原文修改,原文见此文的引用:毛大龙(A. Donald MacLeod),“赫士与华北神学院”(Watson Hayes and the North China Theological Seminary),2013年1月2日:http://adonaldmacleod.com/china/watson-hayes-and-the-north-china-theological-seminary/ 。
3 姚西伊,《为真道争辩:在华基督新教传教士基要主义运动(1920-1937)》,140-141页。
4 姚西伊,《为真道争辩:在华基督新教传教士基要主义运动(1920-1937)》,140页。译文根据原文修改,原文见此文的引用:毛大龙,“赫士与华北神学院”。
5 姚西伊,《为真道争辩:在华基督新教传教士基要主义运动(1920-1937)》,148页。这里的译文根据原文有所改动。原文转引自 Kevin Xiyi Yao, The Fundamentalist Movement among the Protestant Missionaries in China, 1920-1937, Lanham, Maryland: 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 2003, P192。
6 同上。
7 关于“非基督教运动”及“收回教育权运动”,详见:杰西·格·卢茨著,曾钜生译,《中国教会大学史:1850-1950》;Jessie Gregory Lutz, China and the Christian Colleges, 1850—1950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71。
8 原文见此文的引用:毛大龙,“赫士与华北神学院”。
9 同上。参《歌罗西书》1:15-16。
10 姚西伊,《为真道争辩:在华基督新教传教士基要主义运动(1920-1937)》,165页。
11 详见:http://www.opc.org/cfh/guardian/Volume_2/1936-06-01.pdf 。
12 姚西伊,《为真道争辩:在华基督新教传教士基要主义运动(1920-1937)》,243页。译文根据原文有所改动。原文转引自 Kevin Xiyi Yao, The Fundamentalist Movement among the Protestant Missionaries in China, 1920-1937, Lanham, Maryland: 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 2003, 313。
1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人民出版社,1974,第32卷,682-683页。在这里,司布真的名字被译为斯珀吉昂,对此有编者注:“著名的洗礼教派传教士,狂信者”;英文版见:http://www.marxists.org/archive/marx/works/1868/04/01.htm 。
14 David Aikman, The Delusion of Disbelief: Why the New Atheism Is a Threat to Your Life, Liberty, and Pursuit of Happiness, SaltRiver, 2008,P107.
15 从拉丁原文翻译的英文本见:http://www.ccel.org/ccel/bede/history.html ;中译本有陈维振、周清民根据1979年哈佛大学出版社英译本翻译的《英吉利教会史》(商务印书馆,1991)。
16 详见:http://www.spurgeongems.org/vols22-24/chs1420.pdf。
17 同上。
18 这一系列文章详见:http://www.reformedreader.org/spurgeon/dgcindex.htm。
19 孙建昌,“马克思主义何时传入中国考略”,《学习时报》,2012年3月26日:http://www.studytimes.com.cn:9999/epaper/xxsb/html/2012/03/26/09/09_32.htm。
20 《万国公报文选》,三联书店,1998,614页。
21 Timothy Richard, Forty-five Years in China ,New York: Frederick A. Stokes Company Publishers, 1916, P7-8.
22 同上,5页。
23 同上,152页。
24 Records of the General Conference of the Protestant Missionaries of China held at Shanghai, May 7-20, 1890 , Shanghai: American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1890, P658-659.
25 同上,239—240页。
26 《约翰福音》8:12。
27 Records of the General Conference of the Protestant Missionaries of China held at Shanghai, May 10—24, 1877 ,Shanghai: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1878, P240.
28 《歌罗西书》2:17:“这些原是后事的影儿,那形体却是基督。” 这里的“形体”,希腊语和几种通行英语的译本是soma(body),就是身体。如果联系上下文,“身体”也可以理解为“本体”、“实体”、“真体”,与“影儿”对应。英译新国际本(New International Version)的这节后半句译文从另一个角度体现出基督与世界真相的关系:“the reality, however, is found in Christ.(真相却是在基督中呈现的。) ”

中国梦,美国梦,雅各的梦/许宏

很多人都做过梦。左边这两张图中的人就是如此。但梦会很不同,梦醒后也会是天壤之别。前一幅图中的人还在这世界,后一幅画中的人已离开这世界。如果前者在离开这世界前对后者做的梦有所了解,那么他在离开这世界后可能会去后者现在生活的地方。如果更早地了解,前者在这世界也可能就已经如同生活在后者的世界当中了。不然,无论在这个世界还是离开这个世界之后,都真的会是天壤之别。愿创造这两个人的那同一位创造主拯救前者,就像曾经拯救后者和很多他所创造的生命那样。

听到有人说“中国梦”,人可能免不了想到“美国梦”。听到有人说“美丽中国”,人也许会想到“美丽中国”的简称:“美国”。

在各个领域,美国似乎越来越成为中国人的参照物。这个参照物可能意味着榜样,也可能没有达到榜样的程度,比如是借鉴或参考。至少,跟20 世纪50—70 年代相比,美国在有些中国人那里大约已经不再是以负面为主的形象。

当然,具体情况也很复杂。可能有人一方面说美国不好,一方面又将儿女送到美国学习甚至定居。可能有人一方面说美国好,一方面又不把或没有条件将儿女送到美国学习或定居。可能有人说美国有好的方面也有不好的地方。可能有人说美国虽然好,但毕竟离自己太远。可能有人说美国再好,也不是天堂。可能有人说,在美国,仿佛看到了天堂的影子。

对于当今很多中国人,这一切听起来也许已不陌生。然而在美国建立之初,恐怕世界上没有多少人听说过美国,预见到美国会对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有巨大影响的人也就更少。至于“美国梦”,这个说法在美国历史上不是当初就有的。

 

“ 美国梦”的起源

 

美国人开始正式谈论“美国梦”是比较晚才出现的现象。一般认为,“ 美国梦”首次引起美国公众的注意是因为1931 年出版的一本叫《美国史诗》(The Epic ofAmerica)的书。当中国政府的领导人从2012 年的初冬开始正式谈论“中国梦”的时候,这本最早专论“美国梦”的著作似乎还很少为中文世界所知。时至今日,不论在中国政府官员之中还是之外,关注的人可能仍然不多。

这本书的作者是美国历史学家雅各• 特洛斯罗• 亚当斯(James Truslow Adams,1878—1949)。亚当斯本来想将此书取名“美国梦”(The American Dream),但是负责此书出版的编辑认为没有人会花3.5 美元(相当于现今的50 美元)买一个梦。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美国梦” 在20 世纪30 年代初的美国还是个少见的说法。

然而,正是这本书的畅销使得书中所说的“美国梦”开始进入美国人的舆论当中。这是一本讲述美国历史的书。它的不同之处在于,作者亚当斯没有从通常的政治、经济、社会、军事、外交的角度回顾美国的历史,而是选取了一个既抽象又具体的线索贯穿始终。

这个线索就是,美国人是如何成为美国人的。这里的美国人不是特定的一群美国人或哪个美国人,而是一个典型的美国人。在亚当斯看来,一个典型的美国人就是一个有着“美国梦”的人。1931 年的美国正处在历史上所谓的“大萧条”时期,这样的书似乎可以帮助一些美国人看到某种希望。

在书的前言当中,亚当斯指出,“美国梦”是美国人在人的思想和幸福方面对世界作出的最大贡献。简单来说,“美国梦”就是“为着我们处在每个社会地位的所有公民过上更好、更富有和更幸福生活”的梦想。在书中的另一处,亚当斯认为,“美国梦”就是过上更富有、更完全生活的机会向每个人敞开的梦想。对于熟悉这个世界的人,这个梦想听起来可能已经多少有些乏味了。人类历史上似乎从来不缺诱人的梦想,然而诱人的梦想很多都不过是一场梦。

对于亚当斯,“ 美国梦”不是到了他这一代人才有的梦想,而是从当初离开欧洲前往北美的那代人就有,也正是这样的梦想塑造了美国,只是在亚当斯之前还没有像“美国梦”这样广传的说法。如果考虑到那代人所处的背景以及他们都做了些什么,“美国梦”听起来可能就不那么像政治口号般空洞了。

这个背景就是与未来的美国相对的欧洲。在亚当斯看来,正是“美国梦”使得美国跟欧洲区别开来。从“美国梦”的角度,美国与欧洲的差别也就不仅仅在于物质和精神财富数量上的比较。在塑造“美国梦”的那些人当中,“美国梦”既是不断追求的梦想又是部分实现的现实。换言之,是那些怀有“美国梦”的欧洲人从欧洲分别出去,塑造了一个来自于欧洲却又不同于欧洲的世界,虽然当初的几代人并不知道后来的这个世界会叫做“美国”,而他们的愿望会被称为“美国梦”。

在这里,亚当斯进一步指出从英国前往北美的移民与欧洲大陆来到北美移民的不同。比如,亚当斯认为,在17 世纪的国家当中,英国的政治是世界上最自由的。这里的自由具体是指,英国人在北美的地方议会自治程度比较高,议员由当地居民选举产生。相比之下,法国和西班牙在北美的殖民地就没有像英国人那样的自治。当然,在英国移民中,自治程度也不完全相同。在某种程度上,这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英国人的后裔在塑造美国精神和文化上比其他族群发挥了更显著的作用。

英国移民当中又有具体的情况。总体来说, 商业和信仰是两个主要因素。在《美国史诗》之前, 亚当斯已经在《新英格兰的创建》(TheFounding of New England)中提及这两个方面。《新英格兰的创建》是亚当斯的第一部主要作品,他也因这本书获得了1922 年的普利策奖。

1607 年, 英国人在北美建立了第一个长期定居点——詹姆士城(Jamestown,或译雅各城)。这个名字来自当时的英国国王詹姆士一世(James I,或译雅各一世,1566—1625)。詹姆士这个名字取自《圣经》,在白话中文和合本中译为“雅各”。跟英国人在海外建立的其他早期殖民地一样,詹姆士城是经由英国国王授权的股份公司开发和经营的。

1620 年开始的定居点普利茅斯(Plymouth)也是在英国国王授权的股份公司许可下建立。不同的是,普利茅斯最早的居民当中有一群被叫做“分离者”(separatists)的基督徒。他们认为当时的英国国家教会没有继续推进宗教改革中声称的回归《圣经》的做法,而且看到英国国家教会在这方面很难有实质上的变化,就从国家教会分离出去。他们因为敬拜上帝的聚会活动独立于国家教会之外而遭到政府的迫害。他们先是迁居荷兰,之后又去了离英国更远的北美。他们到达普利茅斯时乘坐的船就是著名的“五月花”号。

相比之下,詹姆士城的创建者虽然也是基督徒并且有随行的牧师,却不像普利茅斯的创立者那样有着鲜明的信仰色彩。前者都是男性,直接的目的是为了经济上的获利;后者当中不少是全家同行,为的是组成一个信仰不受国家干涉的聚居区。

相同的是,两者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在最初的几年当中,詹姆士城的几百名英国人由于环境恶劣在内的各种原因死去了大多数。而在“五月花”号的102名乘客之中,只有半数的人活过了两个月的海上航程以及接下来在普利茅斯的第一个冬天。这从一个侧面表明,那时的英国人已经开始越来越多地离开家乡,不论是因为想要摆脱经济上的困难还是信仰及政治上的压制,去一个虽然充满着未知却可能蕴含着更多机会的广阔世界,即使付出生命的代价。

《普利茅斯开拓史》(Of PlymouthPlantation)是关于“五月花”号和普利茅斯最初历史的最直接记载。作者是“五月花”号和普利茅斯的主要领导人威廉• 布拉福德(William Bradford,1590—1657)。

在世界历史上,背井离乡的故事并不少见。但是在当今世界,还没有哪个国家比美国在这方面有着更大的影响。这不仅因为美国是由移民建立,也不仅在于美国在建国之前就有将近两百年的移民历史作为预备,也在于即使在美国建立之后直到如今的两百多年中,依然有移民不断地加入,而且移民来源已从原来的以欧洲为主扩展到世界各地。

正是这些背井离乡的移民及其后裔在各个领域结出了很多的果实,又通过他们在世界各地的往来得以让更多的人有机会享用。近一百多年来,特别是近十几年来,在很多方面,这个移民国家不仅成为很多中国人的参照物,也可能是欧洲人和世界很多地方的人的参照物论。

特别当人们谈论比如强国、富民、自由、民主、法治、创新、活力的时候,美国是常常被提及的国家。当然,这不意味着其他国家的人对美国的看法都是一致的。不同的美国人对美国也会有各样的认识。

也可能会有人像亚当斯那样进一步探讨是哪些因素使得美国人在强国、富民、自由、民主、法治、创新、活力上表现得比较突出。有人会认为这跟美国人的信仰相关。虽然美国人的信仰状况比较复杂,但最早建立北美定居点的那些英国人的信仰跟这一切的关系可能最密切。类似的观点不仅在亚当斯的著作中可以找到,关于美国的不少研究当中都会有不同程度的提及。

问题是,即使人们看到了信仰的因素,却可能容易将信仰更多地看作实现强国、富民、自由、民主、法治、创新、活力的手段。人们对那些英国移民所信的究竟是什么往往缺乏了解。这样的例子很常见。

 

清教徒的信仰是“人们只能自己救自己”?

 

就在中国执政党的新一届领导人于2012 年末正式提出“中国梦”的观念之后,新一届政府领导人的名单于2013 年3 月的政协和人大会议上公布之前,中共中央党校国际关系与台港澳研究室的一位负责人在微博上提出了这样的观点:“‘ 人们只能自己救自己’ 的清教徒价值观深深影响了美国价值观,为‘美国梦’提供了理论和宗教基础。” 这里的问题在于,“ 人们只能自己救自己” 是清教徒的价值观吗?

在微博中,这位中共中央党校的研究人员还说,“1620 年,当英格兰移民来到马里兰,寻求清教徒居住的‘净土’时,‘美国梦’(American Dream)已经萌芽。”事实上,英国人在1620 年到达北美的地方不是马里兰(Maryland),而是普利茅斯。英国人开始建立马里兰还要等到1634 年。

亚当斯在分析美国建立之前的新英格兰历史的时候,将“英格兰的清教徒运动”视为塑造这段历史三个主要的因素之一,另外两个是北美空旷的地理环境以及盛行欧洲的重商主义。在詹姆士城和普利茅斯的早期移民当中,可以看到清教徒的价值观。在后来从英国来到新英格兰[特别是普利茅斯所在的马萨诸塞(Massachusetts)] 的移民之中,清教徒的观念和做法就更加明显。

在这方面, 约翰· 温斯罗普(John Winthrop,1587 或1588—1649)是“五月花”之后的重要人物。在当今美国,有历史学家将温斯罗普称为“被遗忘的美国之父”。他关于“山上之城”的阐述对新英格兰以及美国的历史有着长远影响。这个观念来自《圣经》记载耶稣所说的话,“你们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隐藏的。”

根据亚当斯的研究,“清教徒”(Puritan)这个词最早大约出现在16 世纪60 年代,用来指英国伦敦的一群基督徒。他们认为自己所在的这个群体追求的信仰是“纯粹的”(pure)。在这里,追求纯粹的信仰是指尽量清除信仰中人为添加的因素,完全以他们所信的上帝在《圣经》中的启示为信仰的根据。

这样看来,“ 人们只能自己救自己” 完全不是清教徒的价值观。人对清教徒价值观的误读可能来自比如“天助自助者”这样的话。有人误认为这句话来自《圣经》,其实这句话或类似的说法从古希腊到近代以来很多人都说过。如果这样的误解继续代代相传,人对世界的认识就会继续建立在以讹传讹的基础之上。

如果清教徒的价值观跟这个观点有什么关系的话,就是恰恰与此相反。如果人信奉“人们只能自己救自己”,无论是“美国梦”还是“中国梦”,其实都是一样的梦。而对清教徒来说,人根本救不了自己,人是被造物,不仅有限更是有罪,是与神为敌,如果没有创造人和宇宙的上帝亲自来拯救,不管人去哪里, 有什么梦想,不论这个梦是重视国家和民族的复兴还是每个人的幸福,或者两者都关注,所有人的归宿其实都是一样,就是——死。

从这个误解也可以看出,一方面,包括清教徒在内的基督徒的信仰虽然在中国传播很久,但连在中国执政党的最高学府从事国际关系研究的学者也仍然可能对此缺乏了解;另一方面,在中共中央党校从事国际关系研究的学者由于面对“中国梦”、“美国梦”的问题进而就清教徒的价值观发表观点与人分享,这倒可能是件好事情。

在这位中共中央党校的国际问题专家发出上述微博之后,有国内外好几位从事不同工作的基督徒作出了回应。其中有几位推荐了关于认识清教徒信仰和历史的书及文章。有一位从事中国宗教和社会研究的美籍华裔社会学家建议这位学者“再好好读书学习”之后,这位国际问题专家在回复中表示要向这位社会学家“虚心求解”!

