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信仰成为一种装饰/张鹤

 

早在12岁,奥康纳(Mary Flannery O’Connor,1925—1964)就在日记中如此评价周围人:“我知道有些人专门爱管闲事。” <1> 句子虽短,却够锋利。这种对人性的洞察与尖锐表达,后来一直贯穿她的小说创作,成为她的专属风格。

《圣灵的殿》(A Temple of the Holy Ghost,最初刊登于1954年5月的一本美国杂志,《时尚芭莎》(Harper’s Bazaar,也译作《哈泼时尚》,“Harper” 为该杂志创建者,“Bazaar”意为集市),之后跟奥康纳的其它几篇小说结集出版于1955年。

平心而论,这算不得奥康纳最好的小说,但却是其短篇小说集中不可被忽视的一篇。它所提供的冷静近乎漠然的叙述视角与对信仰的反思深度,是奥康纳所有小说的一个缩影。比较少见的是,这里没有奥康纳小说的典型元素——暴力与死亡,但仍保留了其他元素——畸形与内心黑暗。

小说以一个12岁女孩的视角切入故事,但叙述的语气完全没有孩童的天真无邪,反倒让人不时感觉到一种犀利、促狭和嘲弄,主人公不放过目之所及的任何一点儿虚伪、矫情和愚顽。

故事开始,无名女孩就以旁观者的眼光看一对表姐妹如何迫不及待地脱去修女制服,换上短裙和花衬衫,在镜子旁边走来走去欣赏自己的长腿,捏着嗓子说话,压抑不住地想要与某个男孩子约会。这让无名女孩相当看不起她们的智商。

两姐妹在修道院学到了“圣灵的殿”这一表达。引文出自圣经新约《哥林多前书》6:19-20:“岂不知你们的身子就是圣灵的殿吗?这圣灵是从神而来,住在你们里头的;并且你们不是自己的人,因为你们是重价买来的。所以要在你们的身子上荣耀神。” 老修女为了让她们学会自我保护,提醒她们,若有男性行为不端时,她们可以用“我是圣灵的殿”来警告对方。但两姐妹显然并未真正理解这句话的背景与内涵的神圣性,反而就此互取绰号“圣殿甲”、“圣殿乙”,而且对老修女所谓的“不够绅士”之行径充满向往。

不仅如此,当女孩的母亲请来邻居的两个少年陪伴她们时,两姐妹大肆炫耀从修道院学来的歌唱技巧,以此取笑乡村少男的笨拙,却对圣歌歌词的神圣内涵毫无所感。两个男孩也一样,他们不是天主教徒,属于新教徒,据说已被家人选送日后进教堂做传道人,当他们唱起乡村小调的赞美诗时,更在意的是能否得到两姐妹的青睐,对歌词所表达的对耶稣的爱与深情,也同样无感。

事实上,虽然身为信徒,但对自己的身体就是“圣灵的殿”这件事缺乏认知和反思能力的,不只是那几个少男少女。奥康纳以孩子的眼睛洞穿了这个真相:那些平日以基督跟随者自居的天主教徒和新教徒,他们在游乐场和在教堂里的神情都同样地庄重严肃,但内里的心思意念也同样地淫猥不堪。除了孩子,似乎没有人在意这种知与行的悖离,没有人意识到,当信仰成为一种习惯、一种装饰时,圣灵的殿已然受到亵渎和摧残。

奥康纳曾在给友人的信中如此表达她对信仰的认识:“人们意识不到的是为宗教所付出的巨大代价。他们以为信仰不过是一条热毛毯,但其实它是十字架。信比不信更艰难。” <2> 她毫不掩饰地指明“每个人都以信仰为情感依托懒散度日,这种想法让我讨厌” <3>,在她看来,“真理并不依据我们情感上的容忍度而改变……在我们和圣徒的生活中,都有很长的阶段,被信仰揭示出的真理往往是可怕的,情感上难以接受和令人厌恶。在圣徒身上我们能见证灵魂的暗夜。” <4> 基于这样的认识,她一生的写作,都在试图剖开某些隐藏的真相,触碰人性黑暗的底线,探索灵魂深处的幽昧。

在设计故事情节的时候,奥康纳喜欢使用“顿悟时刻”,即人物因某个事件突然发生改变,但这些时刻并不那么让人愉快。多数时候,人物经历了暴力、虐待与死亡,才获得灵魂的提升与改变。因此,奥康纳的小说常被读者和评论家看为是“冷酷、无望,甚至残暴”,但奥康纳自辩说:“我觉得所有优秀小说都是关于信仰改变的……关于对上帝的皈依改变了人……我所写的全部故事都涉及这样的人物,他们很不情愿皈依上帝……” <5>

