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变革的时代 传奇性的人物—黄乃裳的故事及回响 / 小雪

2007年,朋友传给我旅欧华人龙应台在墨尔本的一次华人聚会上的演讲稿。龙应台讲:她到沙捞越的诗巫,发现当地80%是华人,会说普通话,后来发现他们全是福建人。再后来得知,在上个世纪初年,一个叫黄乃裳的举人,因为参与了“公车上书”、“百日维新”而流亡海外,与沙捞越王签订了移民垦荒协议。“因为他们全是基督徒, 所以他们到了拉旺江江边,上岸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河边举行了一个祈祷会。那是在原始森林,还有大蟒蛇。大江大海大森林。……没有人把它变成小说,没有人把它变成剧本,没有人把它拍成电影。而那跑在街上的小孩甚至不知道这段历史。”

龙应台口中所说的黄乃裳激起了我的好奇心,这几乎是一个20世纪的“五月花”啊。为什么从来没有听到有人提起?于是,我到网上搜索了一下,发现官方对黄乃裳的评价是“著名华侨领袖”、“著名爱国人士”、“民主革命的斗士”。连中学历史课本都收入了黄乃裳的名字。看来不是没有人提及,而是我孤陋寡闻。但是,随着对黄乃裳资料涉猎渐广,黄乃裳的故事和这些故事所发生的背景以及由此引发的现实针对性的思考,越来越让我着迷,故从中捡拾几个片断,与众人分享,更期望百年前的一代华人基督徒对民族、民生的思考和行动能成为纪念新教来华200年的新一代基督徒们的借鉴。

黄乃裳,字绂丞,1849年7月出生于福建省闽清县一个农民家庭。黄乃裳的父亲是长子,黄乃裳也是长子,出生时父亲已经30岁了。在当时的中国农村,如此年纪才结婚成家,最主要的原因可能就是经济困难。黄还有三个叔叔,都终身未娶,黄乃裳的弟弟被过继到叔叔名下。这恐怕也是家中无余钱娶亲的缘故。黄乃裳的父亲是木匠,在农村,手艺人的生活多少总好过纯粹依靠土地为生的农民。黄乃裳六岁之前家中只有他一个孩子,而且是整个家族第三代中唯一的一个孩子。即便如此,他到七岁才入私塾读书,而且是半农半读。显然黄家父母并没有指望这个孩子能够出人头地,学而优则仕。不过据说黄乃裳是个很用功的孩子,虽然半农半读,但不比整天读书的孩子学习差。

传说黄乃裳在十几岁时,替人插秧,一不小心从高台上摔了下来。东家闻声,先问:秧盆摔坏了没有?黄乃裳气得工钱也不要,甩手走了。那是一个人命还不及几块木板子值钱的年代。

在黄乃裳出生前两年(1847年),美国美以美会(后改名卫理公会)到福州传教。1866年,美以美会传教士薛承恩到福建闽清县传教。17岁的黄乃裳开始接触到基督教。传教士讲解的基督教给黄乃裳打开了一扇窗户,“语甚奇创”,让他看见了一个新奇的世界。黄乃裳相信“唯借神圣之威助力,方能胜诸罪恶”。这一年的12月,他和族叔一起受洗。黄乃裳自己回忆说:“其时风气盲塞,人心昏昧,诟谇窘逐者遍乡闾,周旋殊为苦楚。”中国人一向是不太能给与己不同者以空间的。基督教传入中国,国人对华人基督徒远比对传教士苛刻得多,无论是“教案”还是义和团运动,华人信教死难者大大多于外国传教士。可以想见,闽清乡下的村民,对于传教士抱有怎样的敌意,而接待传教士并与其厮混在一起的中国人,无疑有里通外国之嫌。好在黄姓是大族,近千人聚集而居,血缘很近,虽然免不了咒骂甚至厮打,所幸没有极端的事情发生。 转年,黄乃裳的族兄以及子侄十余人信主,他们已经可以组成一个小团契,一起敬拜.乡人也见多不怪了.

转年,黄乃裳被授予“劝士”执照,学习传道。从这时候起,他就立志:“自二十岁,已誓愿至死之日,遇有机会,无论何种人,必对之阐扬赎罪救灵之大道。”黄乃裳曾经劝一位名叫刘长伦的乡人信主。此人原本在乡里有“乡恶之称”,“既悔改,判若两人”。

1869年,黄乃裳考入福州基督教年议会,不久,到福州东街福音堂为教士。从此,他的生活重心移到了省会城市福州,而且有了稳定的经济收入。

1870年,黄乃裳因病辞去教职。也是在这一年,福建的也是中国的第一份中文月报《郇山使者报》创办,黄乃裳担任主笔。第二年,他身体康复,开始与许扬美牧师到福建各地传教。后来他再被福州的教堂聘为文书,编撰年鉴,并开始协助外国传教士用福建方言翻译圣经旧约的《但以理书》。

1872年,黄乃裳结婚,妻子姓谢,和他同样是基督徒,而且是从传教士办的基督教学校里毕业,担任基督徒家庭中的女孩子们的私塾教师。有文化而且能自立,这样的女性在当时的社会中是少有的。

27岁那年,黄乃裳三个叔叔和祖母相继病逝。因为交通不便,黄乃裳都只赶上料理后事。不久,他的祖父也患重病。这一次,黄乃裳衣不解带,在病榻前伺候了十四天。他把基督教拯救灵魂的道理讲给祖父听,老人“笃信无疑,且知天国甚迩,转忧为乐。……安然归天”。黄乃裳的一生经历了太多亲人的生死离别,他的母亲,叔叔,祖父母,父亲,妻子,两个弟弟,后来是两个儿子,两个女儿,都走在他的前面。或许,祖父的离去,是他悲伤最少、最得安慰的离别吧。

黄乃裳信主后的30年基本上是以传教和办学为主业。他曾积极参与创办基督教学校——福音、培元、英华书院,直到晚年还殚精竭虑,为家乡闽清县创办了34所高、初级小学。终其一生,黄乃裳共主理或参与协办了45所学校。

黄乃裳得益于传教士在福建办教育,从粗通文墨到能够主理学校,主笔报纸,精通英文。几个弟弟也得他接济能够走出乡村,到满清政府开办的马尾船政学堂和北洋水师学堂学习。黄家的这一代人基本脱离了贫困的乡村,成为自给有余的士绅(黄乃裳的女儿后来都嫁给了医生,他的子侄大多成为专业技术人员)。黄乃裳将传教士带入中国的现代教育视为改变国家积弱、人民贫困的重要途径,“无论曾受文化与未受文化各种族,一经改正教传至其地,罔弗靡然从风,以增高其人民之品格,令其发生种种之新思想。……如果吾中国自上而下,一旦欢迎基督教,而受其化裁扶植者,安知不足驾欧美之上,而称为世界最文明之国也耶”。他积极投身新教育事业,凡有兴办学校之举,“无不竭力提倡而辅助之”,不仅热心传教士所办的为传教服务的学校,也对普世性的学校鼎力相助。

1881年,华人基督徒张鹤龄因与海外通商成为巨富。他在经商过程中感受到英文的重要性,意识到随着英国商船遍及世界各国港口,英语将成为世界通用的语言,因而主动找到美以美会的传教士武林吉,提出捐资兴建“中英文双语制书院”(后该学校命名为鹤龄英华书院).张鹤龄的建议显然受到了武林吉与当地华人基督徒的欢迎,因为传统的教会学校对中国基督徒的教育基本是与主流教育脱节的,学生不能参加科举考试,断了读书做官的途径;而整个社会能够提供给教会学生的工作岗位极其有限,他们除了为教会服务,担任传教士的翻译(主要还是福建地区方言的翻译),做传道人等,别无他途。而双语教学,尤其是英语教学则开辟了更多的就业机会。而反对意见主要来自美以美会的传教士,他们认为:双语学校改变了传教学校为传教服务的宗旨,过多地投入社会教育占据了有限的人力资源,减少了传教士们对传教的注意力,学校基督教色彩变得淡薄,学生因出路有利而不愿从事艰苦的传教工作等等。美以美会因此发生了一次持久的争议。

