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高者在人的国中掌权 ——中国政教关系再论 / 新恩

去吧!摩西!
去到埃及地,
告诉法老:
让我的百姓走!
——黑人灵歌

引言

任何在时空中生存的人都不能与政治彻底分离。即使无政府主义者也不可能,因为无政府主义本身就是一种政治理想。基督徒——仍然生活在尘世之中的天国子民,也不例外。因此,妥善解决与政治-政府的关系,乃是一件异常重要的事情。就如列维纳斯在《塔木德四讲》中指责海德格尔所言:“那些逃避(政治)伦理问题的人,最终将在伦理的礁石上跌倒。”(2)

通常当人们面对政治压力时,要么妥协,要么对抗,似乎没有别的选择。不过,妥协或对抗的方式很多,决不能简单地理解为被招安或是武装革命。基督教会则应该有更卓越的追求,因为我们在肯定自身信仰超越(普遍文化)的同时,也必然相信在政治上拥有与众不同的属天智慧,因为“上帝的真理使人成圣”(约17:17) 。(3)

在漫长而曲折的中国教会历史中,政治问题显得十分突出。过去中国教会的经验昭示:对待政局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教会的发展甚或存亡。民国之初,基督徒临时总统孙中山的出现,带给许多基督徒对“人间天国”的幻想。但到了1949年,他们的梦想被彻底辗碎。梦碎时分,梦醒时分!之后,中国基督徒不得不面对一个比过去更加复杂的情况。但如果我们宣称自己是福音派(evangelical)的教会,就必然要认定:“这事乃出于上帝”(代下10:15)。因此,对我们而言,真正的挑战是如何理解上帝在中国的历史作为,以及向中国教会所怀的意念。或者说,上帝究竟要我们建立何种政治神学。由于近几十年教会的特殊遭遇,这类问题鲜有机会得到研究与讨论,因此至今仍悬而未决。如今,2007年,基督教在华的又一个两百周年(第四次)! (4) 它应该带我们进入痛切省察、努力寻求逾越政教关系难关的新阶段。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祢的国度降临神州!

一、政教关系在中国教会发展史上的重要意义

唐、元两朝的基督教(景教)在经历短暂的辉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失于中土,其原因几乎成为所有研究中国基督教人士不惜笔墨的章节。因为之前景教十分兴盛。唐时“法流十道……寺满百城,家殷景福”;元时不仅有克烈部和汪古部几乎全民皆信,且远播至中国南方。在江苏镇江有七所修道院,是当时的“景教中心”;在福建泉州、浙江杭州多处建有教堂。没有人想到,两百年后它会在中土销声匿迹!无论是唐朝还是元朝,基督教都未给中国留下明显的影响,以至当耶稣会士于明朝万历年间来到中国时,竟然看不出基督教曾有两度踏足中华的迹象。 (5)赖德烈(K.S.Latourette)断言:“据我们所知,中国如果过去未曾有基督教传入,那么,中国人与中国文化也不会和今天有什么区别。”(6) 不可思议的转变!作为基督徒,我们不禁“心焦问”:为什么?

基督教进入中国的确切记载,在唐朝的贞观九年(公元635年)。跟保罗以对簿公堂的方式进入罗马不同,迎接景教宣教士阿罗本的却是恭候在长安西郊外的当朝宰相房玄龄。在人看来,这无疑是一个梦幻般的宣教开局,但不久后却是梦魇般的收场。这国宾级待遇的背后承载了过多的政治色彩。根据《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颂》,我们清楚地看到:教会对政权的依附十分严重。碑文在简单的介绍教义后,便从唐太宗接待阿罗本入长安起,历述各朝皇帝对景教是如何地恩宠.到了最后,还不忘称颂他们在位时又是如何地英明.其中说到在唐明皇年间,玄宗命他的五位兄弟亲临景教寺建立神坛;不仅命高力士带来了厚礼,还有“五圣写真”悬于寺中。“天颜咫尺”,使景教士们“望日朝尊”。 (7)简直匪夷所思!而碑文的作者景净描述这一切的时候,似乎充满无尽的自豪感!没有丝毫的委曲求全,竟是完全的认同与歌颂!“凯撒与上帝”不分,他们政治神学的如此偏差,暴露了在上帝论方面的严重贫乏。莫菲特竭力反驳理雅各(J.Legge)所认为景教消亡乃信仰扭曲的原因,(8) 但我们能认同一个在教堂挂着五位皇帝像,并对之“朝尊”的教会是忠于(圣经)福音的教会吗?一个教会对皇权的叩拜,是一个无视上主诫命的背道行为,也是对早期建立教会的殉道士的嘲讽。政教关系问题不单是政治问题,也是神学问题。这一切的肇因,是景教在宣教中奉行“道非圣不弘”的政治取向.但他们也许忘记了,初期教会的建立并不是因为凯撒的支持.相反,由于基督徒坚决不拜凯撒,教会是在重重的逼迫中建立起来的!(9) 我们岂可忘记:必须背起十字架去跟从他,这是做主门徒的代价(参路14:27)。否则,我们断不能侍奉钉十字架的那位。

若干年后,与政权关系更为密切的也里可温(Erkeun或Arkaim,元之景教)再次来到中原,但福音在中国取得的成就没有实质性的改变.同样,约在二百年后它再次从神州消失。它从雄赳赳的元军铁蹄驾临,又灰溜溜地从蒙古人的马背上扬长而去。与阿罗本入长安所受的礼遇不同,这次基督教则是直接随托雷的儿子忽必烈的军队入侵华夏。忽必烈虽然不信基督教,但对基督教十分友善,甚至致函罗马教廷要求差派100位教士到中国。这是因为他有一位基督徒母亲——唆鲁禾帖尼(极具政治智慧,堪称蒙古的“孝庄”).她家三姐妹都嫁入大汗家族,她的四个儿子与无数孙子都是蒙古国的显赫人物。长子蒙哥日后成为第四位大汗(他的妻子古古泰在1253年也接受景教的洗礼).由于蒙古的强大,亚洲多数国家都被纳入其版图。由于唆鲁禾帖尼的影响,很多国王、王后都信仰基督教或亲基督教。1251-1256年间,是基督教君主(汗、伊尔汗)最多的时候,依人看来“亚洲似乎要在瞬间转向基督教”。(10) 但恰恰在往后的年间,基督教在亚洲逐渐式微。1252年唆鲁禾帖尼逝世,而在蒙哥于1259年去世后,帝国开始解体。随着托雷与唆鲁禾帖尼的四子阿里不哥的“基督教党派”反抗忽必烈的惨败,基督教的生存雪上加霜。虽然有西方天主教方济各修士(Franciscans)进入中国,但仍然无济于事,因为局势已不可逆转。

基督教与当局命运的联系是如此紧密,以致元亡教亦亡。但我们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使徒们在同样强大的罗马政体里,尤其在对基督教加以逼迫的背景下,建立了坚强的罗马教会。这之间的差别究竟何在?其中最大的差别之一就在于:使徒们依靠的是福音的大能,以克烈部族为代表的蒙古教会依赖的却是政治的势力。在这种情形下,宗教团体也往往被充当为政治党派的筹码。

基督教终究还是在中国扎下了根。那是在明末清初,以利玛窦为代表的来华耶稣会士兢兢业业栽种的结果。他们早早就确立了“适应”的宣教策略。但在不到百年之际,就遭遇了长达百年的曲折——礼仪之争。(11) 争论的爆发,使“几乎成了基督徒”的康熙竟下达了驱逐宣教士的决定。(12) 中西文化的第一次碰撞,人类历史上的第二次文明相遇(第一次是希伯来文明与希腊文明),引起了举世的瞩目。对此的研究著作,可谓汗牛充栋。许多研究在正视基督教与中国文化对话的同时,也留意到最终的决定性作用实际上在于政治。

谢和耐(JacquesGernet)指出:基督教与中国的最大张力之一,便是“上帝与皇帝”的主权问题.(13)从康熙扮演着核心的地位就可看出,礼仪之争在本质上不是一种纯粹的哲学或宗教对话,而是政教冲突。当教廷特使多罗(CarloTommaso)于1705年来到中国觐见康熙,传达教皇禁止中国基督徒祭孔等活动的谕令时,康熙大怒,不仅视之为破坏中国传统的礼俗,更视其为对他本人的干犯和挑战,因为一个远邦的小教主,如何能僭越中国皇帝的地位,代为决定中华臣民的社教礼节。(14) 在中国,皇帝不仅决定臣民的社教礼节,还决定着臣民生死,更垄断了宗教的权利:祭天。但基督教的信仰却是人人可“祭天”(敬拜上帝),人人是“天子”(上帝的子民)。如果没有“祀有等,不容越”的天子特权作怪,也许就不会发生那么多教难惨案了。邓恩神父(G.H.Dunne)的杰出研究显明,除了皇帝的霸权外,礼仪还牵涉了很深的厉害关系。“禁令使得学者、官员们不可能成为基督教徒,而教徒因而不能入学者行列”。(15) 可以这么说,基督教信仰与中国传统哲学的冲突,远不如政教冲突来得直接和深刻。我们必须留意到,过去中国教会所遭受的灾难主要是源于中国的封建制度。因为统治者认为教会的发展会威胁到其时体制下的社会秩序。(16) 文革疯狂摧残中国传统的同时,也容不得基督教,其中政治的因素显而易见。

如果说,耶稣会士入华与景教僧入华相似(文化适应),那么新教入华与也里可温入华也有一定的相似性(强权入侵)。(17) 不过耶稣会士与新教徒都有根本性的超越。前者体现在漫长的争论中,因为这显示了他们植入了与中国传统文化截然有别的信仰内容,也与当局有了适当的距离;后者则体现在对强权的谴责与脱离政治的保护。尽管只有部分人士,但它的意义非凡。因为是传福音方式的本真性回归:不是借着枪炮,而是十字架;不是仅增加异邦文化的多元性(如同新布补在旧衣服上一样),而是更新。这提醒我们宣教的本质不是求同,而是求异。否则,作为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之子,为何还要信仰基督教呢?对此,我们必须给予充分的回答,基督教超越于中国文化的特征何在。

任何一个真正理解基督精神的基督徒,都会不以福音为耻;但任何一个稍微理解基督精神的基督徒,都会耻于与借枪杆子为福音开路的暴徒为伍!中国新教徒必须承认,清末来华的某些西方宣教士的不良行径背离了真正的福音精神。他们不仅保持了与西方侵略者的密切关系(参与签订不平等条约),甚至接受鸦片商的赞助,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对福音事业有所促进,但“行事为人却是十字架的仇敌”。(18)他们和早期蒙古人一样,仗着军队的力量为非作歹,导致许多中国人对西方教士和中国基督徒(假洋鬼子)深恶痛绝。但我们欣喜地看到,还有一些西方的宣教士谴责了自己国家的恶劣行径,果断地与虚假政客划清界限,甘与中国百姓同受苦难。让福音归于福音,让政治归于政治。戴德生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代表之一。1907年百年福音大会提出促进中国教会本土化的决议,可视为这种精神的延伸(即最早的“三自”)。(19)民国时期教会迎来的大复兴,与政教关系的分离不无相关。我们不能否认总统府里的甚多官员入教的重要作用,但在信仰上真正有影响的人还是一些没有任何政治背景的牧者,如宋尚节等。十多年前,笔者曾亲闻原华北神学院的学生说到贾玉铭牧师一则小故事,也许能说明一些问题。大将军冯玉祥是一个基督徒,他想对福音有所表示,就送给华北神学院一块亲笔匾额。但时为院长的贾玉铭牧师收了以后,直接放进了仓库,从未挂过!有学生问为什么,他的回答是撒迦利亚书4章6节:“万军之耶和华说:不是倚靠势力,不是倚靠才能,乃是倚靠我的灵方能成事。”

教会在经过近百年的努力后,才渐渐摆脱了政治的纠缠。这是蒙古人未曾做过的事情。

二、1949年后中国教会的政治立场

如何处理政教关系在每一个时代都是教会面临的重大挑战。上帝的福音固然亘古不易,但世局难料。基督教在中国好不容易迎来了黄金时期(1922-1940),却很快波澜再起。凭着吴耀宗等人士之敏锐的政治觉悟,三自运动应运而生。(20) 1950年8月,一些教派正准备开全国大会以“基督教与新时代”为题,欲探讨教会的应对之道,但他们早已错失了时机。(21) 除非签名支持“三自”,否则便难以获得合法地位。随之而来的,是中国教会进入史无前例的以政治立场为分界线的“三自”与“家庭”一分为二的局面.再一次,中国教会不得不承受政治之重。

谁也不能否认,“自立”是中国教会成长的必经之路。任何地区、民族都不会例外。尽管很多人不能认同三自运动,但我们必须承认它触及了几个关键的问题。首先,积极对待政治问题的现实意义。因为教会面对世局变幻,必须做出回应。我们可以不同意“三自”的回应方式,但等待、回避终究不是办法,只会带来更加消极的结果。其次,努力“清除帝国主义残余影响的污毒”的紧迫(也许家庭教会认为所采取的手段有欠妥当,但终究清除了)。连带解决的还有严重的“吃教”问题。(22) 脱离许多与西方列强有着微妙关系的国外差会,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同样转向了一个重要而明确的方向:教会本土化。虽然怎样本土化是有待探究的问题,但本土化是必然的抉择。不过,三自运动在政治的问题上,只处理了一半。因为,他们全力脱离西方关系的同时,却攀附着本国的新政。作为基督的教会,圣经教导我们要尊重官府的权柄(彼前2:13-14)。但我们要清楚圣经所指是在哪些范畴内,在何事上“应当惧怕”。是在公共领域中(如户籍、卫生、营业等等),而不是无限度的。三自运动的错误信念之一,就在于连教义也必须合乎政治的需求。另一方面,也可以说他们的自由神学立场决定了“相适应”的迂回模式。当然,也有不少加入“三自”的人士,在表面妥协的同时,始终持守纯正的信仰。半个世纪过后,我们清楚地看见了他们侍奉的果效:使很多“三自”系统中的教会保持圣经的信仰。但他们在政教关系问题上,少有重要建树。更多的是委曲求全。由此观之,中国教会如何建立整全的政治神学,寻求政教关系的和谐发展,是未了的使命。而已经颇具规模的家庭教会应该勇于承担这一使命。

面对新局势,与三自运动的积极不同,家庭教会对政治的态度十分消极,基本处于观望态度。规避或妖魔化政党是主要的表现形式。无论哪一种,都是缺乏信心与智慧的明证。不是惧怕人,就是过于长魔鬼的威风。当然我们不能忘记王明道、林献羔等前辈们的忠勇见证。但大多数教会普遍忌讳政治话题。而某些人仍不死心,仍然寄希望于有基督教背景的国际社会的力量。1966-1976年的文化大革命,彻底斩断了任何的侥幸期待,迫使教会转向仰望那独一的圣者。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期间教会却空前复兴,在福建、广东、河南都有明显的发展,尤其以被作为“无宗教区”试点的浙江温州最为突出。(23) 但随着改革开放的实行,(与“文革”相比)政府对教会的政策也稍为宽松。而教会的政治观念虽然也相对开放,但非此即彼的模式没有改变:疏离或对抗。我们可以认为疏离的做法不够勇敢,但不得不佩服对抗者的勇气(只是不要过分宣扬受苦的经历就好了)。这背后不仅有信心的问题,也与那时代的神学背景息息相关。

清末传入中国的新教宗派众多,神学源流也很多样。经过西方宣教士和本土牧者发起的“自立”运动的努力,许多宗派联合成为新教派(如中华基督教会)。经过解放后三自运动的改革之后,加入三自系统的许多教会逐渐淡忘了原先的神学观念。而家庭教会主要是敬虔传统(如以倪柝声思想为代表的聚会处)。宋尚节的影响,加上在文革时期经历了许多神迹奇事(毫无疑问是神的作为),使得许多教会都较倾向于追求灵恩。但这两种属灵传统的共同特点之一,是不太注重上帝的创造与护理;相应的,也普遍不具有文化使命的异象。另外,在末世中的大红龙(启12:3-4),把毛泽东看成是终极的“敌基督”者(帖后2:2-4).由于这些信念留给”二元论”(dualism)巨大的空间,,使得大部分中国教会都忽视政治神学的建造。在公共领域中的事务,拱手让给“不信派”(接受自由派神学)之徒。直到90年后,许多知识分子受洗入教,在政治方面才开始有了新视野。这些知识分子希望透过对话,促进政教关系的良性发展。但我们必须十分警惕,因为对于多数“初入教”者,福音的热心常伴随着英雄主义。由于信仰的根基较薄弱,对圣经的研究也尚属粗浅,很多的观念都“未受割礼”。这也可能造成世俗人文主义在教会中的泛滥。另外,对话的时机并不是单在教会的一厢情愿,还需要相关部门的诚意。最后我们还要强调,那就是每个人都会有时代的限制。我们需要时时谨记这一点。

三、重建政治神学的依据与可能的途径

1. 单拜他

“除了祂以外,不可有别的神”,“不可跪拜一切的偶像”,这是基督教信仰的基本信条。我们不否认,基督的福音会遍及万国万民,神的教会也将超过万有(弗1:18-23)。这是那独一的上帝所定的目标,完成目标的过程也必须根据上帝所定的原则。基督为我们作了榜样:拒绝向撒旦屈服,而单要敬拜祂(太4:9),即使魔鬼以万国作为交易。最终魔鬼唆使犹大出卖耶稣,更鼓动犹太人杀死祂,以为可以给耶稣以致命一击,但上帝的工作却成就了。历史显明,教会越受逼迫就越兴旺,而且,信仰也越纯洁。因此,基督徒无论面对亲基督教的君王,还是反基督教的政府,都应当站立得稳。法老的残暴不会消灭真以色列人的敬拜。

;综观全球教会扎根本地的历史,几乎没有不遭遇逼迫的经验。在耶路撒冷的伊始阶段是如此,进入欧洲的经过更是如此.根据罗马法律,公民拥有充分的信仰自由。在罗马有各种各样的宗教,相反,相信无神论被看成是可耻的行为。但为什么基督教却遭遇疯狂的压迫?因为基督徒们坚持“听从神,不听从人是应当的”的立场,不肯称凯撒为主,也不跪拜皇帝像。自尼禄(Nero)之后,罗马的十个皇帝不断加大对教会的打击。但我们所信的神是又真又活的,他能救自己的子民脱离暴君们的毒手。而今,不可一世的帝国早已瓦解,但基督十架却巍然矗立于其曾经的版图上。

以色列民族的戏剧性现象,强有力地印证了上帝在旧约所记的真理:顺从神,必然蒙福;背叛神,必然遭殃。(申28:1-45)因为除了万军之耶和华以外,没有别的神。

2. 双城记

基督徒不拜皇帝,除了惹怒皇帝外,被怀疑有政治野心也是遭遇严重逼迫的重要原因之一。因为这群不服皇权的玩命分子很可能是国家未来的不安定因素。他们不但定时聚众(礼拜天),还不时宣传一个新国度即将降临(天国)。而且其发展极快,执政者岂能掉以轻心呢?事实证明,后来的梵蒂冈让不少欧洲君主吃尽苦头。如此基督教怎不叫人担心?!

