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宗教改革”?/许宏

 

        这个题目并非是对“纪念”宗教改革提出疑问,而是对“宗教改革”这个说法提出商榷,进而对“纪念”进行反思。

        “宗教改革”是“Reformation”的通常中译。这跟“reform”译成“改革”是一脉相承。鉴于“改革”这个词在当代中国的流行,人们也就可能习惯于以当今流行的意思理解“宗教改革”中的“改革”。

        作为约定俗成的方便表达,“Reformation”译为“宗教改革”当然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不过,如果看看“reform”在西方历史中的意思,就会发现这个词在中世纪和现代世界的差别。

       英语的“reform”,来自拉丁语“reformare”。后者是“归回”(re)本来“状态”(forma)的意思。在现代世界,这个“归回本来状态”的意思被目前人们普遍熟悉的“改革”、“改良”、“改进”替代。

       而现代的“reform”(改革),也常常被用来跟现代的“revolution”(革命)相对。但“revolution”的词源,拉丁语“revolutio”,意思实际是“向回滚动”,跟现代“革命”常用意义恰好相反。<1>

       在如此历史变迁的背景下,来自“reformare”的“Reformation”,其原本的意思大约可以理解为:归回本来的基督教。

       在这个意义上,如果还是沿用“宗教改革”的译法,“Reformation”也许可以译为“宗教回归”或“宗教归正”。

       然而,即使以现代汉语的“宗教回归”、“宗教归正”翻译“Reformation”,或许仍然没有体现那段欧洲历史的真实面目。

       在现代中文世界,“宗教”给人的印象可能更多跟所谓“迷信”联系在一起,是还没有经历现代科学启蒙的一些人的精神寄托,是“对客观世界的一种虚幻的反映”。<2>

        “Reformation”所关乎的,显然不是这种意义的“宗教”。对于那些在“Reformation”中致力于归回基督教本原的人,真正的基督教并非是“对客观世界的一种虚幻的反映”,而正是上帝透过基督启示显现的真实世界。

       这个启示之下的真实世界关乎上帝及他透过基督所造世界的方方面面。“Reformation”涉及的就不仅是那段欧洲历史当中的所谓“宗教”人士或“宗教”世界。

       如果沿用“……教”的思路,现代汉语的“文教”——“文化和教育的合称”——也许能够体现“Reformation”的广阔范围。<3>

       当然,使用“文教”的译法也有明显的缺陷。“文教”没有把“Reformation”针对的信仰体现出来。

       如果“宗教”可以表达信仰的意思,“宗教回归”或“宗教归正”也许是在出于方便考虑之下最直接的译法。但是如果需要补充,“文教回归”可能表达了“Reformation”另一层不可或缺的意思。

       综合起来,“Reformation” 并非现代意义的“宗教改革”,实际是指,借助文教上的回归原本而致力于归回本来的基督信仰。

       这方面的最典型事例之一莫过于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1483—1546)在1517年撰写并发出的《九十五条论纲》[全称为《为澄清免罚效能的辩论》(Disputatio pro declaratione virtutis indulgentiarum)] <4> 。

       在第一、二条论纲,路德采用某种“归回”的方式对圣经一处文字加以澄清。他指出,基督说的“悔改”,是相信基督之人的整个生命的忏悔,而非教会传道人主持的忏悔礼。

       1518年,路德发表了《<九十五条论纲>注解》。在一开始,路德就指出,《马太福音》4章17节之中“悔改”的当时通用拉丁语译文“poenitentiam agite”(做出忏悔)并不准确,更反映希腊语原文“metanoeite”的拉丁语应该是“transmentamini”。

       他解释说,“transmentamini”的意思是,“具有另一种思想感情,恢复失去的感知能力,从一种思想状态转为另一种思想状态,具有灵性的变化”。路德接着说,经历这种本质变化的人不再仅仅意识到属世意义上的事,也可以知晓属灵意义的事。

       他引用《罗马书》12章2节中的“心意更新而变化”作为例证。之后,路德又补充说,通过恢复这种感知能力,罪人的心变了,他开始恨恶自己的罪。

       从这里可以看出,路德是以“归回”新约圣经希腊文原意的方式试图增进对于上帝话语的理解。研究路德的学者们认为,路德在撰写《九十五条论纲》的过程中曾经受益于一本希腊语新约圣经及其注释。