 

梦想、愿景与异象的不同

 

如果中共中央党校的国际问题专家想要对清教徒的信仰有所了解,《圣经》是一本最可能有真正帮助的书。这不仅因为清教徒对《圣经》的看重,更在于清教徒对《圣经》的看重其实是来自于《圣经》本身——“这圣经能使你因信基督耶稣有得救的智慧。圣经都是神所默示的,于教训、督责、使人归正、教导人学义都是有益的,叫属神的人得以完全,预备行各样的善事。”

在这里,人可以看到包括清教徒在内的基督徒信的究竟是什么、人依靠谁才能得救以及如何得救。然而,不仅如此,人还会发现,对于关注梦和梦想的人,《圣经》中的记载跟人的认识有着多大的不同。如果那些背井离乡的清教徒怀有的梦想有什么与众不同的话,这一切也是跟他们看的《圣经》有关。

《圣经》记载了很多的梦。在有些梦中,神向人显现。当神向人显现的时候,《圣经》中有时还用一个叫“异象”的词,意思大约是异常的景象。

如果不熟悉《圣经》,很可能对“异象”觉得陌生。但很多人也许都听说过“愿景”这个词。“愿景”一般是从英语中的“vision”翻译过来的,而“ vision”其实就是《圣经》中的“异
象”。

不过,人们常说的“愿景”与《圣经》中的“异象”却大相径庭。“愿景”与“异象”的差别有些像“ 人们只能自己救自己”的价值观与清教徒的价值观之间的差别那样远。“愿景”是人愿意见到的景象,而“异象”是神显现给人的景象,两者的出发点、方向、结果都有很大的不同。在谈到异象的重要时,《圣经》有一句话说,“没有异象,民就放肆。”

在中国执政党和政府的新一届领导人正式提出他们心目中的“中国梦”之后,很快就有一本关于“中国梦”的新书于2013 年4 月通过牛津大学出版社面世。作者是曼彻斯特大学从事中国问题研究的教授柯岚安(WilliamA. Callahan)。

有意思的是, 这本书的名字既有“dreams” 又有“visions”, 不过都是复数:“China Dreams: 20 Visions ofthe Future”。这里的“ visions”是人的“ 愿景” 而不是神给人的“异象”。书中有关于中国政府官员的“中国梦”,也有跟政府官员的理解不一样的“ 中国梦”。书名也许可译为《(不止一个)中国梦:关于未来的20 个愿景》。

在《圣经》中,有一个既是梦又是异象的场景不仅跟清教徒的信仰有关,也可以帮助人进一步了解这个信仰的渊源,以及也许更重要的是,认识清教徒所信的这位神和这位神跟人的关系。

这个场景出现在《圣经》第一卷书《创世记》 28 章。为了避开双胞胎哥哥以扫的报复,一个名叫“雅各”(Jacob)的人从父母家离开逃往舅舅家。

需要留意的是,像《圣经》中的很多人名一样,“雅各”是欧美人常常采用的名字。“James”与“Jacob” 是同一个词的不同拼法,就来源于这里的雅各。《美国史诗》的作者亚当斯的名字是雅各(James)。那位授权英国人移民北美的英国国王也名叫雅各(James,常译为詹姆士或詹姆斯)。雅各一世也授权了1611 年出版的英语《圣经》译本,就是对现代英语世界有深远影响的雅各王本或詹姆士王本(King James Version)。而这个译本依据的蓝本是被称为“清教徒先驱”的威廉· 丁道尔(WilliamTyndale,约1494—1536)从原文翻译的作品。

按照《圣经》的记载,在逃跑的路上,雅各“到了一个地方,因为太阳落了,就在那里住宿,便拾起那地方的一块石头枕在头下,在那里躺卧睡了。” 他作了一个梦,“梦见一个梯子立在地上,梯子的头顶着天,有神的使者在梯子上,上去下来。”

在梦中,神站在梯子以上,对雅各作了自我介绍,说他是雅各祖父的神,也是雅各父亲的神。接着,神对雅各说了这一番话:“我要将你现在所躺卧之地赐给你和你的后裔。你的后裔必像地上的尘沙那样多,必向东西南北开展,地上万族必因你和你的后裔得福。我也与你同在,你无论往哪里去,我必保佑你,领你归回这地,总不离弃你,直到我成全了向你所应许的。”

雅各醒来,回想做的梦,意识到是神跟他说话。他感到害怕,禁不住感叹:“耶和华真在这里!我竟不知道”,“这地方何等可畏!这不是别的,乃是神的殿,也是天的门。” 清晨的时候,雅各把所枕的石头立作柱子,给那地方起名叫伯特利(意思是“神殿”)。雅各就在那里许愿,“神若与我同在,在我所行的路上保佑我,又给我食物吃、衣服穿,使我平平安安地回到我父亲的家,我就必以耶和华为我的神,我所立为柱子的石头也必作神的殿,凡你所赐给我的,我必将十分之一献给你。”

如果是初看这一段,人也许会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至少可能会感到不知在说些什么。如果进一步读《圣经》的上下文,人就会看到这位背井离乡的雅各所经历的跟他父亲以撒和祖父亚伯拉罕经历的很像,都是人在经历一个完全超出人想像的事情。他们都经历了神向他们的显现。当神向他们说话的时候,神不仅说要赐福他们,还说他们的后裔必会极其繁多,而且地上的万族万国都必因他们和他们的后代得到祝福。换言之,雅各在梦中经历的不是一件惟独他才会遇到的奇事。神对雅各说的,是对雅各父亲和祖父所说的重申。

对于雅各,也许对于任何人,无论是在背井离乡的逃难中,还是在看起来平安无事的日常生活中,这样的话听起来可能都很奇怪,甚至是无稽之谈。对于任何人,个人眼前的事情都可能是出于本能禁不住要首先关注的。雅各的反应就是如此。他完全没有想到曾经向他父亲和祖父说话的神会在这个背井离乡的夜晚向他说话。当他意识到神的确向他说话之后,雅各就对神的话作了回应。这个回应主要是涉及他与神之间的关系。其中的“神的殿”是《圣经》中建造圣殿最早的记载。“我必将十分之一献给你”,也是《圣经》中关于十一奉献最早的记载之一。

在这里,体现了神给人预备的景象与人的期待之间的落差。即使经历了神向他显现的雅各也很难想到,神在那个晚上对他说的话究竟会怎样一步步实现。他很难想到,在他离开这个世界很多年之后还会有这样的预言——“将来雅各要扎根,以色列要发芽开花,他们的果实必充满世界。”“ 以色列”是后来神给他起的名字, 意为“ 与神较力”。他很难想像,在他的后裔当中会有一位由神降卑为人的“耶稣”来成就神在那个晚上许下的诺言。他更难以想像,自称“人子”的耶稣会将雅各那晚梦见的连接天地之间的梯子作出这样的解释:“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你们将要看见天开了,神的使者上去下来在人子身上。”

 

人不是历史的主角

 

在日常生活中,人似乎已经习惯了把人当作历史的主角,不论这人是单个的人、一群人还是人民或人类。人常常被人自己感动。 类似“人们只能自己救自己”的观念也就很常见,并不局限于哪个党派或学派的认识。相比之下,《圣经》记载历史的方式却截然不同。在《圣经》作者的眼里,人显然不是主角。这会让人很不适应。

然而,雅各以及《圣经》记载的很多人物,都经历过这样的不适应。雅各将他遇见神的地方称为“神的殿”,作为这次奇妙经历的纪念。在他的生活中,满眼看到的不再只是人和这个世界,他看到了一个远更广阔的世界向他打开。

因为意识到神的同在,一个野外露宿的地方竟然“何等可畏”,竟然是“神的殿”、“天的门”。虽然还在这个暂时的世界上,人却已经开始看到天上永恒的世界。在这个世上的死,也就不是一切的结束,仅仅是该结束的就会结束,不会结束的便不会结束。在地上生命的死,就是天上生命的真正开始。为人将无限的天跟有限的地连接起来的正是神自己。到了神所应许的耶稣降世的时代,“神的殿”不仅仅只是一个地方,每一个信靠神的人就是“神的殿”,因为神的灵住在人的里面。神在那晚对雅各说的话也就的确不仅是针对雅各一人一家。在这个意义上,每个蒙神拯救的人可能都称得上是雅各,每个得救的人可能都经过了“神的殿”。那是神跟微不足道、孤独无助的“我”发生关联的地方。

在这个意义上,清教徒所作的不过是神对雅各所说的将要展开历史的一部分。他们的迁徙使得世界上更多地方的人因着认识和信靠曾经向雅各显现的神而成为雅各的后裔、
神的儿女。

在这个意义上,清教徒的信仰虽然可能为“美国梦”提供了信仰上的基础,这个信仰却远远大于“美国梦”或任何人或任何国家民族的梦想。就像雅各在那个夜晚的梦中和清晨起来之后所经历的,这个信仰不是人救自己,而是创造人的神救人。如果人信奉“人们只能自己救自己”,无论是什么梦,都是一样的梦,是一场噩梦。

潘光旦之死/王友琴

潘光旦,1899年生,中央民族学院教授。1913年入清华学校,因运动受伤截去一腿。1922年留学美国取得硕士学位。在1957年被划成“右派份子”,文革中又成为“批判斗争”对象,从1966年夏天开始,一直在该校“专政队”中“劳改”,1967年6月10日病重去世。

一、四个词概括的一生

1967年,潘光旦教授病危。那时正是文革仍然在轰轰烈烈进行的第二年。他从1966年文革开始后,一直就是中央民族学院的“批判斗争”对象,被编入学校的“牛鬼蛇神劳改队”里,不断受到侮辱甚至殴打。他在1957年被划成“右派份子”,在文革中成为“反动学术权威”。除了在精神上思想上遭到攻击之外,他本来腿有残疾,加上年事已高,遭受长期“斗争”,对他来说在体力上也分外难以承受。

去世之前,在最后的日子里,潘光旦的一位老友叶笃义来看望他。早年他们都曾经留学外国,取得学位,然后回到中国工作。潘光旦告诉老友,他自己的生活,从前一直实行三个S的政策,这三个S是指三个以S开头的英文词,surrender,submtt,survive,意思是:投降、屈服与活命。叶笃义说,那就继续实行吧,继续投降,继续屈服,继续活命。潘光旦说,现在我病重快要死了,我会有第四个S。我的三个S政策要变成四个S了。这第四个S是succumb。succumb这个词的意思是灭亡。

潘光旦在1967年6月10去世。

在文革时代,这样的临终谈话不可能流传出来让人知道,因为这肯定会被当作“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和文化大革命”的“反动言论”被追究,连他的老友也会被牵连进去,陷入牢狱甚至灭顶之灾。只是在文革以后,他的老友才把这段对话说了出来。后来笔者从潘的家人处得到证实,其时潘光旦已经去世近三十年了。

屈服,投降、活命、灭亡,这四个S的说法,相当震动人。这是潘光旦这样的学者才可能有的独特的表述方式。他曾经留学国外,精通英文,因此他才会用一组英文词语来描述他的生活。但这样的表述绝不是一个懂英文的中国人的文字游戏,而是来自一个他这样身份和经历的人的内心深处的思考。他这样的人,曾经被冠以“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反动学术权威”,文革后得到“平反”,他们又被称为“热爱党热爱毛主席热爱社会主义”的“爱国知识分子”。中国报纸上的这些称号,是权力当局出于不同的需要对他们作的不同说法,但是他们的内心想法,其实我们知之甚少。而不被了解的主要原因,不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如何表达或者没有表达渠道,而是因为他们不敢说出来,更不能公开发表。潘光旦的遗言在他死亡多年后、文革结束了才由他人来说出。而即使是在文革后,活着的人自己仍然不能直接说出有关的想法,而要借死者的言辞来表达他们那一代人的痛苦和辛酸。

这种震动更来自这个说法和历史事实的高度吻合。潘光旦和他同代人的经历,就是这样的。这不是俏皮话,也不是刻薄的牢骚,而是对一大批学者的人生经历的非常现实主义的描述。这四个S,不但是潘光旦教授一个人,而且是一群与他身份相似的同代学者的生平概括。仅仅由于在权力的高压下,这样的说法在公众生活中长期不被准许,所以流行于人们口头的是另外一些不同的东西。一些真实的说法长久地被淹没和掩盖,一旦说出来也就显得特别。

关于潘光旦,在他去世23年之后,在文革结束14年之后,1990年出版的《中国大百科全书》是这样说的:

潘光旦 :1899—1967

1899年8月13日生于江苏宝山罗店镇。1913—1922年在北京清华留美预备班学习。1922—1926年留学美国,先在约汉普夏州哈诺浮镇达茂大学学生物学,获博士学位,后在哥伦比亚大学学动物学、古生物学、遗传学,获硕士学位。1926年回国,在上海任大厦大学教授,复旦大学教授,光华大学教授。1934年起,任清华大学教授,教务长,社会学系主任,西南联大社会学系主任,教授。1952年—1967年在中央民族学院工作,任研究部第三室主任。曾任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二、三、四届全国委员会委员。1967年6月10日在北京逝世。

这一词条,至少遗漏了两项重要的事情。一项是他在1957年被定为“右派份子”,被当作社会的“敌人”。一项是他在文革中受到迫害和虐待,他拖着残腿,长期在校园“劳改队”中被强迫劳动,到他病重身死的时候,他的身份也还是“牛鬼蛇神”。另外,也没有说出他在1952年离开清华大学到了中央民族学院,是因为他所从事的社会学研究已经被政府取消,他的离开是强制性质的,而不是学者们通常会有的更换学校和研究机构。

这样的简历能告诉读者的,好像是一个一生平安的正常典型的学者,没有什么异常,和其他年代其他国度的学者生涯没有太大不同。读了这样的小传,人们绝不会想象传主潘光旦本人,是想要用四个S来描述他的生活和死亡的。

本文回顾潘光旦和他的同代学者,是怎么从20世纪50年代的投降屈服活命,来到了在文革中的全面灭亡。文中所用的材料,如果是二手的,都一一写明出处。其他未注明的故事则来自笔者的调查。笔者的调查,包括阅读大量的文字记录材料以及和上千名文革的经历者谈话。

二、屈服与活命

在“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中,潘光旦写了长篇检讨《为什么仇美仇不起来》,曾经发表在报纸上。这份检讨有近万字长,把他的父母、师长、同学、早年所受的学校教育以及他自己从事的学术研究工作,统统都陈列出来并且逐个加以否定。 “检讨”到了这样糟塌一切的程度。据说潘光旦一共“自我检讨”了十二次才获通过。一次一次检讨,不被通过,检讨了十二次以后,才予过关。

在“思想改造运动”中,哲学教授金岳霖也是清华大学的重点对象之一。金岳霖的长篇检讨题为《批判我的唯心论的资产阶级教学思想》,也发表在报纸上。这份“检讨”比潘光旦的更进一步,在批判父母师长和自己之外,把他教过的学生也在其中批判了。除了在学校里由教研室到系到全校范围层层作检讨,一批教授的长篇“自我检讨”被发表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和各省市的报纸上,内容都类似。这些“检讨”中形容词也达到了很高的级度,有“腐败”“反动”“丑陋”等等。通过这样的做法,把“知识分子”向全体人民示了众。