我们相信,上帝在人的国中掌权,也主宰着历史的进程。我们同时看到,上帝交托人类管理全地的使命。但上帝是否把世界的任何事务都交给教会呢?上帝拣选教会是不是成为世界的新政府,或每个国家的基督徒都要成为执政党呢?入教意味着参军吗?亦或世上的事务是属于每一个人的,教会则另有所托呢?即使我们有时不可避免地具有双重使命的交叉,但作为基督徒在天国与国家之间是否存在优先次序?我们必须有毫不含糊的界定。

二元冲突是约翰福音给人的深刻印象之一。(24) 在历史之中,世俗之城和上帝之城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世俗之城终究要成为过去,但神的国却是永远长存。(约一2:17)罗马可以灭亡,但主的国不朽。上帝将亚伯拉罕从巴比伦召出来,不是为了建一个比巴比伦更强大的帝国,而是赐予天上的一座城。(来11:9-10)如果我们忠于圣经的教导,就不难看出,把信仰与政治混为一谈是混乱天国福音的本质。基督在世上的工作,没有半点要颠覆罗马的意思。

他也未曾交给门徒这样的使命(起先门徒却误以为有此使命).在福音书中他明确地告诉人们:我的国不属于这个世界.(约18:36-37)今天那些热衷于政治事业的教会,应该好好领会基督的深意.尽管一千多年过去了,梵蒂冈对这一段经文却仍然留下一知半解的迹象:教会拥有军队.我们看不出这与基督的事业有什么联系.“凡动刀的,必死在刀下”,我们应该把基督对彼得毛糙行为的这句责备“烙在心上”.我们不能忘记,犹太人的巨大悲剧恰恰就在于把基督的事业理解为可见的军事行动。一句“天国近了”,吸引了成千上万期待弥赛亚国度的以色列民,但几乎无人明白基督要建立怎样的国度。甚至连以色列的先生尼哥底母也浑然不知。基督再一次告诉他:人若不重生,就不能见神的国(约3:3)。因为“天国不在这里,不在那里,乃是在你们心里”。因此,“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天国不在刀剑里,却在“为义受逼迫的人”的生命里。(太5:3,10)当我们与世俗有别,不被世上的事缠累,思念属天的事,爱逼迫我们的仇敌时,天国就降临在我们中间。我们被上帝呼召,借着基督的救恩“脱离世上的败坏,得以与上帝的性情有份”;继而不断成长,直到基督在我们心中完全掌权;最终成为“圣洁的国度”.(彼前2:9;彼后1:4)这就是上帝召我们的目的。教会为此而存在,基督徒为此而活着.(太6:33)教会要依靠基督的权柄与圣灵的同在,战胜魔鬼的残余势力,释放那些被压制的人;成为世界的光,引领众人面向属天的事;使世上那些可怜的灵魂,因基督的福音大得安慰。上帝应许亚伯拉罕成为大国,叫万国因他的后裔(基督)得福的含义即在于此。

因此,基督徒在世上无意建造帝国大厦,乃是过寄居的生活。不是为自己积囤财物的无知财主,却是“积攒财宝在天上”。但这不是说基督徒认同遁世的人生观,相反我们需要格外地殷勤,因为基督徒既是地上国家的公民又是天国的子民。作为个体基督徒,我们在国家有从事任何正当行业的自由,但基督的教会被选召,却是为了更加崇高的目标。因此,我们有必要向世界见证,我们是专心致志于属灵国度的群体。透过此,点燃上帝子民的盼望的同时,也显明那些举着基督教旗号却“以地上的事为念”之辈的虚假。使所有上帝的子民戒除重建巴别塔的野心,活出天国子民的卓越品质。

3.三重天

鉴于中国教会的特殊处境,我们尤其需要敬虔地寻求上帝的旨意。查考以色列被掳时期的先知神学,对我们别具意义。上帝的旨意不在民族主义那里,也不在祭司群体那里,却是在令人反感的先知那里。以色列的被掳,对成就上帝的福音以及使福音传遍地极,是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环节。也许中国教会也有某种类似的经验!愿主赏给我们赐人智慧与启示的灵,照亮我们心中的眼睛。(弗1:17-21)

被掳期间如何对待不敬畏上帝的异邦政府?先知的第一个呼吁是——认同。

面对巴比伦的入侵,犹大举国上下磨刀霍霍,准备与尼布甲尼撒的军队决一死战。无数祭司祈祷着,乘机而起的“先知们”也发表激动人心的乐观“预言”。可在这时候,有一个只有二十岁的年轻人奉万军之耶和华的名说:向巴比伦投降!他的信息激起了更大的民族愤慨,他的遭遇可想而知!他就是先知耶利米。

耶利米清醒地认识到,巴比伦乃神所兴起的国家。他的信息伴随着涌流不止的眼泪,哭求犹大人能认同尼布甲尼撒的权柄。以色列的亡国是命定的,绝无幸免的可能。希望透过外交手段去联合国际社会,只会更加激怒迦勒底的官兵。埃及不是救命稻草,没有人能救选民脱离上帝借尼布甲尼撒之手所施行的审判。犹大诸支派的当务之急,是反思为什么会遭遇灾祸?究竟在何事上得罪神?但犹大君王和百姓却置若罔闻。不仅不思忏悔,反而到处寻求“政治的智慧”,企图从他处蒙拯救。如耶利米所言,他们只会加深自己和民族的灾难。在耶利米哀歌中,我们仿佛看见这位落寞憔悴的先知在废墟上泣不成声,为自己的家、为这个愚顽的民族吟唱着令人断肠的诗篇!除了难以言喻的悲痛,先知也心存盼望(哀2:11;3:19,21)。几个月后,心力交瘁的年轻先知(41岁)即告别人世……

短暂的中国新教历史,却经历了无尽的长夜。缅怀至此,无数人常常以泪洗面。多少痛切祈祷之声,如入深渊。因为迟迟不见上帝的安慰。(哀3:8)我们也曾经象愚蠢的以色列人一样,多方寻求别国的救援。如同他们的遭遇一样,没有任何的拯救来到。只是到如今我们尚未谱写出忏悔的哀歌。度过特别岁月的一些人,却把受苦的经验当作属灵地位的资本。基督徒的生活中,犯罪不是受苦的唯一原因,但我们需要“深深考察自己的行为,再归向耶和华”(哀3:40)。据宋尚节《灵历集光》,当时中国教会罪行可以用触目惊心来形容。牧师领着外国差会的工资,形同雇工;淫乱成风(所谓基督徒总统也概莫能外),(25) 甚至连牧师都纳妾!当宋尚节到北京布道时,由于严责教会同工罪恶,引起不少人的仇恨。其中有一个长老甚至在聚会中携带手枪,准备伺机暗杀宋尚节。简直是黑社会长老!宋尚节不无感慨地说,中国最难悔改的是牧师、长老,其次是基督教学校的教师和学生。如果是个别人很正常,但不幸的是很普遍。据40年代的一位神学生回忆,他们全校师生根本不谈圣经,也不祷告。他常常祷告,却成为全校嘲笑的对象,有时候还会被偷袭。这是上帝的家吗?教会表面所取得的成就不过是人手所造的殿。如同希律所建的圣殿一样,上帝要借罗马人之手拆毁——直拆到根基!教会的另一个重大的罪,就是不传福音。如以色列人一样,常常忘记“使万民得福的使命”。(26) 上帝用极端的方式,使门徒四散到各族各方。许多惊惶失措的基督徒,如被捅了窝的蜂群一样涌向他乡。不过,这却实现了中国教会的输出——大量的输出!不然,就不会有今日海外华人教会的局面。我们可说什么呢?不如只夸自己的软弱罢了。......

参与,是被掳先知在异教国家的积极榜样。

通常当一个统治者用军事征服一个群体后,接下来往往就是文化征服。透过教育,同化他们的习俗,进而归化非己族类的异心。狂妄自大的尼布甲尼撒也了无新意。成功殖民犹大国后,他迅速成立“党校”,将聪慧的犹太少年招入其中而加以“熏陶”。将他们的名字改为巴比伦名字,教他们巴比伦文字,期望他们能真心拥护他的政权。犹大族中有但以理、哈拿尼雅、米沙利、亚撒利雅。(但1:1-7)这是他们的挑战,也是他们的机会。无疑,他们乐于接受这个面对挑战的机会。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犹太少年们的前途可谓凶险。入校之初,就要和巴比伦的偶像打交道。面对不洁食物,吃还是不吃,这是个问题。但他们凭着信心选择了拒绝。感谢上帝他们得以平安逃过一劫!尝过第一回合较量的得胜,他们的信心也逐渐增长。不久,他们就以优异的成绩毕业,正式进入朝廷。成绩反映了他们对参政态度之积极。

令人难以置信,这几个异教徒在巴比伦的朝纲中成为政治明星。尤其但以理,更是如日中天。历经几个不同国家和朝代,都被委以重任——首相。一般的印象中,如此老辣的政客必是奸邪之流,但但以理与众不同。他有过人的智慧,为人却十分光明磊落。从他被扔狮子坑一事可以看出,他是一个不会弄虚作假的人。和哈拿尼雅、米沙利、亚撒利雅不拜皇帝像一样,但以理也愿以性命的代价来捍卫自己的信仰!他们从来不想含糊自己的信仰,哪怕与皇权对抗时。正是他们向上帝的赤诚之心,产生了众多神迹。即使高傲如尼布甲尼撒者也必须臣服在至高者面前。除了他们怀着殉道士之心参与异教徒的政治外,他们的智慧也是辉煌政绩的重要原因。智慧是源于他们美好的灵性。上帝的同在,使他们超过所有的同事。他们的荣耀见证,使犹太信仰得到异邦的尊重。此外,他们的品格也是有目共睹的。忠诚、谦卑、廉洁、正直,是获得君主信任的关键因素。他们兢兢业业地促进国家的福祉。后来巴比伦的灭亡与他们无关,是巴比伦王犯罪的结果。

当代的中国,呼唤真正的爱国者。基督徒们,现今是你们应该效力的机会。首先,必须牢记仕途的凶险,但也要相信上帝保护的奇迹。奇迹来自信心。正是愿意为信仰摆上的勇气,使不敬畏神的君王知道:至高者在人的国中掌权!在我们国家,干部中也不是全无基督教代表,但少有人愿意“抵挡罪恶到流血的地步”。至今仍是使命未了。其次,为国为民常存忧患之心。我们社会的腐败现象,描述显得多余。除了保守自己不沾染污秽,最关键的是如何能去有效地改变。这就是你政治智慧的考验。像但以理一样,拥有美好的灵性,一生服务于国家,即使是异教国家。

除了但以理和他的朋友外,末底改和后来回归的领袖所罗巴伯、以斯拉、尼希米等都曾为波斯政要。更加极端的是以斯帖,她竟成为波斯王后。因为她深刻地理解上帝的安排,知道皇后的地位,是为了民族的危难时候,成为以色列历史上的一段传奇。

重建,是被掳时期最后一批先知的异象。

按照上帝的预言,70年后必回归。那么,生活在公元前536年的先知们,回归并重建便成了他们侍奉的重点。从所罗巴伯到以斯拉再到尼希米,约接近一个世纪的时间,方告完成。

所罗巴伯和尼希米的工作重点是建造圣殿和圣城。拥有圣殿虽不是宗教生活中最重要的事,却是健全的宗教生活必不可少的。它的意义不仅体现在礼仪的恢复(对犹太教至关重要),更在于信仰自由的见证。因此,建造圣殿或圣城的成败,是政教关系的最直接体现。起初,工程进展得并不顺利。虽然波斯王古列下支持以色列民回归耶路撒冷建造圣殿,但在亚达薛西年间被责令停止,直到大流士(Darius)之时才恢复(拉4:5)。这期间,他们与政府的对话从未停止。在许多先知的激励下,(27) 以色列的几代领袖几经艰辛建成“新耶路撒冷”。除了圣城、圣殿,更重要的是圣道——重建以色列人的内心圣殿。这是文士以斯拉的主要工作。他“定志考究遵行耶和华的律法,又将律例典章教训以色列人”(拉7:10)。以悲戚的心呼吁以色列人要悔改归向神。透过旧约圣经,新一代的以色列人重拾祖宗的守节传统。(尼希米记8章)节日的恢复,不只是崇拜生活的建立,更重要的是犹太传统(圣经)信仰的传承。根据律法,以斯拉毫不犹豫地驱逐那些闲杂人,保持犹太血统的纯洁(以斯拉记2章、10章)。我们也许很难接受如此强烈的民族主义倾向,但怀有弥赛亚盼望的犹太人绝不会手软。因为弥赛亚必须出自亚伯拉罕——大卫的后裔。

中国教会的重建势在必行。上帝把我们放在如此戏剧性的21世纪,如果你能领受,就把它当成中国教会重建的世纪。不过,我们需要认真对待两个问题:什么时候重建?重建什么?

犹太人被殖民不到十年,(在无数假先知的鼓动下)约雅敬和后来的西底家就寻求独立。那是犹太被彻底掳掠的祸端,因为不是上帝允许的时机。我们务要防备那些好说预言的人,因为我们“并非不晓得他的诡计”——“装成光明的天使”。请特别倾心(五旬节)灵恩派的弟兄姐妹要格外留意。以色列的回归,不是因为某个“先知”在异国他乡大声疾呼的结果,而是上帝激动古列王的心。如同以色列人的回归一样,我们要留心政局的变化,清楚上帝的引领。对于中国教会而言,以我们的信心、行为、智慧,在君王臣宰面前荣耀上帝的名,无疑是最重要的使命。使无论“巴比伦”还是“波斯”都知道上帝的荣耀。然后建造圣殿的时机才会到来。上帝的时间固然是绝对因素,但在这之前,上帝的旨意是要我们预备等候。我们觉得预备好了吗?也许各人的回答很不一样,这与如何理解第二个问题的逻辑有关。

上帝虽不住在人手所造的殿里,但他却晓谕摩西、大卫建造会幕、圣殿。说明圣殿对于我们的宗教生活而言,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没有教堂,我们很难有庄严恢宏的崇拜,也很成为“城造在山上”的见证。因此,对于经历了许多年“神的殿荒凉”的家庭教会,建造圣殿是迫切的任务。从目前看,许多地方的经济条件已经相对成熟,因为为数不少的信徒都住在“天花板的屋”(该1:4)里。是否能成,一是看地方政府对相关法律的理解,二是看教会领袖的成熟程度(无论在属灵方面,还是公共领域)。但这只是中国教会现阶段的初步目标,尽管其中可能会费尽周折而拖延时日。 (28)“尔当以真道自建”, (29)才是更大的挑战。因为,一旦拥有自己的教堂或单次聚会人数增加,都要求我们对崇拜有全面的调整。崇拜不仅仅是程序或方式。崇拜的调整意味着,要求我们对上帝、基督的救恩、圣灵的作为有严谨的认识。否则,我们很容易失衡。当犹太人经过70年的洗礼后,所有杂七杂八的其他宗教才从他们中间彻底弃绝。上帝透过“不法之人”的手,摧毁了过去教会的无数“成果”,但也留下“余民”回归重建,成就他的旨意。而重建的主题永恒不变——在上帝的律法中归正。同理,圣经信仰的传统,应该成为我们首要的关切。不仅仅相信圣经的权威,必须立志研究到“通达耶和华的律法书”,以教导百姓。否则,我们若对真理的认识只是一鳞半爪,灵性上也必然破碎不堪!许多年来,我们遭受的痛苦也许没有比这更大的了。以现在中国教会大多数牧者的水平,恐怕多多操练爱心更加明智,因为“爱是恒久忍耐……凡事忍耐”!不仅中国教会的许多牧者普遍忽视神学建造,就是很多以学术为业的文士也缺乏承担。当然,不可能人人都是神学大师,但我们必须有扎实的神学素养,尤其在中国教会面临转型的时候。没有神学传统,我们的敬拜、灵修、治理、事工都会混乱不堪,不是墨守成规,就是见机行事。在这方面,我们可说很不成熟,但正处在现在进行时。最后是圣洁生活的建造。拥有华丽的教堂、丰富的典籍,若没有敬虔的生活,我们就没有任何讨神喜悦的可能。长久如此,再次遭殃只是时间问题。“不要再犯罪,恐怕你遭遇的更加利害。”(约5:14)