       这是由鹿特丹的德西德里乌斯·伊拉斯谟(Desiderius Erasmus Roterodamus,约1466—1536)整理的,出版于1516年。在注释中,伊拉斯谟已经指出“metanoeite”译为“poenitentiam agite”并不准确,这个词应该是“恢复你的感知能力”、“归回正确思想”的意思。<5> 

       伊拉斯谟、路德那时所在的欧洲,正处于历史上所谓“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Renaissance humanism)兴起的氛围之中。

       在现代世界,人们常常以当今流行的“人文主义”视角看待“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人们或许习惯认为后者就是以人本观念代替神本观念的精神。 <6>  实际上,“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是通过借助回到原本而试图增进理解世界的做法,这种做法本身并非意味着用以人为本颠覆以神为本。<7>

       如果以一个表达方式解释这种精神,“回到本源”(ad fontes)可能是最有代表意义的。有些研究欧洲中世纪晚期的历史学家在引用这个说法时,会同时提到伊拉斯谟。

        这位学者被称为“人文主义者中的王子”(Prince of Humanists)。在1511年出版的一本论述如何做研究的书中,伊拉斯谟写过这样一句话:“但是首要的,我们务必赶紧回到本源自身,就是回到希腊人和古典。”(Sed in primis ad fontes ipsos properandum, id est graecos et antiquos.)

       具体到圣经的问题上,伊拉斯谟这样的人文主义者就是通过借助新约的希腊语原文,尝试还原被当时通用的拉丁文译本(Vulgate)遮蔽的意思。<8>

        这样的做法带来的成果为路德撰写《九十五条论纲》提供了预备。至少在1524年,就流传一个形象的比喻:“伊拉斯谟下的蛋,路德把小鸡孵出来”。 

       不过,当初说这话的人并非伊拉斯谟和路德的支持者,而是反对他们的方济各会修士(Franciscans)。

       根据已发现的文献,最早记录这个比喻的,正是伊拉斯谟本人。1524年12月16日,他在给人文主义者犹翰内斯·凯撒利亚斯(Johannes Caesarius,约1468—1550)的信中,指出这个说法来自方济各会修士。

       然而,伊拉斯谟并不完全认同这个比喻。他顺着该比喻的思路解释说,他生下的是母鸡的蛋,但是路德孵出的小鸡却有着“非常、非常不同的羽毛”。在伊拉斯谟的眼中,路德的做法含有敌意,他担心事态会走向暴力和流血。<9>

       伊拉斯谟与路德的分歧,是试图还原那段历史真实的人难以回避的。分歧又何止在他们之间。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何世界范围内的一些研究者们在评述伊拉斯谟和路德那时所在欧洲的变化时会采用复数“Reformations”而非仅仅单数“Reformation”的方式。<10>

       

       尽管如此,“回到本源”仍然是伊拉斯谟、路德及类似却也不乏分歧之人在“宗教回归”、“宗教归正”当中采用的做法。

       1518年5月,路德在一封信中表达对研究希腊语、希伯来语学者的感谢,这让他明白被拉丁语遮蔽的保罗神学。

       路德对于保罗神学的某种继承关系,即使卡尔·马克思(Karl Marx,1818—1883)这样的共产主义者也似乎注意到了。在他眼中,“路德换上了使徒保罗的服装”。<11>

       马克思是在继承并发挥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1770—1831)总结的某种世界规律时说到路德与保罗的关联。当然,马克思对于保罗和路德的理解明显是在他的世界观范围内的,他看到的还只是这世界之内人与人的关系层面。

       路德提到保罗神学,是在致信给施道皮茨的犹翰(Johann von Staupitz,约1460—1524)之时。犹翰是在信仰和学术上都曾提携过路德的一位师长,他是路德曾经所在奥古斯丁修会的牧者,也是路德读书和任教的学校——维滕堡大学(Universität Wittenberg)——的创建者之一。

       犹翰自己并非人文主义者,却对人文主义持开放态度,帮助奠定了维滕堡大学的人文主义根基。犹翰深受包括伊拉斯谟在内的人文主义者的尊敬。路德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成长起来的。<12>

