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滨逊为何漂流/许宏

 

很多所谓的世界名著是作为少儿读物进入到人的生活中的。真正开始有些读懂这些作品,却可能是在长大成人之后。

近来就再次遇到一部这样的小说。《鲁滨逊漂流记》早已在中文世界为人所知。 <1> 人们对此的普遍印象,大概就是,这是一个海上冒险的传奇故事。

然而,一些西方人在讲述他们所在世界的中产阶级历史的时候,这个故事的背景被用来当作曾经预示着现代西方中产阶级生活到来的缩影。<2>

《鲁滨逊漂流记》的开始,鲁滨逊说起他的身世。他生于1632年的约克市(York)。他父亲是从欧洲大陆的不来梅(Bremen)到英格兰定居的生意人,母亲是本地人。他受过相对不错的家庭和学校教育,他父亲希望他进入大学读法学。

鲁滨逊却梦想去海上探险。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可以让他满足的。他父亲劝诫他不要这样,期待他凭着家里的基础,通过他自己的努力,在国内过着“安逸快乐的生活”(a Life of Ease and Pleasure)。

在他父亲看来,他没有穷到非要去海上卖命糊口,也没有必要去海上赚取巨额财富,这种既不非常富有也不贫穷的生活是最可能让人获得幸福的“中间阶层”(middle Station)或“中间状态”(middle State),因为如此的生活既不像体力劳动者那般艰辛,也不似社会上层人士那样不安。<3>

他父亲还说到曾经有一位智者祷告,好让自己既不贫穷也不富足,他父亲认为,这是那位智者在关于真正幸福的标准问题上所作的见证。

鲁滨逊父亲提及的祷告,源于圣经《箴言》30:7-9:“我求你两件事,在我未死之先,不要不赐给我:求你使虚假和谎言远离我;使我也不贫穷也不富足,赐给我需用的饮食。恐怕我饱足不认你说,耶和华是谁呢?又恐怕我贫穷就偷窃,以致亵渎我神的名。”

显然,鲁滨逊没有听从父亲的忠告。不然,也就没有后来的历险。但是,鲁滨逊却并非在海上忘记他父亲的话。出海之前,他其实就开始挣扎在他父亲的意愿与他自己的憧憬之间。

鲁滨逊父亲基于大半生经历的总结而对“中间阶层”或“中间状态”做出的推崇,不仅在鲁滨逊那里留下一生的记忆,也是小说之外的世界上很多人追求的生活目标,虽然人们未必都在意过《鲁滨逊漂流记》当中的这个细节。

在一些文学史的记载中,《鲁滨逊漂流记》被认为是“第一部英语小说”,其作者但以理·笛福(Daniel Defoe,约1660—1731)被称为“英语小说之父”;而在一些社会史的记录里,正是笛福在这部小说中透过鲁滨逊父亲定义的“中间阶层”或“中间状态”成为现代英国中产阶级形成的标本。<4>

 

但是,这不意味着笛福的“中间阶层”或“中间状态”跟人们一般期待过上的“中产阶级”生活是完全一致的。

的确,鲁滨逊父亲希望儿子过上“安逸快乐的生活”。不过,这却是在特定信仰的背景之下的。

鲁滨逊父亲说到的那位智者是圣经旧约中的亚古珥,他祷告中所谓“不贫穷也不富足”并非仅仅指向物质上的生活状态,而是体现出他的自知之明,他想与上帝处于真实而合宜的关系状态,这跟他向上帝所求的第一件事——“使虚假和谎言远离我”——紧密相关。<5>

当然,鲁滨逊在回忆中,并没有给出如此详细的背景。除非读者本身已经熟悉或者在阅读时特地查询了这个背景,鲁滨逊父亲对于“中间阶层”或“中间状态”的描述确实跟人们向往的“中产阶级”生活没有太大不同。

从文学创作的角度看,笛福这么做是可以理解的。小说没有必要把所有提及的典故都解释一遍。然而,这种简化了特定信仰背景的人生态度却在相当程度上反映了现代西方中产阶级普遍持有的价值观。人们对“中间阶层”或“中间状态”的看重,更多不是出于考虑人与上帝的关系,而是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

这不是说笛福在整本小说中都在简化那个特定的信仰背景。恰恰在没有听从父亲的意思而离家出海后,鲁滨逊在某种意义上经历了回归那个信仰的漂流。

鲁滨逊认为他自己就像圣经中耶稣所讲的浪子,得罪了上帝又得罪了父亲,但终究还是要回家的。他将自己的罪称为“原罪”(ORIGINAL SIN)<6>。他开始常常读圣经,向上帝祷告,寻求耶稣赦免他的罪。他还向在荒岛上遇见的“星期五”分享上帝如何创造和拯救人。<7>