愿上帝保佑中国!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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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是守望者(messengers,NIV)所发的命,圣者所出的令,好叫世人知道至高者在人的国中掌权,要将国赐与谁,就赐与谁,或立极卑微的人执掌国权。”(但4:17)
2.作者暗指海德格尔曾经加入纳粹党。
3.“圣”(аγιаζω)的基本含义之一是指“有分别”,所以基督徒常说“分别为圣”。
4.200年对中国教会而言是一个奇怪的数字,因为景教、也里可温都是在200年左右在中土消亡。明末清初的天主教(耶稣会士)也是在差不多的时间接受最严峻的考验——礼仪之争,导致元气大伤,至今未见当初盛景。而新教未到200年,就已一波三折,跌跌撞撞。如今,21世纪的新一代,来不及成长就已经又到了关口上。“……若不是耶和华帮助我们,若不是耶和华帮助我们,当人起来攻击我们,向我们发怒的时候,就把我们活活地吞了。”(诗124:1-3)“你们要为耶路撒冷求平安。耶路撒冷啊,爱你的人必然兴旺。”(诗122:6)
5. 莫菲特(S.H.Moffett):《亚洲基督教史》,基督教文艺出版社,498页。
6.转引自钟鸣旦、孙尚扬:《1840年前的中国基督教》,学苑出版社,95页。
7.翁绍军:《汉语景教文典诠释》,三联书店,43-76页。
8.《亚洲基督教史》,第十五章“基督教在亚洲的消亡”。
9.犹太教的逼迫、罗马政治的压力以及希腊文化的张力。
10.《亚洲基督教史》,447页。
11.康熙在位年间,天主教在华传教士由于对中国传统礼仪和天主的译名看法不同而发生争执,导致康熙龙颜大怒,禁止传教,史称“礼仪之争”。自17世纪中叶起,由耶稣会内部的争论发展为修会之间的争端,进而演变成清帝和罗马教廷之间的争执,历时一百年(1643-1742)。《维真学刊》,安希孟“对礼仪之争的文化反思”,转引自http:// www.xslx.com/htm/zlsh/zjyj/2004-06-17-17000.htm。
12.曾经被期待成为东方的君士坦丁的康熙,始终未入教门。这可能与基督教的独一神论信仰有关,因为这样就排除了中国的神明(如被神话的祖宗);也可能与天主教对多妻的深恶痛绝有关,因为除非弃妾,否则不可能受洗。
13.谢和耐:《中国与基督教》增补本,上海古籍,2003年8月,第一版,89页。
14.梁家麟:《福临中华》第一章。
15.邓恩:《从利玛窦到汤若望》,上海古籍,2003年1月,第一版,284页。
16.雍正帝说:“尔等欲我中国人为教徒……试思,一旦如此,则我等为如何之人?不尽为尔教皇之百姓乎?”转引自安希孟“对礼仪之争的文化反思”。
17.虽然早在1807年马礼逊就已入华,但后来有一部分宣教士与强权难脱干系。
18.赵天恩、庄婉芳:《当代中国基督教发展史》导论,viii。
19.那时是“自立、自养、自传”,解放后的三自运动作了稍微改动变成“自治、自养、自传”。

20.1950年9月,以吴耀宗先生为首的千余位中国基督徒联名发表了中国基督教三自革新宣言。《天风》,1952年9月20日,总332期。
21.《当代中国基督教发展史》,19页。
22.许多中国传道人靠外国差会的供养,俗称“吃教”。在中国人眼中形同无赖或汉奸。当笔者听到今天在中国各地仍然有一些传道人还依赖外国弟兄时,不禁悲从心生。
23.《当代中国基督教发展史》,230页。
24.与二元论含义不同,指如光明与黑暗,生命与肉体,永生与死亡,上头与下头等等。

25.孙中山、蒋介石娶宋氏姐妹前,都已经有前妻。

26.西北灵工团和个别边缘群体是例外,但也有人认为他们是迫于生计。见黄剑波博士《“自东而西”——西北灵工团史述及思考》。

27.主要有哈该、撒迦利亚、玛拉基等。

28.温州家庭教会很多都有教堂,但大多与三自有些瓜葛。因此,留下不小遗憾。因为家庭教会如果要加入三自,那又何必忍耐到现在?即使只取得他们的默许。不过,温州有些地方的三自也很特别。

29.犹大书20节:你们要在至圣的真道上造就自己。

中国基督教神学发展浅议 / 志勇

基督徒大多知道马礼逊是第一位来华宣教的新教宣教士,可是很少人知道他是苏格兰改革宗长老会牧师。(1) 其实,早在1812年,马礼逊就把改革宗长老会著名的《威斯敏斯特小教理问答》(WestminsterShorterCatechism)翻译为中文,名为《真道问答》。(2) 可见马礼逊本人对基督教神学的重视。唐崇荣牧师在一篇讲道中强调:“没有正统的神学,就没有正统的教会。”(3) 基督教会是建立在先知和使徒所传递的真理的基础上。有真道,就有假道;有正统,就有异端,反之亦然。正统神学就是根据圣经和教会传统对基督教神学的正统阐述,不可谓不重要。

因此,本文首先试图分析改革宗神学目前在中国的发展,然后呼吁大家注重对基督教神学长期性、系统性、深入性的研究。笔者游学北美,蜗居小城,对于中国基督教神学的看法难免是管中窥豹,挂一漏万,因此只能算是一得之见。仅以此作为心香一瓣,纪念马礼逊来华宣教二百周年,并与对基督教神学有负担的诸位弟兄姊妹商榷、共勉。

一、基督教神学

中国基督教神学首先是“基督教神学”。许多人之所以忽略、甚至反对神学,就是因为对神学本身的界定缺乏清晰的认识。因此,我们首先争取对基督教神学本身作出清晰的界定。

基督教神学就是认识圣经中所启示的上帝,就是依靠圣灵的光照,运用上帝所赐给我们的理性,以上帝在圣经中所启示的话语为最终的标准,借鉴圣灵对历代圣徒的光照,来认识上帝与上帝的旨意,从而明白我们作为人当尽的本分。所以,清教徒神学家威廉•派肯斯把神学界定为“一门使人永远幸福地生活的科学”。(4) 埃梅斯在其名著《神学精华》中则说:“神学就是教导人如何向上帝而活。”(5) 他解释说,在一切严格的教导性艺术中,神学是至高至尊的,因为它是引导我们达成人生最高目的的指南,它所涉及的是神圣之事,所侍奉的是上帝,并且引导人归向上帝。(6)

吕沛渊博士强调说:“‘神学’乃是‘学神’,就是透过‘圣经——神的话’来学习认识他,而认识他就是永生;所以神学是生命的学习,是灵修、敬拜、赞美的生活.”“‘神学’就是‘灵修,灵命造就’,就是圣经所说的:‘属灵的人用圣灵所指教的言语,将属灵的话,解释属灵的事,给属灵的人听’”(林前2:13)。“神学并非只是研究一些关于神的事情,乃是亲自认识神,与他有生命联结的关系。神学即是生命的工作,也就是信仰与生活,并非理论与空谈。”“神学乃是借着‘信’来学习认识神、传讲神、荣耀神、享受神。‘信’道是从听道来的,而听道是从基督的话而来的(参罗10:17)。神学可以说是通过研读神的话、信靠神的话而认识神。”他最终总结说:“神学乃是以信学神。”(7) 这一定义深得基督教神学的精髓。

因此,笔者认为,基督教神学既是严谨的研究上帝圣言的一门科学,也是基督徒实际生活中认识上帝、效法基督的生活艺术。

二、改革宗神学在当今中国的发展

目前改革宗神学作为基督教和宗教改革的主流已经得到90年代以来兴起的越来越多的城市教会,特别是以知识分子群体为主的教会的认同。改革宗神学在当下教会体制的建设以及神学教育方面都正发挥着越来越大的作用。

正统改革宗神学的优胜之处在于其并不强调抽象的上帝的主权,而是强调上帝在基督里向罪人所显明的大爱.上帝拯救世人,使他们脱离罪恶,获得永生,因为上帝是爱.因着爱,上帝主动地挽回那些死在罪恶过犯中的人;因着爱,上帝激励世人与自己复和,并且效法基督,按照上帝的旨意生活。蒙恩之人之所以遵行上帝的诫命,并不是出于恐惧,甚至也不是出于责任感,而是出于爱而甘心乐意去行。正如梅钦博士所表述的那样:

基督教也许为人提供令人满意的世界观,也许给人提供安慰和幸福,也许使人不再惧怕死亡,也许使人的宗教感情得以升华;但是,如果基督教没有使人成为更优秀的人,基督教就不是基督教。进一步来说,爱就是遵守上帝的道德律。这种爱绝不仅仅是一套外表性的行为。这样的行为可能是假冒伪善,或者是为了方便合算。这种爱也绝不是热衷于为了本分而履行本分。为本分而履行本分确实可敬可赞,但这只不过是道德的童年状态而已。基督徒不再处于训蒙的师傅的管教之下;他之所以遵行上帝的法律并不是源于遵行来自本分的严苛的声音,而是出于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动:他喜爱上帝的法律;他之所以如此行事正直,是因为他情不自禁。(8)

因此,奥古斯丁把自己的归正称为“降服于上帝的慈爱之下”。(9) 周必克博士总结说,改革宗神学的核心就是上帝在基督里完全地无条件地爱罪人。(10)因此,传讲改革宗神学绝不仅仅是向人传递一套冷冰冰的教义体系,也绝不是高举一个宗派,乃是传讲圣经中所启示的以爱上帝和爱人如己为核心的爱的真理。教会史学家斯卡夫在分析加尔文神学体系时强调说:“上帝在基督里的爱乃是加尔文的个性和作品的真正的钥匙。”(11) 美国历史上著名的教牧神学家约拿单•爱德华滋在考察何谓真正的基督徒敬虔时指出:“圣经在很大程度上把敬虔置于爱这种情感之中——爱上帝、爱主耶稣基督、爱上帝的子民、爱人类。”(12)他甚至称“天堂就是爱的世界,通向天堂的道路就是爱的道路”。(13)这种以上帝为中心,以上帝的法律为标准,以热爱上帝,热爱邻舍为导向的改革宗神学,正是中国大陆文革之后无法无天无爱的文化所亟需的。

改革宗神学在中国大陆蓬勃发展的原因有两大方面,一是背景性方面,二是推动性方面。在背景性方面,中国传统教会的神学以深受时代论影响的基要派神学为主。这种神学具有三大特征:一是割裂新旧约之间的关系,否定上帝的法律在基督徒生活中的规范作用,从而使基督徒落在反律主义的泥坑中;二是割裂教会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认为基督徒在当今时代就是要弃绝这个败坏的时代,唯一的盼望就是被提升天或基督的再来,从而使基督徒落在逃避主义的陷阱里;三是消极性的末世论,认为上帝国度的统治只有在基督二次再来之后才会临到,基督徒无法在此时此地参与上帝国度的拓展,这就使基督徒落在失败主义的隔都中。(14)

另外,大陆大部分教会也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灵恩运动的搅扰。灵恩派教导注重说方言,唱灵歌,跳灵舞,见异象,赶鬼,医病等,这种教导与中国传统的民间宗教相近,使基督徒沦落到情绪主义式做法中,对于造就属灵美德和促进社会公义没有丝毫助益。因此,灵恩派教导在大陆逐渐受到比较有见识的基督徒的鄙弃。另外一个方面就是推动性方面,这方面主要有三大要素,一是布道方面的推动,二是文字方面的跟进,三是神学方面的栽培。在布道方面,唐崇荣牧师和赵天恩牧师的推动最为显著。在文字跟进方面,香港的基督教经典出版社,台湾的改革宗翻译社,美国的中国改革宗出版社是改革宗阵营出版方面的三大旗舰。三家出版社翻译出版了上百部经典的改革宗神学书籍,对于推动改革宗神学在大陆的发展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可惜,这三家出版社都由欧美基督徒主持操办,当有更多出身大陆的有识之士参与这样的文字事工。在神学培训方面,目前唐崇怀博士任院长的国际神学院,唐崇荣博士任院长的印尼归正神学院,吕沛渊博士任代院长的台湾改革宗神学院都是具有改革宗神学导向的神学院。另外美国、韩国等国宣教组织在大陆也设立了多家改革宗神学院,可惜因为生源、师资和资料方面的缘故,其学术水准与美国威斯敏斯特神学院、加尔文神学院、清教徒改革宗神学院、改革宗神学院等相比,仍有很大距离。

三、中国基督教神学发展滞后的反思

中国基督教神学滞后的原因有多种,比如西方宣教士忽视对当地神学人才的培养;当地教牧人员多是中小学毕业,不具备从事神学研究的基本人文素养;改革开放前极左路线的影响;教会中反知主义与反律主义的盛行等等。本文主要从方法论角度指出其中一大原因,就是对经院主义方法的忽略。(15)

欧洲几千年思想和学术的集大成者就是13世纪逐步成型的经院主义,从此欧洲思想和学术与亚里士多德形式逻辑接轨,分析理性得以长足发展,摆脱了长期以来神秘主义所造成的思想的模糊性和偶发性,使人的思想和学术具有了清楚的范畴和逻辑方法,从而能够把已有的思想集中明晰地表达出来,当然也能够清楚系统地传递下去。尤其是在经院主义大师托马斯•阿奎那的笔下,他以圣经为最高权威,以教会传统为辅助,结合罗马法的严谨风格和实用精神,以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和哲学为工具,使得基督教神学在系统性、一贯性和精确性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种经院主义的方法和态度恰恰是汉语思想界所急需的。刘小枫在1994年思考汉语思想界现状的时候,就敏锐地指出:

 汉语思想界一直不重视经院神学的研究,对形式理性在神学中的作用持轻蔑的态度,这对汉语思想的发展是不利的,这得重复吉尔比的话:“推论的意义比情感更内在,比激情更持久,它是人类形成伙伴的条件。”在汉语神学界,天主教神学家们热衷于推进利玛窦的思想路线,忙于在中国古代思想中去寻找与天主实义的相合处,对理性化的经院神学传统中的经院辩证法的研究了无积累,可谓丢失了天主教神学传统中的经院辩证法这一法宝;新教福音各派则沿着路德、加尔文的反经院神学路线跑,大张宗教情感和属灵经验的唯一性,以至于神学思想界内部已谈不上“形成伙伴的条件”,遑论在文化界形成伙伴的条件。(16)

长期以来,汉语思想界和神学界一直没有对经院主义予以充分重视,不管是在思想界,还是在神学界,盛行的多是情绪性、宗教性的口号,缺乏的是定义明确、命题清楚、论证严密的系统的思考。(17)中国教会习惯于忽略历代教会中先圣先贤的教训,(18) 在圣经原典和基督教重要文本的理解上,更是基本上没下功夫。对历史传统和表达方法的尊重,恰恰是经院主义的优胜之处。林荣洪博士在考察中世纪神学的时候指出:“传统与圣经为中世纪神学建立了共同的思想架构。”(19) 没有正确的理解,就没有正确的判断,当然也不会有正确的推论。经院主义这种严密的思想方式,必须经过长期的训练才能成为一种习性和美德,而中国基督徒所缺乏的正是这种阿奎那反复强调的“思想性的美德”(Intellectual Virtue)。(20)

其实,逻辑是人思想的语法,正如吉尔比所言:“逻辑帮助我们正确地接近科学研究的实际对象,它为所有推论的知识提供方法,因而它是科学学科的首要部分,它将告诫我们不要把胡言乱语当成解释,不要把特殊情况误当成一般规则,不要把知觉当成证明。”(21)

经院主义所注重的是问答法。这与20世纪德国纳粹的洗脑灌输式的政治宣传截然不同,可惜目前大陆许多神学院中仍然盛行这种家长制式的神学教育方式。经院主义虽然注重对老师的尊重,但这种尊重是建立在真理的基础上,并不是盲目、绝对的信靠和服从。因此,经院主义也培养了健康、自由的学风。

经院主义的方法不仅涉及思维方式的问题,同时也直接涉及全人建造的问题。没有独立的思维方式和思想内容的人,绝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独立的自由的人,当然也不可能是全方位地活出上帝形象的基督徒。在教会历史上,基督徒之所以常常成为错误神学的牺牲品,成为教会暴政和国家暴政所蒙蔽利用的工具,就是因为缺乏真正的分辨力。因此,保罗把灵命成熟的标记集中在理性思维的成熟上:“唯独长大成人的才能吃干粮,他们的心窍习练得通达,就能分辨好歹了”(来5:14)。

四、发展中国基督教神学的重要性

目前大陆教会复兴,到处都需要有一定装备的牧师和神学教师。在中国文化中,向来是以“学以致用”为传统,这种心态也直接影响到中国教会在神学方面的建造。但是,以“形下”的实用技术为追求目标不仅在科技发展上是短视的,更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国家的制度和民族的风气。清朝洋务派苦心经营的北洋水师在中日甲午海战中灰飞烟灭,戊戌变法顷刻破产,辛亥革命后新建的共和体制运转不灵,在以“科学”和“民主”为旗帜的五四运动之后,科学主义或者伪科学主义流行,这对上百年来中国的“新政”、“改革”、“革命”等一切理想性的运动都无疑是可怕的嘲讽。

因此,基督徒必须改变短视的“救亡图存”式的实用主义心态,重新省察、建构基督教神学,从而重新建构中华民族的精神文化。在五四运动爆发的1919年,陈寅恪正在柏林留学,他当时就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说:

中国古人,素擅长政治及实践伦理学。……故昔则士子群习八股,以得功名富贵。而学德之士,终属极少数。今则凡留学生,皆学工程实业,其希慕富贵,不肯用力学问之意则一。而不知实业以科学为根本,不揣其本,而治其末,充其极只成下等之工匠。境遇学理,略有变迁,则其技不复能用。所谓最实用者,乃适成为最不实用。至若天理人事之学,精深博奥者,亘万古、横九亥而不变。凡时凡地,均可用之。而救国经世,尤必以精神之学问(谓形而上学)为根基。乃吾国留学生不知研究,且鄙弃之。不自伤其愚陋,皆由偏重实用积习未改之故。(22)

同样处于救亡图存的危机之下,同样为炙热的爱国情怀所激荡,陈寅恪能够洞察“行而上学”对于救国经世的根本性“大用”,可见其远见卓识。

我们必须明白,坚定的信仰必依赖于在真理方面真正非功利的、独立不依的艰辛探索.可惜,中国教会内部多以眼前的传福音、开教会为急务,很少有人能够理解、支持潜心神学研究的重要性.没有深刻的神学,就没有深刻的灵命;没有纯正的神学,也没有纯正的教会.百年大计,在于人才的预备;人才的预备,首先是思想的预备.求主感动一部分真正热爱上帝和教会的人,躬耕书斋和讲坛,为中国教会百年,乃至千年的思想和人才预备奉献心香。

五、中国基督教神学发展当注意的事项

基督教神学在大陆的发展首先就是立场的问题。在立场问题上,当注意避免三种倾向。一是迎合政治,二是迎合学界,三是迎合大众。基督徒神学家当参与政治,引导政治,但决不能迎合政治,这也是一个基督徒的人格问题。对于学界也是如此,基督徒神学家当参与学术,追求学术卓越,但学术也有是非优劣,不能一味迎合。最后一点就是不能为了人群现实的需要,为了教会人数的发展,随意降低真理的标准。

其次就是方法的问题。除了前面所提及的经院主义方法之外,笔者从五个方面强调中国基督教神学当注意的问题:

1、圣经性立足

中国基督教神学的发展和任何国家、任何时代基督教神学的发展一样,都必须不断归回圣经,以圣经为发现真理的源泉,以圣经为检验真理的标准。这就要求有条件真心研究基督教神学的人,不能急功近利,最起码要用三到五年的时间掌握希伯来文、希腊文、拉丁文等古典语言,同时至少从英文、德文、法文、荷兰文中掌握一到两门现代外语,然后才能解决研究圣经和西方教会传统所必须过的外语关。

2、传统性扎根

基督教是历史性的宗教,上帝的启示是在历史过程中逐渐显明的,教会对圣经中所启示的真理的认识也是在历史过程中逐渐成长的。不明白历史,就不明白今天;忘记历史,就等于背叛。这些习语虽然已经融入常识,可是我们中国基督徒在神学学习中却一直不重视历史性的研究,不重视对教会传统的考察,更不用说吸取历史的教训了。这种现象不仅在中国大陆存在,在香港地区也是一样。吴国杰博士指出:“华人教会素来忽略教会历史……细数现今仅有的十多位华人教会史学者,绝大部分属研究中国教会人士,专研西方历史者有几人?确实寥寥可数。”(23) 对于中国基督徒而言,传统性扎根有两大方面的要求,一是对西方教会传统的把握,二是对中国教会传统,以及其中中国文化传统的把握。

3、选择性吸收

在神学上,虽然西方教会有宝贵的历史和积累,当然也不是只有西方月亮圆,我们对西方神学必须进行选择性吸收。但是,谈及选择性吸收,首先是一个理解文本和传统的问题。如果不理解西方神学的文本和传统,只能拾人牙慧,或者随意论断,根本谈不上选择性吸收。所以笔者在此之前特别强调对语言和历史的把握。对于中国基督教神学的全面发展来看,我们应当批判性地吸收犹太教对律法的解释,吸收中世纪经院主义式的严谨的研究方法,甚至应当吸收19世纪至20世纪自由派神学、新正统派神学中合乎圣经、造就教会的地方。这些方面的吸收都需要长期的艰深的研究功夫,远非随意一句话就能够断定的。

4、创造性转化

创造性转化就是在研究圣经和教会传统的前提下,根据中国教会现状,提出造就中国教会的神学来。这种创造性转化不是刻意寻求中国特色,而是自然就具有中国特色。非常重要的是这种转化一定要建立在对圣经和历史进行详尽的考察研究的基础上,不能灵机一动,随意主张,搞出《老子福音》这样的著述来。(24)

5、现实性落实

基督教神学绝不仅仅是书斋中的研究,而是在教牧生活中不断成熟的。因此,改革宗神学一直主张学者式的教牧和教牧式的学者。基督教神学的研究成果必须落实在教牧生活中,神学家必须把自己在神学上的亮光通过讲道、教导、写作和生活见证等各种方式,落实到自己和其他信徒的现实生活中去,并且逐渐影响到周围的社会。

1807年马礼逊启程前往中国时,先到纽约换船。办理手续时,船舶公司的职员以轻蔑的口气对他说:“马礼逊,你以为靠你一个人,就可以改变中国过去五千年来的偶像崇拜吗?”马礼逊回答说:“我不能,但我相信上帝能!”二百年后的今天,唯愿我们仍然能够坚信:上帝必要亲自建立他在中国的教会和神学,主耶稣基督仍是天上地下唯一的大君王,“认识耶和华的知识要充满遍地,好像水充满洋海一般”(赛11:9)。

中国士人与中文译经 / 游斌

通常而言,当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发生重要影响,或者一种文化试图对另一种文化进行了解之时,翻译的勃兴便成为可能。在近代中国,这两重因素同时具备,因此产生了自佛教东传以来最为壮观的翻译事业。在这一翻译浪潮中,从1822年第一个中文《圣经》译本出现,到1919年集大成的和合译本的刊行,中文译经是持续时间最长、版本最多、讨论最广泛的中西文化交流事件。(2)

对于这些中文《圣经》译本,人们多以主持其翻译的外国传教士命名,但是,只需对译经作一粗浅分析,就可看出,译经既要理解“原文”(original Language,即希腊文、希伯来文),又要熟悉“译文”(receptor Language,即中文),西人传教士长于前者,但未必精通后者;而且,将翻译分解为三个基本阶段:解析原文(analysis)、转达意义(transfer)、重新整理(restructuring),西人传教士长于第一阶段,第二、三阶段则未必在行。因此,对持续百年的中文译经,应当提出如下问题:一、有没有中国士人参与其中?如果有,他们是谁?二、这些中国士人在《圣经》翻译中从事什么工作?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在多大程度上参与了《圣经》翻译的工作?三、这些中国士人的参与,是如何被动地受制于译经的整体社会文化背景,又如何主动地影响到中文《圣经》的翻译风格?总之,中国士人对中文译经的参与,作为一个文化事件,是如何镶嵌在近代中国的整体社会文化变迁之中?

一、问题由来:被遗忘的中国士人

在中文译经史上,人们通常把马礼逊(Robert Morrison) 译 本、 委 办 译 本(Delegates’ Version)、北 京 译 本、 施 约 瑟(Joseph Schereschewsky) 译本、和合译本称为中文《圣经》的几大经典之作,一批外国传教士如马礼逊、郭实腊(Karl Güt-zlaff)、裨治文(Elijah Bridgman)、麦都思(Walter Medhurst)、包约翰(John Burdon)、白汉理(Henry Blodget)、施约瑟、狄考文(Calvin Mateer)、富善(Chauncey Goodrich)等被称为著名的《圣经》译者或汉学家。《圣经》被译为中文的历史,却似乎成为中国人缺席的历史。

不可否认,19世纪的中国人刚开始“睁眼看世界”,对于《圣经》的意义世界仍然十分陌生,更无基本的《圣经》原文知识,因此,不可能承担起《圣经》翻译的重任。但是,反过来说,中文的艰奥、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同样也是西人传教士难以跨越的障碍,传教士作为第一批深入地接触中国文化的人,其困难尤其突出。因此,中国士人之所以“缺席”中文译经,一些外在原因不容忽视。

首先,从1807年新教来华到20世纪初期,西人传教士绝对地主导了当时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与发展,中国本土基督徒的声音微乎其微。其次,19世纪的新教传教是一个突出个人成就的时代。人们将注意力集中在某个传教士的身上,工作团队中的其他西人同工多数亦被人忽视,更别提那些作为助手的中国士人。最后,这些协助西人进行《圣经》翻译的中国士人,尤其在早期,有相当一部分不是基督徒,甚至在与传教士相处多年之后,仍然没有悔改而接受耶稣基督。传教士向母会报告工作时,就很少提及他们的名字,以免海外母会的非议。那些是基督徒的开始对于《圣经》的了解也非常有限。

此外,在传教士的日记,或者向母会所作的报告中,一些参与《圣经》翻译的中国士人的名字即便被提及,其注音方式也不规范,常以本地方言的发音来标注他们的名字,更增添了人们了解这些被隐藏的中国士人之确切名字的难度。因此,以往人们对于中文译经的讨论,习惯于把视域放在主持翻译的西人传教士身上,仅仅用一个集合名词“本土助手”(native assistants)将这些中国士人一笔带过。近几年来,在学者们的努力之下,这些中国士人的姓名才部分恢复,令我们看到一个活跃于整个中文译经过程之中的中国士人群体。

二、早期《圣经》翻译中的中国士人

我们先把1840年前的译经称为“早期”。可以说,从新教译经的第一天开始,就有中国士人参 与 其 中。1822年, 马 什 曼(Joshua Marshman)和拉萨(Johannes Lassar)在印度的塞兰普尔(Ser-ampore)完成的译本,常被称为第一本中文《圣经》。他们译经的详细过程是:

我们翻译的第一步是:拉萨坐在我的身边,把英文《圣经》译成中文。……然后开始用活字把它印制出来。我与一个不懂英文的中国人在一起读。他提出他认为有必要作出修正的地方,然后作出修改。这样又要做二、三次。有时,如有必要,还会换一个中国人来阅读。做完后,我一个人坐下来,把它与希腊本《圣经》对照阅读,有时会再次寻求他们的帮助.…每当看到有不合的地方,我就问拉萨与我的中国助手,与他们一起来解决这些疑问,修改不相合的地方。……然后,我再出一版,让我的中国助手与拉萨分开来读,并要他们指出他们不喜欢的地方。最后,我再将它与希腊文《圣经》对照读一篇,最后看一看有没有遗漏的地方。然后,我要中国助手按他对意义的理解来加上句读。我再检察一遍,如果他的句读与我的一致,就把它发往出版社.印出来后,我先要中国助手看一遍、然后再让拉萨看一遍、最后我再看一遍,然后就印刷了。(3)

马什曼译经的特别之处在于:先从英文译成中文,然后再依据希腊文或希伯来文进行修改和校订。那位参与译经的中国士人,其姓名无法得知。但按裨治文的说法,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广东人”。(4)他在团队中的工作,主要是对西人的译文指出问题、重新整理、修改并顺达文句、标点、抄录的工作。

马礼逊的《圣经》译本虽然比马什曼译本晚一年出版,但它的影响却大得多。同样,在马礼逊的周围,也有一批协助译经的中国士人。其中有作为中文老师的容三德与罗谦;向马礼逊讲解中国语言和文化习惯,甚至在关于天主教与中国社会问题上提供咨询的袁光明和李先生;还有被马礼逊称为“帮助我校正和润色我所翻译的《圣经》经文的重要助手”(5)的高先生,以及直接参与译经工作的李十公和陈老宜。所以,在马礼逊的译经团队中,中国士人所做的主要事情是:向其介绍并解释汉字、词组的意思,理顺词序,对译文的语法规则、结构和文风提出建议,甚至在更广义的文化层次上对中文翻译提出意见。对于这些中国士人在译经中的角色,马礼逊提出如下看法:

任何译者的工作都包含两个部分:一、准确地理解原著,并能体会原著的精神;二、准确、流畅、通达地(能够雅致就更好了)传达原著的意思与精神。就第一部分来说,基督教学者比不信教的外国译者一般更能胜任;当然,就第二部分来说,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所译语言是他的母语的人会好得多……在我翻译的第二个部分,也就是将《圣经》译成中文,我的帮助来自于大英博物馆的汉译本、一些在中国工作的罗马天主教徒;中文字典以及一些当地的中文老师。(6)

马礼逊译本刊行之后,其中文表达受到有些人的批评。当时著名的传教士文献学家伟烈亚力(Alexander Wylie)对马礼逊译本的中文水平评价很低:

这主要是两位欧洲传教士的作品;因为那些在他们的工作中帮忙的中国助手,可以相信,并没有多高的文化水平。考虑到这些,我们无法对马礼逊和米怜的作品给出太高的评价。每一个中国士人都一定意识到这一译本的缺陷。正如人们所认为的,这一译本试图进行直译,但这却使它沦落为一种拼凑,其文风极不流畅,令人无法忍受,更充满怪异的表达。……它不可能列于中国的美文之中,也不可能为中国士人的挑剔口味所接受。(7)

马礼逊译本所以被某些人评价较低,一方面是由于马礼逊、米怜均不能全身心地投入译经工作,另一方面是由于马礼逊与米怜皆秉持直译《圣经》的原则,马礼逊认为“《圣经》不允许转译(paraphrase)”,“应该牺牲译作的流畅,来保存原作的文风与格调”;米怜也认为,外国人如果不能用像中国学者那样的“流畅与和谐”来译经,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深究起来,更深层的社会文化原因是:一、当时传教士找不到高水平的中国士人作为助手;当时的中文老师帮助他是要冒风险的。(8)二、即使找到一些识文墨之人作为助手,他们之间在沟通与信任上的问题,也会损害译作的质量。

可见,对于中国士人在早期《圣经》翻译中的角色,可以得出以下结论:一、中国士人参与中文译经的深度与广度,乃受当时中西关系的整体政治社会环境的制约;二、中国士人在译经中所发挥的作用,在相当程度上取决于传教士所确定的译经原则。传教士对《圣经》直译的追求,限制了中国士人在译经时运用中文习惯、中国文化的传统术语来表达《圣经》意义的自由;三、中国士人在传教士主导的译经中,主要起着中文老师、抄写译文、翻译咨询、润色文稿等工作,在用中文来表达《圣经》原意的过程中,也起着相当大的作用;四、参与译经的中国士人自身的水平,对《圣经》译文的水平有重要影响。总之,在早期《圣经》翻译中,中国士人有一定程度的参与,而高素质中国士人的缺失,是早期译本较为粗陋的重要原因。它间接表明,中国士人应该在中文译经中发挥更大的作用。

三、中期《圣经》翻译中的中国士人

从1840年到1872年北京译本之间的三十多年时间,是《圣经》译本最为多产的时期,我们称之为“中期”,其代表译本是由麦都思主持的“委办译本”。

自马礼逊译本刊行之后,人们对于其中文表达便有很多意见,并且提出新的译本不能仅仅对马礼逊译本进行修订(revision),而是要重译(retranslation)。其中,倡导重译的著名人士是麦都思和郭实腊。有趣的是,他们在论证重译的必要时,都把中国士人的意见列为重要理由。1836年10月28日,麦都思向英国及海外圣经公会(British and Foreign Bible Society)提议重译《圣经》。他特别提出三位中国士人对马礼逊译本的批评性看法。他们分别是梁发、一位姓刘的秀才(Liu Zichun)、朱德郎。麦都思将中国士人的意见作为重译必要性的理据,表明他对中国士人的重要性有清楚的意识。这也预示着在他后来主持的《圣经》翻译中,中国士人将扮演重要角色。

与麦都思一起主张重译的德国传教士郭实腊也认为,本土的中国士人对于一个良好的《圣经》译本起着重要作用。在他看来,中文有自己的语法规则、习惯用法、修辞方式,所以:“在说中文有这些特殊之处时,我们决不是说《圣经》文本的意义应该被它们所改变,或者被它们所模糊。而是说,在原文意义所能允许的范围内,尤其是在运用某些中文的手法可以使译文更为流畅的地方,外国译者应该听从中文方面的行家(the genius of the Chinese language)。”(9)

故此,五口通商后,在由麦都思主持的委办译本中,中国士人的角色十分突出。按委办译本的翻译方式,是先由地方差会译出部分章节,再汇总到上海的译经团队形成定稿。在地方差会、上海总队的译经过程中,中国士人都发挥着重要的参译、议译的角色。先以厦门差会的工作,来看中国士人的参与情况:

 这三个最有经验的传教士都带着他们的中国助手一起在场……传教士先在他们中间讨论一段经文,然后,把《圣经》的意思口头传达到中文老师,从他们那里得到书面语的惯用表达。……麦都思译本比马礼逊的要译得自由,有时是意译(periphrastic),通常与中文惯用相合。在场的中国士人也都认为它在译文文风上优于所能找到的译本。(10)

可见,中国士人在其中起到指出译文错误、用中文习惯用法表达、鉴定译文高下的重要作用。1847年夏,委办译经团队在上海开始了长达三年的共同译经,他们每天十点到下午两点在一起讨论译文。他们的译经程序是这样的:

译经的步骤是这样的:一节一节地考虑,一字一字地讨论,每个人都有机会提出自己认为合适的修改.几个译者都与他们的中国老师在一起,其中三个一直伴随着我们六年的每一天工作,给了极宝贵的帮助.(11)

那么,与传教士一起译经的中国士人在委办译本中起着什么样的作用?在委办本所确定的译经程序的后面几个阶段,中国士人都起到重要的作用:

(4)中文秘书要对上一次开会讨论时修改的经文部分,提供一个样本。……应该把它视为后来付梓时的标准稿。(5)中文秘书应该在那本希英索引的书上,为每个希腊字标上中文,以备译经代表(delegates)使用;…(8)译经团队的工作方式是:对经文逐句、逐字地讨论,每一个人都应有机会提出任何他所认为应该作出的修改;……(10)每一个在译经现场的新教传教士都有就任何正在讨论的问题发表自己观点的权利。(12)

虽然,它规定只有译经代表才有对译文“投票表决”的权利,但实际上中国士人参与了译经工作,而且可以加入对译文的讨论之中。至于中国士人这种工作角色的自由程度,仍视主持的传教士所确定的译经原则而定。委办本的主持者麦都思倾向于意译。在他的心目中,委办本不仅是一个基督教的经典,而且是一个中国文学的标志性作品。“当人们读到我们的译本时,会认为我们是用中文在写作,甚至会把我们的译本作为中文本身的一个杰出作品(a valuable work)。”(13)要达到这样的目标,中国士人的参与至关重要。

在协助委办译本的中国士人中,最著名的是王韬。他父亲王昌桂于1847帮助麦都思开始委办本的翻译,但在1849即去世,于是王韬被选中顶替其父协助译经。王韬1854年正式受洗,麦都思这样形容他:

王韬刚刚成年,被人称为才能特出之人。他在学问上还比不上他的父亲,但他在将所学运用至极致这一方面,却高出其父颇多。他的文风优雅,观点老到。他能充分地投入,在各个方面都满足我们的期望。他受到其他年长于他的中国士人的尊敬。他工作勤恳,认真准备与此工作相关的事情;由他的同僚稍加修饰后,他的译文通常都被接受。……在这个译本中,人们将要在《约伯记》、《箴言》中遇到的很多优美表达,以及整个译文中的简洁、流畅的文风,我们都要归功于他。(14)

委办译本被认为具有很高的文学水平,多次重版。虽然它是在麦都思的主持下译成的,但知情人都不忘将它的成功归功于王韬的才能。委办本译成后,麦都思又开始将它的《新约》译成官话(即“南京官话本”),这是第一个白话本(Colloquial Mandarin)《圣经》。它采用中国士人先译出,再由麦都思和施敦力(John Stronach)审定的方式。而这个中国译者,或许又是王韬。王韬在委办译本中的突出角色是中文译经史上的一个特例。由于麦都思更为注重接受语言(receptor language)的 特 性,王 韬得以大量地将中文的语言习惯、中国文化的传统术语引入到《圣经》译文之中。以《箴言》8章1-10节为例来说:

智者大声而呼,立崇丘之地,通衢之所,邑门出入之处,扬声曰:凡百庶民,宜听我言;愚者学智慧,拙者明厥心。我所言者,善也,义也,尚其听从。我口所述,真实是尚;凡诸妄言,我痛疾之。公义是谈,非礼不言。知者必以我言为然,明者必以我言为宜。宜承我教,明哲是求,过于羡慕金银也。