这样的“自我检讨”是怎么写出来的呢?他们是心甘情愿地写了这些吗?笔者已经不可能采访潘光旦本人,也不能获准查阅当时清华大学的档案纪录。2001年出版的《清华大学志》(方惠坚,张思敬主编,清华大学出版社,2001年4月)对“思想改造运动”的记载极其简略,只有一个句子。相比而言,《北京大学纪事1898—1997》(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对这个“运动”的过程还作了一些记载,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这样的检讨是如何作出来的。

据说潘光旦在“反右派运动”中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响应号召”“提意见”。当时甚至有人说他是“揭了盖子都不跳”的人。显然,潘光旦经历了这以前的一系列“运动”,已经非常谨慎小心。但是潘光旦在中央民族学院仍然被划为“右派份子”。他的同事吴文藻教授和费孝通教授也被划成“右派份子”。吴和费都是在西方受过训练的社会学学者,由于“院系调整”而来到民族学院。他们先是专业被取消,然后又被一网打尽变成“右派份子”,“人民的敌人”。

《人民日报》1957年8月19日发表的一篇署名文章《费孝通反动活动的面面观》提到潘光旦。在“图谋复辟资产阶级社会学”的小标题下,文中说:“整风前夕,社会学界那班旧人马已在费孝通、潘光旦、吴景超、吴文藻等人四处串连之下,在北京碰了头,开了会。6月9日,费孝通、吴景超、吴文藻等人又开了一次关于恢复‘社会学’的会议,决定在北京、上海、广州、成都四个地方的大学恢复社会学系,先从北京上海做起。北京方面,在北京大学设系,由吴文藻担任系主任,另在人民大学设社会学研究室,由吴景超主持。此外,决定在北京、上海两地设立社会学会,先进行社会学人员的登记。他们就这样划定了地盘,安排了位置,只等被篡改的反社会主义的科学纲领‘公布’以后,便要袍笏登场。”

看来“图谋复辟资产阶级社会学”是潘光旦的主要罪状。实际上,社会学系是在文革结束后才在大学里恢复的。

三、文革中的灭亡

文革开始,毛泽东明确指定的文革的打击目标之一,就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其中就包括潘光旦这样的学者。文革中常常呼喊的一个口号是: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据说,这个说法是苏联作家高尔基在1930年代斯大林的大恐怖时代发明的。(见《让历史来审判》599页,麦德维捷夫,1989年增订本英译,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纽约1989)但是文革的实际做法是,不管他们怎么“投降”,他们还是得“灭亡”。潘光旦是“摘帽右派份子”,又是“反动学术权威”,是必入“劳改队”的人物。

潘光旦是个残疾人,他的一条腿早年因为受伤而截去,平时走路要撑双拐。而且,当时潘光旦已经是67岁的老人。1966年夏天,校园“劳改队”的“牛鬼蛇神”们常常被命令在校园里拔草。这是为了对他们作体力惩罚,因为拔草虽然不是重活,但是在夏天的毒日头下暴晒就很难忍受,更主要的是,这是为了把他们示众,让来来往往进行“革命串连”的人可以恣意侮辱他们。“劳改队”由学生红卫兵负责看管。拔草需要蹲下,潘光旦只有一条腿不能蹲。他要求用一个小板凳,看管他们的红卫兵不准许。他只能坐在地上或者趴在地上干活。一个曾经目睹此情景的人告诉笔者这样一个残腿老人被折磨的画面。

1995年,笔者和潘光旦的女婿、北京大学生物系退休教师胡寿文谈话。他说了一段非亲身经历绝对说不出来的小故事。他说,文革开始时他30多岁,是讲师。1966年6月18日,北大校园里第一次大规模暴力“斗争”“黑帮”。他被学生用一根绳子套在脖子上,拉倒在地,拖着就走。胡几乎窒息昏死过去。他用双手使劲拉住绳子套,才没有被勒死。后来,他又遭学生用铜头皮带毒打,衬衫的布丝被打进肉里,脱不下来。被打耳光成了家常便饭。他也不断地被拉到“斗争会”上“斗争”。“斗争会”常常延续几个小时。在“斗争会”上,斗人的人,都坐着,对被斗的人,最客气的做法,也要长时间低头站立,听取“批判”,常常还有“坐喷气式”,即90度弯腰双臂后举形状如喷气式飞机,如果倒下,会遭殴打,被拳打脚踢。

潘光旦没有留下他所遭受的肉体折磨的记录,但是我们可以想见,他作为一个腿有残疾的老人,在1966和1967年的“劳改队”和“斗争会”上,他受到的痛苦,仅仅身体上的,比赵一炳,比胡寿文,都更为深重。

文革后,那些在文革中遭受迫害的人们,很少愿意讲出他们的遭遇。因为他们所遭遇的,实在是太痛苦太难堪太耻辱了。而且,不管个人怎么“认罪”怎么“检讨”,还是不能免于遭受种种肉体的折磨和侮辱。一位被访者告诉笔者,他把中国的古话“士可杀不可辱”改为了“士可辱不可杀",每天向自己复述这句他杜撰的格言。不管受到什么样的侮辱,他都忍耐和服从,叫跪就跪,叫爬就爬,叫骂自己就骂自己。他就这样忍受了下来。

“士可杀不可辱”的意思是鼓励人拒绝侮辱,以身成仁,所以采用了极端的说法,把拒辱和生命作为对比的选择。在文革时代,这样的情况变成了现实:一方面,文革当局就是在把人往死里整,另一方面,受害者无法反抗,只有通过死才可能逃避侮辱。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样的话已经无法再起激励人的作用。这位教师把它颠倒过来。他忍受了种种侮辱,活了下来。他的活着,只有用这样透着玩世不恭的口气的说法来支撑。他没有死,但是这样的道德格言死了。

尽管忍耐,尽管顺从,还是有很多人被害死了。在《网上文革受难者纪念园》中可以看到,1966年8月3日,在北京大学校园里,西语系教授吴兴华在“劳改”的时候被强迫喝了沟里的污水,吴兴华很快昏倒,当夜死亡。吴兴华生于1921年,死时45岁。他也在1957年被划成“右派份子”。他比潘光旦年轻22岁。

这就是潘光旦说的最后一个S,灭亡。这不是比喻,也不是夸张,而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世界上没有比死亡更为无情更为不可逆转的了。

潘光旦的家被学生红卫兵抄了,房间都被封了,只准他睡在厨房外面的小间地上。他腿有残疾,仍然得每天去“劳改队”中“劳改”,得不到任何宽待。坐在地上劳动受寒,膀胱发炎。病重之后,得不到应有的治疗。1967年6月,在中央民族学院的“劳改队”中“劳改”十个月后,潘光旦去世。

潘光旦有三个女儿。一个在美国,中美两国隔绝多年,父女无法见面。他的一个女婿程贤策,在北京大学工作,遭受三个月的“斗争”后,在1966年9月2日自杀身亡。另一个女儿和丈夫都因所谓“现行反革命”问题而被长期关押。他们的所谓“现行反革命活动”,仅仅是他们夫妇间的谈话。这种谈话在文革中也能变成治罪的“根据”。

潘光旦去世后,他的住房要被收走。他的女儿得到允许去收拾遗物,在启封的房间里,看到了文革前完工的达尔文著作《人类的由来》的翻译稿。稿子已经被水浸,部分纸张破烂。她悄悄带走了这部译稿,保存起来。文革结束后又过了六年,这部译稿印成了书。在中译名著中,论翻译质量,这部书是最好的之一。

在他去世前,潘光旦向老朋友吐露心言,用投降、屈服、活命和灭亡来概括他的后半生,说出了四个S的说法。从1951年开始,他的三个S的对策,一再一再地使用。他不断地屈服与投降,最后,是彻底的毁灭。对他来说,是最后一个S结束了其他三个S。

回顾这一代学人的经历,他们的悲惨遭遇,使得对他们的命运的写作变得非常沉重而压抑。

——————————

(转载自“爱思想”网站,限于本刊篇幅对原文有较多删节)

看这个人/许宏

今年春节前后,有几幅画常常浮现在脑海中。想起这些画,就像看到世界的不同维度,以及自己和周围的人跟这一切的关系。

其中一幅画的原作存放在意大利佛罗伦萨的现代艺术馆。作者是意大利画家安东尼奥·奇赛利(Antonio Ciseri,1821—1891)。画的名字叫——“Ecce Homo”,就是,《看这个人》。这句话出自《约翰福音》19:5。

《圣经》中文和合本是这样写的:“耶稣出来,戴着荆棘冠冕,穿着紫袍。彼拉多对他们说:‘你们看这个人。’ ” 原文中没有“你们”这个词。这幅画试图再现的就是罗马巡抚彼拉多说这句话的那一刻。

我不知道究竟是何时第一次看见这幅画。但近来再去维基百科网站上看到这幅画时,我有一种之前看见时没有的触动。

这次注意到的不仅仅是画中的明暗对比,不仅是那一刻的阳光在画面各个角落折射出的不同色彩,也不仅感受到伸出手说“你们看这个人”的彼拉多跟站立在他旁边的“戴着荆棘冠冕,穿着紫袍”的那个人以及台下和屋顶上的众人之间的张力。也不仅看到台上右侧的一位妇女手搭在另外一人的肩上而流露出的忧郁。

还在于,可能是在突然之间,这幅画让我有些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幅画。在中国人当中,那幅画的知名度恐怕是毫无疑问的,特别是在过去的几十年。

也许是这两幅画同样都有的蓝天让我有了这样的联想。这可能跟身处雾霾而想往蓝天有关。然而,也许无关。还可能因为这两幅画呈现了类似的视角,都是从后台透视出前台和台下的众人以及作为背景的蓝天。但是,这两幅画传递的气息却全然不同。

在前一幅画中,虽然有蓝天,也有白云,但蓝天并不开阔,白云也不醒目。台下的建筑物在太阳的照射下,泛着一大片有些刺眼的黄色,似乎抢占了蓝天本来该有的位置。除了彼拉多浅色的长袍左下角显出的透明,还有阳光穿过彼拉多投射在格子地板上的影子,台上大体笼罩在幽暗之中。两根近乎黝黑的石柱,不仅将世界隔成台上和台下,连同台下黄颜色的楼房和石柱,更将蓝天分割成几段。

看不到正脸的彼拉多伸出手,示意台下众人将目光集中到他身旁的这个人。这个人看起来与罪犯没有什么两样。他赤裸着上身,后背上的深色可能是鞭伤。他头有些低垂,侧着身,浓黑的头发上戴着荆冠,接近黑红色的袍子垂落到地板上,仿佛一滩鲜血。在浅色的背景下,这有些像一个人物剪影。聚集在蓝天白云和阳光下的众人已经禁不住有了反应。台下的近处,有人把眼睛和嘴都张开,有人抬起手指着台上的那个人。站在楼上屋顶的,他们俯视着台上和台下的一切,有的举起手,呼喊的声音可能更加无拘无束。如果按照《圣经》的记载,他们是在喊叫:“钉他十字架!钉他十字架!⋯⋯我们有律法,按那律法,他是该死的,因他以自己为神的儿子。” (约19:6—7)

在后一幅中,蓝天要广阔得多,白云也不是几缕。整幅画的色调大约是中国人熟悉的。充满着喜庆和统一,完全不像前一幅那样既肃杀又喧闹。不仅有台上的大红灯笼和台下的红旗飘飘,连蓝天白云都似乎在庆祝。台上不止一个人。但有一个人的位置显然与众不同。这人既没戴冠冕,又不穿紫袍。这人身后的一群人虽然也在台上,却与这人保持着明显的距离,好几双眼睛都满怀着深情注目着这人。显然,这人不仅是台上的主角,也是台下数不清的众人仰视的焦点,不仅是整个现场的中心,也可能不可避免地成为所有看到这幅画的人眼里的中心。

与前一幅画中的彼拉多和彼拉多身旁的那个人不同,后一幅中的这人身处的场面要宏大得多。这人面前也没有让人可能感到压抑的大柱子,台上台下因此连为一片。台下的人更多,看这幅画的人根本看不出台下的人具体长什么样子。但无论如何,这里台下的众人不像前一幅那样拥挤和嘈杂,而是整齐划一、井然有序。位于台上中心的这人跟前一幅中彼拉多和彼拉多身边的那个人都不一样。这人昂首挺胸,双手拿着一张纸,看来在宣布着一件万众期待的大事。

后一幅画的名字叫《开国大典》,完成于1953年,作者是中国画家董希文(1914—1973)。这幅画的两个版本存放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两个版本是经历几次政治斗争的结果。其中一个版本,台上的一个人被一盆花替代,还有一个人被另一个人代替。在另一个版本,画面又恢复到原样。

我忘记了最早是何时看到这幅画的。可能是在上小学时的美术课本上。其实,已经好久没有再看过这幅画了。但是,这个从小留下的印象却不知不觉存放在记忆的角落,等到终于有了强烈的对比,就活过来。画还是那幅画,然而有了鲜明的参照物,再看这幅画时的感受似乎不像当初那样与我无关了。

而一边看《开国大典》,一边再看《看这个人》,感受更复杂一些。前者表现的图景似乎并没有因为画中那一代人的远去而成为过去。人可能不再看那幅画了,那幅画里面的精神却还在延续。在很多环境中,人似乎还是人的中心,人还是历史的主角,人还是万物的尺度。不同的也许只是,这个人换成了那个人,这群人换成了那群人。后者试图再现的时刻似乎开始进入到更多一些中国人的视线当中。对有些人来说,彼拉多让人们看的那个人不再是一个外国人,也不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成为人样式的神,是创造和拯救人的主。然而,即使这样,人还可能处在前者精神的阴影当中。

也许正因为如此,《看这个人》试图再现的那个时刻并没有随着那个时刻的远去而成为过去。画中呈现的复杂,包括通过颜色上的明暗对比以及由此烘托出来的肃杀与喧闹并存的气氛,好像也是历史上很多时刻的写照。更重要的可能在于,这个写照不仅勾勒出外在的景象,更关乎人的内心。显然,外在的景象常常是内心活动的表现。然而,这个写照却也不仅关乎人的内心,而是在一个更大维度中呈现了人更真实的状况。

当人在类似《开国大典》的场景中显现人——不论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的伟大时,人往往在藐视其他人,也常常在拒绝任何高于人的存在。《看这个人》体现了类似《开国大典》的图画没能呈现的维度。这幅画帮助人看到,人在多大程度上不认识创造人的神,人如何对待创造人的神,人在创造人的神面前究竟是什么样子。

回过头来再看看类似《开国大典》的图画,人眼中的伟大在《看这个人》的“这个人”那里是多么渺小,人眼中的胜利在“这个人”那里是多么失败,人眼中的喜庆在“这个人”那里是多么悲哀,人眼中的深情在“这个人”那里是多么无情,人眼中的正义在“这个人”那里是多么邪恶,人眼中的光明在“这个人”那里是多么黑暗,人眼中的和谐在“这个人”那里是多么混乱,人眼中的真相在“这个人”那里是多么虚假。

然而,人并不是看到了“这个人”,就接受他的治理。而可能反过来,人要“这个人”接受人的治理。不仅如此,人还可能拒绝他。即使是从迫害“这个人”的扫罗变为接受了“这个人”为主的保罗,仍然会倾诉出这样的痛苦:“我觉得有个律,就是我愿意为善的时候,便有恶与我同在。因为按着我里面的意思,我是喜欢神的律;但我觉得肢体中另有个律和我心中的律交战,把我掳去叫我附从那肢体中犯罪的律。我真是苦啊!谁能救我脱离这取死的身体呢?感谢神!靠着我们的主耶稣基督就能脱离了。这样看来,我以内心顺服神的律,我肉体却顺服罪的律了。” (罗7:21—25)

这难道仅仅是保罗一个人的痛苦吗?我何尝不也是如此,而且如今的感受比以往强烈得多。我之前没有看到“这个人”,后来看到“这个人”,又认他为主,愿意接受他的治理,然而却又时常拒绝他,时常明知故犯。《看这个人》中的“这个人”站在那里的样子,就像他在我的心思意念中时常被我拒绝和羞辱的样子。保罗说的两个律的交战就像画中展现的那样让人羞愧、恐惧、痛苦、绝望。《希伯来书》中的这句话更让我害怕:“若是离弃真道,就不能叫他们重新懊悔了,因为他们把神的儿子重钉十字架,明明地羞辱他。” (来6:6)