尽管如此,人们对于这部世界名著所流传的普遍印象更多的却不是作为浪子的鲁滨逊跟上帝的关系,而是富于“个人主义”的鲁滨逊与他自己、别人、自然的关系。

这与那些知名的评论者们自己的所见及其广泛的影响有关。《鲁滨逊漂流记》成为现代世界广为人知的少儿读物,让-雅克·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起到过重要作用。

这位来自日内瓦的作家在《爱弥儿:论教育》(Émile, ou De l’éducation)中推荐给少年爱弥儿的第一本书就是笛福的这部小说。他认为,这是“关于自然教育最合适的专著”。这是被卢梭简化的《鲁滨逊漂流记》。就在《爱弥儿》中,卢梭认为人心原本不存在悖逆,这显然跟鲁滨逊承认的“原罪”观念不同。

卡尔·马克思(Karl Marx,1818—1883)印象中的《鲁滨逊漂流记》也很说明问题。在《资本论》(Das Kapital)中,这位来自普鲁士的作家考察鲁滨逊在荒岛上的经济活动。马克思也顺便评论了鲁滨逊的其它活动,说他的祷告之类的行为是他的“消遣”(recreation)。到了1990年代,一位英国的文学研究者指出,鲁滨逊在马克思理解的“消遣”中经历的,其实是“再造”(re-creation)或重生。<8>

在塑造现代世界公众对于《鲁滨逊漂流记》这部名著的认识方面,卢梭、马克思这样的评论者显然比那些不如他们出名的研究者影响大得多。相当程度上,卢梭、马克思评介的《鲁滨逊漂流记》取代了笛福的原作。

如果借用笛福的叙事,卢梭、马克思们其实有些像离家出走的鲁滨逊。不同的是,他们并没有如鲁滨逊那样在出走与回家之间挣扎并最终回家,他们忽视鲁滨逊的“原罪”或者将其祷告说成是“消遣”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笛福的小说正反映了现代西方世界到来的状态。鲁滨逊的出走并非个别现象。其实,鲁滨逊的父亲也是经历过离家出走的,就是从欧洲大陆的不来梅经过赫尔城(Hull)而在约克市定居。

这个出走当然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有些研究者注意到鲁滨逊在小说开篇自我介绍时说到他姓氏的微妙变化。

“鲁滨逊”(Robinson)这个名,实际是他母亲所在家族的姓。他的姓“克鲁索”(Crusoe),其实是他父亲的德语姓“克罗茨纳”(Kreutznaer)在英语环境中的“讹传”(corruption)。这个德语姓的意思是“十字架的愚拙”(the fool of the cross)。

在“讹传”中,原来的意思消失了。一些研究者认为,笛福在这里想传递的寓意是,那个特定的信仰于笛福所在的时代有显著的流失。人们似乎比之前的几百年更加不安于现状,更加想开创自己定义的新世界。<9>

与现代西方的总体潮流不同,笛福的身上还留有传统西方信仰的印记。他出生在不从国教的基督徒商人家庭。

那时,不从国教者在英格兰的国家公共生活中受到限制,他们很多是新兴商业群体的成员。那时,不从国教者也无法在牛津、剑桥大学读书。笛福曾经就读不从国教者学校,此学校的建立者查尔斯·莫顿(Charles Morton,1627—1698)后来是哈佛学院的第一任副院长。

当时的不从国教者学校主要培养教会传道人。笛福没有走这条路,而是像他父亲那样做商人。不仅如此,他涉足更多的领域,做过记者、评论家,关注政治、经济、宗教诸方面,也曾经因此被捕入狱。在晚年他又成为小说家。

这些经历使得笛福参与开拓了现代西方新闻、评论、小说的历史。比起他父亲和他老师莫顿那样的不从国教者,笛福似乎是更加深入这世界的漂流探险者。

这一切可能跟他在学校受到倾向于现代语言及现代思维的教育相关。他的一生及其文字,混合着他所在那个动荡、危险、复杂世界的各样生活,预示着现代西方及其承载的各种因素在世界上的广传,折射出西方人对自治、扩张的追求,却也不乏人在上帝之下的状态。<10>

然而,《鲁滨逊漂流记》自1719年问世以来的将近三百年间,人们普遍看到的大约都是一个被大幅简化的鲁滨逊,至于其创作者笛福——还有创造笛福的那位——更是被广泛忽视了。