在这次争议中,黄乃裳和几乎所有的华人基督徒一样,坚定地站在支持者一边,他不但自己打理书院事务,而且面对英文教师不足的局面,力劝自己的弟弟——已经从马尾船政学堂毕业的黄乃英放弃每月30块银元的职位到鹤龄英华任教,每月只有六块光洋达两年之久。也是这一年,他的三弟乃谟进入天津的北洋水师学堂.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次双语教学的争议中,华人基督徒的声音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争论的双方基本上都还是在华的传教士。但实际上,此时福建许多地方的传教工作是靠华人基督徒打开局面,华人传道人的牧养工作越来越重,教会中华人长老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了。清末的美以美会档案记载:如果没有华人长老们的提名或认同,传教士们就不会雇佣任何一个中国人。华人基督徒甚至可以直接上书美以美会的美国总会,阐述他们的意见,要求他们信赖的传道人重回福建工场。这场争论最后是以书院继续开办,力主办学的传教士武林吉却有讨好华人基督徒之嫌被调往朝鲜而告结束。但是,它的余波却在1890年的在华传教士大会上再起波澜。

不可否认,反对双语教学的传教士们的担心不无道理。继武林吉之后,一位名叫蒲鲁士的美以美会传教士走得更远。他在华人基督徒中间集资办工厂,尝试过碾米厂、制糖厂、肥皂厂、纺纱局、织布局、面粉厂等等“实业宣教”,虽然曾经广受欢迎,结果却多以失败收场。

1997年福州传教士们对“实业宣教工作”形成决议:

(1)鉴于中国人的特质,我们相信只有将商业活动与传教工作完全分开,才有望克服中国人物质主义的倾向(materialtendency)。

(2)我们相信,沉溺于世俗事务,无论程度深浅,都将削弱并最终摧毁差会在民众中属灵的影响力。

(3)它将鼓励本地华人教牧中本已十分强大的对世俗事务的兴趣。

(4)它终将严重削弱我们在民众中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原本来自于我们有明确的属灵目标。

(5)过去我们批评中国人因世俗原因进入教会,“实业宣教工作”却令我们的批评变成空谈。

外国传教士进入中国,给中国人带来了基督教,也带来了西方世界的文明。早期,办医院、办学校、办报纸以及其他社会慈善事工,是传教士们消除中国人疑虑,获得中国人好感,争取中国人认同,进而传播基督教的重要的,也是最为有效的方式。

美以美的传教士们有一颗爱灵魂的心,也有一颗爱邻舍的心。他们目睹了中国人低劣的物质生活条件,以及他们饱受封建专制制度的压榨,没有基本的人权保障。但是,在传教士们看来,改善物质生活的社会事工,无论这是手段还是福音事工的一部分,都不能有损传福音这个主要目标。可是,当传教士们打开了一扇西方文明的窗户之后,他们让中国人看见了世界上有这样的生活水准,这样的生活方式,他们怎么能阻止中国人还想打开一扇门的愿望呢?

黄乃裳还有一件惊人之举就是:在他27岁那年,有感于华人基督徒中多是不识字的底层贫苦农民,因此被社会俗见看不起,决意要学习八股文,走科举考试之路,也以此激励他的学生们。转年,他以第二名的成绩考入县学,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考中了秀才。1894年,他在45岁那年以第30名的成绩考中举人。但是,这个好消息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喜悦,因为继两年前他的二弟乃英病逝之后,这一年,他的三弟乃谟在甲午海战中与邓世昌等致远号的全体官兵一起殉国。第二年,黄乃裳进京参加科举考试。北京之行开阔了他的眼界,也使他与当时中国有文化、有抱负、立志图新的一批知识分子结识。恰逢甲午海战落败,中日准备签署《马关条约》,割让台湾,赔款2亿两白银……消息传来,应考的举子们群情激愤,尤其是台湾籍的考生痛哭流涕,公车上书事件应运而生。这一年黄乃裳虽然落第而归,但他的收获却不是小小的功名可以相比的。

从此时起,黄乃裳认为:教育是救国之本,教育为国家积蓄人才;而办报是救国之术,唯有让中国人了解国情,了解世界,下情上达,才能发奋有为.于是,黄乃裳拿自己的积蓄并自筹资金创办了福建第一份由中国人创办的报纸《福报》.报纸的名字寓意:这是福建的报纸,也是福音的报告。《福报》所发文章大部分是黄乃裳自己写的,主要是鼓吹变法维新。一年后,因为严重亏损,资金耗尽,《福报》不得不停办。

1897年年初,黄乃裳再次进京参加科举考试。这一次与其说是求取功名,不如说是长见识,开视野。他的长子黄景岱也获得了进京考试的资格,父子一起进京。在北京长达八个月的时间里,他多次走访康有为、梁启超及戊戌六君子等人,也曾经六次拜访李鸿章等政要,还与在北京的外国传教士如丁韪良多次会面交谈。在京的八个月,也让他见识了满清贵胄的颟顸。9月慈禧太后发动宫廷政变,维新流产,六君子菜市口就戮,康梁流亡海外。“三十年之热肠渴望,一旦飘荡于罡风”。黄乃裳借道上海,逃回家乡。百日维新的失败,使他对君主立宪制度彻底绝望。不久,为了躲避追捕风头,黄乃裳流亡新加坡,投奔他的女婿,新加坡著名的医生林文庆(后来曾任厦门大学校长)。

在流亡海外的时候,黄乃裳萌发了一个念头,在东南亚寻找一块土壤肥沃、适宜耕种的地方,让家乡父老移居海外,一来解决福建人多地少,生活无着的困难,二来远离满清政府的统治。黄乃裳在南洋群岛四处勘察寻找,足迹遍及马来亚、苏门答腊等地,终于发现沙捞越的诗巫森林茂密,土地肥沃,有河流便利交通,没有凶猛的动物害人,是一块理想的移民垦区。于是,经人介绍,黄乃裳与沙捞越王布鲁克二世签订了移民合同,在诗巫建设“新福州”。

黄乃裳三次从故乡招募了1000多壮年农民,其中2/3是基督徒,跨洋越海,到沙捞越的诗巫垦荒。四年的时间里,他们不仅扎下了根,获得了好收成,还建起了五座教堂,二所小学.如今,诗巫已经是沙捞越第二大城市.这其间,黄乃裳经历了许多常人难以忍受的挫折困顿。首先是移民们的不信任。清末广东福建沿海“卖猪仔”盛行,尽管出发前反复申明,人人自愿,但是,第二批移民在新加坡等待办理手续期间,因为居住的地方限制行动自由,有人担心自己被“卖猪仔”,更加上在新加坡的老乡们前来探望,难免添油加醋,说被卖猪仔后,永无天日,以致群情骚动。此外,在移民们从新加坡赴沙捞越的海上航程中,因为船小人多,极为拥挤,饮食行动不得自由,怀疑的阴云再次笼罩。第三批移民还没等到出发,仅在福州集结时,谣言就开始悄悄蔓延。去往沙捞越垦荒的一路上,多次险些酿成暴动事件。黄乃裳几次以身家性命担保,安抚众人。好在新加坡的牧师,替黄乃裳做了很多见证。好在移民中有多一半是基督徒……如此多多的幸亏、好在,难怪移民上岸后,先要祷告感谢上帝的垂怜和恩典。据说,第二批移民抵达目的地时,先期到达的十几位移民在岸边高唱赞美诗“哈里路亚”。可以想见,经历六天大海上的颠簸,终于看到目的地的同时,听到赞美上帝的熟悉的歌声,该是何等激动的时刻。

此时的黄乃裳已经52岁,是所谓知天命的年纪了。但他亲自划分土地,分派农具,分发种子等等,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和移民们一起砍伐森林,开垦土地,引水开渠……诸事烦杂。因水土不服,饮食不周,他的胃病多次发作,使他以为自己恐怕要不久于人世了,于是他为自己撰写了一幅挽联:“平生所愿事多违,差幸闻道壮年,天若有心,期尽藐躬分内事;故土久愁人太满,远辟殖民小局,我虽撒手,仍留余地后来人。”闻道壮年,应该是指他信仰基督教而言.从这副挽联看,黄乃裳认为自己在传道方面收效甚微,而开辟新福州是他得意之举.