我不得不面对自己跟“这个人”的关系。我时常拒绝他,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越发感到他跟我完全不同。他的标准,我根本做不到。保罗说:“你们当以基督耶稣的心为心。”(腓2:5)可是,我如何以他的心为心呢?我有心吗,我的心算作什么心呢?他的心是,“他本有神的形像,不以自己与神同等为强夺的,反倒虚己,取了奴仆的形像,成为人的样式。既有人的样子,就自己卑微,存心顺服,以至于死,且死在十字架上。”(腓2:6—8)我的心呢?我的心可能不再像还没有认识他时的那样问,“真理是什么呢?”(约18:38)我的心可能不再是像台下的众人那样肆无忌惮地喊叫,“钉他十字架!”(约19:6)我的心也可能不再像彼拉多说的,“流这义人的血,罪不在我,你们承当吧!”(太27:24)我的心却可能有些像,“这义人的事你一点不可管,因为我今天在梦中为他受了许多的苦。”(太27:19)

这最后一句话是彼拉多夫人在彼拉多坐在审判席上的时候打发人告诉她丈夫的。有些分析者认为,画面右方那个将一支手搭在别人肩上、脸色忧郁的女人可能就是彼拉多夫人。近来再看到这幅画之前,我没有在意过彼拉多夫人的这句话。看到这幅画和分析者的解释,我才意识到彼拉多夫人的话可能表达了一个经历过神启示的人所处的痛苦。

这“许多的苦”也许就包括神告诉她耶稣是个无罪的义人之后,她无法承受正是自己的丈夫要在众人面前审判这个无罪的义人,也可能包括从神那里得知这个无罪的义人要在自己丈夫的审判下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她不明白这样的梦为什么要在那一天发生在她的身上,也可能包括她在这样的环境当中感到多么地无力。

在生活中,彼拉多夫人和彼拉多不一定是两个人,而可能是两者存在于一个人的里面,也可能不同程度上再加上台下的众人。没有经历神的怜悯和启示,人不会认识神,也就不会认识自己和世界的真相,人却自以为认识或者在困惑中不知所措。经历了神的怜悯和启示,人在真正的义人面前无法站立得住,人需要神的拯救、宽恕和扶持。然而即使如此,人还可能时常拒绝神。“当时,那按着血气生的,逼迫了那按着圣灵生的,现在也是这样。” (加4:29)这逼迫可能不仅在不同的人之间如此,在同一个人之内也免不了。

在经历类似的痛苦时,有一段话很安慰和帮助我。它不是来自《圣经》,而是来自一千多年前的一个人对耶稣基督神人二性的解释:罗马主教列奥一世(Leo I,391或400—461)在449年6月13日写给君士坦丁堡主教傅莱文(Flavian?—449)的信。

这段话说:“既然两种鲜明的性质完整地存在于一个位格中,伟大就担负着卑微,能力担负着软弱,永恒担负着必死,不能被伤害的性质与受伤的性质连为一体,为着我们在身处境遇中所负的债得以偿还。这样,如我们的拯救所需要的,神与人之间那同一位中保,作为人的耶稣基督,能够同时借着一个性质死去而借着另一个性质不至死亡。这也就是为什么真正的神在一个不可缺少的完整的性质上降生为一个真正的人的原因,在属于神的方面完全,在属于我们的方面也完全。”

在重新看到《看这个人》之后,再次想起以前读到的列奥一世的这段话,感到距离“这个人”似乎比以往近了一些。这位神人之间的中保最深知人因远离神而身处无法自拔的痛苦,因为他既是完全的神又是完全的人。只有他将无限而圣洁的神与有限而有罪的人拉在了一起,只有他将伟大与卑微、能力与软弱、永恒与必死、不能伤害的与受伤的连为一体。他深知人的痛苦,正是他在这样的连结中真正经历和忍受了这一切的痛苦。他不是仅仅将神的能力与人的软弱之间的天壤之别显示出来,因此让人绝望,而是还住在人软弱的里面,给人盼望(林后12:9;约一4:15)。有他住在人的里面,就是“光从黑暗里照出来”,“宝贝放在瓦器里” (林后4:6—7)。

而更大的安慰和希望在于,在我一天天走向死亡的时候,“这个人”不仅早已为包括我在内的罪人经历了“被交在罪人手里”的死(路24:7),更在死后复活了。这意味着,我不是孤独地去死,而是有“这个人”相伴,是“受洗归入他的死”(罗6:3),是“出死入生”(约5:24),“在他死的形状上与他联合,也要在他复活的形状上与他联合”(罗6:5)。而无论是死还是生,他都深知人的软弱,并在软弱中与人相伴,“他因软弱被钉在十字架上,却因神的大能仍然活着。我们也是这样同他软弱,但因神向你们所显的大能,也必与他同活。” (林后13:4)

这一切都只可能跟信心相关。仅仅在这个世界中,我仍然看不到他。除了《圣经》,我看到的各种形式的记载都没有关于他既是一手的又是完整的描述。在人的世界和人记录的历史及每天的新闻中,他显然不是主角。人们对关于他的记录甚至他是否存在从来都不缺乏质疑,虽然《圣经》上说,“耶稣所行的事还有许多,若是一一地都写出来,我想,所写的书就是世界也容不下了。”(约21:25)

我想起《希伯来书》中说到的那些古人的信心。没有这样的信心,人只能继续被封闭和囚禁在“这世界的王”(约12:31)和自我的假相中,“我们若是与基督同死,就信必与他同活”(罗6:8)也就是无稽之谈。若有这样的信心,虽然很可能依然会时常哀叹“我真是苦啊”(罗7:24),但是人的眼界就不会限于这个世界。不然,“我们若靠基督只在今生有指望,就算比众人更可怜”(林前15:19)。信心,是神给人得以看到真相的眼睛,是神爱人的点睛之笔。

如果换一个角度,“这个人”让人看到了神创造人完整的过程。在这世上的人,其实“不过是子粒” (林前 15:37),也就是种子。虽然人是照着神的形像所造(创1:26—27),除非透过“这个人”并在他的里面,否则人认识不到神的真像(约1:18;西1:15;来1:3)。而只有经历死——跟“这个人”的死和复活——这道工序,人才能从子粒变成形体,也就是成为完整的人。

作为子粒的人,是“血肉之躯”,“不能承受神的国”(林前15:50)。但是,人可以透过对“这个人”的回应——也就是信——参与到神透过“这个人”的死而复活对人进行重新创造的过程当中。当然,人能够信和这个信心本身,都出于他的舍己和怜悯。如果人没有参与到这个接受神献出自己的过程,人也就因为没有参与到神创造人的过程中而顶多是个半成品。人可能会不得不承认,这是作为必死的被造物不该有、不配有的待遇和归宿。然而,创造主却因为爱——舍己的爱(加1:4;2:20),因为他就是他(出3:14;约8:58)、他就是爱(约一4:8,16),不愿已经刻有他自己印记的被造物离开他,“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歌8:6)。

从必死的子粒到复活的形体,是神透过“这个人”——“初熟的果子”(林前15:23)——给信他之人的应许。初读这个应许曾经觉得很飘渺,近来开始感到亲近和具体多了,因为开始不得不更多地感到每一天都可能是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天,也不得不承认,这里所说的“无知的人”就包括我,因为我的确不知道:

“无知的人哪,你所种的若不死就不能生。并且你所种的不是那将来的形体,不过是子粒⋯⋯神随自己的意思给他一个形体,并叫各等子粒各有自己的形体⋯⋯死人复活也是这样:所种的是必朽坏的,复活的是不朽坏的;所种的是羞辱的,复活的是荣耀的;所种的是软弱的,复活的是强壮的;所种的是血气的身体,复活的是灵性的身体。若有血气的身体,也必有灵性的身体。经上也是这样记着说,‘首先的人亚当成了有灵的活人’,末后的亚当成了叫人活的灵。但属灵的不在先,属血气的在先,以后才有属灵的。头一个人是出于地,乃属土;第二个人是出于天。那属土的怎样,凡属土的也就怎样;属天的怎样,凡属天的也就怎样。我们既有属土的形状,将来也必有属天的形状。” (林前15:36—49)

因为“这个人”的存在,这个世界就不是人的全部,死亡也就不是一切的结束。死后有审判,有人在神的国永生,有人永在地狱(来9:27;可9:46—47)。死是神在“尽末了所毁灭的仇敌”(林前15:26)。因为“这个人”的存在,人可以看到“眼睛未曾看见”、听到“耳朵未曾听见”、想到“人心也未曾想到的”。然而,这一切并非人所想像的,而是“神为爱他的人所预备的”(林前2:9)。

因为“这个人”的存在,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也就可能跟不认识“这个人”时有所改变。在重新看到《看这个人》和《开国大典》的那些天,另外一幅画也出现在眼前。

这幅画的作者是拉蒙·德·埃罗里亚嘉(Ramón de Elorriaga)。查到的资料显示他是一位西班牙画家,生卒年大约是1836—1897年。这幅画原作存放在纽约的格兰杰收藏馆(The Granger Collection)。画的是美国首任总统乔治·华盛顿(George Washington)在1789年4月30号宣誓就职的场景。

跟《看这个人》和《开国大典》不同,《乔治·华盛顿的就职典礼》(The Inauguration of George Washington)这幅画可能并不为很多人所知。如果去纽约华尔街的联邦大厅纪念馆,人们会看到这幅画的复制品。在这个复制品的旁边,有一个玻璃盒子,里面放着一本厚厚的旧书,这是华盛顿宣誓就职时手按的那本《圣经》。联邦大厅纪念馆就是华盛顿当年就职的地方。那时是联邦大厅,后被拆除。《乔治·华盛顿的就职典礼》试图再现的便是当时的场景。

跟前两幅画类似,这一幅也有蓝天白云,只是位于画的左上角,看上去有些远。联邦大厅的阳台占据了这幅画的大部分。手正按着《圣经》宣誓的华盛顿无疑是画中最醒目的人,这有些像《开国大典》。不过,他旁边的一小群人不是那样整齐划一,甚至有人站到了华盛顿的前面,也有人坐着,有人扶着椅子,有人似乎还在说话。由于阳台在画中的比例很大,台下的场面仅仅露出一个角落。这可能不太像一个大国领导人的就职典礼,更像,比如,一个市长的(而且还是中小城市的)就职典礼。

除了这些,画中远处的一座比较高大的建筑使得人的视线不仅限于联邦大厅和里面的人。那是三一教堂,位于华尔街和百老汇大街的交汇处,距离联邦大厅不到200米。三一教堂最初建于17世纪末。当华盛顿在1789年宣誓就职的时候,一座新的三一教堂正在建设中。这幅画体现的就是那时的情景。在就职典礼之后,华盛顿参加了圣保罗教堂的感恩敬拜。圣保罗教堂在三一教堂附近,属于三一教堂牧区,建成于1766年,是纽约曼哈顿地区迄今还在使用的最老建筑。

如今的三一教堂是1846年竣工的,高约86米,曾经是纽约最高的建筑。去过那里的人,可能会感叹它跟华尔街是如此接近。在它斜对面是纽约证券交易所,而纽约证券交易所的斜对面是联邦大厅纪念馆。很多人可能都听说过这里是世界金融中心,也有些人可能知道,在成为金融中心之前,这里是美国的政治中心。但是,好像很少人会提及,早在成为政治中心和金融中心之前,这里就有基督教会。

在这块看上去有些局促的三角地,商业和政治的知名度显然比信仰显赫得多。然而,假如没有帮助人认识自己和世界真相的信仰,《乔治·华盛顿的就职典礼》中的历史跟类似《开国大典》中的不知究竟会有多少不同,华尔街除了是一条名叫“墙街”(Wall Street)而且既狭窄又不太长的小路之外还会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过,即使有信仰,《乔治·华盛顿的就职典礼》与《看这个人》所传递的信息依然会有不同。如果仅仅关注信仰给人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带来的变化,信仰的焦点——“这个人”——仍然会被忽视甚至拒绝。华盛顿在他的就职演讲中以不同的名称提到上帝——包括全能的存在、看不见的手、伟大的作者(或伟大的负责者)、上天、人类的父母、(大写的)他——也多次提醒他的听众,上帝是宇宙、人类事务、各国政府、公私利益的主宰,并向上帝祷告,求他祝福这个新的国家和新的政府。然而,如果这些仅仅停留在口头的敬畏而没有对上帝真实和具体的认识,“这个人”、圣父、圣灵对人来说就可能依旧陌生。

《看这个人》所描绘的也许是这方面最触目惊心的景象。包括犹太祭司长在内的众人呼吁彼拉多钉死“这个人”的原因恰恰在于,“我们有律法,按那律法,他是该死的,因他以自己为神的儿子。” (约19:7)而在此前,“这个人”在犹太公会受审的时候,“大祭司就撕开衣服,说:‘他说了僭妄的话,我们何必再用见证人呢?这僭妄的话,现在你们都听见了。’ ” (太26:65)

在这里,正是自认为最敬畏神的人,却不认识“这个人”。而且,他们还以敬畏神的名义,要求政府在逾越节——纪念上帝拯救以色列人的日子——释放一个杀过人的强盗,以僭越的罪将“这个人”以最残酷的刑罚处死。更进一步的是,彼拉多不仅对他们说,“你们看这个人。” (约19:5)彼拉多后来还对他们说,“看哪,这是你们的王。” 彼拉多最后又问他们:“我可以把你们的王钉在十字架吗?” 此时,祭司长以一句极其意味深长的话作为回应:“除了凯撒,我们没有王。” (约19:14-15)

更加意味深长的是,类似的意味深长早就有了。在士师的年代,“那时以色列中没有王,各人任意而行。” (士17:6,21:25)在撒母耳的年代,以色列的长老求撒母耳“为我们立一个王治理我们,像列国一样”。 神对撒母耳祷告的回答是,“百姓向你说的一切话,你只管依从,因为他们不是厌弃你,乃是厌弃我,不要我作他们的王。自从我领他们出埃及到如今,他们常常离弃我,侍奉别神。现在他们向你所行的,是照他们素来所行的。故此你要依从他们的话,只是当警戒他们,告诉他们将来那王怎样管辖他们。” 然而,百姓的要求却更坚定了,“不然,我们定要一个王治理我们,使我们像列国一样,有王治理我们,统领我们,为我们争战。”(撒上8:4—22)

在很多时候,人的一厢情愿跟真相之间的差别不知有多大,人想像的上帝、公义、美好与真实的上帝、公义、美好之间的差距也就可能更大。即使神向人显现了他自己,人还是时常不接受神。人时常感叹不被理解不受重视。然而,当听到神哀叹的时候,人心会怎样呢?“我养育儿女,将他们养大,他们竟悖逆我。牛认识主人,驴认识主人的槽;以色列却不认识;我的民却不留意。”(赛1:2—3)

几年前,我在无意中看到有些圣诞主题的画都有牛和驴站在“这个人”诞生的马槽旁。开始不明白为何马槽旁总是出现牛和驴反而马却不那么常见,后来,看到《以赛亚书》的这两句话,又看到《圣经》原文中所用的词并不专指马的槽,真是羞愧。

我有时在想,如果彼拉多让众人看的“这个人”本身出现在当今人们可以看到他的世界,比如就在北京,“这个人”会面临怎样的遭遇。

然而历史不是如果,有没有如果,他都已经“被列在罪犯之中,担当多人的罪,又为罪犯代求”。是神自己“定意将他压伤,使他受痛苦”,“他必看见自己劳苦的功效,便心满意足”。 (赛53:10—12)

拉结哭她的儿女/艾伯特·莫勒 文 祖潘译

耶和华如此说:“在拉玛听见号啕痛哭的声音,是拉结哭她儿女,

不肯受安慰,因为他们都不在了。”

(耶31:15)

类似的校园枪击惨案再次发生。这次,悲剧发生在康涅狄格州,一名持枪歹徒进入纽镇一所名叫桑迪·霍克的小学,朝两间教室开枪,导致至少20名儿童和6名成人丧生,随后,凶手饮弹自尽。

这些年幼的受害者,年龄在5到10岁不等,其身份还有待官方认定。据报道,凶手是一名年轻人,20岁。案发前他在家中杀害了自己的母亲,其母正是桑迪·霍克小学的一名教师。显然,弑母先于疯狂作案。

受害儿童中有些正在上幼儿园,甚至还不会系靴带。“幼儿园”这个词来源于德国,意思是“孩子们的花园”。今天,桑迪·霍克小学不是花园,而是上演杀害、混乱和赤裸恶行的地方。

这次预先谋划好的犯罪,加上至少20名儿童被害造成的恐怖,几乎令这一新闻事件难以描述,让人不堪忍受。

受害者的父母和那些深爱着孩子们的人,其悲伤无以言表。然而,面对如此的悲剧,基督徒们必须发言。我们不得不在公共领域谈论这次恶行,我们也不得不在私下谈论这次令人惊骇的犯罪。在这次可怖的犯罪过后,基督徒们该如何思考,如何祷告?