       甚至在路德那里,“回到本源”的做法也导致了“路德”姓氏拼写的变化。

       1517年10月31日,路德写信给勃兰登堡的阿尔布莱希特(Albrecht von Brandenburg,1490—1545)。阿尔布莱希特当时既是美因茨大主教,也是神圣罗马帝国选帝侯。就是在这封信件中,路德提出人们将“免罚”与“赦罪”混淆的严重问题,而且他提及的附件很可能就是后来流传的《九十五条论纲》。

       在这封信上,路德的署名是“Martinus Luther”。根据有些研究者们的记载,在迄今发现的路德文字中,这是他首次公开采用“Luther”的拼写方式。他之前通常使用的姓氏拼写是“Luder”。

       研究者们认为,这跟路德在1517年11月11日及之后信中多次采纳的签名“Martin Eleutherius”有关。“Eleutherius”是拉丁化的希腊语,意思是“被释放,获得自由的人”。在中世纪晚期的德语中,“Luder”有“污垢”、“垃圾”的含义。

       这种姓氏拼写上的回归古典,是路德在信仰之路上“回归本源”的体现。回归古典,其实是“回归本源”的工具。路德在信中写下“Martin Eleutherius”的姓名时,也有引用圣经《哥林多前书》7章22节的文字,“因为作奴仆蒙召于主的,就是主所释放的人;作自由之人蒙召的,就是基督的奴仆”。<13>

       这样的悖论不仅是基督信仰的特点,也是对回归基督信仰本原起到关键帮助的回归古典的特点。回归古典,看起来是向后,其实是向前。不过,这里的向前不是社会进化论意义的前进,而是向着基督再来的应许。

       这种意义的“纪念”,同样是个悖论。英语的“remember”,源自拉丁语“rememorari”,后者的本意是,归回在意的状态。 然而,这样的纪念却不是为了回到过去,而是藉着归回或还原历史的真实,更深地透过基督归于显现真实世界的上帝本身。

<1>  Gerald Strauss, “Ideas of Reformatio and Renovatio from the Middle Ages to the Reformation”, Handbook of European history, 1400-1600: Late Middle Ages, Renaissance and Reformation, Volume 2, edited by Thomas A. Brady, Jr., Heiko A. Oberman, James D. Tracy (E. J. Brill, 1995), 1-31. Gerhart Ladner, The Idea of Reform: Its Impact on Christian Thought and Action in the Age of the Fathers (Wipf and Stock Publishers, 2004), 2-4. M. A. Claussen, The Reform of the Frankish Church: Chrodegang of Metz and the Regula canonicorum in the Eighth Centur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1-2. Angus Stevenson ed., Oxford Dictionary of English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1522.

<2>  参阅: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迷信”、“宗教”词条,《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05),939,1812。

<3>  参阅: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文教”词条,《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05),1427。

<4>  关于这种译法,详见《世代》本期另一篇文章:许宏,“路德发出《九十五条论纲》的真实历史”。

<5>  Timothy J. Wenger, The Annotated Luther: The Roots of Reform, Volume 1 (Fortress Press, 2015), 10, 29, 34. Adam S. Francisco, Korey D. Maas, Steven P. Mueller, Theologia et Apologia: Essays in Reformation Theology and its Defense Presented to Rod Rosenbladt (Wipf and Stock Publishers, 2007), 142. Martin Luther, Explanation of the Ninety-five Theseshttp://www.oocities.org/united_in_christ_3in1/95explained.pdf.

<6>  参阅: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人文主义”、“文艺复兴”词条,《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05),1147-1148,1428。

<7>  Margaret L. King ed. trans., Renaissance Humanism: An Anthology of Sources (Hackett, 2014), ix.

<8>  Carlos M. N. Eire, Reformations: The Early Modern World, 1450-1650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6), 65. Jonathan Arnold, The Great Humanists: An Introduction (I.B.Tauris, 2011), 103. Torrance Kirby, “Erasmian Humanism and the Elizabethan Hermeneutics of the Eucharist”, Re-Envisioning Christian Humanism: Education and the Restoration of Humanity, edited by Jens Zimmerman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97. Alister E. McGrath, Christian Theology: An Introduction (Wiley-Blackwell, 2011), 40-41.

<9>  Desiderius Erasmus, The Correspondence of Erasmus: Letters 1356 to 1534, 1523 to 1524, translated by R.A.B. Minors and Alexander Dalzell, annotated by James M. Estes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1992), 464.