将它与和合译本相比较,可以发现,它们之间除了语言的表达方式不同(即一为文言,一为白话)之外,委办本对《圣经》原文的处理极其灵活。例如,原文第一句是由两句对仗的短句构成的反问句,即“智慧岂不呼叫?聪明岂不发声?”,而委办本简单地用一句陈述句来表达;而对于原文用“女性第三人称”来表示的人格化“智慧”,也被委办本译为中性化的“智者”。同时,它还采用儒家的核心观念,如善、义来意译《圣经》原文中的“极美、正直”等词。其所译“公义是谈,非礼不言”,则显然取自《论语•颜渊》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在相当意义上,委办本确实是一部中国文学,而不仅仅是一个外来宗教的译本。

委办译本对于中文的表达习惯和传统术语的迁就,后来遭致传教士们的批评。和合本的文理版主席谢 卫 楼(Devello Zelotos Sheffield)就批评说:“他们给那些中国士人以无限的自由,让他们可以改变、省略、重组甚至取代经文上的词句。”(15)在中文译经史上,王韬作为译经助手的自由是独一无二的,它完全可以称为委办译本的主要译者之一。

四、后期《圣经》翻译中的中国士人

从1872年的北京版到1919年和合本的刊行,可称之为“后期中文译经”,官话译本是其持续主流。在这一阶段,中国士人有着更为活跃的身影。虽然没有像王韬那样的杰出人物,但是,无论是在传教士个人,还是团体的译经工作中,他们都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

随着1858年《天津条约》和1860年《北京条约》的签订,传教士活动的范围进一步扩大到华北地区。从60年代开始,传教士意识到官话在华北地区的广泛运用,并着手准备官话版《圣经》的翻译。1864年,在施约瑟的推动下,在北京成立了官话版《圣经》的翻译小组,由艾约瑟(Joseph Edkins)、丁韪良(A. P. Martin)、包约翰、白汉理组成,其灵魂人物则是施约瑟。白汉理如此描述中国士人在译经团队中的工作:

我们的译经方法是:先分给每个译者一段经文,由他尽其所能地译出初稿。然后,由其他四位译者在他们的书房里,与他们的中文老师一起,对初稿提出批评。……第二稿又发给其他四位译者,他们再在上面标上自己对于文风、经意等作出的修改。这些做好之后,我们再碰头……还有二三位中国士人在场帮助我们。(16)

据一位访问北京译经团的人士的回忆,“在场的中国士人与传教士一样,热切地参与讨论,并同样地为找到一个优美的中文表达而牵挂不已。”(17)然而,至于有多少中国士人,他们的姓名是什么,传教士们却未提供更多线索。

1872年,北京官话版的《新约》正式出版,它是后来《和合本圣经》的原型,被称为可与“英国的钦定本、德国的路德译本”媲美。1874年,施约瑟主译的《旧约》出版。其译文得到人们的广泛称赞,然而,对《旧约》译文进行深入分析就不得不承认:他对《希伯来圣经》的关键术语如灵(hwr)与气(vpn)的灵活翻译,不得不归功于与他同工的中国士人。无论这些传教士的中文有多么好,如果单凭他们自己,不可能运用这么丰富、广泛与准确的中文术语。从1897年他移居日本后,也先后请了金世和、叶善宕、俞宝生、张介芝、莲英煌等中国士人协助翻译和修订。尤其是莲英煌对他的译经帮助很大。美国圣经公会的中国负责人海格思(J. R. Hykes)这样说道:

他[莲英煌]非常熟悉《圣经》,是一个容易相处而且很有效率的人;他对施主教和我的工作都极有益。要找到一个像他这样的才能之人,是相当困难的。(18)

但由于施约瑟没有详细地描述他如何与这些中国士人合作,所以我们无法界定他们的具体角色。

大致同时,在中国的中部武汉,杨格非(Griffith John)也先后尝试用浅文理和官话翻译《圣经》。在他身边,有一个稳定的中国士人作为助手,其名为沈子星。杨格非曾经详细谈到中国士人协助西人译经的情况:

从做文章的角度(a literary point of view)来说,我看所有外国人写的东西,都被普通的中国士人嘲笑不已。结果,大多数的传教士都把写的任务留给他们的中国助手,……当他们想要出版时,他们通过口语把意思告诉给中国助手,由他来写成好的、地道的中文。(19)

这样的叙述与当时一些传教士与中国士人的合画像是相吻合的。从马礼逊开始,到麦都思、杨格非,在他们的译经画像中,都是由西人手持经卷,而由中国士人执笔誊译。就杨格非的译文而言,由于他在译经上的指导原则不甚清楚:有时执于原文,译文不像是中文;有时它又大胆地采用意译,使人无法信任它的信实。所以,所译《圣经》的整体水平不算高,影响也不大。

进入中文《圣经》的总结性译本——和合本的阶段,中国士人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变得更为突出。一方面传教士逐渐开始意识到本土基督徒对中国教会的重要性;另一方面,随着差会主持的教育事业的发展,也开始出现了一批兼具基督教信仰与良好教育的基督徒士人,相对他们的前辈来说,他们在译经团队中较少身份上的包袱。值得注意的是, 从1904年6月18日 至9月2日,富善回美探亲,就由他的中国助手张洗心代表他讨论译文。这是中国士人的角色发生根本转变的开始,表明他们成为译经小组的一员,而不只是助手。从1908年富善主持《旧约》翻译开始,这情形对所有的中国士人都变成了普遍的事实。译经团队中,中国士人逐渐获得了对译文进行表决的投票权,也就是说,获得与西人传教士同样的译者身份。

从一开始,每一个西人都由他们的先生陪同,这些先生在当地都享有盛誉。只有西人才有权利表决赞同或反对一段译文,但这后来有了改变,中国先生也有表决权。他们谁也不懂希腊文或希伯来文,甚至不懂英语,但他们起码了解自己的语言,而且明白把《圣经》原文译成标准的中文,而不是某种方言,所带来的问题。……从1908或1909年后,那些来自四川、湖南或江苏的中国先生,有时会表决反对他们的英国或美国同伴。(20)

在这些参与译经的中国士人当中,较著名的有担任狄考文(Calvin Mateer)助手的邹立文、王元德(又名王宣忱),这二人都毕业于狄考文在山东登州开办的教会学校;富善的助手张洗心;鲍康宁(Frederick William Baller)的助手刘大成;鹿依士(Spencer Lewis)的助手李春蕃。此外,还有一些不知姓名的中国士人。

在和合本将要刊行之际,译经小组主席富善在1918年的一封信中,这样写到他、鲍康宁以及中国士人之间的合作:

我们的中国先生的作用是无法估量的。在他们与我们一起工作、一起讨论用词、一起感觉和体会“中文句子的灵活”的过程中,他们的价值突出地显现出来。你能看出我与鲍康宁在一起工作是多么的愉快吗?大多数时间,我们的想法不谋而合。……事实是,不是我们两个合而为一,而是我们四个(包括各自的中国助手)合而为一。……我们在表达的优美上听从我们的先生吗?是的,但都是在一起感觉和体会了文句之后。(21)

和合译本的另一位核心成员鲍康宁在1919年的一封信中,特别提到中国士人在译经团队的决定性作用:

(中国先生们)相互比赛,将自己最好的才能贡献出来,以找到既准确又优美的中文表达。这并不是件容易事。句子的节律、组成部分之间平衡、韵律、在词与词之间分清界限、在起承转合之时中国字的不同用法,以及对于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中国人来说可能发生的一切问题,都被加以考虑,并由他们决定。就译文的中文表达而言,没有一句译文是没得到他们同意就认定的。每一个会使受过教育的中国人在读《圣经》时,因为它的译文带有外国味而离之远去的可能障碍,都被清理干净了。(22)

因此,官话和合本之所以成为中文译经的最高峰,正是由于中国士人在译经过程中能够充分地发挥译者的角色作用。和合本并非只是西人传教士的译作,参与译经的这些中国士人也是当然的译者。

五、总结

从最初中国士人对译经的较少参与,到和合译本正式确认中国士人的译者身份,在持续百年的中文译经过程中,中国士人是一个持续在场、却始终被人遗忘的群体。就译经涉及的原文与译文这两个方面而言,中国士人的贡献主要在于将《圣经》文意转写成中文。他们在译经过程中实际扮演的角色多种多样,从笔录传教士的口译、将所译文稿进行润色和校对、誊写修改译件等创造性较低的工作,到商榷用词、修改语句、提出地道中文、顺达文风等较深入的参与,一直到像王韬所做的以中国文体、传统术语和思想资源对《圣经》进行极富创造力的翻译等。

中国士人在译经团队中所扮演的角色,大致来说,取决于以下几个因素:一、时代总体风潮的影响。参与早期译经的中国士人的总体低调形象,与近代中国早期对基督教的隔膜、鄙视乃至敌对的大环境是分不开的.而晚期中国士人在和合译本中地位的抬升,与中国本土教会的成长也难以分开。二、译经团队所确定的翻译原则对于中国士人的角色发挥也影响巨大。很难想象,如果不是麦都思倾向于把译经理解为一个中国文学的再创造,王韬还能否在委办译本中有那么自由的表现空间.三、中国士人自身的修养造诣也决定了他们在译经过程中的角色.能干的、富于学识的中国士人当然发挥着更大的作用。同时,他们与传教士之间的沟通、信任程度,也决定着他们在译经团队中的角色。有趣的是,那些中国士人参与程度越深的译本如委办本、和合本,越受中国人的欢迎,对于中国近代文化的影响也越深。参与译经的这些中国士人的名字,理应回到人们的历史记忆之中。

站在世纪的转折点上——1907 年在华传教士百年大会初探 / 凯文

2007年恰逢马礼逊(RobertMorrison)来华的二百周年纪念。其实,一百年前,在华的基督新教传教士们也曾经以大会的形式纪念过同样的历史事件,这就是著名的1907年在华传教士百年大会。1890年的在华传教士大会已经决定十年之后再举行下一次大会,但由于种种原因一再推迟,最后索性决定在马礼逊来华一百周年之际召开。 (1)大会最终于1907年4月25日到5月8日在上海召开。会议规模空前。在华各差会代表达361人,资深传教士139人,以上为正式代表。另有访问者604人,母国差会代表66人。共计1,170人。 (2)大会筹委会(GeneralCommittee)在广泛征求在华传教士们意见的基础之上,拟定了12个题目:中国教会、华人事工、教育、福音布道、妇女事工——总论、妇女事工——教育、基督徒文字出版、祭祖问题、医疗传教、圣经、睦谊与联合、传教士与公共事宜。与会代表就这些题目进行了深入的讨论,通过了一系列的决议和公开信。 (3)为了贯彻执行大会的各项决议,大会委任了24个委员会。部分委员会的工作对后来的在华传教运动曾产生相当的影响.

1907年的大会不但是对前面17年传教工作的总结与回顾,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对过去一百年新教在华传教事业的回顾。而在新的世纪中,传教事业未来走向如何也是与会代表所极为关注的。所以,透过这次大会的文档和发言,我们可以看到在新教来华传教的第一个世纪之交,传教士们所面对的问题是什么,他们是怎样围绕这些问题来进行反思与前瞻的,以及他们的思考反映出什么样的心态和思维模式。本文所特别关心的其实是最后一个方面。换句话说,笔者无意就大会所主要讨论的12个具体议题一一地进行探究,而是要从这些讨论当中提炼出几个更能反映出传教士们当时的思维模式也是在20世纪极有争议性的主题:合一趋势与神学分歧,信仰与文明,殖民主义与不平等条约,试图围绕这几个主题来描述当时新教在华传教运动的状态,及其对新世纪的期许。当我们在新教入华二百周年之际进行历史回顾的时候,一百年前传教士们的思考未尝不会对我们有所启示。

一、第一个百年的回顾

1907年传教士们对第一个百年的回顾是与他们当时的处境直接相关的。总体来说,经过了甲午战争、百日维新和义和团之乱这一系列的剧烈动荡之后,清廷推动“变法”和“新政”,变革求新之风弥漫整个社会。这样一种改革和开放的大环境显然为基督教在华的复兴和成长创造了良好的社会氛围,中国社会对教会的敌视和阻力也随之降低。在传教运动中和教会内部,形势也是相当乐观的。经过了义和团运动的沉重打击之后,教会不但很快稳定下来,而且呈现出高速发展的势头。基督新教信徒和在华传教士总数都迅速增长,(4)教会的各项事工均开始迅速扩展。这一势头的继续发展就是1911年之后十年的所谓新教在华传教运动的“黄金年代”。 (5)

在这样的形势之下,1907年传教士们对社会走向和百年传教的回顾与评估处处透露出乐观向上,甚至欢欣鼓舞的基调也就是非常自然的了。首先,传教士们普遍注意到他们所处的社会环境比之过去已不可同日而语。美北长老会的路崇德(J.W.Lowrie)代表福音布道委员会所起草的提案介绍当中这样说:“自从1890年大会以来,千百万中国人民对待基督信仰的态度已明显变得友善,……社会当中的有识之士正在认识到,中国完全不必对我们的福音教会感到恐惧,而且教会会帮助中国走上变法的不归路。” (6)

其次,传教士们对1807年马礼逊来华之时传教事业的艰辛和百年之后教会的光景做了不少的比较,对所取得的成就赞不绝口。一段典型的文字出自英国长老会的汲约翰(JohnC.Gibson)代表“中国教会委员会”所做的提案介绍。他指出,米怜(Milne)于1820年曾写了一篇“基督新教在华传教第一个十年的回顾”。在此文中,米怜认为随着传教力量的增强,预计今后每二十年信徒人数就可翻一番,到第一个世纪结束的时候,中国全国将会有一千名基督徒(包括信徒子女)。而到了世纪之交,中国基督徒群体实际上已达到75万人之多(包括受洗可以领圣餐信徒,受洗信徒及在教会成长的青少年)。这个群体,连同它的神学和灵修传统、圣经和圣诗、崇拜仪式、教堂、学校、医院和印刷厂等等,“都是这一百年留在我们手中的硕果”。“我们在这次世纪大会上的首要感受很可能就是对神的作为的深切感恩”。(7) 从1807年的卑微开端,到1907年的兴旺发达,传教士们喜乐、感恩的心情和言辞是非常自然的。总的来看,1907年大会对19世纪传教事工的成功的肯定是明白无误的,对成果的宣扬也是贯穿大会的主旋律之一。

二、合一的大会

贯穿1907年大会的另一主题是教会的合一。上千名来自不同宗派和差会背景的传教士济济一堂,求同存异,共商推进中国福音事工的大计,成为此次大会在当时中外教会界最引人关注的一个亮点,使大会被广泛视为国际基督教合一运动的一个重要事件。在大会期间,不断有与会者提到大会这方面的意义。有人把它与1890年的大会做了比较,指出在17年前的那次大会上,合一的呼声并不很强,大会对睦谊这个题目只略有触及。但17年之后,“和谐与合作的大潮却日益高涨”。(8)

1907年大会把“睦谊与联盟”(ComityandFederation)列为一项主要议题。与会代表对这个问题并没有产生原则性的分歧。大会最后通过的决议已经明显地走出了合一精神的培育与张扬的阶段,而开始采取实际的步骤。按照该决议,各省或数省的西教士和中国教会应组成地区性的代表会议,然后组织全国性的代表会议,从而形成一个“中华基督教联盟”(TheChristianFederationofChina)。决议还要求大会成立一个25人的组织委员会负责推动此事。(9)这样的一个构想显然已经预示着后来“中华全国基督教协进会”的诞生。

合一与协作的精神与呼声不但体现在这个委员会的工作中,而且也广泛地渗透在大会其他方面的讨论和决议之中。关于中国教会的决56议中特别明确地表示,教会内外都有人担心中国教会会被西方基督新教的分裂与混乱所误导。为此,这个决议特别包括了对当时在华传教士群体在教义和神学立场上之基本共识的一个明确宣示。

这种立场的一致性不但体现为神学的共识,也处处表现在对各项具体传教事工的理解上。此次会议就福音布道所做的决议指出:传教的中心是“把福音带给未曾福音化的千百万民家”,同时,“教育、医疗和慈善机构是不可缺少的,……它们传福音的目的必须经常得到强调。”(10) 也就是说,社会服务作为一种传福音的办法,必须服从传福音的大目标。

这次大会能够在传教的目的和性质、基本的教义立场等方面达成一致意见,这个事实本身即说明,直至20世纪初,所谓“新教传教的共识”依然在来华传教士群体中存在着。(11)大部分传教士仍然可以在重大问题上以一个声音说话,当时在华传教士群体总体上是团结的。

同时,1907年的大会还是出现了不少不协调的杂音。在会上,较为开放与较为保守的传教士们围绕着如何看待中国的祭祖、如何处理福音布道与社会事工的关系以及合一的价值与必要性等问题起了争论。(12)现代圣经高等批评学(HigherCriticism)在中国的传布也引起了少数与会传教士们的关注。(13)这些现象其实表明,日后分裂了新教传教士阵营的冲突的种子在当时已经存在,而且开始暴露出来,神学的冲突和策略的分歧已经在酝酿和强化,“新教传教共识”不久之后的瓦解似乎已露出端倪。到20世纪头十年末期、20年代初期,开放派与保守派之间的裂痕与磨擦最终迅速升级为现代派与基要派之间的公开争论与分裂。所以说,1907年的传教士大会是“共识”的最后一次展示。(14)不过,在那次大会上,高唱入云的还是“合一”与“协作”。展望新世纪,传教士们对教会合一事业的前景充满信心,以致可以说出“‘在一起’(Together)是20世纪的口号”的豪言壮语。(15)然而,在短短的二十年内,他们梦想成真的“中华全国基督教协进会”竟然已无力如前三次全国传教士大会一样整合持不同神学立场的教会和差会,而且本身也成为争议的对象,(16)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历史的讽刺。