我们申明原罪的罪恶,以及人性本恶的全然真实

首先,我们必须承认这次悲剧正如它呈现出来的那样,邪恶、恐怖、令人厌恶。基督教没有否认现实和邪恶的力量,而是用这些必要的名称加以指称,如谋杀、屠杀、杀害、凶杀、残杀。我们越是仔细审视这场悲剧,就越发感到超乎想象的难以理解和无比奇诡。

对于杀害孩子们和他们的老师,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别的呢?一个接一个地杀掉小孩子,强迫他们观看自己的小同伴死去,同时想到自己会是下一个,这样的邪恶如何让人理解?我们如何忍受得了?

先不要急着立刻寻求应对机制,我们不能接受这一老调的说法,即声称这名年轻的凶手仅仅是患病了。不能因为诸如精神失常或心理原因,他的滔天罪行就被抛于脑后和轻描淡写,或是因文化的、经济的、政治的或情绪方面的原因就可以减轻。他的罪行是病态的,难以名状。毫无疑问,他是失常的。但是他成功施行了一次冷静的、蓄意的和有预谋的犯罪,其形式和结果骇人听闻。

基督徒知道这是罪的结果,是那次堕落2带来的可怕影响。对这一恶行的每一种回答,都必须申明原罪的真实和威力。要清楚地揭示原罪的罪恶,最好的方式是察看此类罪行的本质,看到在他将杀戮的仇恨倾倒在这些幼小的受害者身上之前,他对上帝抱有的仇恨。

20世纪迫使我们看到纳粹集中营的焚尸炉,柬埔寨的屠杀场,前苏联古拉格群岛3的残暴行径,还有这个世界制止滔天恶行发生时的失败。在谈论我们这个时代的时候,不能不提到阿道夫·希特勒和约瑟夫·斯大林,波尔布特4和查尔斯·曼森5,伊迪·阿明6和泰德·邦迪7。不久前,我们从本拉登和安德斯·贝林·布雷维克8那冷漠的面孔上看到了邪恶。如今,我们将在这份记录下众多谋杀者的名单上添上另一个名字。他不会是最后一个。

先知耶利米知道人心的败坏和诡诈,接着问了如下这个适切的问题——谁能识透呢?(耶17:9)

除此而外,基督徒必须申明道德约束力这一恩典,明晓真正的问题并不在于为何某些孤立的人会犯下如此罪行,而是为何如此大规模的屠杀并非寻常。

我们必须为在人类的良心里发挥功用的法律约束力献上感恩。这次的罪行警告我们,法律上的扭曲将不可避免地扭曲人的良心。

我们也必须为此献上感恩,那就是,上帝约束人心的恩典抑制了人心里的罪恶,准确地说,就是阻止我们彼此残杀。

无论基督徒称为邪恶的是什么,都不会否认其可怕的威力。然而我们依然要献上感恩,那就是,邪恶不会取得完全的支配地位,或最后的决定权。

我们申明基督的十字架是对恶行唯一足够的补救

一个而且也仅有一个原因说明邪恶并未掌权,那就是,恶行、罪、死亡和魔鬼在救主耶稣基督的十字架上已经被打败了。在那里,它们永远地、彻底地而且是公开地被打败了。

在十字架上,基督承担了我们自己的罪和死亡,为我们的罪自愿将自己作为完美的祭物献给神。魔鬼喜悦基督在十字架上的痛苦和死亡,却没有意识到基督的代赎带来了魔鬼的失败和完全的毁灭。天父叫耶稣死而复活,宣告了基督对罪、邪恶和死亡的得胜。基督的复活是我们盼望的缘由,也是基督最终得胜的确据,那就是,胜过一切有能的,掌权的和作恶的。

类似的悲剧不能以表面的和情绪化的基督徒感情来回应,我们也不能轻率地否认这一弥天大罪的严重和短暂。

要想透这场悲剧,需要以福音为中心的基督教的思想,需要圣经神学的实质内容,而且需要唯有基督徒的信仰这一宝贵财富才能提供的安慰。

面对如此可怖的事实,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被驱使转向十字架和基督的复活。在基督里,上帝使人和好的能力,是我们面对如此堕落和邪恶的力量时能做出的唯一足够的回应。

我们承认公义是必须要得到

伸张的,同时知道完全的公义要等到主再来的那日

查尔斯·曼森被关在加州一所监狱里,从他犯罪至今数十年过去了。邦迪因连环杀人案被佛罗里达州处以死刑,却逃过了那些被他杀害的死者的控告和惩罚。安德斯·布雷维克在挪威射杀了几十名年轻人,却被判不到三十年的监禁。希特勒自杀了,没有受到人类法庭公义的审判。康州这名年轻的凶手在杀害近三十人(大部分是儿童)之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将不用面对人类法庭的审判,不用面对人们的控告,不用站着被判有罪,也不会知道一项判决的公义。

然而,即便公众对实现公义的期待得到了满足,也不足以完全满足公义。即便凶手被处以极刑,他也只能死一次。即便被判十几次终生监禁,他也只能付上一次寿命为代价。

人间公义的实现是必须的,但远不是完全的。面对这一罪行,人类的法庭不能作出足够充分的宣判,其判决也无法让逝去的受害者重获生命。

这些罪行提醒我们,我们所渴望的完全补偿只有主再来的那日才能实现。那时,所有属血气的都要接受这唯一的审判者审判,他将以完全的公义和正义施行统治。

在那一天,基督是唯一的避难所,只为那些认识他,并且宣告他是救主和主的人存留。那一天,那些在基督里的人将知道主所应许的完全公义和修复,意味着每一滴眼泪都被擦干了。

我们与那些哀哭的人同哀哭

此刻,就在我们渴望主的日子快来的时候,我们与哀哭的人同哀哭。我们坐在他们身边,为他们祷告,承认他们的损失无以言表,伤痛无比真实。我们祷告,寻求领受恩典的机会,还有从福音而来的盼望。我们尽力说一些关于真理、爱、恩典和安慰的话。

那么,这些可爱的孩子们,他们永远的命运又如何呢?圣经没有明确的经文给我们清楚直接的答案。

我们必须申明圣经的立场,即我们生而有罪。作为亚当的儿女,除非在基督里,我们都将面临永远的灭亡。

这么多幼小的受害者,在他们接触到任何关于自己是有罪的和需要基督救赎的真知识之前,就已经死去了。他们与那些死婴和智障者一样,从未真正有机会了解他们作为罪人的需要,以及基督作为救主的供应。然而这些孩子们的处境与成年人不同,后者有成年人的意识,却没有以信心回应福音的信息。

在《申命记》中,上帝告诉以色列子民中的成年人,因为他们的罪和悖逆,他们不能进入应许之地。接着上帝又说:“你们的妇人孩子,就是你们所说必被掳掠的,和今日不知善恶的儿女,必进入那地。我要将那地赐给他们,他们必得为业。”(申1:39)许多在纽镇受害的孩子,如果不是全部的话,他们是那样的幼小,正如那些以色列人的孩子一样“不知善恶”。

上帝是有主权的,他不会惊讶这些孩子们这么快就死去。有圣经的先例可以相信,上帝在基督完成的救赎里为他们预备了地方,他们和耶稣在一起是安全的。

拉结哭她的儿女

先知耶利米提到拉结和她失去的孩子,这令人心碎。“耶和华如此说:‘在拉玛听到号啕痛哭的声音,是拉结哭她儿女,不肯受安慰,因为他们都不在了。’”

像拉结一样,许多父母、祖父母,还有深爱着孩子们的人直到现在都在哀哭,不肯受安慰,因为孩子们都不在了。这场悲剧的发生离圣诞节如此之近,其带来的情感上的冲击力加重了这一悲剧。然而,让我们不要忘记,在圣诞节的故事中,同样发生了一次对儿童的大屠杀。

希律王颁布命令,凡两岁以内的男婴都要杀掉。这使得马太引用了耶利米的话:拉结再次哭她的儿女。9然而,耶利米或马太没有让我们停留在这里,因上帝的怜悯,在基督里有盼望,有完全得恢复的应许。上帝继续透过耶利米说话:

“耶和华如此说:‘你禁止声音不要哀哭,禁止眼目不要流泪,因你所作之工,必有赏赐,他们必从敌国归回。这是耶和华说的。’耶和华说:‘你末后必有指望,你的儿女必回到自己的境界。’”(耶31:16—17)

上帝,而不是凶手,有最后的主权。对那些在基督里的人,有完全得恢复的应许为他们存留。甚至是在如此彻底的恐怖面前,依然有盼望。“你末后必有指望,你的儿女必回到自己的境界。”

——————————

1 2012年12月,当地时间14日上午,美国康涅狄格州纽镇的桑迪·霍克学校发生校园枪击惨案,据当地警方宣布,至少有28人丧生,其中20人是儿童。作者于当日即撰文回应此次事件。本文转载自作者博客http://www.albertmohler.com/稍有改动。 ——译者注,以下均为译者注

2 那次堕落(The Fall):指亚当和夏娃偷吃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堕落犯罪。

3 古拉格群岛(Gulags):前苏联作家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1918—2008)写了一本反映苏联奴隶劳动和集中营故事的书,书名即《古拉格群岛》。在该书中,作者把整个苏联比作海洋,海洋上四处皆是监狱和集中营的岛屿,作者把这些岛屿称作古拉格群岛。

4 波尔布特(Pol Pot, 1925—1998) :曾任柬埔寨共产党总书记。1975年发动红色高棉运动,建立一党专政的独裁政府。在任期间(1975—1979)推行农业社会主义,强迫城镇居民迁到乡村集体农场劳动。据估计约有三百万人死于其推行的极左政策。

5 查尔斯·曼森(Charles Manson, 1934—):20世纪60年代活跃于美国加州的犯罪团伙曼森家族的首领。因犯多次谋杀案,手法残忍,被加州法院判处终身监禁。

6 伊迪·阿明(Idi Amin, 1920年代—2003),乌干达前总统。1971年发动军事政变夺取政权,成为军事独裁者。在任期间(1971—1979)约有10万至50万人被杀害。

7 泰德·邦迪(Ted Bundy, 1946—1989),20世纪70年代美国连环杀人犯、强奸犯、绑匪,曾残忍杀害多名年轻女性。1989年在佛罗里达州一间监狱被处以电刑。

8 安德斯·贝林·布雷维克(Anders Behring Breivik, 1979—):2011年挪威爆炸和枪击案的实施者。77人在这次袭击中丧生。按挪威法律,凶犯被处以最高21年的监禁。

9 参太2:16—18。

 

《一九四二》中的中国饥荒史/杜君立

人与权力的斗争,就是记忆与遗忘的斗争。——米兰·昆德拉

中国电影院重新开始了一个新的演出季。李安以一部神奇的《少年派》讲述了关于人类流浪的心灵史;《2012》以3D版重新将人们带到一个末日狂奔。接下来,冯小刚以《一九四二》将人们带回中国,带回过去,带回现实。如果说《少年派》是用一个人的梦想来诠释信仰,《2012》是用人类共同的恐惧来警告人们的狂妄,那么《一九四二》则是用一个民族的群像来展示生存。这三部电影中,从先知、神父到喇嘛,信仰无处不在;在自然面前,人们面对“死亡与活着”时,似乎是如此无能为力。

刘震云写作《温故一九四二》时,中国还在一个权力傲慢的电视—印刷时代;冯小刚拍摄《一九四二》时,中国已经进入一个权利复苏的互联网—手机时代。20年前,刘震云用文字颠覆了人们关于历史的记忆;20年后,冯小刚用影像刺破了权力对于历史的禁锢。“一段被遗忘的历史,一个必须面对的真相。”这是《一九四二》的宣传主题词。20年时间,互联网时代带给中国一个前所未有的信息自由,历史在这里越来越逼近真相,中国人因此也越来越接近普世意义上的人类。在同一个地球上,从来不存在中国人与人类的区别。在同一个人性拷问中,《一九四二》将中国电影带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从这里,人们以一种荒诞而惊奇的眼光看到世界面前的中国。

如果可以给《一九四二》找到一个更确切的名字,那么叫它《逃荒》无疑更加准确。按说2012年11月29日,《一九四二》才正式上映。在河南一个县城的影院里,电影比29号早到了一个半小时。电影在蒋介石当年那温婉而刚毅的“新年讲话”中开始⋯⋯午夜过后,140分钟的电影散场,人们走出一个遥远的年代,昏黄清冷的月光洒满这座灯红酒绿暴富起来的小城。70年前,这里曾是“一九四二”的真实历史现场。酒足饭饱之后,在温暖的影院和柔软的沙发上“欣赏”自己先人“逃荒”的苦难,这是怎样一种荒诞和残忍⋯⋯

如果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一九四二》的观影体验,“无语”或许是最恰当的。一群不幸的人在一个不幸的时代,凄风残雪饥寒交迫颠沛流离的苦难历程怎能让人说得清⋯⋯《一九四二》的英文名字是《Back1942》,其实,又有几人愿意“回到1942”呢?《一九四二》与《2012》一样,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因而便认为不可能发生。事实上,70年后的今天已经没有多少河南人记得和关心这场饥荒。70年是整整两代人的时间线,其实即使更短的50年前的饥荒也少有人知晓。与所有的中国人一样,今天的河南人只为两件事烦恼——吃肉和减肥,就如同70或50年前的河南人为两件事烦恼——活着或死去。

1942年,世界正陷入一场末日般的战争中。在斯大林格勒,数百万苏联人正在德军的重重围困中饥寒交迫;在奥斯维辛,纳粹德国正在有条不紊地对近百万犹太人进行文明的屠杀;在英国,丘吉尔首相患了一场感冒;在印度,圣雄甘地正在以绝食的方式掀起印度独立浪潮;在半壁沦陷的中国,因为太平洋战争的爆发,日军的进攻止步于河南。在陪都重庆,蒋介石登上了《时代》周刊的封面;在黄土高原的窑洞中,一场叫做“整风运动”的思想政治运动正在发起。

这一年,隐居北平的画家蒋兆和先生正在创作一幅人物长卷。这幅高2米,长26米的巨幅国画以轰炸、战火、饥饿、逃亡为主题,记录乱世中那些逃荒的农民、失业的工人、饥饿的孩子、横陈的尸骨⋯⋯这幅《流民图》与《清明上河图》构成了地狱中国与天堂中国的阴阳两界。在画室之外,位于中国之中的河南正演绎着一场更为悲惨的现实版“流民图”。