1904年,因为经济纠纷,黄乃裳离开沙捞越回国。第二年黄乃裳在厦门主办报纸《福建日日新闻》,期间他积极投入宣传反对美国延长排华法案的运动,引起美国驻厦门领事和一些美国传教士的不满。经过施压,清政府官员对《福建日日新闻》处以2000元罚款,后来停业改名了事。黄乃裳在这个事件上感受到了来华的外国传教士们同样带有民族感情,同样会囿于国家、民族的立场判断事务。一个传教近四十年的著名华人基督徒被传教士们指控而失去言论自由,传教士与中国基督徒之间已见隔阂。

在考察新福州选址时,黄乃裳曾在新加坡与孙中山会面。黄乃裳被孙中山的思想和辩才折服。四年后,黄乃裳因经济问题离开沙捞越回国,不久就加入了孙中山领导的中国同盟会。此后,他积极投身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多次酝酿和参与武装起义。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黄乃裳组织英华、福音、培元三校的学生,响应武昌起义,准备进攻福州城。起义军需要有人举起起义的旗帜,黄乃裳自告奋勇:我已经62岁了,身体不好,余年不多,我来举旗。他亲自高举起义的旗帜冲向福州城。好在此时的满清军政官员早都作鸟兽散。两天后,福建军政府宣布成立。

黄乃裳的革命行为使他获得了民主革命家之类的称号,不少研究者据此认为黄乃裳已经丢弃了基督教的信仰,走上了民主革命的道路。或许现在的基督徒们会大惑不解:这不像是基督徒的作为。但是,如果我们了解一下在辛亥革命前的多次武装起义中,基督徒都占了相当高的比例,我们就不敢轻易下这样的结论了。辛亥革命前的惠州起义中,革命党人中的基督徒占到30%。辛亥革命后的广东省及各级政府官员中,基督徒达到65%。要知那时候基督徒还不足全国人口的1/4000。

1900年义和团运动之后,八国联军攻进北京。大规模的反对声音几乎没有了。满清贵族中的顽固派基本失去了发言权。清廷下达了一个又一个维新变革的政令.这是新教入华以来的第一个黄金时期。传教士们认为随着福音的广传,西方式的文明也会逐渐成为中国的主流,西方式的医疗和慈善,西方式的教育,西方式的出版物,西方式的君主立宪制度,一切都不再遥远……为此,传教士们向清朝政府表示出了最大的友善。1907年的新教入华百年大会上,传教士代表们为了厘清他们与侵华的各国政府和军队的联系,再次表明他们是中国的朋友,致清政府的信中申明:“我们基督新教的传教士决不是为了我们自己或本地信徒抱有任何的政治企图,我们的传教事业完全是道德性和精神性的,我们无意以任何方式干扰政府的运作,我们劝诫我们的信徒们要对掌权的顺从.”大会甚至要求各地方教会要把革命党从教会中驱逐出去.

但是,晚了。一块石头从山顶上滚落,开始的时候可能一个手指头就能阻止它的滚动。然而一旦它开始动起来了,谁能预料它的势能有多大呢,谁能控制它的制动系统呢?何况它根本就没有制动系统。或许在百日维新之前,中国的知识分子还可以寄期望于朝政的改良与革新,但到了20世纪,绝大多数的知识分子都对腐朽的清廷失望了。正如黄乃裳回顾自己七十年旅程时所写:“想居京华八个月,视察官场与社会及满洲人状态,知非革命不足以救亡拯毙也。”传教士们的示好来的不是时候,也没找准合适的对象。

进入民国,黄乃裳作为同盟会元老,仍然没有结束他跌宕起伏的传奇生涯。他曾经被袁世凯的亲信投入监狱,幸亏南洋华侨和国内的名士纷纷声援,才得出狱。他也曾经被夺取政权后的革命党人铲除异己的暗杀牵连入狱。革命的成果或被篡夺,或者革命党人自己的狭隘和暴力压迫,让黄乃裳对天无语,甚至以《周易》解闷。

在黄乃裳走到生命的最后两年,他抱病写给他唯一在世的弟弟的一封信,透露出许多耐人寻味的东西。黄乃裳三个弟弟,一位英年早逝(乃英),一位壮烈牺牲(乃谟),只剩下最小的弟弟乃穆,偏偏不争气,沾染上了黄乃裳深恶痛绝的赌博和鸦片。当初黄乃裳就是不肯和英国殖民统治者妥协,不容许“新福州”农场开办赌场和贩卖鸦片,损害到了当局的税收,才被迫离开沙捞越。现在唯一的弟弟不成器,74岁的垂暮老人对52岁的弟弟痛心指责,委婉规劝。用很大的篇幅讲述自己信教的经历,讲许许多多有成就的人都信教,将自己如何在医院里以信仰劝人戒掉鸦片。黄乃裳劝弟弟皈依基督,戒掉恶习。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基督教的热情。这封信让很多研究黄乃裳的学者无法回答:一个(在他们看来)抛弃了唯心主义色彩的信仰走上改良继而走上民主革命道路的黄乃裳,怎么在晚年又写出了对信仰如此热情、如此执着的信来呢?然而看看黄乃裳在《绂丞七十自叙》中谈及开辟“新福州”的艰辛时“历五载有余,始获成功,期间冒艰险,糜金钱,竭心力,任劳怨,询入孙中山所云:ʻ需自愿始终贯彻负悲哀痛苦之责任ʼ也。余虽不能望孙君项背,然非基督教作用,并握定孙中山数言为主义,未始不废坠于半途矣。噫,任事之难,往往如是。”不说基督教的作用始终伴随黄乃裳的一生,即便他所提及孙中山先生的“需自愿始终贯彻负悲哀痛苦之责任”,也来自耶稣基督的救赎与牺牲精神。只不过,在一百年前,救亡图存的迫在眉睫,让黄乃裳这样的基督徒走上了一条更为激烈的道路。

一百多年前,来华的传教士从一系列不平等条约获得了传教权利后,纷纷北上,福建是他们的首选地。福建山多地少,人民生活贫瘠。这里不像江南水网地区,有较为发达的儒家教育传统,热衷读书做官;也不像广东地区民风强悍,排外情绪激烈。来华的外国传教士在福建找到了好工场,他们建起了福建的第一所现代学校,第一所女校,第一座医院,第一个保育院,第一份报纸,第一部电话,最早的电报,现代邮政,自来水工场……福建的信主人数之多,使得来华传教士们划分传教区域时,将福建一省作为六个传教区域之一。得风气之先,福建人的文化观念相对开放一些,他们比较乐于接受新鲜事物,读西书,聘洋人,出国留洋等等不在少数。福建人在近现代文化建设上也多有建树,中国近代的第一部翻译作品《天演论》是福建人严复翻译的,第一部翻译小说《巴黎茶花女遗事》是福建人林纾翻译的,细数五四以来的文学家,冰心,林语堂,许地山……后人多避讳他们的基督徒身份,但他们所受的教育,他们的成长背景大多和外国传教士对福建的影响直接有关。这是福建特有的一种文化现象。黄乃裳不过是这个历史背景下应运而生者之一。可以说:是来华的外国传教士们培养造就了最早一代睁眼看世界的人,但这一代人看了世界之后,就要求变革中国直至革命。这实在出乎传教士们的本意。传教士们播下的是龙种,可也很难说,收获的就是跳蚤。

1924年9月24日,永不服输的黄乃裳走完了他有声有色的一生,享年76岁。这时,中国的文化阶层已经普遍以无神论的“科学”自许,非基督教运动风起云涌。然而,回顾自己的一生,黄乃裳认为:他从事的那些事业,虽然都是以基督教的利他主义为原则,但对社会的补救意义不大。但是,面对死亡,他又“以宗教为指归,自省无愧,视生死无甚关怀”。

此老一生,不论时代如何变换,心中总有自己的方向,或顺势,或逆流,笃信不疑。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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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实际上基督徒占2/3以上。

2.摘自《福州传教士对普鲁士“实业宣教工作”的决议》,转引自朱峰:“西方传教士与华人基督徒”,《福建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3期,24页。