1907年的大会作为一次“团结”的大会提醒我们在看待和评价19世纪基督新教在华传教事工中的种种分歧时,要采取谨慎的态度。除了传统的宗派差别之外,在19世纪后期,在华传教士群体中开始出现不同的传教思维、策略和方法。至今在学术界最为流行的看法是归结出两种基本的传教进路,分别以李提摩太(TimothyRichard)和戴德生(HudsonTaylor)为代表。这方面最为经典,最有影响力的阐述当推美国学者柯保安(PaulCohen)所著“戴德生与李提摩太宣教方式之比较”一文。(17)柯的观点后来被诸多华人学者所接受,甚至被进一步发展成为涵盖整个中国基督新教历史的框架。在不少论者笔下,早从19世纪中期开始,传教士们就已经分化为基要派和自由派两大阵营,戴德生和李提摩太分别是其代表人物。

不过,我们前面的分析表明,1907年大会的“合一”主调说明到20世纪初,“新教传教共识”在传教士群体内还具有支配性的影响。因此,我们有理由质问,把19世纪的传教士划分为基要派和自由派是否合理?近年来,已经开始有学者对柯保安的上述观点提出了批评和修正。 (18)其实,戴德生与李提摩太传教进路的许多不同之处更多地是工作侧重点的不同。即使是他们神学思想上的差异也远远没有达到20世纪基要派与自由派在圣经观、基督论、末世论等主要神学议题上的广泛而深刻的对立。因此,戴德生的进路偏向传统福音传教,而李提摩太的进路偏向文化传教,这种说法应该比基要派和自由派的定位更为恰当。(19)

三、福音与文明携手并进

在1907年的大会上,“传教共识”的另一表现是对待西方“基督教文明”的态度.当时,这个概念似乎理所当然,没有人提出任何质疑.按照传教士当中占支配地位的看法,福音是西方文明的精神基础和成长动力,后者则是前者结出的硕果。“福音促成了西方民族国家的强大,它对其他民族也可发挥同样的作用。因此,传教士们极力要提升那些未能享有福音硕果的人民。” (20)毫不奇怪,传福音与传播西方文明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建立教会与社会和文化改造是齐头并进的。这种思路和作法在1907年的大会上非常清晰和强烈。(21)

在对过去一百年的回顾中,传教士们常常强调传教运动在传播西方近代文明,推进中国社会改革和文化进步方面的作用,这被认为是上个世纪传教士们值得大书特书的成就。监理会的D.L.Anderson在大会上以“基督教传教事业对中国国民生活与社会进步的影响”为题发表了一篇演讲,可谓这方面的一个典型。他把当时中国正在酝酿和发生的一些重大改革,从君主立宪政治,到教育改革,再到现代的工商业的增长都与传教士们的影响挂起勾来。(22)这样的思路在当时的传教士中间是相当普遍的.可见,在19世纪的传教神学当中,传教信息和事工的内涵可以是非常之宽泛的,传播福音与社会事工,拯救灵魂与促进文明是自然地结合在一起的.传教士既是福音的使者,也是西方文明的使者,这双重身份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当1907年大会分析和展望目前和未来传教的需要和走向时,亦时时表现出上述特点。大会通过的关于华人教牧的决议这样评价中国当时的形势:中国对西方的开放和社会的改革“在基督教会面前打开了一个独特的机遇,即用教会道德的真理和宗教的生活来开启全新的文明”。(23)中国的出路在于继续向西方基督教文明学习,而传教士和教会的任务也在于帮助中国建立自己的基督教文明。应该说,传教士们对西方文明并不迷信,他们都承认今日世界上存在的基督教国家都是不完美的,西方的文明也只能说部分地体现了福音的原则。但是,在他们看来,“在那些即使是外在地和有限地承认基督教原则的民族。和那些有意地拒斥我们主的名字、教导和崇拜的民族之间,还是有着巨大差别的”。(24)

在这样的心态和观念左右下,传教的广泛性和社会性在这次大会上一再得到强调。致母国教会的信有针对性地指出:“如果我们以为我们在差传工场上的唯一任务就是劝人信主,接受洗礼,那我们就错了。我们的主就述说他的事工一定要在地上荣耀神,并且彰显他父的名。”(25)“我们必须敢于充满信心地期待神会成就这样一件事,中国会成为一个基督教的国家。”(26)主持教育委员会的美国圣公会传教士卜舫济(F.L.HawksPott)声称:“我们伟大的理想是在地上建立神的国度。我们的目标是影响社会的各个层面。基督教要拯救世界,使人类所有的关系,包括政治、社会、商业和工业都符合上帝的原则。”(27)这类的言论其实就是传教士们对他们在中国所要达致目标的理解,也在在指向一种以地上天国为导向的神学,以及启蒙运动所带来的进步观念对传教神学的深刻影响。

有什么样的目标,就要有什么样的人才。1907年的大会上,与会者就新世纪中传教士和中国教会的牧者需要具备什么样的素质进行了相当多的思考和讨论。在中国社会经历深刻变革而社会各阶层对基督教越来越采取开放态度,教会成长达到新高度的情况之下,会上众多的声音都指出,当前教会所需要的人才已经不同于上个世纪。正如致母国教会的信所言,“过去传教的主要方式也许是在传教站、街道、市集和路边公开讲道。今天对这种方式的需要更大,但是讲道的水平必须提高。我们希望培养出这样的传道人,他们不但能够吸引穷人和文盲,也能够吸引那些有思想,但一改往日态度而愿意倾听者。”(28)这次大会上不断有人呼应这类说法。这类看法明显反映在大会关于华人教牧的决议中。该决议认为,“中国人民今日的状况突出了这样一种需要,即要培养具备特定修养和质量的一群基督徒,他们可以与新中国的领袖人物们平起平坐,有能力把神的生命的种子植入这个民族心中,并以个人的更新来一劳永逸地完成政府和社会的更新。”(29)

培养新型教会领袖的需要和中国社会对西式现代教育前所未有的开放也就意味着要求有相应的教会教育体系。在1907年的大会上,教育成为一个热门话题,要求改进和发展教会教育的呼声非常普遍。从一开始,培养传道人和教会工人就是传教士在华办教育的一个主要目的。到1907年,情况依然如此,而且新的形势对传道人的教育水平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卜舫济即主张,今天的传道人在开始神学教育之前,必须受过真正的大学(college)文科教育。(30)这段话说明传教士群体的主流并没有把神学教育与一般的通识教育分开处理。大会所通过的关于华人教牧的决议在谈到神学教育时这样说:“神学教育应当植根于圣经,围绕着基督和他的事工,并依靠圣灵永存和改造世界之力,同时它的视野应当是宽广和全面的,应当包括对其他宗教和其他伦理思想的研究,应当引导学生们看到新的求知渠道,来了解人类关系与责任。”(31)这样对神学教育的理解和要求显然拓宽了传统神学教育的内容。这是与当时传教士当中对文明和社会关注的高涨相一致的。同时,这个决议只谈到神学教育的取向和内容应该是怎样的,并没有特别谈到独立神学院校的建设问题。

事实上,这次大会的主流意见是把神学教育寓于大学文科教育之中。再加上满足中国社会对新式教育的渴求,并扩大基督教社会影响的需要,因此,大会上常听到的强烈呼声是完善、提升和扩大整体教会教育系统。关于教育工作的决议明确敦促母国教会和差会加大对教会教育系统在人力和物力上的投入。即使是新派来的传教士小学教师也应在母国师范院校受过更为专业的训练。各差会在同一地点所办的院校之间应加强合作,实现合一,以避免资源浪费。决议还肯定了部分传教士要求各差会联合创办一所高水平协合基督教大学(Union Christian University)的呼声,认为这“应对帝国内基督教文明的事业具有极大益处”,会后成立的教育总委员会(General Education Committee)应继续考虑如何实现这个理想。(32)致母国教会的信除一再呼吁教会正视中国教会教育的迫切需要外,还要求母国教会大幅增加在华的医疗传教士数目。(33)这些意见反映出来的,不但是要扩大社会事工的规模,而且要改进其质量,而且处处透露出专业化和精英化的倾向.

在要求扩大和改进教育事工的一片呼声之中,福音布道与社会事工之间,草根路线与精英路线之间的张力还是不时表现出来。这一点在致母国教会的信中即有迹可寻。此信在大力呼吁教会对教育事业多加重视和投资的同时,也小心保持教育与直接传教工作之间的平衡。此信称:“我们此次大会坚持教育的迫切需要,并不是要以之取代讲道,这是永远不可能的。我们固然相信教育本身的益处,我们更看到教育是一个必要的手段,既可以帮助传道人更有效地讲道,也可以帮助听众改进其理解力。”(34)作为此次大会上鼓吹扩大教会教育最力者之一,卜舫济在介绍教育提案时,也还是注意到可能出现的精英化趋势造成学生们与大众脱节,因此主张一直要不断提醒年轻人知识傲慢(IntellectualPride)的可怕。(35)

而且,在教会需要什么样的人才和什么样的学校的问题上,会上是有相当强烈的不同声音的。对华人教牧委员会主席、公理会传教士谢卫楼(D.Z.Sheffield)极力主张提高教牧人员的教育水平,以扩大其知识面和改进其素质,内地会的何斯德(D.E.Hoste)颇有保留。他在会上公开质疑是否文化程度较高的传道人就一定比文化程度较低,却对福音更有热心者更有工作能力,他反对片面培养过于单一和专业化的华人教牧,主张要承认和允许具有不同教育和文化水平的人才的存在空间。(36)各差会联合办一所协和大学的主张甚至引起了更多的争议。反对者所提出的理由当中包括规模庞大的大学未必就比小型的学院具有绝对优势,特别是在塑造学生的信仰生活,鼓励他们献身教会方面;办这样一所大学耗资巨大,势必分散用于其他事工的资源,等等。(37)教育委员会在决议草案中原本要求大会在休会前就此事做出决定,并组成一个永久性委员会负责推动和筹款,尽快开始建校。(38)但在诸多反对意见之下,最初的建议显然没有被接纳。

尽管有这种种的异议,但大会的主流倾向无疑还是要求适应形势,大力推动教会教育、医疗和其他社会事工。因此,20世纪前三个十年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教运动出现了明显的机构化趋势,社会事工急剧膨胀,的确事出有因。对比教会20世纪20年代中期在中国的遭遇,1907年大会在文明问题上的主流声音有不少让我们感到惊奇之处。在当时,福音与文明,传道与服务,灵性与教育还可以那样融洽无间,相辅相成。但是不到二十年,在教会内部,基要派与自由派就在这个问题上各执一端,不能兼容。(39)在教会外部,传布福音与引进文明的天然联系在中国形形色色的民族主义者手中,就成了“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铁证,(40)教会的辉煌成就转眼之间就变成了沉重的历史包袱。

四、条约保护的考虑

众所周知,基督教在中国的立足与传播直接得力于第一和第二次鸦片战争西方列强与清政府签订的一系列所谓不平等条约。条约与教案始终是那个世纪与教会在中国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两件大事,它们牵扯到传教士和华人信徒群体与西方列强和中国政府的复杂关系。1907年,传教运动和教会虽然已从那场动乱的沉重打击之中逐步恢复过来,但惨痛的历史仍让人记忆犹新,对这两个问题的关注依然在这次大会的讨论中占据着很重的份量。

大会的主要议题中即包括“传教士与公共问题”(TheMissionaryandPublicQuestions),其实就是总结和探讨传教士对中国某些重大的、与自身有关的社会政治问题所应采取的态度。并为此成立一个十一人委员会,负责起草有关提案。委员会主席是美北长老会的狄考文(C.W.Mateer)。就大会期间所涉及到的各个政治问题来看,又以如何看待和处理条约保护的问题最为引人瞩目。狄考文代表起草委员会向大会提交的说明报告总结和分析了关于条约的各派意见,提出了较为折衷的建议。内容全面、详实,其要点均为大会最后所通过的决议所采纳,具有相当高的权威性,能够反映当时在华传教士群体在此敏感问题上的主流态度和立场。

此报告开篇就指出,与40年前相比,中国政府和人民对传教士们的态度已经变得正面和友好得多。但是基督教与政府的关系和条约问题在中国还是一个远远没有解决的问题。那么,应该如何看待和评价这些条约及其当中保护基督教的有关条款呢?狄考文的报告承认新教在华传教是与西方国家和中国订立商业性条约的过程同步的。西方国家虽然使用了种种压力获取商业特权,但是在获得宗教宽容和保护中,却没有使用压力。战争和随之而来的条约在本质上是国与国之间和商业性的,对基督教的宽容只是一个附带事件。(41)显然,报告有意把所谓“宗教保护”条款与西方的政治、军事压力和商业利益区分开来。这在对这类条款在日后作用的评估上也有所体现。报告肯定条约起到了使基督教得以自由传播的作用。为了自我保护的缘故,传教士曾在不同的时间诉诸压力手段,但极少纯粹为了保护中国信徒而这样做。(42) 显而易见,报告对条约产生过程中的非正义性有一定的警觉,但对条约中的“宗教条款”是肯定的,甚至是赞扬的。用决议起草委员会成员美北长老会传教士J.C.Garritt的话来说,这些权利是按上帝的意志从中国政府那里获得的。(43)

实际上,当时在传教士群体内对条约问题是存在意见分歧的。从该报告来看,最关键的分歧集中在两点:第一是条约中传教条款的存废问题,以及传教士是应该继续引用这些条款,还是自愿完全放弃?第二是中国信徒是否应引用条约保护?传教士是否应该代表受迫害的中国信徒向清朝官员施压?

对第一个问题,Garritt在会上指出,传教士中间存在着两种极端立场:一是毫无节制地使用条约的规定,一是彻底放弃。他认为,这两种倾向都不明智,“我们完全承认传教士们要受到条约的保护,其实并非我们所愿。当眼下许多中国官员已经具备的宽大、公正渗透到中央政府和最偏远的地区时,当我们目睹治外法权寿终正寝的时候,我们将欢欣鼓舞。但是我们目前只能走到这一步”。(44)在秉承这种精神的同时,狄考文的报告特别把焦点放在响应放弃条约保护的主张上面。他承认,近年来有一种呼声在逐步高涨,即认为条约已经成为福音在中国传播的阻碍,从长远来看,在不公和逼迫之下,忍耐与克制也许更利于教会的发展。(45)狄考文从两个方面对这种立场提出了商榷。首先,从现实效果来说,条约确实使传教士和中国信徒获得了法律的保护。如果没有这种保护,很可能会有更多的流血和逼迫,会导致更大的狂热和不公,教会的成功也不会如此之快,如此之大。证诸教会曾在北非和小亚细亚被消灭的历史,“忍耐和顺服决非对付迫害的万能灵药,也不是通向真理胜利的康庄大道”。引用条约与否,是要由信徒个人根据自己的处境来决定的。其次,耶稣虽然有不抵抗的教训,但那主要是针对个人的报复来说的,并无意取消政府的功能。基督的教导一定要联系其他的经文来理解.事实上,保罗就曾引用法律来保护自己的权益.(46)

第二个问题更有争议性.传教士引用条约来保护中国信徒的作法历来给传教士带来了包揽诉讼,置中国国民于外国司法之下的负面形象,而且带来了教会内混入吃教者,并滥用特权谋取私利的情况。因此有传教士呼吁此特权只应适用于外国人。狄考文报告对此表示反对。其主要理由是,这有违基督徒之间的弟兄之爱。除非传教士自己愿意放弃条约保护,否则他应当向受难之中的弟兄伸出援助之手。另外,中国信徒的信教权利也是中国政府所承认和保护的。不过,报告一再强调,传教士只应该在宗教迫害的案子上提供帮助,并要非常警惕有目的不纯者以此谋私的危险。报告也承认,寻求条约保护会误导中国教会,诱使他们依赖人的力量,而不是神的力量,所以只是实在万不得已之下的办法。在干预的方式上,报告认为传教士直接与本地官员交涉最为有效,远胜于向本国领事上诉。报告指出,天主教会一向追求政治影响力,对条约特权的使用远比新教传教士频繁、轻率和直接。但条约中把二者一并而论,而中国政府和民众也往往把他们混为一谈,这对新教传教士是极为不公平的,因此建议加强这方面的宣传,以正视听。归根结底,此报告称,是否引用条约都应该以是否能最好地推进基督的事业为出发点,由基督徒个人做出选择,不应硬性设立统一的准则。(47)总的来看,狄考文报告的基调是对条约保护的审慎、有条件的肯定和使用。

大会所通过的一系列文件都体现了这个基调。关于公共问题的决议明确指出:“我们为此呼吁所有的传教士要敦促中国基督徒在逼迫之下为基督的缘故忍让的责任,而且要尽一切努力私下解决问题。只有在彻底和仔细地查清案子的真相之后,才可向官府提出申诉。这样,条约给予中国信徒的权利才不致被滥用,基督教会的纯洁才不致被玷污,教会的好名声才得以保全。”(48)传教士们对这个问题的小心于此可见一斑。大会致中国教会的信也一再提醒教会要提防那些怀着私欲,为打赢官司,或为了变得比仇人更有权势而想要加入教会的人。为了不使他们损害教会的生活与健康,必须把他们排除在教会之外。(49)大会在致清政府的信中也表白了教会要把那些别有用心,品行不端者驱逐出去的决心。(50)这再次表明,传教士们对条约保护的肯定和接受是有条件的。对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来说,这种安排与其说是理想的,不如说是一种权宜之计。他们只是为了教会的生存而不得不接受。大会针对这个问题所通过的决议表达了他们的心愿:“虽然完全地撤销条约对基督徒的全部保护的时机未到,但我们相信,一旦中国地方政府能够对基督徒和非基督徒一视同仁地加以保护,那么传教士就很快没有必要再在这些事情上插手干预。”(51)

不过,与主流意见不同的声音还是可以在大会上清楚听到。在对公共问题的决议草案进行讨论时,起草委员会成员之一,丹麦信义宗差会的C.Bolwig做了长篇发言。他首先对条约只是要保证中国的法律系统能够公平对待基督徒的说法提出了挑战,认为条约其实是“强加在政府头上的一副遭人仇恨的枷锁”。(52)他特别对把中国信徒纳入条约保护的范围持有很大程度的保留。其主要理由是:在现实中,非常难于区别什么是宗教迫害的案子;这样的作法会使传教士们被误解为带有政治目的;会造成越来越多的“吃教”信徒;传教士是外国公民,而中国信徒始终是中国国民;要求传教士们谨慎干预诉讼的声音始终存在,但只要条约保护的方便之门大开,轻率干预的事情就无法禁绝;除了插手诉讼之外,传教士还有其他的选择,例如以祷告和金钱救济来安慰和帮助遭迫害的中国信徒。Bolwig最后还以他自己差会拒绝代表中国信徒参与诉讼的政策证明,这样的作法并没有影响传教士与信徒的关系,也没有带来其他灾难性的后果。(53)