在当时的中国纪年中,1942年为民国三十一年。头年河南刚刚遭遇了水灾的洗劫,新年开春,各地就接连不断地迎来了冰雹、黑霜与大风等自然灾害。然后是大面积的大旱和蝗虫。夏秋两季大部绝收。“水旱蝗汤”,“四害”齐聚,河南全省110个县、1000万民众遭遇灭顶之灾,饥荒使300万人饿死。“小麦由10元(纸币)一斗(十四市斤)涨至百元一斗。到了1943年,暴涨到800元一斗。”在买卖人口的“人集”上,妇女售价跌至平时的1/10,壮丁售价只及过去的1/3。“卖子女无人要,自己的年轻老婆或十五六岁的女儿,都驮在驴上到豫东驮河、周家口、界首那些贩人的市场卖为娼妓。卖一口人,买不回四斗粮食。”方城一对夫妇实在无法生活,妻子就在人市上被卖了,夫妻临分手,女人对男人说:“你来,我的裤子囫囵(完整)一些,咱俩脱下换一下吧。”男人听罢,二人抱头痛哭。男人说:“不卖你了,咱死也死在一起。”这是时任河南建设厅厅长的张仲鲁亲眼所见。

坦荡的中原自古就是逐鹿之地,得中原者得天下,中日军队在此陷入胶着状态。上一年河南遭受水灾侵袭,仍然征购小麦413万担,超过全国征购小麦的1/3。即使河南已沦为半壁江山,仍是国民政府手里的粮食支柱,从河南征购的粮食支撑着整个西北的军队、官僚和城市。天灾来时,农民手中仅有的余粮也被搜刮殆尽;土地卖完后,庭院中的树和房子也用来换取食物,最后陷入彻底的困境。郑县(今郑州)一户姓李的农民把仅有的一点麦子交军粮后,全家投河自杀⋯⋯

符合中国官场“报喜不报忧”的传统,河南地方当局对重庆刻意隐瞒了这场饥荒,在发给重庆中央政府粮食部的电文中称:“河南人民深明大义,愿罄其所有贡献国家,征实征购均已超过定额。”进入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饥荒已经蔓延得非常严重。不要说正常的食物,河南许多地方连树叶树皮都难以找到,甚至干柴也被捣碎用以果腹。记者张高峰深入采访的通讯《饥饿的河南》送到重庆的《大公报》后,总编辑王芸生改为《豫灾实录》发表,并撰写了一篇评论《看重庆念中原》。当天晚上,《大公报》即被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勒令停刊3天,以示惩戒;张高峰被逮捕。

在华的美国《时代》周刊记者白修德“从美国大使馆的一位年轻外交官那儿得知,河南320万农民正濒临饿死。这位外交官私下里让白修德看了一些河南传教士描写这场大灾难情形的信件。中国记者都不敢前去采访,因为指责政府即使不让他们丢掉脑袋,也会让他们丢掉饭碗”。白修德同英国《泰晤士报》记者福尔曼挺身而出,从重庆飞抵宝鸡,沿陇海线乘火车赶到西安,向东过潼关,进入河南实地采访。当时陇海铁路沿线,到处都是饿死、病死和扒火车摔死的饥民。白修德亲眼目睹血肉模糊的僵尸从过往列车上掉下来。他骑马从洛阳到郑州,一路之上所遇见的绝大多数村庄都荒无人烟,真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作为高人一等的洋人,白修德在郑州受到河南官方热情的款待,宴席上有莲子羹、胡椒辣子鸡、栗子炖牛肉、鱼、炸春卷和撒满白糖的馅饼。这让白修德无法想象,一路上所见“人食人,狗吃狗,老鼠饿得啃砖头”与眼前是同一个世界。他或许不知道中国有句古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白修德在最近的洛阳电报局向《时代》周刊发去了报道,“两万平方英里的河南省北部地区正陷入饥饿之中。男人和女人们正在吃树皮和草根,腹部肿胀的孩子们被卖掉换取粮食。数千人已经死去,数十万人走投无路,千万人面临着一整个漫长冬天的大饥荒的折磨。其原因一是日本人,他们在撤退前毁掉了地里的庄稼。二是上帝,他拒绝给麦田降雨。”白修德忘了还有一个原因——国民政府。这篇报道神奇地躲过国民党当局的新闻检查。“没有任何一种残暴会超过河南大灾”,数日之后,这篇来自中国的灾难就出现在最新一期《时代》周刊上,欧美舆论大哗。当时,宋美龄正在美国进行奢侈的筹资旅行,白修德的报道使这位风头正健的“中国第一夫人”极为难堪。她竟然要求《时代》周刊开除白修德。《时代》周刊发行人亨利·卢斯回敬道:“我只会因此更加器重他!”

尽管来自河南的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但蒋介石并不相信——或者假装不相信河南的灾情,白修德当面给蒋介石出示了灾区人吃人的照片,蒋介石沉默了。接下来的结果自然是人头落地,洛阳电报局的发报员因为“泄露机密”被枪毙了。白修德的介入使河南饥荒大白于天下。直到10月,国民政府才派出两名官员前去调查灾情。10月底在重庆召开的第三届一次国民参政会上,河南籍国民参政员郭仲隗提出《河南灾情惨重,请政府速赐救济,以全民命而利抗战案》。之后,蒋介石下拨2亿元救济款,实际到帐只有8000万元,而且大多并没有落到饥民手中。所有的官办粥场都形同虚设。新年之际,又从河南征收了170万大包(每大包200斤)小麦用作军需,这对河南灾民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一九四二》中有一个桥段:日军华北方面军司令冈村宁次在飞机上巡视河南灾情,日军军官陈诉日军兵力不足,战争不利。冈村指出中国最大的弱点是政府对民众极其冷酷,如果能帮助水深火热中的中国民众,则必然扭转战局,击败貌似强大的中国军队。冈村要求日军以军粮赈济中国灾民。军官们疑惑不解:“⋯⋯可是他们是中国人啊!”冈村宁次说:“别忘了,他们首先是人!”毫无疑问,这句“他们首先是人”是这部电影最为刺耳的台词。

在中国官方历史中,冈村宁次在担任华北方面军司令时期,曾推行惨无人道的“三光”(杀光、烧光、抢光)政策,造成数百万华北平民的死亡。但冈村宁次指出,他真正实行的是“三不”政策,即不杀、不抢、不淫。从真实历史来看,冈村宁次似乎并没有撒谎。事实上,“三不”也比“三光”更高明更厉害更符合日军当时的战略思想。冈村此举意在对日本军队的战争行为进行约束,提倡“良心至上”,以此收买中国民众的人心,实现儒家传统理想的“王道乐土”,从而彻底征服中国。如果说战争中尚有一拼的话,在这种国家层面的文明对抗中,当时兵匪不分的中国军队根本不是日军的对手。在日军和中国民众共同形成的强大压力下,40余万国军不战而降。

因为冈村宁次颇具政治家头脑的卓越战争指挥能力,他被晋升为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可惜不足一年,强大的日本战车就被美国的原子弹击溃,中国因此得救。1945年9月9日,中国战区日军投降签字仪式在南京举行,冈村宁次作为日方代表在投降书上签字。1949年2月,中国国民政府军事法庭经过审判,冈村宁次“无罪释放”,返回日本,1966年去世。

与其说《温故一九四二》是一部小说,不如说它是一部口述性质的报告文学,它以民间传统的口口相因述说了一个关于饥饿和饥荒的往事。在《温故一九四二》序言里,刘震云这样写道:“一九四二年,在我的家乡河南,发生了吃的问题。”这句话也成为电影的开场白。

“别提民国三十一年,三十一年坏得很!”刘震云出生在河南延津,在一九四二年大饥荒中,他的二姥娘、三姥娘都做了流民,二姥爷、三妗子都饿死在逃荒路上。《温故一九四二》中有这样一个细节:一个饥民用刀子割一个“死人”身上的肉吃,刀子下去,“死人”呻吟道:我还活着哩⋯⋯

——————————

(本文转载自共识网。经过本刊的编辑)

中国人的坐标系/许宏

一、

如果从国家与日常生活关系的角度来看,1949年9月27日可能是对形成当代中国人的纪年观念影响最深远的一天。在这一天,中国大陆的执政者们正式采用公元作为中国最主要的纪年方式。虽然中国最早正式使用公元纪年是在1912年的1月1日,但当时以及后来迁往台湾岛的中华民国政府仍然同时使用民国纪年。

初看起来,这一切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从时间的角度,纪年方式的改变无非是度量时间方式的更改。从社会历史的角度,纪年方式的变化只是中国从所谓传统向现代转变的一个标志。从文化地理的角度,这个标志不过是中国面对欧美的兴起作出诸多改变的结果之一。

然而,纪年方式的改变却不仅仅是关于形式上的时间,更与度量时间的基准有关。这个改变后的纪年方式与传统中国的天地观念(天干地支)、农业作息(农历)以及特别是国号和执政者的年号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这意味着,中国人在计算时间的年轮上不再主要以传统中国人心目中的天地日月、经济生活的规律以及国家和执政者为基准,尽管干支和农历还是中国人生活中常常使用的计时方式。

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个基准换成了什么?《现代汉语词典》大约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在1949年成立后的第一部汉语普通话词典。在2005年的第5版中,“公元”词条的解释是:“国际通用的公历的纪元,是大多数国家纪年的标准,从传说的耶稣诞生那一年算起。我国从1949年正式规定采用公元纪年,同时继续保留使用农历。”

如果按照《现代汉语词典》的定义,这个基准换成了“传说的耶稣诞生那一年”。与中华民国不同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没有同时以自己成立的那一年为基准计算年份,而是以 “传说的耶稣诞生那一年”为国家纪年的参照。

如果考虑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宪法,“中华人民共和国是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社会主义制度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根本制度”,也考虑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执政党的党章,“中国共产党是中国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同时是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的先锋队,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领导核心,代表中国先进生产力的发展要求,代表中国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代表中国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党的最高理想和最终目标是实现共产主义”,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的纪年方式没有以中国共产党的成立之时或共产党最初在欧洲成立的时间而是以 “传说的耶稣诞生那一年”为基准就显得很有意思。

当然,这很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显示了中国在选取时间的基准方面不再像过去那样重视国家习俗和国家政治的因素,而是更多地顾及国际通用带来的方便。毕竟,比如公元1949年或公元2013年这样的说法并没有在字面上表现出是 “从传说的耶稣诞生那一年”算起。而“公元”这个词所依据的英语“Common Era”或拉丁语“Vulgaris Aerae”,意为“共同的时代”,也没有直接说出这个共同的时代以什么为起点。在各种不同的国家政治和意识形态并存的世界,“公元”的确有利于人们在国际间的交往。

不过,无论是拉丁语还是英语的“共同的时代”或“公元”,其实都是相对晚近的表达方式,大约出现在17—18世纪的欧洲。在这样的词语之前,早就有一个词语在欧洲流行,这就是拉丁语“Anno Domini”,最早出现在6世纪的欧洲,直译是“主的年份”,而这是“Anno Domini Nostri Iesu (Jesu) Christi ”的缩写,意思是“在我们的主耶稣基督的年份”。直至今日,这个词的缩写“A.D.”以及与此相对的“Before Christ”(基督之前,拉丁语是Ante Christum)的缩写“B.C.”仍然是世界上广泛使用的表达方式。

相比“共同的时代”或“公元”, “在我们的主耶稣基督的年份”或“主的年份”直接说出了这个度量时间方式所依据的基准或者时间的归属。如果仅仅是为了方便而不顾背后的根据,人可能处在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状态中。不仅如此,在这里,知其然与知其所以然可能产生的结果会很不相同。无论是说公元1949年或公元2012年还是更简便地说1949年或2012年,使用这个便利的人其实都是在以耶稣的诞生为基准度量自己和所在世界的时间,并且以此记录与这个时间相关的一切。如果这里的基准——耶稣的诞生——是一个仅仅专门方便人使用的传说或符号,以此基准计算的时间也就是个没有多少含义的公共标准而已。

问题是,对世界上的很多人,无论耶稣还是耶稣的诞生都不是仅仅专门方便人使用的传说或符号。对他们来说,耶稣是如 “Anno Domini Nostri Iesu (Jesu) Christi ” (在我们的主耶稣基督的年份)所说的,是“主”(Dominus,所有格是Domini,意为“主的”),意思是主人、统治者。如果根据记载耶稣的《圣经》,耶稣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主人或统治者,而是创造人和宇宙万物的神,是降卑为人、拯救人的神,也是让万物运行、治理一切的神。正是那些认耶稣为主的人将道成肉身( “道”在圣经新约原文中音译是“逻各斯”,意思简单说就是“神的话”)的时间作为纪年的基准,将耶稣降生为人的那一年作为历史的分水岭,在之后的每一年都是“主的年份”(A.D.),之前的每一年就是“基督之前”(B.C.)。也是那些认耶稣为主的人,听从耶稣的呼召,将耶稣告诉他们的关于耶稣创造、拯救、治理的前前后后分享给世界各地的人。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以耶稣降生为人作为度量每一年时间的基准才逐渐被世界各地很多人所接受。

在这个意义上,以耶稣降生为人的时间作为基准的纪年方式虽然成为世界上最通行的纪年方式,这个做法在创立的时候却不仅仅为了使用上的方便,更是为了提醒世界上的人,年复一年的世界历史到底以什么为坐标系。当然,按照《圣经》的记述,耶稣在差派他的门徒“去使万民作我的门徒”时,并没有明确告诉他们以他的降生为人作为纪年的基准。耶稣只是说:“凡我所吩咐你们的,都教训他们遵守,我就常与你们同在,直到世界的末了”,以及,“但圣灵降临在你们身上,你们就必得着能力;并要在耶路撒冷、犹太全地和撒玛利亚,直到地极,作我的见证。” (太28:20;徒1:8)因此,在耶稣差遣他的门徒之后最初的几个世纪,即使是被称为基督徒的人群当中,也没有普遍使用类似 “主的年份”这样的纪年方式。那时,人们可能使用所在罗马帝国的年历,每一年以当年执政者的名字命名,更加正式的是以罗马建立的时间为起点。在基督徒和以色列人当中,有些根据《圣经》的记载将纪年的基准定在他们推算的神创造世界的时候。到了4世纪,有些基督徒以罗马皇帝戴克里先(Diocletian,约244—311年)开始执政的284年为纪年的起点,以记念在这位罗马统治者当政期间殉道的基督徒。

一般认为,是一位被称为小狄奥尼修斯(Dionysius Exiguus,约470—544年)的基督徒在525年首先正式使用了以道成肉身的时间为基准的纪年方式。当时,小狄奥尼修斯接受罗马主教约翰一世(John I,约470—526年)的邀请,为以后将近一百年当中每一年的复活节——记念耶稣被钉十字架之后经历埋葬然后复活的日子——计算确切的时间。他认为那时流行的戴克里先年历是在记念这位迫害基督徒的罗马皇帝,就改用道成肉身的时间作为纪年的起点。但是,这个纪年方式并没有在此后的欧洲立即流行起来。直到被称为“英国历史之父”的比德(Bede,约672/673—735年)在撰写《英吉利教会史》(Historia ecclesiastica gentis Anglorum)时才首次以耶稣的诞生作为记录历史的纪年基准。到了15世纪,受罗马公教会(Roman Catholic Church,也译为罗马天主教会)影响的西欧都采纳了这个纪年方式。受东正教会(East Orthodox Church)影响的东欧在18世纪才开始将“主的年份”与之前一直采纳的以他们根据《圣经》推算的神创造世界的时间为起点的纪年方式并用。

这样看来,“主的年份”不是耶稣告诉他的门徒们采取的纪年方式,而是基督徒为了记念他们所信的主而作的见证。从耶稣说的“作我的见证”的角度,这算得上听从耶稣讲的“凡我所吩咐你们的,都教训他们遵守”。也许小狄奥尼修斯当初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个关于耶稣的见证竟然在辗转了一千多年后成为全世界最通行的纪年方式。这包括了在很多没有认耶稣为主的人们当中。如果以国家而论,中国就是其中之一。在1949年,中国的基督徒(包括天主教)大约有三百万人,只占当时全国人口四亿五千万的0.6%。在1912年,这个比例更低。即使在基督徒之中,当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提及1912年或1949年的时候,可能并非所有人都会意识到这个纪年方式跟作耶稣的见证有关。但无论意识到与否,以耶稣降生为人作为基准的纪年方式已经在近百年间成为中国人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