延误与错失—白话文运动与和合本《圣经》/ 光启

今天世界华人教会普遍使用的中文圣经为1919年2月 印 行 出 版 的 白 话 汉译《官话和合本圣经》。官话(今日称普通话或国语)是清末中国朝廷及各地官员使用的语言,也是中国全境日常使用的白话语言。此版本圣经因其版面如蝶翅像合页,故称“蝴蝶本”或“和合本”.亦有学者认为,“和合”二字,乃“指着新教各教派对《圣经》中一些关键的词的正确译法及人名的标准音译达成的一致意见而说”.(1) 和合本《圣经》是熟悉中国语言和文化的西方传教士与他们的中国助手合作的产物,对其翻译水平大多数人评价甚高。与现代中文译本圣经、思高译本圣经等版本相比,我个人的体会是:和合本《圣经》在语言形态上其实是浅文言和白话的结合。因着文言的特性,此版本的语言内在上与传统的汉语思想有连接,使上帝之言在汉语语境中容易被接受(如《约翰福音》1章 1 节:“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也因着文言的特性(因为以诗、赋形式为本的古汉语在形式上是诗性的,非常注重言说的节奏、韵律),此版本的语言在阅读与聆听的效果上透露着汉语言说的整饬、庄严与优 美( 如“太 初/有 道, 道/与 神/同 在, 道就是神……”);又因着白话的特性,此版本的语言绝大部分至少在字面上能被人们普遍理解。

1919年的“五四”运动,被视为中国的新文化运动的开始,现代中国知识分子从晚清以来寻求的语言变革运动的关键时日。应当说,和合本《圣经》此时的问世及广泛传播,我认为不是一偶然事件,可以将之视为上帝赐给新世代的中国人的一份厚礼。和合本《圣经》的文本特性在我看来体现出了一个中国人如何更好地在汉语特定的文化语境中理解上帝之言。如果我们认为这个世代是在不断堕落的时代,也认同现代哲学所言语言与存在是一体的话(“语言是存在的家”),那么,我们也会认为现代中国一直在简化、“普通”化、世俗化的语言也是在一直“堕落”的,而以此语言之标准来修正和合本《圣经》的语言,诟病和合本《圣经》某些语言的难解或谬误,其实就不仅仅是翻译上的问题,而是对语言本身、对汉语在历史之中的丰富意味及对和合本《圣经》在特定时刻诞生这一历史事件的认识问题。这里不是说和合本《圣经》字句不能修正,而是认为我们要认识到它本身的历史意味与神圣意味。

因为此时间上的重合,学界普遍认为和合本《圣经》对中国的白话文运动(其目标是胡适提出的“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汉语的革新由此开始;中国现代文学的面貌从此焕然一新。教会中许多信徒虽然对现代语言文学之事并不了解,但在传讲福音之时也会涉及这一点作为上帝的奇妙与恩慈之佐证。不过,仔细考察我们会发现,事实可能并非如此简单,白话文运动、中国现代文学与和合本《圣经》之关系还有待更多的研究。

新文学的发生是1911-1917年前后在美国留学的胡适等人酝酿的。如前所言,古汉语从根本上说是诗性的。胡适认为旧文学最坚固的壁垒是诗歌,“新”文学必须从“新”诗开始,他在1919年10月所作的《谈新诗》一文正式宣告了一种新的汉语文学形式“新诗”(此前被称之为“白话诗”)的确立、文学革命的真正胜利。但胡适的“新诗”究竟如何呢?我们都知道《尝试集》中那最有名的开篇: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2)

 

 

之所以标出这首著名的《蝴蝶》节奏上的“顿”,是想让读者看出此诗虽在语言上用了白话,但在说话的方式基本还是旧诗式的,而此诗的意象和境界更是不能说有多新或多好。而 当 我 们 翻 阅1919年 面 世 的 和 合 本《 圣 经 》中的《诗篇》,我们会读到即使在今天仍会触痛你灵魂的诗句:

 

……
我如水被倒出来;
我的骨头都脱了节;
我心在我里面如蜡熔化。
我的精力枯干,如同瓦片;
我的舌头贴在我牙床上。
你将我安置在死地的尘土中。
(《诗篇》22:14-15)
黑夜白日,你的手在我身上沉重;
我的精液耗尽,如同夏天的干旱。
(《诗篇》32:4)

 

 

无论是在现代“诗质”的意义上还是在从文言到白话转化的语言形态的意义上,我们都可以看到《诗篇》中的诗才是真正的现代诗,是有恒久魅力的灵魂剖露的自我之诗。熟悉《尝试集》与和合本《圣经》的人知道,这里并不是拿胡适最差的诗与圣经中最好的诗做比较。而从圣经翻译的历史看,官话本《新约》的部分经卷1897年就有刊行,《旧约》一些篇章的翻译也要早于1919年。而整本圣经,属于诗体的文字可谓多矣:《旧约》自《约伯记》起直到最后,大部分的书卷都是诗体,其中完全或大部分是诗体的,包括《诗篇》、《箴言》、《雅歌》、《以赛亚书》、《耶利米书》的大部分、《耶利米哀歌》、《何西阿书》、《约珥书》、《阿摩司书》、《俄巴底亚书》、《弥迦书》、《那鸿书》、《哈巴谷书》和《西番雅书》、可以说,圣经中比我们今天看到的胡适、郭沫若、徐志摩、戴望舒等现代诗人的诗作要优秀得多的诗歌太多了。

胡适的“蝴蝶”之诗与俗称“蝴蝶本”的和合本《圣经》在语言形式上差别如此之大实在令人惊讶,由此我们不得不问:胡适一辈为什么看不见这一点?相反,他们的“国语”建设是回到中国古代“《水浒传》、《儒林 外 史 》 这 些 伟 大 的 小说”和市井俚俗之语当中。更令人惊讶的是:胡适曾经“几乎变成一个基督教徒”, 说 胡 适 没 有 见 过 和合本《圣经》几乎不可能。《胡适留学日记》中记载,在1911年 的 一 次 基 督 教夏令会中,胡适曾经决志归主:

(六月十八日)第五日:讨论会,题为《祖先崇拜》……下午绍唐为余陈说耶教大义约三时之久,余大为所动。自今日为始,余为耶稣信徒矣。是夜Mr.Mercer演说其一身所历,甚动人,余为堕泪。听众亦堕泪。会终有七人起立自愿为耶稣信徒,其一人即我也。(3)

饶有意味的是,八年之后,作为白话文运动的发起者、新文化运动主将的胡适,却对这一段时间的日记作了“附记”与“追记”,在“追记”中云:“此书所云‘遂为耶氏之徒’一层,后竟不成事实。然此书所记他们用‘感情的’手段来捉人,实是实情。后来我细想此事,深恨其玩这种‘把戏’,故起一种反动。” 从当初的落泪到现在的“反动”,除了惋惜胡适的不动情之外,我们另有疑惑:到底是什么使这些白话文运动的主将对和合本《圣经》的业绩视而不见?也许是胡适的启蒙先驱的骄傲心态作祟,他自视为白话文运动的前驱而有意回避和合本《圣经》在汉语上的杰出。莫非真的是这样,如一些学者所言的,“传教士及其子民毕竟是一个相对隔绝的社会群体”,中国的语言变革与那些福音文字关系不大、中国士大夫对自己语言的变革萌芽仅仅发端于对日本、日文等殊方异域的体验和研究之中 ?

上世纪之初中国白话文运动的功绩果真是胡适、陈独秀等人的白手起家,只是从中国文学内部发生的?事实并非如此。当时还是有人指 出新文学“并不能算新”,并指出了其与圣经白话文的关系。周作人在1920年的一次演讲中感叹:

我记得从前有人反对新文学,说这些文章并不能算新,因为都是从《马太福音》出来的;当时觉得他的话很是可笑,现在想起来反要佩服他的先觉:《马太福音》的确是中国最早的欧化的文学的国语,我又预计 他 与 中 国 新 文 学 的 前 途 有 极 大 极 深的关系。(4)

周作人是少数在“五四”时期甚至在1922至1927年中国非基督教运动中对基督教一直保持同情的现代知识分子之一。他对《圣经》尤其是《旧约》相当熟悉,对《旧约》的许多诗体经文评价极高。周作人在此演讲中谈及其时白话文运动的尴尬,由于缺乏必要的文本参照,白话文运动的实绩乏善可陈,“两三年来文学革命的主张在社会上已经占了优势,破坏之后应当建设了:但是这一方面成绩几乎没有”。而在几年之后,周作人认为他找到了胡适们的“文学的国语”目标的范本所在,找到了新文学之病的疗救之法,这正是经得起时间“试验”的“圣书”——和合本《圣经》:

……有人主张‘文学的国语’,或主张欧化的白话,所说都很有道理;只是这种理想的言语不是急切能够造成的,须经过多少研究与试验,才能约略成就一个基础。求‘三年之艾’去救‘七年之病’,本来也还算不得晚,不过我们总还想他好得快点。这个疗法,我近来在《圣书》译本里寻到,因为它真是经过多少研究与试验的欧化的文学的国语,可以供我们的参考与取法。十四五年前复古思想的时候,我对于《新约》的文言译本觉得不大满足……过了几年,看看文言及白话的译本,觉得也可以适用了,……到得现在,又觉得白话的译本实在很好,在文学上也有很大的价值;我们虽然不能说怎样是最好,指定一种尽美的模范,但可以说在现今是少见的好的白话文。(5)

周作人在此演讲中对《何西阿书》、《雅歌》和《启示录》等卷的经文高度评价,认为它们“都不是用了纯粹的说部的白话可以译得好的,现在能够被译成这样信达的文章,实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必向以色列如甘露;
他必如百合花开放,
如黎巴嫩的树木扎根。
他的枝条必延长;
他的荣华如橄榄树;
他的香气如黎巴嫩的香柏树。
(《何西阿书》14:5-6)

 

 

有资料显示,1912至1937年应是圣经在中国传播的黄金时期。据1921年统计,在华三个圣经会共销售圣经达六百八十余万册,其中全译本有四万五千册,新约全书一万五千册,余为福音书等。1922年至1925年间,中国虽发生非基督教运动,圣经销售量反而激增,据上 海 出 版 的 英 文 日 报《 字 林 西 报 》1926年2月5日记载∶“1925 年反帝运动高涨之际,《圣经》在中国的售出高达 374 万册,比 1924 年增售了 100 万册。”当和合本《圣经》在中国广大信徒和慕道者中流通的时候,当周作人这样的喜爱圣经的知识分子沉迷于那些被称之为“少见的好的白话文”的诗句的时候,现代中国大多数知识分子所沉迷的是近代西方像伏尔泰、卢梭这些蔑视“神权”的思想家,对“科学”与“民主”的简单崇拜,以及民族主义情绪中的中国传统文化……(6)

周作人在“五四”时期以《人的文学》、《平民文学》等理论文章及诗歌创作成为文学革命的主将,然而他对和合本《圣经》的认识已是“五四”的高潮之后了。由于“五四”知识分子对和合本《圣经》之意义的认识上的延误与漠视,中国现代文学一次天赐的重生之机其实已经错失了。幸运的是,这种错失在近年来终于被学界提出:

“这种认识上的延误实际上造成了文学革命同英国圣公会等机构所颁布和认可的白话的《圣经》(即官话本)失之交臂。这次失 之 交 臂, 就 像 整 个 国 家 在1850年 前 后同现代化失之交臂那样,使得中国现代文学错过了一个机会,现代汉语错过了一种可能性,依存于语言的现代汉语诗歌失去了一个方向。因而才有彻头彻尾世俗的胡适用庸俗进化论发明本土的‘白话文学史’说,用词曲风格的白话诗树立现代汉语诗歌的原型和榜样。” (7)

刘皓明先生认为:

“周作人一度不以为然的官话本《新旧约全书》没有被20世纪早期的文学革命家们当作是现代白话文学的一个主要资源实在是令人遗憾的。1910和1920年代文学革命家们关于现代汉语所讨论的很多问题,其实在过去近一个世纪里,为莫理逊(Robert Morrison)、麦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郭实猎(K.F.A. Gützlaff)、艾约瑟(Joseph Edkins)等英美德学者传教士们反复、深入地探索和讨论过了,并找到了在当时近乎最好的解决方案。当20世纪 初 的 文 学 青 年 们 还 在 为‘两 个 花 蝴 蝶’和‘轻 轻 的 我 走 了’而心潮澎湃的时候,他们却不知道或不懂得欣赏早在近半个世纪之前就已在汉语中产生的这样强有力的诗行……(指《约伯记》12:13-25)”

“中国的现代诗歌同文艺复兴时期英国诗歌的处境是有些相似的:不是那种拉丁式的、日式的现代汉语,而是来自于《新旧约》的、出自梁阿发之徒之口的官话本语言本才应该是中国现代诗歌的出发点;圣经所提供的意象和比喻同梁阿发们的有生命力的、强劲的、活泼的语言的结合本应为现代汉语诗歌开辟一个新天新地。然而这种开辟究竟没有发生,其结果是让我们在过去至少一两百年里无诗地生活着或浑浑噩噩着。”(8)

也许刘皓明先生对中国现代文学、现代汉语诗歌的看法会让很多人不以为然,但他至少向我们显明了一个问题。我们应当从他的提醒中重新认识和合本《圣经》与中国现代文学之关系,应当考究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对和合本《圣经》心态复杂的具体缘由。

有意味的是,刘皓明先生是一位客居美国的华人学者,也许是他身处的特殊语境使他说出了中国现代文学、新诗今日之命运与和合本《圣经》的关系。更有意味的是,刘皓明先生是一位在诗歌研究上非常优秀的学者,而当他的言论遭遇国内另一位在诗歌研究上亦非常优秀的学者之时,所受到的抨击是令人尴尬的:

 “给久已蒙尘的这部汉译《圣经》来一番拂拭和吹嘘,在我们的写作中援引这份宝贵的财富,可以为中国文学带来新的契机。至于刘皓明主张,应该把这个出自梁阿发们之口的《圣经》译本当作中国现代诗歌的出发点,那就武断得离谱了。原教旨式的语言观只能在个人的具体写作中坚持,一旦上升为某种普遍原则便成了灾难。”(9)

如同对圣经中基要真理的坚持被人讥讽为“原教旨主义”一样,在这里,对一种值得重视的文本传统的重视也会被认为是写作的“灾难”。也许对于当下中国的语言、文学而言,认真地看待和合本《圣经》的思想、语言之意义,仍然只是少数人愿意走的“窄门”。

——————————

1.[美]魏贞恺:“和合本圣经与新文学运动”,吴恩扬译,《金陵神学志》(复),1995年,22-23页。

2.胡适:《尝试集》(附《去国集》),上海:亚东图书馆,1920年,1页。

3.胡适:《胡适留学日记(上)》,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44-47页。

4.王风:“晚清拼音化与白话文催发的国语思潮”,夏晓虹、王风等:《文学语言与文章体式——从晚清到“五四”》,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 2006年,21页。

5.周作人:“圣书与中国文学”,《艺术与生活》(周作人自编文集),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

6.也请参阅杨天宏:《基督教与民国知识分子:1922-1927年中国非基督教运动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一书“从‘反孔’到‘非耶’的逻辑发 展”章节。

7.[美]刘皓明:“圣书与中文新诗”,(北京)2005年第4期。

8.同上

9.江弱水:“圣经、官话与ʻ引车卖浆者流ʼ”。江弱水先生是目前国内少有的精于诗歌本体的批评家,1963年生,现为浙江大学社会思想与文化批判研究中 心教授,著有《卞之琳诗艺研究》、《中西同步与位移》等,在业内颇受好评。但也正是这样一位专业素质颇高的学者,在与刘皓明的论争中所显出的大陆 学人对《圣经》文本及其历史的缺乏了解令人担心。此处引文来自网上搜索,源自江弱水对刘皓明的发驳,后刘皓明亦有长文“从字说到灵——对江弱水先生批评的答复”回应。

访谈 : 宣教运动与中国社会的变迁 / 本刊编辑部

一、 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

《杏花》:不时听到有人说西方的宣教士是坐着炮舰来中国的,请恕我问一个可能会让你见笑的问题,真有传教士是坐着炮舰来中国的吗?

孙长老:请恕我孤陋寡闻,或许后期的时候有吧,但多数传教士,特别是在早期的时候,并不是他们的国家用战舰送来的。人们这样说无非是说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是和列强对中国的侵略联系在一起,和近代列强与中国之间的战争及随后的不平等条约联系在一起。

从时间上看,中国与西方列强直接冲突始自1840年的第一次鸦片战争,这时距马礼逊1807年来华已有近半个世纪的历史。在鸦片战争前的几十年,基督教在中国已经开始传播。虽然中国与列强的冲突以及随后所签订的条约客观上有利于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但也可以设想,如果没有这些条约,基督教仍然会以其特有方式在中国传播开来。其实,现在看来,基督教向中国的传播,只是在时间上与整个世界性的现代化大潮重合在一起,与列强向中国的开拓进程重合在一起。

说传教士们是仗着洋枪开路而进入中国的,这种表达带有浓厚的民族主义的成份,有时容易让人产生误解。实际上,新教第一位传教士马礼逊来华可以说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说明传教士来华并不是仗着他本国的势力来的。马礼逊来华经历了一个曲折的过程,他是绕道美国后乘美国的商船来到中国的。他绕道的原因是因为当时英国的东印度公司对传教士去海外传教有强烈的偏见,认为这些传教士会给他们与当地的商业往来带来麻烦,所以他们不允许马礼逊乘他们的船来中国。从一开始,我们就可以看到,如果东印度公司代表了英国国家利益的话,这种利益与传教士想要达到的目标并不是一致的。

《杏花》:这么说,传教士来中国并不是他们的政府派来的了?那么他们是谁派来的呢?