<10>  比如近几十年出版的一些专著:Ulinka Rublack ed., The Oxford Handbook of the Protestant Reformation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Carlos M. N. Eire, Reformations: The Early Modern World, 1450-1650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6). Carter Lindberg, The European Reformations, Second Edition (Wiley-Blackwell, 2010). James D. Tracy, Europe’s Reformations, 1450-1650: Doctrine, Politics, and Community, Second Edition (Rowman & Littlefield, 2006). H.A.Enno Gelder, The Two Reformations in the 16th Century: A Study of the Religious Aspects and Consequences of Renaissance and Humanism (Martinus Nijhoff, 1961).

<11>  “黑格尔在某个地方说过,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可以说都出现两次。他忘记补充一点: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笑剧出现……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当人们好像只是在忙于改造自己和周围的事物并创造前所未闻的事物时,恰好在这种革命危机时代,他们战战兢兢地请出亡灵来给他们以帮助,借用它们的名字、战斗口号和衣服,以便穿着这种久受崇敬的服装,用这种借来的语言,演出世界历史的新场面。例如,路德换上了使徒保罗的服装,1789—1814年的革命依次穿上了罗马共和国和罗马帝国的服装……” 卡尔·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Der achtzehnte Brumaire des Louis Bonaparte),《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人民出版社,1961),第8卷,121:http://marxists.anu.edu.au/chinese/PDF/Marx-Engels/me08.pdf。英译本:https://www.marxists.org/archive/marx/works/1852/18th-brumaire/ch01.htm

<12>  Michael Parsons ed., Aspects of Reforming: Theology and Practice in Sixteenth Century Europe (Paternoster, 2013), 169. Franz Posset, The Front-Runner of the Catholic Reformation: The Life and Works of Johann von Staupitz (Routledge, 2016), xiii, xv, 71-79.

<13>  路德致阿尔布莱希特信拉丁原文与德语译文对照:http://ivv7srv15.uni-muenster.de/mnkg/pfnuer/Luther-Albrecht.html。Peter Marshall, 1517: Martin Luther and the Invention of the Reforma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34. Martin Marty, Martin Luther: A Life (Penguin Books, 2004), 32. Berndt Hamm, The Early Luther: Stages in a Reformation Reorientation, translated by Martin J. Lohrmann (Wm. B. Eerdmans, 2014), 167-168. Timothy P. Dost, Renaissance Humanism in Support of the Gospel in Luther’s Early Correspondence: Taking All Things Captive (Routledge, 2017), 129-132. Markus Wriedt, “Luther’s Theology”,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Martin Luther, edited by Donald K. McKi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86. 另外,路德的同道,腓力·墨兰顿(Philip Melanchthon,1497—1560)的姓氏拼写“Melanchthon”也采用了拉丁化的希腊语。墨兰顿原来的姓氏拼写是德语,“Schwartzerdt”(施瓦泽特)。两个词的意思都是“黑土”。“Melanchthon”这个姓氏拼写是墨兰顿的家中长辈犹翰内斯·罗伊琳(Johannes Reuchlin,1455—1522) 起的,罗伊琳是人文主义学者。参阅:Timothy J. Wengert, Human Freedom, Christian Righteousness: Philip Melanchthon’s Exegetical Dispute with Erasmus of Rotterdam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6.

题图为《母鸡及其小鸡》(Mother and her brood),被认为是比利时画家亨利·施奥特(Henry Schouten,1864—1927)所作。来自:http://www.richardgardnerantiques.co.uk/shop/pictures/henry-schouten-attributed-to-oil-painting-chicken-chicks/

文中插图是伊拉斯谟于1516年巴塞尔整理出版的新约圣经(希腊文、拉丁文对照版及注释,Novum Instrumentum omne : diligenter ab Erasmo Roterodamo recognitum & emendatum, … una cum Annotationibus …)扉页,以及此版本《马太福音》第一页。来自:http://www.e-rara.ch/bau_1/content/titleinfo/895554

此文首发于《世代》第3期(2017年秋冬合刊)。 如《世代》文章体例第1期卷首语所写,《世代》涉及生活各方面,鼓励不同领域的研究和创作,既有思想类文章,也有诗歌、小说、绘画。《世代》第3期主题是宗教改革、世界观,却也有并非可以简单分门别类的文字。《世代》并不一定完全认同所分享作品的全部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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