该委员会的另一成员内地会的何斯德也持类似的立场。他指出,事实证明传教士不论如何小心,都面临着被卷入非宗教迫害案件之中的危险。“基督教的事业因此受到阻碍,基督教会的声誉正因此受到损害。”(54)他建议传教士停止这种作法。这与戴德生为内地会所制定的政策是一致的。起草委员会中就有两名成员在大会上与狄考文报告公开唱反调,说明当时传教士当中对条约保护的批评之声还是相当强劲的。

除了条约问题之外,狄考文报告和会议其他文档还花了不少心思来撇清传教士与西方政治利益的关系,以改变传教士是西方列强的政治工具的形象。譬如,狄考文报告用相当长的篇幅罗列传教士在社会改革、科学教育、出版等方面的贡献,声称传教士们是“中国的朋友”。(55)大会在公共问题上的决议说得更为精炼和明确:“……我们基督新教的传教士决不为了我们自己或本地信徒抱有任何的政治企图,我们的传教事业完全是道德性和精神性的,我们无意以任何方式干扰政府的运作,我们劝诫我们的信徒们要对掌权的顺从,事实上,在帝国境内再没有比中国基督徒更顺服的臣民了。”(56)这样的立场在大会致清政府的信中也得到重申。

1907年大会特别突出教会的非政治性和对政权的顺服,除了要消解清廷对其作为一个动乱根源的疑虑之外,显然更与当时中国社会矛盾激化、改革与革命运动交错的动荡局势有关。关于公共问题的决议一方面对清廷主导的变法表示祝贺与支持,另一方面则说:“我们建议所有的传教士要保持警惕,防止在目前全民族的觉醒当中,教会被以任何方式利用来达到某些革命的目的,防止中国基督徒因为无知、思想混乱或盲目狂热而被诱导做出反对政府的不忠举动。”(57)从同样的思路出发,大会致中国教会的信指出:近来有些背逆中国政府,并与秘密会社有联系的人打着教会的名义出版印行煽动叛乱的书籍。这些人决不能被容许在教会内藏身,基督徒也不得与他们走到一起。一旦官府发现教徒当中有革命党,就会质疑教会顺服的教导,对教会不复信任。(58)当时传教士群体的主流赞成改良而反对革命的政治倾向已经是非常明显了。

从19世纪直至今日,条约与教案始终对传教士和教会在中国的形象有着莫大的影响。从1907年大会对这些问题的处理和讨论来看,不能说传教士们对其不重视,在华传教士们的有关看法和思路也与19世纪国际传教运动的主流意见是吻合的。(59)但我们还是可以问,从中国教会在这些问题上背起的历史包袱来看,传教士们对它们严重性的认识充足吗?在会上的两种意见之争中,哪一种更有智慧呢?1907年的讨论更多是对过去在此问题上历史经验的总结和微调,对今后会如何变化,传教士们似乎多停留在认为随着中国社会环境的好转,这个问题会自动淡化,乃至消失。但是不久之后,中国的社会运动就加速激进化、革命化,而传教运动与不平等条约和西方殖民侵略的历史纠葛不但没有被撇清、被遗忘,反而在新的政治势力的手中被大大强化,并从新的意识形态的角度被赋予了更为严重的意义,遗害至今,这恐怕是另一出历史的悲剧。

五、展望未来

面对未来,1907年大会的主调是充满希望,充满信心的。这在大会就各项具体事工所做的诸多讨论和决议中已经有所体现。集中展望未来的几篇大会发言都以福音与文明一体化的思维,欢呼中国正在开展的文化和社会变革,把这看作是上帝国度正在中华建立的迹象,是基督教理想的实现。而在新世纪当中,随着这个大趋势的继续,传教运动在中华大地的机会是无限的,基督教在中国的前途是光明的。用美国公理会传教士C.E.Ewing的话来说:“我们的希望是即将来临的新时代是属于主的时代,新的秩序将是向天国的大步迈进。……一种新的活力已经发生,中国必然被提升。怀疑者是自欺欺人。……我们真切地希望基督的国度会在中国降临。……不要再向后看,不要再悲观。不要牢骚满腹,让我们动手实干。”(60)经历了19世纪的种种坎坷与艰难发展,世纪之交的传教士们身处中国旧秩序瓦解和新社会浮现的历史关头,似乎相当肯定在新的世纪之中,基督教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的命运会比上个世纪好得多,如果不是一路高歌猛进,也会是从胜利走向胜利。

这并不是说1907年的大会上充满着大跃进式的热昏情绪。公平而言,与会的传教士们在憧憬未来的时候还是能够冷静面对教会在新世纪的挑战。在他们所提到的种种挑战之中,有些属于19世纪旧问题的延续,例如来自传统文化和士大夫阶层的阻力。但是,至少一部分的传教士看出,随着中国社会与文化的变化,这类的问题正在过去,至少是其严重性已经或将会大为减低,而一些前所未有的挑战正在浮出地平线。

传教士们在检讨福音布道、教育、出版等方面的事工时,都在不同程度上察觉到在中国传统文化和体制的影响力越来越遭到削弱与质疑的同时,西方文明世俗和物质的方面正在被越来越多地介绍进来,西方怀疑主义和唯物主义的思潮在中国的年青人当中日益盛行。用J.C.Garritt的话来说,“今天我们面对着全新的情况。中国人已经翻译了许多种日文和英文的著作。唯物主义与进化论的全部语汇现在都挂在中国人的嘴边。……某些西方科学家非基督教甚至反基督教的态度今日正摆在中国人的面前。”(61)而主持起草关于祭祖决议案的美国圣公会传教士JamesJackson则把这个潮流提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来认识。他认为,“在中国未来的日子里,基督教所要应对的巨大挑战并不是来自大众的迷信行为,而是唯物主义和知识阶层的不敬上帝与实际上的无神论。这才是我们最为担心的。……一个怀疑主义、唯物主义的知识阶层将对基督教的进展构成远比群众迷信更为巨大的障碍”。(62)

面对这种新形势、新潮流所产生的某种程度的危机感和紧迫感构成了这次大会要求增加对教会教育的投资、强化福音布道和文字出版工作的一个推动力和理由,甚至给传教士对祭祖问题的认知和评价注入了新的因素。虽然大会最后通过的关于祭祖的决议基本上没有突破“整体否定,鼓励孝顺,倡导替代”的传统处理模式,但围绕此问题所进行讨论显示部分传教士开始从新形势的需要来肯定祭祖的价值。

Jackson在向大会介绍决议草案时,指出中国社会对权威的尊重和秩序都与祭祖有直接关系,“在此转折和动荡的时代,……追求自由的新时尚会使纲纪荡然无存。”因此,保留祭祖当中的保守价值是应当的。(63)汲约翰也指出,祭祖至少包含着对超自然神灵的承认。如果把它一扫而光很可能会使种种世俗、无神的思潮乘虚而入,结果使得中国人更加远离上帝。(64)这类言论虽然未能改变传教士群体主流的意见,但它们能在整个讨论当中占有一席之地还是使我们从一个侧面看到新挑战对传教士传统思维的冲击。

应该说,在1907年大会上部分传教士对新形势和新挑战的察觉与把握还是相当敏锐的,由此产生的危机感被后来的历史发展证明是相当有预见性的。然而,20世纪中国传统文化权威与社会体制崩溃,以及中国文化和社会运动世俗化、激进化之迅速和彻底,还是远远超出了当时传教士们的想象.在1907年,传教士当中的这种警觉与危机感还是比较薄弱,比较模糊,比较分散的,远不能与当时高涨的乐观主义情绪相抗衡,远无法改变传教士对新世纪的整体估计.如果说对传教士们而言,20世纪是机遇与挑战并存的话,那么前者所受到的重视明显要大得多.

六、结束语

1907年在华传教士全国大会是一次“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也是充满希望的大会。它充分展示了19世纪以来传教士们在神学指导思想和传教实践上的合一,表达了把中国从精神到社会全方位改造为一个基督教国家的抱负,并勾勒了基督教在华传教事工在20世纪令人欢欣鼓舞的发展前景。总体来看,该次大会所采取的思想和方针大致上是19世纪传教运动的延续,当时在华传教士群体的主流显然认为这一套的思想和方针是行之有效的,没有做出方向性修正和调整的必要。

当我们今天在新教来华传教的第二个世纪结束的关头来回顾那次大会,最令人触动的恐怕不是教会历经坎坷而能站稳脚跟,也不是传教士们极有时代特征的思考方式和语汇,而是在大会之后不久中国教会的内外就出现了与大会的基调和期许落差甚大的一系列重大变化。1907年大会的余音尚存,教会内部神学等方面的分歧就愈演愈烈,致使“合一”的梦想成为泡影。在教会外部,清王朝四年之后就灰飞烟灭,新的文化思潮和社会运动接踵而至,根本改变了中国的社会面貌。教会在经过短暂的与社会的和谐之后,很快就面临着理性主义、科学主义和激进意识形态的强劲挑战,而常常陷于被动、自卫的境地。传教运动和本地教会与西方政治力量和文明的交缠不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解,反而被进一步发挥,用来把传教士乃至中国教会定性为“帝国主义的走狗和文化侵略的先锋”,而成为中国基督教背上挥之不去的历史重负。而教会在20世纪的中国不但未见到基督国度从胜利走向胜利,反而经历了比19世纪更甚的大波折,直至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彻底失去了生存权。1907年大会致母国教会的信中有这样一句发人深省的话:“……在何为失败,何为成功的问题上,历史的结论常常与当时人们的看法相反。”(65)审视中国教会在20世纪的遭遇,我们不得不说历史已经对1907年大会的许多重要观点和决定做出了论断。当然,每个时代的人群都有自己的盲点,我们不必因此而苛求前人。不过,后来历史的发展是如此出人意料,使得1907年的大会带上些许悲剧的色彩,让后人免不了扼腕叹息。

今天,当我们站在又一个世纪的转折点上的时候,也许会发现当下的情境竟与一百年前颇为相似。教会在经历了20世纪50年代中期以来的波折,甚至是消失之后,终于自80年代以降迎来了相对宽松的社会环境,不但重新浮现,而且取得了迅速的增长,在当代中国的社会和文化中产生了可观的影响力。教会在中国的“起死回生”成为普世基督教界广为传诵的一段佳话。这不禁又让我们想起1907年大会致母国教会信中的那句话,而惊叹历史演变的奇妙。但是,一百年前那次大会之后教会的遭遇会不会重现呢?这又不仅仅是教会自身的所做所为所能够决定的。不过,如果我们能在二十多年的成长面前保持冷静和清醒的头脑,多正视问题,多察觉困难,多做反省,未雨绸缪,及时调整;如果我们能够特别检讨1907年大会所留给我们的两大遗产:福音与文明的结合,以及传教运动与西方殖民势力的关系,那么总会有助于避免那次大会之后悲剧的重演,也无愧于前人的赤胆忠心与艰苦卓绝。

从初代教会看国度事奉的道路 / 余拙

2007年适逢基督教新教入华二百年,对中国教会而言,这无疑是个最值得纪念的大事,也是个最适宜反思历史与展望未来的时机。我们先从使徒行传中的初代教会,来看主如何带领他们走国度事奉的道路。

一、国度的事奉

首先,我们将使徒行传的文体定性为历史,是初代教会历史。斯托得(John R.W. Stott)将他的使徒行传注释书取名为《圣灵、教会与世界》(The Spirit,the Church and the World)。使徒行传或圣灵行传(徒16:6-7,耶稣的灵)都不能完整地并表达这本行传的内容(譬如司提反不是使徒)。或许“教会行传”更能传神地表达这本行传的内容,是圣灵建造初代教会,引领初代教会在当时的世界中,成为主的社群性的(不是个人性的)见证人。

其次,使徒行传写作的目的,是让后代教会以初代教会历史为借鉴(林前10:6,11),也可以从初代教会历史中得着盼望(罗15:4)。使徒行传不是后代教会建造的蓝图,要避免犯“双重还原主义”(double reductionism)的错误(梁家麟1999,148),它不但主张要像16世纪的宗教改革一样“回归圣经”,而且还进一步主张“回归使徒教会”,以使徒行传所叙述的初代教会为典范,生搬硬套在现今的教会,要恢复初代教会的所有属灵经历以及教会体制。

使徒行传的整体是一个首尾呼应(inclusio)的结构,以神的国度(1:3;28:31)来概括整本使徒行传,以主耶稣向门徒显现四十天之久讲说神国的事为始,以使徒保罗放胆传讲神国的道为终,并且在使徒行传的中间(14:22),提醒我们进入神的国必须经历许多艰难。的确,不论是初代教会或后代的教会,当她决定走国度事奉的道路时,必然会遭遇到许多困难,有从外面来的逼迫(4:1-3;5:17-18;7:57-60;8:1-3;9:1-2;14:1-7,19-22;16:19-23;17:4-9),也有教会内部的问题(5:1-11;6:1-6;9:26-30;15:1-21,36-41;16:1-4)。纵然遇到许多艰难,使徒保罗仍然忠心到底传讲神国的道(20:25;28:31)。

使徒行传大体可以分为六段:1、1:1-6:7,初代教会在耶路撒冷的发展;2、6:8-9:31,在犹太全地与撒玛利亚的发展;3、9:32-12:24,将福音传给外邦人;4、12:25-16:5,将福音传至亚细亚等地;5、16:6-19:20,将福音传至欧洲;6、19:21-28:31,保罗往罗马。6章7节,9章31节,12章24节,16章5节,19章20节,28章31节,是初代教会走国度事奉道路的六个里程碑,证明教会虽然遭遇到许多困难,但是神的道不会被捆绑,神的国度继续扩展;使徒行传言犹未尽的结尾,保罗“放胆传讲神国的道,将主耶稣基督的事教导人,并没有人禁止”,是后代教会的榜样,鞭策我们当代教会也要继续走国度事奉的道路。

什么是国度的事奉?使徒行传与路加福音都是路加医生所写(路1:1-4,徒1:1-5)。路加福音是论到主耶稣所行所教训的,使徒行传是讲述初代教会所行所教训的,是主耶稣在地上的事工的延续与扩展,只有在路加福音的框架下才能正确解读使徒行传中“神国的事”的真义。基于以上对使徒行传的整体理解,特别是对1章1至11节的解读,我们可以得到以下国度事奉的原则:

1、神的国度是属灵的国度(徒1:3-5),是神在人的心里掌权居首位(路17:20-21),“你们各人要悔改,奉耶稣基督的名受洗,叫你们的罪得赦,就必领受所赐的圣灵”(徒2:38),“人若不是从水和圣灵生的,就不能进神的国”(约3:5);教会主要的事奉乃是传福音,带领人进入神的国,但教会也要从事社会关怀(路3:8-14;4:16-19;徒2:43-45;4:32-35;11:27-30)。国度事奉是广传福音与社会关怀同步前进,同时并重,甚至要求所行在所教训之先(徒1:1)。教会历史中有两种极端,不是想用人手建造天国(社会福音派),就是只传福音拯救灵魂,不问人间疾苦事,只等主的再来(属灵属世二分的属灵敬虔派)。平衡的国度事奉观,应该是已然及未然(already and not yet),教会应该积极地传福音,扩展神属灵的国度,但同时也从事社会关怀,成为世上的盐和光。但神国度的完全彰显,是要等候主的再来。教会是神国度的记号与指针,借着她国度事奉(信心与爱心)的见证,给世人带来盼望,就是主的再来,神国度的完全彰显。

2、神的国度是普世的国度(路加福音3章6节“凡有血气的,都要见神的救恩”与马太福音、马可福音的平行经文的比较;使徒行传2章17节“神说,在末后的日子,我要将我的灵浇灌凡有血气的”;路加福音3章23-38节中耶稣的家谱追述到亚当),不是任何国家民族的专利或专属。许多时候,我们像初代教会的门徒(徒1:6),关心自己国家民族的命运,远胜于关心神属灵国度的彰显与扩展(徒1:7-8)。神的拣选是为了祝福他者,用国际主义(internationalism)包装的帝国殖民主义或狭隘的国家民族主义(nationalism)都曾在教会历史中暴露出它丑恶与危险的一面。近年来,中国教会部分知识分子信徒又再度走入基督教救国论的误区(基督教有助于市场经济与民主法治等等言论)。

3、国度事奉是内部建造与对外宣教同步前进,同时并重。初代教会并没有等到所有内部的问题(5:1-11;6:1-6;9:26-30;15:1-21,36-41;16:1-4)都处理好后,才向外宣教。神甚至使用逼迫,使门徒从耶路撒冷分散到犹太和撒玛利亚(徒8:1)。使徒行传1章8节的正确解读,乃是每个教会不论人力财力大或小,都要同时进行在本地(耶路撒冷),异地同文化(犹太全地),异文化(撒玛利亚)与异地跨文化(直到地极)的国度事奉。最起码要祷告求庄稼的主打发工人去收割庄稼,或者用钱支持别的教会差派的工人,甚至差派自己教会的工人。

4、国度事奉强调神的主权,但也不忽视人信靠顺服的责任,彼得的第二次归依(second conversion)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本来犹豫不决是否该向外邦人传福音(使徒行传10章1-8节的约帕与约拿书1章3节的约帕不应该只是巧合),直等到主借着从天降下一块大布的异象(徒10:9-16),他才确信“神是不偏待人;原来各国中,那敬畏主行义的人,都为主所悦纳”,彼得因此才看到自己的心为狭隘的国家民族主义所蒙蔽。神作事的原则是一石两鸟,一箭双雕。神愿万人得救进入神国的旨意是不会更改的,但他同时也要彼得的心意能更新变化,察验神的善良纯全可喜悦的旨意。另外一个是使徒行传16章6-10节的例子,保罗与提摩太本来要往东到亚细亚讲道,但圣灵禁止他们,并借着马其顿人的异象,引导他们往西宣教。因着他们顺服神的主权,整个宣教历史的方向与教会历史的面貌都改变了。