孙长老:他们确实不是他们的政府派来的。几乎可以说,每一个传教士来中国都首先是出于宗教信仰上的原因,即蒙神的呼召要在中国传扬福音以拯救灵魂的这样一个根本的目的。由于这个宣教的目的,他们多数人得到了差会的帮助。在这个意义上,他们也可以说是由那些主要以宣教为其存在宗旨的差会差派来的。

马礼逊就是由伦敦差会派到中国的。他在来华前为自己确定了两个具体目标,就是翻译出一部完整的中文圣经,并编出一部英华字典。实际上,在写给一位美国记者的信中,马礼逊明确表达了他在东印度公司的工作给他带来的问题。他说在东印度公司所担任的职务大大地阻碍了他所做的传教工作。他的传教工作需要他全职侍奉,任何其他职业与他的初衷都是相违背的。

不过,经过马礼逊六年不懈的努力,以及传教士米怜的协助,圣经新旧约中译本终于在1823年出版,取名为《神天圣书》,共21卷线装书。这部圣经译本是第一部中文全译本,史称马礼逊译本。另外,马礼逊独自编纂的《英华字典》这个庞大的工程也在这一年全部完工并出版,共计6大册,4595页。这是中国历史上出版的第一部英汉字典.这两项工作的完成,为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以及中西文化日后的交流,都做出了不可忽视的贡献。

《杏花》:确实有传教士在中国一面传教,一面又为他们的政府工作。拿马礼逊来说,为什么他要为东印度公司工作,以致他的宣教工作为许多中国人所诟病呢?

孙长老:按照马礼逊自己向伦敦差会汇报中的表述,他接受这个聘请主要是出于如下三个方面的原因:这项工作首先可以使他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居留在中国;其次可以增加他使用中文的机会与能力,有助于他中文的进步;第三,东印度公司给他的年薪可以减少英国差会的经济负担,还可以使这里的东印度公司的大老板们,因他答应为公司服务,而减轻对他及传教士们的厌恶感。

《杏花》:在鸦片战争前,传教士的宣教工作基本上限制在广州这个城市,如果不是战争及随后的不平等条约,很可能宣教工作在中国的影响就是非常有限的。为什么你认为战前宣教士的工作对日后的宣教就已经具有重要的意义了?

孙长老:在鸦片战争爆发以前,马礼逊在华的工作并不只限于上述两项工作。为了圣经的印刷,马礼逊和米怜在马六甲设立了印刷所,培训并使用中国的印刷工人。在这个印刷所中印出了第一份中文月刊《察世俗每月统记传》。同时,他们也在马六甲创立了英华书院,招收中国孩子入学接受教育。另外,马礼逊也在澳门建立了中西医结合的诊所。所以,从马礼逊的工作中,我们已经看到以后传教士们在中国所做工作的雏形,即译经、出版、教育及医疗等方面的宣教工作。以后传教士的传教工作,从某种意义上说,基本上是以此为样本,是对这个雏形的放大而已。而这些都是在马礼逊默默无闻的工作中完成的,是在一个和平的过程中完成的。因而它们并没有也不需要借助于不平等条约,更没有借助于洋枪洋炮。而他所做的工作,却为这两个不同语言的文明及国家之间的相互了解奠定了一个重要的基础。马礼逊的经历具有这样一个象征的意义:即基督教是在和平中来的,是带着和平来的,也是为着和平来的。

《杏花》:不时听到人们把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与不平等条约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还以为那些不平等条约就是专为传教士们签订的呢。

孙长老:鸦片战争的爆发对于中国社会有着巨大的影响。在这个标志着中国社会进入到近现代时期的重要事件中,我们注意到的一个事实是,冲突本身既不是因为传教的原因而起,也没有传教的因素或动机包含其中。1842年签订的《南京条约》及随后的一组条约,完全没有涉及到传教的方面。条约中主要涉及到的乃是国家间的利益。这充分表明,冲突直接涉及到的是国家间经济利益的冲突。更深的方面涉及到两种不同文化之间的冲突,同时也是世界性的现代化大潮对古老中国传统的冲击。

在后来中国与列强的条约中,开始涉及到有关传教的条款。不过可以说,有关传教的条款并不是签订这些条约的主要目的。当然,这些条款确实给基督教向中国内地的传播提供了条件。不过,很难说这是多数传教士开始就想到的途径,或是他们事先有意努力的结果。

《杏花》:请你解释一下当时传教士在不平等条约的签订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孙长老:个别传教士确实参与了条约的签订,甚至与自己的国家政府之间保持着某种关系。一般地说,传教士在条约签订中所起的作用主要是沟通双方的工作。因为当时只有传教士在语言上具有这个优势。不过,也有传教士借此机会,建议在条约中加入有关传教的条款。例如,美国传教士裨治文和伯驾作为翻译参与了中美《望厦条约》的签订过程。当时美国使的团长顾盛事后就曾评价说,这次和中国谈判,本国传教士特别是裨治文和伯驾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只有他们懂得中文,使他们能够担任使团的翻译.他们对中国和中国人的详细了解使他们成为美方的重要顾问。总之,这使他们有机会建议加入保护传教士的条款.当然我们不赞成传教士通过这种方式来推进在中国的传教;也不排除个别传教士在参与的过程中,会偏向本国利益的一边。传教士们发挥的作用是在两种语言、两种文化以及中国与西方国家交往之中架起了中间的桥梁,正是由于他们所发挥的这种作用,推动和加速了中国向世界的开放。

《杏花》: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也遇到了很多的阻力,其结果就是教会历史上教案的发生。你认为教案产生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孙长老:其实仔细地分析产生教案的原因,我们会看到其中更多地涉及到文化与习俗方面的差异,还不完全是宗教信念之不同所产生的结果。

首先,产生教案的直接原因主要是中西习俗不同所产生的误解。由于传教士和教会的作法与中国习俗不合,使当时的中国人存在着许多怀疑和误解,再借助于久已渗入人心的迷信观念和种种讹传,于是民众激愤日益高涨,从而引发了一些冲突和教案。例如,中国人特别重视男女之别,基督教进入中国面临着这方面的冲突。教会内部独特的礼仪方式,比如牧师在为妇女举行洗礼时,就存在着一些在中国传统观念看来不甚合适的礼节。又如男女坐在一起礼拜祈祷,在讲究男女授受不亲的传统观念看来,无疑也是不能容忍的,更是不能理解的。

其次,基督教的传播对宗法制度及乡绅的利益造成冲击也是一个原因。当乡民成为信徒以后,逐渐远离等级化的宗族关系,甚至一度享有治外法权,这无疑是对乡绅宗法权力的无形削弱。这种影响会在宗族的祭祖活动和其他的地方性活动,如迎神赛会和社戏等中,体现出来.另外,教会通过购买及信徒捐献而在地方上教产的扩大,似乎也与乡绅的利益产生了冲突.不过,对乡绅地位影响最为直接的恐怕是传教士开办新式学校,让学生学习新知识,使乡绅不再是一方知识上的权威。而维新派在这方面的改革,也使无数想要借科举之路进入仕途的乡绅之家对此西学有切齿之恨。

最后,当然乡绅所持传统的儒家观念与基督教的观念的冲突也是更为深层的原因。在这个方面,冲突最为明显的是基督教对儒家人伦思想的冲击。对于很多乡绅来说,洋教尊奉一个共同的天父上帝,彼此互称兄弟姐妹,这使君臣父子、长幼尊卑、夫妇人伦的纲纪荡然无存。他们认为 此为无父无君,禽兽不如。不过在 19 世纪,中 国的乡绅阶层对于基督教教义的了解或研究还是 十分有限,还没有到达在思想观念上真正发生碰撞的阶段。