在这个百年当中,中国人计时方式的改变还不仅体现在纪年上。一周七天和星期日(后来还有星期六)休息的方式是最近一百多年来中国人才有的生活节奏。这个节奏也与“主的年份”中的“主”有关。在《圣经》的旧约里,神用六天创造了天地万物,“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神赐福给第七日,定为圣日,因为在这日神歇了他一切创造的工,就安息了。” (创2:1—3)在《圣经》新约中,耶稣复活是在“七日的第一日”(太28:1;可16:2,9;路24:1;约20:1,19)。前者成了以色列人安息日的来源(安息日是星期六,对以色列人来说,星期天是每周的第一天,星期六是每周的第七天),后者则是基督徒在星期天聚会敬拜上帝、记念耶稣复活的依据,被称为“主日”,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礼拜天”。另外,英语中的“假日”(holiday)源于英语的“圣日”(holy day)。“圣日”出自“定为圣日”,原义是“将这一日分别出来”。

基督教会的传教士和移民各地的基督徒将这个一周七天和星期天聚会敬拜上帝及休息的生活方式带到世界的很多地方。中国正式在全国范围内采纳这个方式是在20世纪初。美国传教士赫士(Watson McMillan Hayes,1857—1944年)曾建议当时的清政府在中国实行星期天休假制度。赫士担任过中国第一所现代大学的校长。这所高等教育机构是1882年升格为大学的登州文会馆(Tengchow College),后来与其他几所传教士创办的学校合并发展为齐鲁大学(Shantung Christian University)。在1952年的全国高校院系调整中,齐鲁大学被肢解,并入山东大学及其他几所院校。赫士的前任狄考文(Calvin Wilson Matteer,1836—1908年)既是登州文会馆及前身——1864年在山东登州(蓬莱)开学的蒙养学堂——的创立者,也是后来流行的《圣经》汉语白话文和合本的翻译委员会主席。

在登州文会馆之后,赫士曾经接受袁世凯的邀请短暂作过中国第一所省立大学——山东大学堂(后来的山东大学)——的首任总教习,这所大学从1901年建校开始就实行周日休假。但由于不能接受那里敬拜孔子的做法,赫士很快辞职。到了1919年,赫士又因信仰和管理上的分歧从齐鲁大学神学院院长的位置上离开,创建了有 “中国的威斯敏斯特神学院” 之称的华北神学院。在1952年,华北神学院同样遭到肢解,并入南京的金陵协和神学院。不过,赫士关于周日休假的提议得到了清政府的采纳。从1902年到1911年,清政府颁布了一系列章程,从学校到政府各部门陆续实行星期天休息的制度。在此之前,中国人有比如旬假——每十天休息一天——的习俗,但并没有像中国在此之后推行的周日休假那样固定和普遍。

显然,中国接受一周七天和周日休息的制度跟采用公元的纪年方式一样,在很大程度上都是跟看起来是欧美主导的国际惯例接轨的结果。即使在1949年以后,基督教会遭到迫害,欧美传教士被迫离开中国,中国的新政府也没有取消这个跟《圣经》和基督信仰相关的作息方式。恰恰是1949年成立的政府将公元设立为中国最主要的纪年方式。在相当程度上,正是由于这个政府在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的大部分时间实行自我封闭的政策而且导致了灾难性的后果,这个政府在70年代末出现了变化,开始实行与自我封闭大体相反的“改革开放”政策。如果考虑到中国在19世纪中后期之后直到如今的历史,与看来是欧美主导的国际通行的方式接轨大约已经成为中国最近一百多年以来的走向,当然这期间的情况非常复杂,封闭与开放常常是交织在一起的。

三、

在这中间,有一个事实及其所处的背景也许值得重视。了解这个事实及其背景可能会有助于理解中国接受公元和周日的做法在更广大的时间维度和历史背景中的意义,也因此可能有助于进一步理解公元和周日的实质。这个事实就是,不论实行的是封闭还是开放或者是两者都有的做法,在1949年的中国开始执政的这个政党本身已经不是来自传统中国,虽然这个政党在各种具体的想法和做法上可能还在继续传统中国的某些方式。另外,这个事实所处的背景同样重要。如果进一步考虑到共产主义和共产党在欧洲和现代世界的历史,人们可能会发现,这两者在相当程度上是一些欧洲人以及后来世界其他地方的一些人对他们看到的在欧洲社会和世界上的不公现象进行批判的结果。虽然在共产主义和共产党内部各个派别的想法和做法又有不同,但大约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相信在他们看来最优秀最先进的人可以通过他们看来最优秀最先进的想法和做法在世界上实现公义,相信人能够在地上建立上帝的国。这与并非来自欧洲但在欧洲产生过重要影响的《圣经》中的观念有着根本的不同。

不过,如果追溯共产主义和共产党在欧洲的起源,人们会发现这两者与基督信仰和基督教会的某些外在形式有些相似之处,虽然后两者与前两者在实质上有天壤之别。考虑到基督信仰和基督教会在过去一千多年的历史当中对塑造欧洲人的世界观念和生活方式起到过重要作用,这个现象并不奇怪。《共产党宣言》(The Communist Manifesto)的两位作者——德国人卡尔·马克思(Karl Marx,1818—1883年)和弗里德里希·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1820—1895年)——都出生在至少形式上有基督信仰的家庭。他们都在小时候接受过洗礼。等到长大成人,他们走的路跟他们的父母和祖辈们已经很不一样。

当26岁的恩格斯在1847年6月和10月撰写《共产党宣言》的初稿时,当时两份草稿的名字分别叫做《共产主义者信仰告白草案》(Draft of a Communist Confession of Faith)和《共产主义原理》(Principles of Communism),写作遵循的都是当时及之前的欧洲教会常常使用的要理问答(catechism)形式。马克思与恩格斯最终合著的宣言读起来则有《圣经》开篇的影子。在《圣经》的开端,“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创1:1—2)而《共产党宣言》的开始是,“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大陆徘徊。”

《共产党宣言》是共产主义者同盟(Communist League)的纲领。这个同盟成立于1847年6月的伦敦,是由两个组织——正义者同盟(League of the Just或League of Justice)与共产主义者通信委员会(Communist Correspondence Committee)——合并而成。参加正义者同盟的成员主要是旅居国外的德国手工业者。在成立共产主义者同盟之前,作为共产主义者通信委员会成员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受邀加入正义者同盟。在合并之前,正义者同盟这个组织的口号为“人人皆兄弟”,目标是“基于爱邻舍、平等和正义的理念,在地上实现上帝之国”。在合并为共产主义者同盟之后,口号改成,“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另外,在共产党的信仰学习和组织管理上起到重要作用的共产主义小组与基督教会的小组聚会有形式上类似的地方。

当然,不同的地方更加明显。共产主义者在小组聚会时不像基督徒那样敬拜神和学习《圣经》。共产主义者的小组是政党组织,而基督教会的小组是信仰群体。这也体现在《共产党宣言》与《圣经》内容和实质的不同上。根据《圣经》,上帝之国或完全公义的社会或完美的社会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实现,正如耶稣所说,“我的国不属这世界”(约18:36);属神的人“不属世界”(约17:14);属神的人之所以不属世界,是因为神将人从世界中分别出来,“分别为圣”,就如神将第七日分别出来,“定为圣日”(约17:19;创2:3);属神的人是被耶稣差派到世上作关于耶稣的见证(约17:18;徒1:8),属神的人在地上“是客旅,是寄居的”(利25:23;诗39:12;来11:13;彼前2:11)。而《共产党宣言》认为, “当古代世界走向灭亡的时候”,虽然基督教战胜了古代的各种宗教,但基督教思想却在18世纪被启蒙思想击败了;相比之下,“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有意思的是,就像1949年以后的中国,在世界的任何地方,无论使用暴力与否,《共产党宣言》的作者及其后继者们并没有“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也没有获得整个世界。在共产主义者普遍采纳的“现存的社会制度”中,就有以耶稣降生为人的时间作为基准的纪年方式和一周七天及周日休息的惯例。甚至在《共产党宣言》及其序言中,纪年方式依然以耶稣降生为人的时间作为基准。虽然小狄奥尼修斯当初通过计算得出的耶稣降生为人的时间后来被认为是有几年的误差,《共产党宣言》及其序言却也照旧使用。而在《共产党宣言》之后,人们可以看到这个宣言的后继者们不仅没有 “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反而在各种形式的改革中恢复了《共产党宣言》明确要消灭的制度,比如跟共产制或公有制或国有制相对的私有制。

同样有意思的是,《圣经》也提及获得整个世界,而且还谈到怎样获得的问题。在《圣经》中的一处,魔鬼(原义是“控告者”)向人们提供了一个获得整个世界的做法。这是在魔鬼试探耶稣的时候。魔鬼“将世上的万国与万国的荣华都指示”耶稣看,对他说:“你若俯伏拜我,我就把这一切都赐给你。” 耶稣的回答是,“撒但退去吧!因为经上记着说:‘当拜主你的神,单要侍奉他。’ ” (太4:8—10;路4:5—8)从耶稣跟撒但(原义是 “那位敌对者”或“那抵挡者”,魔鬼的另一名称)的这段对话中,人也许可以看得出,追求世界跟敬拜上帝是两个截然相反的取向。无论是想获得整个世界或部分世界,都是在追求世界,或者归根到底,是在追求自我,而这很可能不仅是《共产党宣言》的作者也是其后继者们的想法。人对世界或人对自我的追求常常是情不自禁或身不由己的,尽管意愿上是要寻求真理或实现公义。从耶稣与魔鬼的对话,可以看出,即使是降生为人的耶稣,也要面对这样的试探。事实上,按照《圣经》的记载,耶稣是“被圣灵引到旷野,受魔鬼的试探。” (太4:1)耶稣对魔鬼的回应显示,即使想赢得世界,“俯伏拜”魔鬼也是无济于事,因为上帝才是主宰,虽然魔鬼在《圣经》中被称为“这世界的王”或“这世界的神”。(约12:31;林后4:4)

另一方面,如果人在追求世界,人看上去也许会得到眼前的世界或世界的一部分,其实是在“这世界的王”或“这世界的神”的控制之下。而耶稣对他门徒说的话表明,人若在“这世界的王”或“这世界的神”的控制之下,就“不体贴神的意思,只体贴人的意思”。体贴人的意思就是追求人所想的,也就是追求世界或追求自我;体贴神的意思就是追求神所想的,也就是追求神。这两个截然相反的取向导致的结果也截然相反。追求前者的灭亡,因为即使世界也要灭亡;追求后者的得永生,因为神将从他而来的永远的生命赐给跟从他的人。(约一1:17)

四、

如果考虑到这个角度,恰恰在一个以追求世界或追求自我为主要潮流的国家和社会环境中,以耶稣的降生为人作为基准的纪年方式和以上帝的创造与安息并且耶稣的复活作为每周作息依据的生活节奏就显得与众不同。这个与众不同跟神将第七日分别出来的“定为圣日” 以及神将人从世界中分别出来的“分别为圣”如出一辙。从这个角度,公元和周日在中国人日常生活中可以提供的意义已经大大超出了目前的大部分中国人日常生活所体现的维度。形式上,公元和周日已经成为中国人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这是中国人接受以看来是欧美为主导的现代世界秩序的结果,无论是被动或主动的接受还是两者都有。实质上,公元和周日为中国人提供了一个不再局限于传统与现代、东方还是西方、民族国家、人类社会、自然界的坐标系。在这个坐标系中,原点不再是国家、世界和人,而是作为创造主、救赎主和治理者的上帝,人也不再属于自己、国家和世界,而属于上帝,虽然人与自己、他人、国家、世界的关系依然存在。

如果公元和周日的实质——“主的年份”和“主日”——在越来越多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体现出来,那就可能意味着越来越多的中国人的生活中心开始不再是自己、国家和世界,而是创造人和宇宙万物、为拯救人而降卑为人、护理天地万有运行至今的主宰。如果以《圣经》作者的眼光,这个形式与实质的差别,表面上可能是知其然与知其所以然的问题,归根到底却是死与生的问题。这个生活中心的改变,不意味着人对自己、家庭、社会、国家、自然、宇宙万物的视而不见,也不意味着上帝的国在这个世界上实现,而意味着,人开始认识到人不仅是有限的而且是有罪的,人不仅得罪了人,更是得罪了创造人的神;人不仅在破坏自然,更是在破坏神创造的美好;人不仅不能解决这一切的问题,人自己就是这问题的一部分。如果是这样,人也就可能开始向神寻求,开始认识神,开始看到神的形像,开始明白“神就照着自己的形像造人,乃是照着他的形像造男造女”(创1:27)意味着什么,开始思想神为何降生为人、为何“人若不重生,就不能见神的国”(约3:3),开始体会“不属世界”却又不“离开世界”(约17:14—15) 是怎么回事,开始透过以神为中心的眼光,学习重新看待自己和周围的一切。

如果以《圣经》作者的眼光,无论是欧美的兴起或衰落、现代世界秩序的形成或分解,还是包括中国在内的欧美之外世界的变化或不变都是在一个更大的时间维度和历史背景下的产物。即使从地理方位的角度,无论是《圣经》还是基督信仰和基督教会,都不是从欧洲和美洲进入到世界历史的,而是从西亚扩散到欧洲和世界各地。虽然《圣经》、基督信仰和基督教会在相当程度上塑造了过去一千多年的欧洲文化,《圣经》、基督信仰和基督教会却不属于欧洲或西方,就像不属于西亚和世界的任何地方一样。即使是相当程度上受到《圣经》、基督信仰和基督教会塑造的欧美社会,也产生了很多以追求世界或追求自我为本而非以神为本的观念和行动。正是由于欧美在近几百年的兴起和对世界各地的影响,这些观念和行动造成的伤害波及的范围已经非常广泛。

如果以《圣经》作者的眼光,这一切不是以西方或东方或人类或世界为中心的时间和历史,而是神所应许的时间和历史。在这个以神为主导的时间和历史当中,神让大多数还不真正认识他的国家接受了以他为原点的时间和历史的坐标系不仅很有意思,这个意思到如今也似乎更明显了。这就像《圣经》旧约记载神向埃及法老说的,“其实我叫你存立,是特要向你显我的大能,并要使我的名传遍天下”(出9:16;罗9:17),也像耶稣在《圣经》新约中所宣告的,“现在这世界要受审判,这世界的王要被赶出去。我若从地上被举起来,就要吸引万人来归我”(约12:31—32),也如曾经与耶稣为敌却被耶稣改变的使徒保罗所作的见证:“所以不拘在饮食上,或节期、月朔、安息日,都不可让人论断你们。这些原是后事的影儿,那形体却是基督”(西2:16—17),“因为万有都是本于他,倚靠他,归于他” (罗11:36)。

这个世界没好过——虚拟采访鲁迅先生/潘采夫

2006年,即鲁迅逝世70周年,我受命制作了纪念特刊《纪念的狂欢——一半是塑造,一半是还原》,其中一个“亮点”,就是对鲁迅先生的虚拟采访。我就当今社会问题请教他,他以自己作品中原文作答。后来这个采访没有刊出,一直在网络间“漂”着,今年我将它收入了文化集子《贰时代》。5年过去,有些东西变了,但更多的是没变。到了鲁迅诞辰130周年,也是逝世75周年,编辑老师又想起了我那篇稿子,嘱我写出下篇。把新近发生的一些问题请教鲁迅先生,看看先生何以教我。于是在原来访谈的基础上,又写出几千字来。从70年到75年(编按:本文写于2011年),从《新京报》到《东方早报》,也是一段缘分,很值得纪念。

鲁迅先生笔下的中国,当然已和当下中国大有不同,但先生的批点并不过时,反而愈加入骨,刺痛我们的神经。这是因为,第一,中国有些东西变化了,有的变好,有的变坏,但有些东西并没有变,有一以贯之的根脉在里面,鲁迅将其提炼出来,并经受住了时间的磨洗;其次,鲁迅最为人称道的,是批判国民性,而国民性这个东西,是祖先赐给我们的礼物,想拒收或转送,没有那么容易。所以,鲁迅先生如果还生活在当下,当不会感到特别陌生吧,至于他会从事一份什么工作,是过得还行,还是有些惨淡,那就说不好了。

潘采夫:先生,今天是您诞辰130周年,离开这么久,您的感觉怎样?