在《圣灵的殿》中,顿悟时刻出现在两个地方。一个在小说开始不久,两姐妹在餐桌边,应女主人之问,解释绰号的来源,孩子听她们说起“圣灵的殿”,于是,“她满脑子都在想,我是圣灵的殿,她对自己说。她特别喜欢这句话。这让她感觉好像是有人送给她的一份礼物”,尽管她不能完全明白“圣灵的殿”与圣洁之间的关系,但这个定义让她产生了价值感,她在后面与母亲对话时,开始领悟到,连那位孤单、古板的柯比小姐也是“圣灵的殿”,甚至那个被所有人嘲笑和让人感觉不快的畸形双性人也是“圣灵的殿”,他们都有上帝所造的灵魂,都有上帝自己的同在。

这种触动,影响了她在修道院礼拜堂里的祈祷。虽然她当时自觉不够虔诚,满脑子古怪、促狭的想法,但当她意识到自己正跪在上帝面前时,她毫不留情地进入自我剖析,承认自己内心隐藏诸多邪恶的思绪,日常行为上对母亲多有不敬,对人极度骄傲,她渴求上帝来改变她……这是第二次顿悟。其结果是,进修道院之前,她倔强而冷漠地拒绝了一位试图抱吻她的修女,之后,却能平静顺服地接受另一位修女突如其来的热烈拥抱。

一夜之间,这个对所听到的始终懵懂不明——双性人如何是双性人,却没有一男一女两个脑袋——的孩子,却由衷地体察到圣灵在她心中产生的道德力量,她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一次信仰探索,其诚实与虔敬同周围人的虚伪与敷衍形成鲜明对照。

天空、太阳和彩云,是奥康纳特别喜欢描写的自然景象,在其小说中一再出现。比如,在长篇小说《智血》中,主人公、“无基督宗教”创始人海兹准备实施与声称为专心追随耶稣而自残双目的牧师相对峙的计划时,他看见“天空蔚蓝而又澄澈,颜色比他的衣服略淡一些,空中飘着一大片炫目的云彩,那外形仿佛还长着卷发和胡须”,这显然隐指了圣经中的耶稣基督,也暗示海兹的挑战并非是在自以为义的罪人与罪人之间进行的,而是在渺小卑微的人与浩渺恢宏的上帝之间进行的;在短篇小说《天启》中,一向自居为效法耶稣、全然爱人的女主人公特平太太遭到疯女孩的辱骂殴打后,向上帝发怒,认为她所遭遇的非常不公平,然后,“……太阳最终没入林际线的后头,特平太太一直站在那里俯瞰着它们,好似在专心致志地汲取由深不可测的生命赋予的知识。终于她抬起了头。天空只剩下了一条紫色的纹路,穿进一片绯红之中,且像一段伸展开来的公路一般蜿蜒地牵引着,消失在倾泻的黄昏蓝色之中”,在近乎梦幻般的观看中,她看到造物主上帝的伟大、丰富与宽容,也看到自己先前不自知的狭隘与自义。

在《圣灵的殿》结尾处,天空、太阳和彩云的意象再次出现。这段描写既具有现实细节,又隐藏着象征寓意。血色残阳,宛如高悬十字架上的道成肉身者;漫天翻卷的红云如一条红土路,在天地间铺展开来。小主人公未来的信仰,将如何变化,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晓得,信仰于她,将如那道红云,悬挂在日常生活的大地与树林之上,鲜明而突显,令人无可否认。

2017年7月3日

 

<1>  苏珊·巴莱,《弗兰纳里·奥康纳:南方的文学先知》,秋海译,(世界知识出版社,1998),28页。

<2>  同上,122页。

<3>  弗兰纳里·奥康纳,《生存的习惯》,马永波译,(新星出版社,2012),132页。

<4>  同上。

<5>  苏珊·巴莱,《弗兰纳里·奥康纳:南方的文学先知》,秋海译,(世界知识出版社,1998),117页。

题图:少女时期的奥康纳照片,来自 http://andalusiafarm.org/flanneryoconnor/

文末图片:电影《智血》(Wise Blood)海报,此影片根据奥康纳同名小说改编。

《世代》新近刊登美国作家马利亚·弗兰纳里·奥康纳短篇小说《圣灵的殿》张鹤中译本。此文为译者张鹤针对这篇小说撰写的评论。

此文首发于《世代》第2期(2017年夏季号)。 如《世代》文章体例第1期卷首语所写,《世代》涉及生活各方面,鼓励不同领域的研究和创作,既有思想类文章,也有诗歌、小说、绘画。《世代》第2期的主题是中产阶级,却也有并非可以简单分门别类的文字。《世代》并不一定完全认同所分享作品的全部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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