19 世纪 60 到 90 年代是教案比较集中的时期。 一个明显的事实是,在当时的教案中,针对基督 教的教案只占比较小的比例,多数教案是针对天 主教的。原因有多个方面。例如,基督教因为是 新近传入,相对天主教来说,不存在由于归还以 往被禁教产而与地方乡绅所产生的冲突。另外, 可能也与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方式有关。

《杏花》:那么请简单地描述一下那个时期基 督教的宣教士在中国内地的宣教方式。

孙长老:我们就以内地会为例来看 19 世纪 下半叶基督教在中国内地的宣教方式。在这个时 期,英国传教士戴德生所创办的内地会是在华传 教士人数增长最快的差会。到 1889 年,其传教 士总数已经接近基督教所有差会在华传教士总数 的三分之一,即有一千多宣教士在中国。并且, 内地会也是向中国内地传教发展最快的一个差会。到 1898 年,它已经在中国内地的 14 个省份派有传教士。

在传教的方式上,内地会有其明确的原则。 第一,其传教的目标是中国内地。尤其是中国内 地乡村的下层贫民。第二,要求传教士穿中国服 装,留中国发式。在语言和生活上尽量中国化,与下层贫民一样。传教士们穿着当地人的服装, 说着当地人的方言,吃着当地下层人所吃的饭食, 这无疑拉近了与下层中国人的距离。第三,经济上不主动募捐,不借贷,不保证传教士的收入, 只按当时得到的捐助供给。

另外,内地会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则,就是在与当地民众发生纠纷的时候,尽量不向中国政府 申诉。内地会的财物受到损失时,一般不向中国政府申请赔偿。就是中国政府主动提出赔偿,也 不会接受。在义和团事件中,仅内地会就有 58 名传教士及他们的 21 名儿童受害,房屋财物损失殆尽。但从当时内地会传教士的书信中,却没有找到任何怨恨或要求赔偿的言语。他们也没有接受政府事后的赔偿。

二、 基督教对近代以来中国社会的影响

《杏花》: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在公开出版物中看到的更多的是对传教士负面的评价。然而,近些年来一些学者开始比较客观地研究传教士对中国社会的变迁所产生的影响。情况是这样的吗?

孙长老:在上个世纪确实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人们总是把传教士在中国的宣教工作与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联系起来,特别是与一种文化侵略联系起来。这样就在总体上给传教士在中国的宣教运动定了调子,即使有人再从某个方面说明传教士对中国社会产生的有益影响,也很难比较客观地评论宣教运动整体对中国社会之变迁所产生的影响。

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从中西文化交流的角度来看这二百年来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与中国社会的变迁,从一种架起文化沟通之桥梁的角度来看传教士们那150年在中国的宣教活动,那么,我们对于宣教运动与中国社会的变迁就可以有一个更客观的看见。这也正是一些学者现在考察这个关系的角度。

基督教传教士和各差会通过办报刊、办学校、办医院以及社会服务等方式将西方近代科学文化知识传入中国。特别是1900年到1920年的20年间,传教士一方面注重传福音以救个人灵魂,另一方面也将更多的工作放在对整个中国社会文化的影响上。他们的主观目的本是为了取得社会各阶层的支持,吸收更多的信徒,但在客观上却架起了中西文化交流的桥梁,促进了中国社会由古代向现代的转变。可以说,在中国社会的这种重大历史变迁中,宣教运动起到了最直接的推动作用。       

《杏花》: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的意思是说出版、教育、医疗及社会服务是中国社会进入到现代的一些重要标志。如果是这样的话,传教士们在这些领域中做了一些什么样的工作?比如先说出版吧。

孙长老:19世纪英美传教士创办的报刊,直接推动了中国现代报刊业的出现。其实早在1815年,马礼逊就在马六甲出版了期刊《察世俗每月统记传》,这是传教士创办的以中国人为对象的第一份中文期刊。这份月刊80%以上的内容介绍基督教的教义,20%的篇幅介绍世界历史、自然科学方面的内容。1833年7月,德国传教士郭实腊在广州编辑出版《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这是传教士在中国境内创办的第一份中文期刊。据统计,英美传教士在19世纪40年代到90年代的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先后创办了近170种中外文报刊,约占同时期我国报刊总数的95%。

传教士们出版书籍,进行文字事工的同时,也带来了西方先进的印刷出版技术。中国传统的木版印刷效果不佳,且批量小、耗时长。为印刷圣经和其他宣教材料,传教士从西方国家引进了新式印刷设备。传教士经办的墨海书馆、益智书会、广学会等出版机构大都使用新式机器。这 些 新 技 术 新 机 器 的 使 用,对中国出版行业从传统转向近代影响很大。当然,基督教印刷出版机构在引进了西方 先 进 的 印 刷 机 器 的 同 时,也不能不采用西方出版业的组织和管理模式,注意对工人的培养,以及采用新式推销方法等,从而一改中国社会传统上木版印刷业一直以官刻、家刻、坊刻为主的面貌。可以说,中国新型印刷出版机构的出现,传教士在其中起了重要的作用。

当然,我的意思也不是说一种机构或者新产业的出现就是中国社会走进现代的标志。印刷出版业的出现直接推动了人的思想观念的变化。可以说,正是传教士们所开办的出版机构,印出了第一批注定会改变少许中国仁人志士们的报刊和书籍。这些报刊和书籍成为真正意义上沟通中西文化的桥梁。

对当时人们思想观念有着直接影响的恐怕就是传教士们所办的刊物。比如当时流行的《万国公报》就大量刊登介绍西方近代科学技术知识、历史和政治制度的文章,涉及教育、经济和政治改革的主张,对康有为、梁启超为首的维新人士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另外,多数基督教出版机构除了出版宗教类书籍,也出版非宗教类社会读物。出版的图书包括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读物,如数理化、天文地理、军事、医学、植物学、历史、政治、法律等方面的书以及教科书等。在维新运动中光绪皇帝订购了129种书籍,其中89种是广学会出版的。孙中山也是在教会学校读到许多西方哲学、社会科学和科学技术书籍,产生了学习西方、改造中国社会的思想。而像陈独秀、胡适这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们也都受到这些书籍的影响。

《杏花》:说到书籍及人的思想观念的改变,恐怕就不能不涉及到中国现代化教育体制的出现了,这也与传教士们有关吗?

孙长老:客观地说,确实是传教士们带来了近代西方教育制度,早在鸦片战争前的1818年,马礼逊就在马六甲建立了英华书院。1830年,美国公理会传教士裨治文在广州创办贝满学校,收留几个穷孩子读书,这是近代基督教传教士在中国本土建立的第一所学校。在传教士看来这些孩童不仅可以作为他们布道的对象,也可成为传教助手乃至传道人,这是他们兴办教会学校的最初动因。但客观上,作为中国境内最早的西式学校,它们的出现打破了中国传统的封建教育体制的垄断地位,对晚清后中国教育体制变革具有长远意义。

19世纪下半叶和20世纪初期正是中国社会急剧变革的时期,由于兴办实业以及与西方国家交往的需要,西学和西式教育逐渐获得越来越多中国人的认可。从1877年到20世纪初,出现了第一批教会中学以及教会大学。这些学校按西式教育模式,建立起正规的教学体制;世俗知识在教学中的比重大大增加,并开始强调“中西并重”。这些学校成为近代中国西式教育的开端。1900年庚子事件以后,传教士除了利用赔款恢复原有的教会学校以外,在各省又新开设了一些教会学校。比较出名的学校有:北平燕京大学、山东齐鲁大学、南京金陵大学、苏州东吴大学、上海沪江大学、上海圣约翰大学、四川华西协合大学。这些教会大学设有文、理、法、医、农、商、工、教育等学院。到1926年全国基督教教会学校增加到5000余所:大学16所、中学200余所、小学5000余所,共有学生30多万。与公立(国立、省立、县立)学校、私立学校相比,教会学校显然占据着最大的比重。

教会学校对于中国近代教育的影响更重要的是体现在观念的改变上:教会学校学生来自社会各个阶层,更接近全民性的教育模式;教会大学是近代意义上的全面教育,即一定程度上强调德、智、体、美四育;教会学校开设西方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课程,开办专门学院培养翻译、外语、法律、医学和工程技术等专门人才,实现教育与社会生产和生活相结合;教会学校实行分科、分班和分年级教学,注重培养学生的思维能力及实验方法等。

《杏花》:真没有想到传教士的工作对近代中国的教育界产生如此深的影响。那么在医疗领域也是这样吗?