5、国度事奉强调教会的群体性或社群性,教会的见证是群体性的(徒1:8),不是个人性的,初代教会社群性的见证不只表现在内部建造,也表现在对外宣教。初代教会彼此相爱的肢体生活(徒2:42-46;4:32-35)使许多人被吸引,重生得救进入神国(徒2:47)。初代教会纪律的执行(徒5:1-10),使全教会和听见这事的人都因此认识到,神是圣洁可畏轻慢不得的(徒5:11)。门徒(复数,不是单数)被称为基督徒(复数,不是单数),是从安提阿起首(徒11:26),因为安提阿教会是一个不同种族和社会阶层的信徒能够彼此服侍的教会(徒13:1),因此安提阿教会成为第一个差派宣教士的教会(徒13:2-3)。保罗和巴拿巴的宣教事奉是清楚圣灵的带领,经过教会的印证,由教会差派的;他们的宣教事奉不是个人志愿式的,而是教会群体性的印证与差派。

6、国度事奉强调不同教会之间的彼此依存性,没有哪个教会是可有可无的,每个教会都是不可或缺的,每个教会都需要别的教会来补足她的缺欠,完全孤立不与其他教会有团契的教会,或长期依附别的教会或政权的教会,都是不健康的教会。在使徒行传中,耶路撒冷教会与安提阿教会都是自主(autonomous)的教会,但都不是孤立的教会。安提阿教会收集捐献,供给在耶路撒冷教会受饥荒影响的弟兄姐妹(徒11:27-30);耶路撒冷教会大公会议的决定,确定安提阿教会外邦人的信徒不需要受割礼与守犹太律法(徒15:22-29),并差派他们教会的领袖和保罗、巴拿巴,并且写信交付他们,到了安提阿,聚集众人,交付书信,安提阿教会的弟兄姐妹因为信上安慰的话,就欢喜了(徒15:30-31)。

7、耶稣再来的时候(徒1:11)就是神国降临的时候,一方面我们应该欢喜快乐,因为我们在世上爱心信心的事奉,所盼望的神国降临终于实现了;另一方面我们要恐惧战兢,因为他将是审判死人活人的主,我们将要在他的审判台前交账,我们的事奉是否合神心意的国度事奉——是金银宝石的工程还是草木禾秸的工程,这将决定我们是得主的称赞还是被主责备。

让我们用这些国度事奉的原则,一方面对中国教会过去二百年的历史进行反思,另一方面对中国教会现今所面临的挑战进行梳理,更重要的是展望中国教会未来的宣教,求神指出一个正确的方向与一条通达的道路。

二、历史的反思

1、中国宣教(1807-1949年)。在这个时期,中国是宣教工场。一方面我们要正面肯定,是西人宣教士用他们的血与泪,在神州大地上撒下福音的种子并殷勤浇灌;但是另一方面,西人宣教士与西方帝国殖民主义千丝万缕、纠缠不清的关系,加上输入西方教会的宗派与宗派主义,造成他们所建立的中国教会对西方差会的长期倚赖。上世纪二十年代本土或本色(indigenous)教会的兴起,如小群教会、真耶稣教会与耶稣家庭,是对这种现象的回应(反动),强调中国教会的自主独立性,走“双重还原主义”的道路,与历代教会属灵传统完全割断,重起炉灶甚至闭门造车,后遗症就是造成今天中国教会异端与极端的猖狂。特别是借着小群教会,“敬虔派的教会观”在中国教会大行其道,强调个人与神直接的纵向重生关系,而忽略与其他信徒横向的肢体关系,反对任何教会有形的组织制度与专职的教牧人员(《杏花》2007年创刊号)。此外,西方特别是美国教会的基要派与自由派的神学之争,也借着在中国的西人宣教士搬到中国教会来,造成今日大多数中国教会广传福音与社会关怀的“势不两立”。在1974年的洛桑信约(Lausanne Covenant)之后,愈来愈多的福音派教会开始回归到圣经的教导——广传福音与社会关怀同步前进,同时并重,最著名的是华理克(Rick Warren)的马鞍峰教会(Saddleback Church)。最近重新再版的一百年前社会福音派的经典之作《基督教与21世纪的社会危机》(Christianity and the Social Crisis in the 21st Century,Walter Rauschenbusch,2007,edited by Paul Raushenbusch)中,就有福音派领袖Tony Campolo以及Jim Walis公允的批评。

2、中国教会(1949年至今)。这个时期是神拆毁与重建中国教会的时期。一方面宣教士在1951年全数离开中国,另一方面神借着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实施中国教会的政治本色化,中国教会脱离对西方差会的倚赖,转变成被政府控制,对政权的倚赖。到了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的时期,失去政权的支持,三自教会被迫全面关门。中国教会文化本色化的工作,反而是靠真正自治自传自养的家庭教会来完成,因此今天有愈来愈多的中国人不再认为基督教是洋教。改革开放以后,先是80年代农村家庭教会的复兴;90年代开始则见证了学生福音事工的开展以及城市白领教会如雨后春笋般的成立;在同时期,农民工群体大批搬迁入城市,从2000年初开始,农村家庭教会调整她们的神学,有计划地差派同工到不同城市,建立农民工教会。也是在这个时期,借着“福音传回耶路撒冷”的异象,中国教会也开始注重跨文化的少数民族宣教与海外宣教。同样地在改革开放之后,海外的基督徒(以西方人、韩国人与海外华人为主)重新进入中国。不可否认,一方面,他们在供应研经工具书与培训传道人上有很大的贡献;但另一方面,他们也不自觉地将他们教会的传统带进中国来,将教会二千年历史中一些没有结论的教义争执,又重新搬回中国来,象加尔文主义与阿明尼乌主义之争,基要派与灵恩派之争。现今的家庭教会虽然没有西方传统的宗派与宗派主义,但却有中国本色的山头与山头主义,造成教会的不合一。

三、现今的挑战

现今中国教会所面临最大的挑战,不是如何分辨异端与极端(基要真理相对化与次要教导绝对化),不是如何在生活中实践信仰(客观理性与主观经历的结合),不是如何厘清教会对世界的责任(广传福音与社会关怀的并重),不是如何处理教会与政府的关系(中式的政管宗教或西式的政教分离),最大最难的挑战乃是建立正确的教会观,使教会有合一的见证。从使徒行传初代教会历史的见证中所学到的功课,使我们深深地相信,中国教会唯有走国度事奉的道路,才能够在当今的世代彰显出她的合一性(oneness or unity)、圣洁性(holiness)、大公性(catholicity)与使徒性(apostolicity)。在此我们可借用莫尔特曼(Jurgen Moltmann)在《圣灵能力中的教会》(The Church in the Power of Spirit–A Contribution to Messianic Ecclesiology)中的亮光,来梳理现今中国教会所面临的挑战。对莫尔特曼而言,承认教会是一个“合一、圣洁、大公、使徒的教会”,不但向世人表明接受它成为信仰与盼望的告白,也接受它成为在世上的爱心行动纲领。因此对莫尔特曼而言,教会的合一性是自由与多样中的合一(unity in freedom and diversity),教会的圣洁性是贫乏中的圣洁(holiness inpoverty),教会的大公性是参与并扶助弱势群体的大公性(catholicity in partisan support for the weak),教会的使徒性是苦难中的使徒性(apostolate in suffering)。

首先,教会的合一(unity)不是整齐划一,而是异中求同的合一。在教会历史大传统中,教会的合一所表现的是在本质之事上合一;在非本质之事上自由;在所有事上宽容(inessentials,unity;innon-essentials,liberty;inallthings,charity)。奥古斯丁在5世纪面对从多纳徒派(Donatists)来的挑战,要回答教会是否该重新接纳在大逼迫中否认主出卖弟兄姐妹的人,以及曾经软弱的传道人所施行的圣礼是否仍旧有效,经过十五年的神学反思以及与多纳徒派的辨论,他首先确立教会是审验基要真理(基督论与救恩论)的群体,“救恩不是请客吃饭的事,对异端不能手软”,教会其次该追求的是合一(彼此接纳与彼此相爱),最后才是追求圣洁。

现今中国教会,特别是城市教会,所呈现的是四分五裂的局面。即使今天大部分的三自教会已不接受三自官方的神学,传统认信教会仍然不能忘记三自在50年代对他们的逼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将所有三自教会都定性为“巴比伦教会”。我们固然要坚持真理,但同时我们也要用爱心来接纳。虽然目前三自教会与家庭教会仍然有张力,但随着老三自的领袖以及上一代家庭教会领袖的逐渐凋零,三自教会与家庭教会之间的历史包袱会逐渐减轻。其次是基要派教会与灵恩派教会在属灵恩赐上的争执,一方面基要派接受灵恩止息论,另一方面灵恩派主张“回归使徒教会”,要恢复初代教会的所有属灵经历。灵恩派教会认定基要派教会空谈理性信仰,而缺乏活泼的属灵经历;基要派教会论断灵恩派教会的属灵经历不是出于神,常常给教会带来混乱。然而,现今中国教会合一的见证最大的挑战,是在城市中的民工教会与白领教会之间,因着神学倾向(强调主观经历或强调客观理性)、教会使命(强调对外宣教或强调内部建造)与社会经济地位(归属边缘群体或认同精英团体)的差异所造成的隔阂,若现在不开始关心注意,将因为中国教会没有彼此相爱与合而为一的见证,不但神的荣耀受亏损,普世宣教工作也会因此受拦阻(约翰福音17章)﹝更糟的是,有些教会甚至接受教会增长理论(church growth)的主张,为了更有效地传福音,教会的成员应该是同类型的(homogeneous unit principle)。《排斥与接纳》(Exclusion and Embrace:A Theological Exploration of Identity,Otherness,and Reconciliation)的作者Miroslav Volf在他的另一本著作《按着我们的样式——教会作为三一神的形象》(After Our Likeness:The Church as the Image of theTrinity)中强烈地反对同类型原则。他认为一间愿意向所有人敞开的教会才有资格被称为教会,他甚至主张“一间带有歧视倾向的教会不只是一间不好的教会,她根本就不是教会” (Volf1998,158)。

在这种异中求同的合一的基础上,我们要进一步体贴神的心意。他乃是特别看顾孤儿寡妇以及贫困穷乏、被欺压迫害的所有弱势群体的神。在四本福音书中,路加福音特别强调神对贫困穷乏人与被欺压迫害的所有弱势群体的偏爱(路加福音1:52-53;3:8-14;4:16-19;6:20-26;10:25-37;16:19-31);使徒行传中的初代教会体贴神的心意,特别看顾弱势群体的需要(使徒行传2:43-45;4:32-35;6:1-7;11:27-30;20:35)。这与莫尔特曼的主张是一致的,教会的圣洁性是贫乏中的圣洁,教会的大公性是参与并扶助弱势群体的大公性,教会的使徒性是苦难中的使徒性。正确平衡的教会观,要求我们不但要注重教会内部异中求同的合一,更要注重在世上的见证,特别看顾弱势群体的需要。我们要与弱势群体的受苦认同(empathetic with their suffering),不是站在强势的位置施援手帮助他们,以致伤到他们的自尊心。使徒行传中的初代教会是一个为信仰受苦的教会(使徒行传4:1-3,13-22;6:8-15;7:54-60;8:1-3;9:20-25;12:1-19;14:19-23;16:19-40;17:1-9;18:12-17;19:23-41;21:27-40;22:22-30;27:1-44;28:1-10,16-31),也是一个与受苦的人认同的教会(徒2:43-45;4:32-35;6:1-7;11:27-30;20:35)。“若一个肢体受苦,所有的肢体就一同受苦”(林前12:26)。因此白领教会不但要注重广传福音,也要注重社会关怀,看顾在他们城市中被视为外人被歧视的农民工群体,特别是同为主内肢体的民工教会,为他们伸张正义,照顾农民工子女的教育。在18世纪末至19世纪中叶,英国面临产业革命所带来的各式各样的社会问题,大批进入伦敦、伯明翰、明斯特等工业城市煤矿的农民工,受到各式各样不公平的待遇,社会中不同阶级的冲突愈演愈烈,濒临流血革命的边缘。在此关键时刻,神兴起约翰•卫斯理、查尔斯•西缅、约翰•牛顿、威伯福斯等人,来复兴英国教会(John Wolffe,《福音的扩展》[The Expansion of Evangelicalism]2007,159-227页),一方面向农民工传福音,关怀农民工的需要,特别是他们子女的教育,另一方面也带动和平的社会改革,在法律上保障农民工的权利,也通过禁止贩卖黑奴的法案,使英国避免了像法国一样的流血革命。求神也在这个中国历史最关键的时刻,在每个大城市中,兴起中国的卫斯理。

四、宣教的展望

一个人不能完成福音大使命,同样,一间教会不能完成普世宣教的大使命。中国教会在21世纪是否可以成为普世宣教、差派跨文化宣教士到海外的教会,其关键在于她是否走国度事奉的道路。主耶稣在约翰福音17章中,清清楚楚地将教会的合一与普世宣教以及神的荣耀联系在一起。

首先,中国教会需要与历世历代教会的属灵传统重新接轨,从教会的教义历史与宣教历史中学习功课。奥尔森(Roger E.Olson)的《基督信仰的拼图》(The Mosaic of Christian Belief: Twenty Centuries of Unity and Diversity)可以帮助我们福音派的教会,不至于重蹈基要派与自由派的覆辙,在基要真理(特别是基督论与救恩论)上,绝不含糊不妥协,同时在次要教导上要有宽广的心彼此接纳。此外,奥登(Thomas C.Oden)所主编的《古代基督教圣经注释》(Ancient Christian Commentary on Scripture,IVPress)可以帮助我们与初代教会希腊教父与拉丁教父的传统重新接轨,了解他们如何将学识与灵性(erudition and spirituality)、教义与礼仪(dogma and liturgy)结合在一起,使信仰生活化,免疫于属灵属世二分的灵性分裂症。至于宣教神学与宣教历史,更是中国教会的弱项。过去二十年来,愈来愈多圣经学者特别是新约学者,接受“宣教是神学之母”(Mission is the mother of theology,Bosch1991,16),以及“初代基督教历史就是宣教历史”(the history of early Christianity as the history of missions,Schnabel 2004,3)的看法。近年来,旧约学者莱特(Christopher J.H.Wright)更进一步,主张用宣教来解读整本圣经;整本圣经都是关于神的宣教,也是因神的宣教而产生的;神的宣教不只是与神的救赎有关,更是联系到神的创造;人是照着神的形象样式受造的,因此人有三维的关系与三重的责任;人被赋予爱神信靠顺服神、爱邻舍如己以及妥善管理万物的责任;始祖亚当夏娃在伊甸园中的失败,使人与神、人与人以及人与物的关系受到破坏与扭曲;神的救赎就是要借着他所应许的弥赛亚来恢复人这三维的关系,使人重新承担这三重的责任;因此教会就有这三重的宣教使命,广传福音(evangelism)使人重新与神和好,关怀邻舍(ethics)使人学习爱人如己,以及保护环境(environment protection)使人爱惜地球家园。求神在中国教会中兴起能够在宣教神学上有反思能力的本色神学家,使中国教会成为“四自”的教会:不但是自治自传自养的教会,也是自神(self theologizing)——神学本色化的教会。

其次,中国不同类型的教会,特别在城市中,需要有合一的见证与事工伙伴的关系。白领教会需要以谦卑束腰,在受苦的心志、宣教的热忱与对圣经的熟悉方面,向民工教会学习。当然,白领教会的确可以在经济上与文化知识上来帮助民工教会。同样地,民工教会也需要以谦卑束腰,在教会内部体制的建造与信仰的理性基础上,向白领教会学习,使民工教会与农村教会脱离专制的体制(《教会》2006年11月第2期)与反智的倾向。近年来,有愈来愈多白领教会差派短宣队到少数民族当中从事传福音与关怀事工,而农村教会(包括民工教会)在少数民族事工方面有更长的历史与更多失败的经验,可以帮助白领教会避免重蹈覆辙。西南一个省份的农村教会团队,在过去的五年总共差派了二十几位宣教士(已婚或单身的),到青海的西宁与西藏的拉萨以及周边的城镇与乡村,目标是向藏民传福音与建立藏民教会,因为藏语(共三种)上没有学好,以致目前所建立的教会都是汉人的教会。求神兴起一些白领教会,愿意在少数民族的宣教事工上,与农村教会(包括民工教会)形成事工伙伴,彼此学习,或差钱或差人,同心合意向少数民族传福音,建立少数民族的教会。

最后,中国教会需要与普世众教会形成健康的事工伙伴的关系,同心合意兴旺福音,将福音传到地极,到世界每个角落建立合主心意的教会。健康的事工伙伴的关系是建立在教会的相互依存性的根基上。一方面,为了避免重演1949年之前西方差会所建立的中国教会对西方差会的依赖性,中国教会要尽快建立自己的差派机构,既差钱又差人。在这方面我们可向邻近的韩国教会学习,他们为何能在短短的五十年之内,不但教会经历大复兴,也成为在美国教会之后,第二个差派最多海外宣教士的教会;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要重蹈上世纪20年代本土教会的覆辙,不但在组织上与西方差会断绝来往,也与历代教会属灵传统完全割断,重起炉灶或闭门造车,以致丧失许多宝贵的经验;特别是在如何建立差派机构,跨文化宣教士的培训(包括当地语言与文化的学习)等,西方差会有许多成功与失败的经验,是中国教会可以学习以及引为借鉴的。求神使用最近刚发行的《普世宣教运动面面观》(中文版主编陈惠文,英文版主编Ralph D.Winter与Steven C. Hawthorne),在不同类型的教会中,帮助中国信徒从圣经根据、历史反省、文化考量与宣教策略四方面,来了解过去神如何带领他的教会走国度事奉普世宣教的道路,使中国教会也能跟得上神的心意,在21世纪也成为差派海外宣教士的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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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陈惠文,《普世宣教运动面面观》,大使命中心,2006。

梁家麟,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农村教会,建道神学院,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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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ger E. Olson. The Mosaic of Christian Belief: Twenty Centuries of Unity and Diversity. InterVarsity Press,2002.

Walter Rauschenbusch. Christianity and the Social Crisis in the 21st Century. edited by Paul Raushenbusch. Harper Collins,2007.

Eckhard J. Schnabel. Early Christian Mission: Jesus and the Twelve. and Early Christian Mission: Paul and the Early Church. InterVarsity Press,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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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ristopher J. H. Wright. The Mission of God: Unlocking the Bible’s Grand Narrative. InterVarsity Press,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