尽管如此,近三个世纪,却仍然有一些研究者做了或继续在做还原真实的工作,就像本文脚注中所引用的不同资源。多亏他们,即使中文世界的人也依然可以了解鲁滨逊漂流的真相。

而对于进入当今世界深处的漂流探险者,鲁滨逊及其创作者的经验教训可能都是做进一步参考和反思的好素材。

<1>  目前所知,最早两个中译本都出现于1902年(光绪28年),沈祖芬(钱唐跛少年,1879—1910)译,《绝岛漂流记》(上海:开明书店),以及英国传教士英为霖使用广州方言(羊城土话)译,《辜苏历程》,(广州:真宝堂书局)。参见:崔文东, “家与国的抉择:晚清Robinson Crusoe诸译本中的伦理困境”,《翻译史研究》(第1辑,2011),201-223。宋莉华,“《辜苏历程》:《鲁滨孙飘流记》的早期粤语译本研究” ,《文学评论》(2012年第4期),64-72。Changbao LI, Ying YAO, “Translation of The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 in China: A Diachronic Study”,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Language (Vol 10, No 1, 2015), 21-27. 从这些文章作者以及文中提及译者、评论者的叙述,可以看出他们各自对于《鲁滨逊漂流记》的理解。

<2>  Lawrence James, The Middle Class: A History (Thistle Publishing, 2014), xii.  劳伦斯·詹姆斯著,李春玲、杨典译,《中产阶级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致谢与引言之间。Julia Prewitt Brown,The Bourgeois Interior: How the Middle Class Imagines Itself in Literature and Film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 2007).

<3>  引文出自但以理·笛福1719年首版《鲁滨逊漂流记》,那时英语跟当代英语有所不同。Daniel Defoe, The Life and Strange Surprizing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 of York, Mariner (London: W. Taylor, 1719), 1-3. http://www.pierre-marteau.com/editions/1719-robinson-crusoe.html.

<4>  Ian P. Watt, The Rise of the Novel: Studies in Defoe, Richardson and Fielding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1), 74. Valentine Cunningham, “Daniel Defoe” in The Blackwell Companion to the Bible in English Literature, edited by Rebecca Lemon, Emma Mason, Jonathan Roberts, Christopher Rowland (Wiley-Blackwell, 2012), 345-358. Peter Earle, The Making of the English Middle Class: Business, Society and Family Life in London 1660-1730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9), 3.

<5>  Ellen F. Davis, Proverbs, Ecclesiastes, and the Song of Songs (Westminster John Knox Press, 2000), 140-142.

<6>  原文字母都是大写。

<7>  《路加福音》15:11-32。Daniel Defoe, The Life and Strange Surprizing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 of York, Mariner (London: W. Taylor, 1719), 7-8, 112-114, 230, 256-263. G. A. Starr, Defoe & Spiritual Autobiography (Gordian Press, 1971), 75-81.

<8>  Robinson Crusoe: Myths and Metamorphoses, edited by Lieve Spaas, Brian Stimpson (Palgrave Macmillan, 1996), 1-9, 22, 286-288. Jean-Jacques Rousseau; Christopher Kelly, trans.; Allan Bloom, trans.; Christopher Kelly, ed., Emile or On Education (Includes Emile and Sophie, or the Solitaries) (University Press of New England, 2010), 114, 225. Karl Marx, Capital: A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 Volume I, edited by Friedrich Engels (Cosimo, 2007), 88.

<9>  John Peck, Martin Coyle, A Brief History of English Literature (Palgrave Macmillan, 2013), 133-137. Daniel Defoe, The Life and Strange Surprizing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 of York, Mariner (London: W. Taylor, 1719), 1.

<10>  John Richetti, The Life of Daniel Defoe: A Critical Biography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5), 1-9. 前面这本笛福传记提及莫顿为哈佛第一任院长。根据哈佛历史记载,莫顿应该是第一任副院长,详见:http://colonialnorthamerican.library.harvard.edu/items/show/8925。Doreen Roberts, “Introduction” in Robinson Crusoe (Wordsworth Editions, 2000), XI-XII.

题图:《鲁滨逊漂流记》1719年第3版,来自 http://spec.lib.miamioh.edu/home/from-the-stacks-robinson-crusoe/

文中插图:笛福画像,作者未知,藏于英国国家航海博物馆,http://prints.rmg.co.uk/art/497661/daniel-defoe-1660-1731

《鲁滨逊为何漂流》是写作《上帝之下的中产阶级》的一个副产品,是那篇文章的一个详细注脚。

此文首发于《世代》第2期(2017年夏季号)。 如《世代》文章体例第1期卷首语所写,《世代》涉及生活各方面,鼓励不同领域的研究和创作,既有思想类文章,也有诗歌、小说、绘画。《世代》第2期的主题是中产阶级,却也有并非可以简单分门别类的文字。《世代》并不一定完全认同所分享作品的全部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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