孙长老:最早把西方医学带到中国的是传教士。他们不仅造福了中国广大人群,而且把现代医疗事业引进中国,开创了中国现代医疗事业。早在鸦片战争前的1820年,马礼逊就邀请东印度公司的李文斯敦医生在澳门开设诊所,推行医疗事工。1835年,伯驾在广州创办博济医院,开始医疗传教工作。1838年,“在华医药传教会”在广州博济医院成立。这些诊所不仅医术好,还对贫穷的病人免费就诊或酌情收费,因此短时间内就吸引了众多中国百姓。此后,随着中国门户的进一步打开,基督教在中国陆续建立了更多的医院,比较著名的一些大医院除广州的博济医院外,还有北京的协和医院、济南的齐鲁医院、上海的同仁医院等。据1938年出版的《基督教差会世界统计》所载:到1937年为止,在华英、美教会所办的医院共有300所,病床床位数为21000张,另有小型诊所600处。教会医院不仅分布在沿海的通商口岸,也分布在许多内地省份。

除开设大量的医院外,教会还在整个社会中从事公共卫生教育工作,同时也发展医药教育事工,创办医学院校,培养医药人才,进行医学科学研究。基督教在教会学校中设立了专门的医学科或医学院,比较著名的如圣约翰大学医学院、广济医学专门学校、金陵大学医科、华西协和大学医学院、北平协和女子医学校等。其中夏葛医学院——该学院初名广东女子医学校,1899年开办,是中国最早的女子医学校。在基督教与中国的医药卫生事业中,比较值得一提的是北京协和医院.1861年伦敦会传教士骆克和在英国驻华使馆旁创设一间“施医院”,1864年由德贞医生接办,迁院址于米市大街,收学生数十人。1895年增设妇女儿童医院。1900年,义和团事件中医院被毁。1901年租房开诊,逐步恢复原有规模。1903年增设大药房。1905年开办协和医校,为中国当时层次最高的医学院校。

《杏花》:除了出版、教育和医疗领域,传教士们在中国的宣教活动还在那个方面比较深地影响到中国社会的现代化?

孙长老:基督教在中国妇女问题上也作出了很大贡献.与中国社会漠视妇女的状态相比,早在19世纪下半叶,西方来华传教士就已开始用基督教的道德伦理来审视中国的妇女问题,宣传在上帝面前男女平等, 并强调婚姻关系中对妇女权益的保护,特别反对封建婚姻、纳妾、一夫多妻、娼妓及养家奴。缠足也是中国妇女受到的一个很大迫害。传教士发现,缠足陋俗残人肢体不仅与基督教道德不符,而且不利于女子走出家门进入教堂和学堂接受福音和教育。一些传教士率先在教会学校里发起反缠足运动。1874年,厦门的英国伦敦会传教士麦加温倡议成立了厦门戒缠足会,这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反缠足组织。

在努力改变中国妇女生存状况的同时,传教士和教会也推动近代中国女子教育的发展。在19世纪以前,中国女子没有受教育的权利,只能在家接受“三从四德”之道。她们被禁锢于狭窄的天地,对于外界一无所知。中国近代意义上的女子教育始于教会女子学校。可以说,正是教会女子学校的兴起使部分女子打破闺门禁锢,开始接受西方近代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知识,逐步走上自强、自立的道路。教会女校的毕业生遍布各个领域,成为中国第一代觉醒的女性。

三、对传教士在中国宣教运动的评价

《杏花》:你在前面把19 世纪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分为战前及战后两个时期,认为战前的宣教工作已经为战后的宣教工作打下了一定的基础。那么,传教工作与随后列强和中国的冲突就是一种偶然的重合了?

孙长老:从人的角度来看,是有一定的偶然性。我作这个区分只是想强调,传教士们作为一个整体,其在中国的宣教工作,从根本的宗旨、目的到做法都与其所在的民族国家利益有分别。他们在随后民族国家间的冲突中,并不是完全站
在民族国家的立场上。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传教士的宣教工作,并不需要他们站在自己民族国家或者文化优势的立场上,借着国家的强势,才能推进。至少我个人相信,凭着已经看到的多数传教士的牺牲精神,即便他们没有借助于那些不平等条约,基督教也一定会在中国传播开来。

不过,如果我们能够找到一个正确的角度观看的话,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与世界性现代化大潮的重合也有着必然性。这个角度就是:把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看作是神对中国的怜悯,而不是西方列强侵略中国的先锋。历史上有很多国家都遇到过因与其他国家利益上的冲突所导致的战争,进而陷入可能有的生存之危机。在历史上,确有不少国家或者其文化因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今天我们只能在博物馆中才能看到。但历史上也有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例子,就是希腊文化在公元5 世纪经历了蛮族入侵带来的毁灭性打击,但在一千年后却奇迹般地发生了文化复兴,并最终成为近代世界大潮的主流。如果仔细地考察希腊文化复兴的历史,我们会看到一个重要的事实:在希腊文化陷入到空前危机之前,神差派他的工人,借着马其顿传来的谦卑的呼声,进入到希腊文化圈中。借着在那里建立起来的教会及修道院,在日后蛮族入侵带来的社会重大变迁中,保留下了真理及文明的种子。

由鸦片战争开始的世界性现代化大潮对中国社会的冲击,使中国社会及其文化陷入到“ 三千年未见之大变局” 中,让中国社会经历到前所未有的危机。然而也正是在中国处于千年之大变局的时候,我们看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这正是历史上传教士在华人数达到最多的时候,是整个基督教历史上宣教运动最为兴盛的时期。难道这是一种历史的偶然吗?人们常以罪人特有的扭曲或者颠倒的逻辑去看问题。因为人们经历了危机,并且在危机中有人注意到宣教,人们就以为传教士的宣教是危机的原因。其实正好相反,不是因为有宣教才有危机,而是因为有危机,所以才有神的怜悯与他仆人的宣教。而且神的怜悯常常是先行一步。如果我们不认为这些传教士们是西方文化的侵略者,难道我们从中看不到神的作为,特别是他对中国的怜悯吗?难道我们一点也感觉不到我们正在消费着他的怜悯,以及他借着传教士的宣教带给中国社会的祝福吗?作为一个中国人,难道我们不应该为这一点感恩吗?

《杏花》:你这么一说,让我有点眼目顿开的感觉。为什么我们过去接受的教育让我们很难看到这一点呢?

孙长老:过去我们看传教士在中国的宣教活动常常是从民族国家的角度去看,从国家利益或者文化冲突的角度去看。这当然是看待宣教运动的一个角度,但也有其他的角度。反思这段历史,我想大概可以有这样三个角度:国家利益的角度,文化交流的角度以及神的作为的角度。第一个是政府机构看这段历史的角度;第二个是学者们看这段历史的角度;而第三个则应该是教会回顾这段历史的角度。前面两个角度我们经常提到,但第三个角度我们刚刚才看到。中国教会如果只是从前两个角度来反思传教士在中国宣教的历史,这表明她还没有站在普世教会的立场上。

基督教本质上是一种普世性的宗教。在这个意义上,它并不完全属于某些(西方)国家,也不完全属于某种(西方)文化。基督教信仰可以“ 道成肉身” 进入到任何一个文化形态中。在这个意义上,闻道无先后。中国教会作为普世基督教会的一部分,她看此问题的立场应当与民族国家的立场有别。而如果我们把那些来中国的传教士也看作是大公教会的一部分,那么我们也不应该把他们的作为与他们的民族国家利益混为一谈。当然,不排除个别的传教士在某些时期或某种处境下会站在自己国家的立场上,但对于传教士整体而言则很难这么说。多数的传教士,尤其是那些没有名气,或许只有神知道他们名字的传教士,历尽艰辛来到中国,并把生命献给这块土地,这主要是神呼召的结果。因此我们从他们身上看到的更多地是神的工作。我们不仅当以感恩的心来领受,也要看到神借他的仆人把他的恩典延续到他所怜悯的这一群人上所显明出来的召命。总之,我们的感恩与敬畏来自于我们这样的一个看见:基督信仰借着传教士进入并扎根于中国,有神对中国的怜悯,有他对这块土地美好的旨意及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