鲁迅:我还从来没有过如此的远游。所谓激动,是没有的,不过看到街市依旧太平,中国还是那个中国,而内里还是我生活过的,欣慰还是有的。

潘采夫:听说先生门下吃鲁学饭的食客有两万以上。

鲁迅:哪里,愧不如曹雪芹,他吃的是草,却用奶汁抚养了全国一半的人口。

潘采夫:先生去世75年了,后来的人给了先生很高的评价,您想对他们说点什么?

鲁迅:让他们赞美去,我一个都不宽恕。

潘采夫:这些年,读经运动如火如荼,儿童读经成了时尚潮流,上海还曾开办了孟母堂。

鲁迅:尊孔、崇儒、专经、复古,由来已经很久了。皇帝和大臣们,向来总要取其一端,或者“以孝治天下”,或者“以忠诏天下”。我看不见读经之徒的良心怎样,但我觉得他们大抵是聪明人,而这聪明,就是从读经和古文得来的。古书实在是太多,倘不是笨牛,读一点就可以知道,怎样敷衍,偷生,献媚,弄权,自私,然而能够假借大义,窃取美名。——《十四年的读经》

潘采夫:有的大学里建了孔子像,两岸还都在举行盛大的祭孔活动,看来孔子复活有望。

鲁迅:我还听说有个叫蒋庆的小子自称儒教教主呢。孔夫子之在中国,是权势们捧起来的,是那些权势者或想做权势者的圣人,和一般民众并无什么关系。然而对于圣庙,那些权势者也不过一时的热心。袁世凯、孙传芳、张宗昌都把孔子当作砖头用,但都明明白白地失败了。不错,孔夫子曾经计划过出色的治国方法,但那都是为了治民众者,即权势者所设的方法,为民众本身的,却一点也没有。——《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

潘采夫:韩医申遗成功了,中医也跃跃欲试。您有句话让中医的感情很受伤⋯⋯

鲁迅:我是曾经说过,“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如果因为这句话误了他们的申遗,我感到抱歉。如果中医可以,则气功、金钟罩、点穴也都可以申遗的。——《呐喊》序言

潘采夫:现在有人把批评家叫做表扬家,先生对韩寒、王朔怎么评价?有人说他们继承了先生的衣钵。

鲁迅:凡批评家对于文人,或文人们的相互评论,各各“指其所短,扬其所长”固可,即“掩其所短,称其所长”亦无不可。然而那一面一定得有所长,这一面一定得有明确的是非,有热烈的好恶。假使被文人相轻这个恶名所吓倒,对于充风流的富儿,装古雅的恶少,销淫书的瘪三,一律拱手低眉,不敢说或不屑说,那么,这是怎样的批评家或文人呢?——《文人相轻》

潘采夫:先生活着的时候,就有观点说先生应该获诺贝尔文学奖,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中国本土的作家总得不了奖呢?

鲁迅:这是因为我们不会说话,政治家最不喜欢人家反抗他的意见,最不喜欢人家要想,要开口。且看动物园的猴子,它们自有他们的首领;首领要它们怎样,它们就怎样。在部落里,他们有一个酋长,他们跟着酋长走,酋长的吩咐就是他们的标准。酋长要他们死,也只好去死。那是没有什么文艺,即使有,也不过是赞美上帝。唱赞美诗是得不了奖的。——《文艺与政治的歧途》

潘采夫:有个国家一级女诗人,写一手漂亮的梨花体,她诗歌的流传让低迷的诗坛一片沸腾,又掀起一次让诗歌走进群众的高潮。

鲁迅:这个梨花体,我是知道的,而且也写过几首。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枣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秋夜》

潘采夫:先生写得很有韵味,看来优秀的散文完全可以和诗歌互相转化。先生还是写古体诗多一些吧。

鲁迅:新诗也还是有的,我做过国真体的诗,就是那首《我的失恋》:“我的所爱在豪宅,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摇头无法泪如麻。爱人赠我玫瑰花;问她什么:赤练蛇。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由她去吧。”

潘采夫:听说先生在看相方面很有造诣。

鲁迅:这是个谣传,我虽然说过“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付苦相、尼采一付凶相、高尔基简直像个流氓”之类的,但从来不给国人看相,以免被某个行当利用,打出“弘扬国粹从看相开始”的幌子来。

潘采夫:湖南卫视的超级女声、快乐女声反响都不错,但有令下来,快乐女生明年要停办了。

鲁迅:我早说过,只有真的声音,才能感动中国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须有了真的声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三闲集》

潘采夫:先生在上海栖居多年,最近一个叫杨海鹏的,正在为他的妻子打官司,还围脖直播这场“一个人的战争”,先生对官司的结果怎么看?

鲁迅:海鹏是个壮士,但我并不觉得乐观,“声罪致讨的明文,那力量往往远不如交头接耳的密语,因为一是分明,一是莫测的。”(《南腔北调集·捣鬼心传》,《鲁迅全集》四卷476页)

潘采夫:还有一些人,在为别人的事情忙活奔走,或者出头说了几句公道的话,然而命运和结果也不太好。一位著名的海归科学家饶毅,就因为批评科学体制,在院士评选中第一轮就被刷下来了。

鲁迅:运命并不是中国人的事前的指导,乃是事后的一种不费心思的解释。(《且介亭杂文·运命》,《鲁迅全集》六卷102页)对于那种为别人奔走的英雄,我仿佛总能看到他们的结局。“你敢出来!出来!躲在背后说风凉话不算好汉!”但是,如果你上了他们的当,真的赤膊奔上前阵,像许褚似的充好汉,那他那边立刻就会给你一枪,老实不客气,然后,再学着金圣叹批《三国演义》的笔法,骂一声“谁叫你赤膊的”——活该。(《伪自由书·不负责任的坦克车》,《鲁迅全集》五卷104页)

潘采夫:那个科学体制就这样坚固吗?

鲁迅:老先生们保存现状,连在黑屋子里开一个窗也不肯,还有种种不可开的理由,但倘有人要来连屋顶也掀掉它,他这才魂飞魄散,设法调解,折中之后,许开一个窗,但总在伺机想把它塞起来。(《书信·致曹聚仁》,《鲁迅全集》十卷147页)

潘采夫:先生一向批判封建礼教,尤其痛恨“孝”,自己却是一个孝子。到了今天,先生还是持这样的观点吗?

鲁迅:就实际上说,中国旧理想的家族关系父子关系之类,其实早已崩溃。这也非“于今为烈”,正是“在昔已然”。历来都竭力表彰“五世同堂”,便足见实际上同居的为难;拚命的劝孝,也足见事实上孝子的缺少。而其原因,便全在一意提倡虚伪道德,蔑视了真的人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潘采夫:先生生前常下馆子,那时的饭馆和家里饮食虽不丰富,但也至少无害,现在看到毒奶粉、瘦肉精、毒大米、毒蔬菜之类,先生能吃得下吗?

鲁迅:底层的人们,也会互相伤害的。他们是羊,同时也是凶兽;但遇见比他更凶的凶兽时便现羊样,遇见比他更弱的羊时便现凶兽样⋯⋯(《华盖集·忽然想到七》,《鲁迅全集》三卷46页)

潘采夫:这让我想起了有的人抱怨社会不公,却挥刀奔向学校的小孩子。

鲁迅: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华盖集·杂感》,《鲁迅全集》三卷38页)对手如凶兽时就如凶兽,对手如羊时就如羊!那么,无论什么魔鬼,就都只能到他自己的地狱里去。(《华盖集·忽然想到七》,《鲁迅全集》三卷47页)

潘采夫:强者向弱者,弱者向更弱者,这是一种全面的变坏,敬畏与信仰怎么突然丢失了?

鲁迅:然而看看中国的一些人,至少是上等人,他们的对于神,宗教,传统的权威,是“信”和“从”呢,还是“怕”和“利用”?只要看他们的善于变化,毫无特操,是什么也不信从的,但总要摆出和内心两样的架子来。(《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鲁迅全集》三卷241页)

潘采夫:有的地方权力部门,就开辟了食品蔬菜的特供渠道。

鲁迅:奢侈和淫靡只是一种社会崩溃腐化的现象,决不是原因。(《南腔北调集·关于女人》,《鲁迅全集》四卷396页)

潘采夫:恐怕对学校教育这一块也要反思。

鲁迅:正是,读书人家的子弟熟悉笔墨,木匠的孩子会玩斧凿,兵家儿早识刀枪⋯⋯(《且介亭杂文二集·不应该那么写》,《鲁迅全集》六卷247页)对“教育当局”谈教育的根本误点,是在将这四个字的力点看错了;以为他要来办“教育”。其实不然,大抵是来做“当局”的。(《而已集·反“漫谈”》,《鲁迅全集》三卷350页)

潘采夫:前些日子发生了动车追尾事故,先生应该知道了吧?先生认为这个事情的根本在于何处?

鲁迅: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地满足着,即一天一天地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坟·论睁了眼看》,《鲁迅全集》一卷328页)

潘采夫:可是当初宣布那是世界顶尖,专利技术,还说要援助别的国家的。

鲁迅:中国人现在是在发展着“自欺力”。“自欺”也并非现在的新东西,现在只不过日见其明显,笼罩了一切罢了。(《且介亭杂文·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鲁迅全集》六卷91页)

潘采夫:还有些人觉得自己很幸福。

鲁迅: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坟·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一卷270页)

潘采夫:先生对爱国青年怎么看?

鲁迅:大约满口激烈之谈者,其人便须留意。(《书信·致姚克》,《鲁迅全集》十卷181页)激烈得快的,也平和得快,甚至于也颓废得快。(《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鲁迅全集》四卷234页)

潘采夫:先生一向对青年甚好,但也上过青年的当,现在韩寒、郭美美、李天一、卢美美等,都是这个时代的青年,先生的观感如何?

鲁迅:今之青年,似乎比我们青年时代的青年精明,而有些也更重目前之益,为了一点小利,而反噬构陷,真有大出于意料之外者⋯⋯(《书信·致曹聚仁》,《鲁迅全集》七卷141页)

潘采夫:有人称先生为青年导师⋯⋯

鲁迅:我新近才看出这圈套,就是从“青年必读书”事件以来,很收些赞同和嘲骂的信,凡赞同者,都很坦白,并无什么恭维。如果开首称我为什么“学者”“文学家”的,则下面一定是谩骂。我才明白这等称号,乃是他们所公设的巧计,是精神的枷锁,故意将你定为“与众不同”,又借此来束缚你的言动,使你于他们的老生活上失去危险性的。(《华盖集·通讯》,《鲁迅全集》三卷20页)

潘采夫:先生知道右愤、左愤吗?

鲁迅:中国老例,凡要排斥异己的时候,常给对手起一个诨号,——或谓之“绰号”。

(《华盖集·补白》,《鲁迅全集》三卷79页)

潘采夫:先生对宽恕还是那么不“宽恕”吗?

鲁迅:有时也觉得宽恕是美德,但立刻也疑心这话是怯汉所发明,因为他没有报复的勇气;或者倒是卑怯的坏人所创造,因为他贻害于人而怕人来报复,便骗以宽恕的美名。

(《坟·杂忆》,《鲁迅全集》一卷300页)

潘采夫:有个不敬的话题,如果先生恰巧活在当下,先生将如何推广自己的主张,如何给报馆写文章呢?

鲁迅: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呐喊·自序》,《鲁迅全集》一卷5页)

潘采夫:如果那样,你能想象自己的样子吗?

鲁迅:人们灭亡于英雄的特别的悲剧者少,消磨于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者却多。(《且介亭杂文二集·几乎无事的悲剧》,《鲁迅全集》六卷293页)

潘采夫:先生写文章的时候,最瞧不起的对手是什么?

鲁迅:从指挥刀下骂出去,从裁判席上骂下去,从官营的报上骂开去,真是伟哉一世之雄,妙在被骂者不敢开口。(《而已集·革命文学》,《鲁迅全集》三卷407页)

潘采夫:最后,先生还有什么可说的?

鲁迅:人生苦痛的事太多了,尤其是在中国。(《华盖集·导师》,《鲁迅全集》三卷44页)

——————————

(本文转载自作者博客:http://pancaifu.blog.caixin.com/archives/24958)

 

敬畏上帝才能尊重生命/孙毅

看到陕西镇坪的那对母子躺在医院床上的照片,心中真感到惨不忍睹。母亲那悲伤无奈的神情,那个浑身血污已经被夺去生命的婴儿蜷曲地躺在母亲身旁的样子,让人心中不由生出无限的悲哀。为着婴儿悲哀,是因为他竟然在自己母亲的子宫中也不能有生命的保障,被他人如此残忍地剥夺了生存的权利;为母亲悲哀,是因为她一定为自己竟然不能保护自己身体中的亲生骨肉而经历过无比的绝望。为计生的政策悲哀,因为它给了人残忍地屠杀生命以合法的理由。

这是怎样的一个世界,人们拿着毒针和剪刀站在生命的门口,来迎接将要来临的生命。其实要指责的不只是当地的那些计生人员,要改变的也不仅是这种计生的政策。如果我们意识到,就是我们现在活着的每一个人,构成了这个将人鲜活的生命当作弃物,通过残忍的谋杀手段,让自己的工作指标以及相应的前程能够得到上级的认可这样的世界,构成了这个多一个生命就多了一个竞争的敌人的世界,那么,在某种意义上,我们都参与了这种谋杀,都不能完全逃脱责任,这是我们这些罪人的悲哀。

从圣经的角度来看,这个事件的当事者犯了“杀人”的罪。还没有出生的婴儿已经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与已经出生的人无异。每一个生命都是上帝创造的,虽然是借着母亲的肚腹所生,但依然是上帝所造。“我的肺腑是你所造的。⋯⋯我在暗中受造,在地的深处被联络。”(诗139:13—15)这种创造的工作是只有上帝才能做的事情。无论是成形在哪个地区的胎儿,在贵为首都的北京还是那偏远的镇坪,无论是成胎于上层富贵之家,还是家徒四壁的贫穷之家,都无一例外地来自上帝的创造:“造我在腹中的,不也是造他吗?”(伯31:15)因此,屠杀上帝所造的生命,其实就是在与上帝为敌;并且是在上帝的眼目之下,大胆地毁坏上帝最好的创造,因为胎儿虽然还没有进入到这个世界,但已经在上帝的眼目之中,“我的形体并不向你隐藏。我未成形的体质,你的眼早已看见了。”(诗139:15—16)

从圣经的角度来看,每个人都是按上帝的形象被造,“神就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照着他的形象造男造女。”(创1:27)这是人与其他万物不同的基本原因。因为胎儿是按照上帝的形象被造,因而决定了其生命具有不容剥夺的无限价值与尊严。就是说,每个人因其生命具有从上帝的形象而来的价值与尊严,就不能够成为任何人谋取自身物质利益的工具,而只能当作尊重与服务的对象。无论其地位高还是低、富贵还是贫穷、健康还是残疾,既然每个人都是按上帝形象被造,同作为具有上帝形象的被造者,因而在上帝的面前都有同样的地位,上帝也因此赋予了每个人在这个世上同样的生存权利,在不损害他人的前提下,可以满足自己的基本需要与生存尊严,因此没有人有权利剥夺他人的生命,没有人有权利以剥夺他人的生命为前提来寻求自己的利益。

一个不认识上帝的民族,必然不会按人生命本有的无限价值与尊严去尊重生命,因为不知道生命是由上帝所造,不理解在人的生命中有上帝的形象。不认识上帝,就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人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包括屠杀婴儿这样的事情。当然,这种不认识却不能让人摆脱上帝对杀人的愤怒。其实上帝赋予人良心,就是要人不要去做那在良知看来惨不忍睹的事情,但并不真正尊重人生命的人还是会去做。

不尊重他人的生命,人自己的生命也不会被人所尊重,这就是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中的每个人其实都有责任,首先把对方当作是具有上帝形象的生命去尊重去关爱。对于我们这些基督徒来说,让更多的人认识这位创造了宇宙万物、并用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他所爱的人的上帝,便是我们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首要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