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井边(之二)/书拉密

凡喝这水的,还要再渴;人若喝我所赐的水,就永远不渴。我所赐的水要在他里头成为泉源,直涌到永生。——约翰福音4章13—14节

虹姐的故事

凌晨,江一虹突然从梦中醒来,借着清冷的微光,她第一眼就看见美妮在鱼缸里漂着,露出娇嫩的肚皮,她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她到底还是没能留住它。

算起来,从这只鱼缸里已经捞出过不下10条金鱼了,最早的一条是6年前养的,那时,她的公司刚起步。

如今,公司倒还算热气腾腾,金鱼却已经换了两三茬。

自打那条蓝紫色虎头金鱼死后,她再未向鱼缸里加入新鱼。最后只剩下一条鹤顶红“美妮”陪着她。

这一次,她没把鱼直接从水里捞出来,而是用条水管,将鱼缸里的水慢慢放尽,默默地看着那条白身带红顶的金鱼在透明的水波里一点一点地沉落下去。

可卡HOPE很懂事地坐在地毯上,陪她一起看金鱼沉落,嗓子里微微地呜咽两声,将爪子搭在她的脚背上。

江一虹拍拍HOPE的头,说:“没事儿,咱俩还在一起呢!”

江一虹46岁了,看着倒像30多岁的样子,但心态上仿佛已经70多了。

从小到大,她最拿手的事,就是读书。她读书,不是因为热爱,而是因为当时只能凭着好成绩才能从老家那个小镇走出来,才有可能实现更高的目标。好在,她足够幸运,高中三年她的成绩一直排在年级的前三名,高考时竟然未失手,没像经常考前两名的同学那样,发挥失常。她如愿地考到京城的一所大学读商业管理。

江一虹认为,这要归功于她良好的心理素质。

母亲在她出生4个月时就去世了,然后,她被父亲送到奶奶家。6岁时,奶奶也去世了,父亲只好把她接回来一起生活。她回到所谓的自己的家,那里已经有了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和一个比父亲小4岁的女人王香。她遵照父亲的指点,称王香为“妈”。但直到10岁,她才在书本上知道,按照家庭成员关系的准确表达,王香是她的“继母”。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个词,而这时,父亲也已经去世一年多了。

江一虹16岁时,继母王香再婚,将她也一起带到了新丈夫庄景家里。王香自己也是在继母家里长大的,有过一个刁钻古怪的继母,王香就发誓自己成了家,绝不虐待儿女,哪怕是别人的儿女。自己受过的苦,不能让别人再受。当时决定再嫁的时候,她就和庄景谈好了,自己的事自己管,两人就是搭伙过日子,她愿意做些让步,只要对方能帮着她把三个孩子拉扯到18岁,其他的事,庄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惟独一件事后来起了争执,就是江一虹读书的问题。王香答应江一虹,让她读到高中毕业,那时,她已经在全年级排到前三名了,是班级的学习委员和学生会副主席。每次开家长会,王香都感觉自己特有面子。但庄景不这么看。庄景认为女崽读不读书都行,读了也是白读,莫不如早点儿出去工作赚钱养家。这样的争执,差不多在每天晚上吃饭的时候都会出现。江一虹从来只是听着,一言不发。直到有一天,庄景说着说着,开始激动,伸手摔了一只碗在墙上,江一虹放下手里的碗筷,淡淡地回了一句:“爸要是觉得我上学上得不应该,就和妈再生个孩子吧,我退学回家帮你们带孩子。”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庄景,直看到他扭过脸去,她才蹲到地上,把碎碗一片一片地捡起来。

江一虹说这话,是有内涵的,这内涵庄景自然是明白的,所以他胆怯,不敢再作声。王香也是明白的,却非常惊讶。她揣摩着,江一虹一定是知道点儿什么,不然不会这么准确地打到庄景的“穴位”上。

许多年之后,江一虹回想起当年这场无硝烟的战斗,都会忍不住笑起来。而那个秘密,她始终不曾告诉过任何人,后来王香多次试探过,想知道她是怎么知道庄景是同性恋的。但她听了继母的试探,却假装出一副懵懂的神情,将话题巧妙地移开。有些场景,她始终不愿去回忆,慢慢地,那些记忆都随着少年时光,被她一起抛弃在故乡的小镇上了。

离家去京城上大学的前一天晚上,她对王香说,我知道你当年是为了把我们养大才又嫁的人,等我毕业了,赚了钱,我就把你们接走。

她第一次看见王香在她面前流泪。

可惜这个心愿她没能实现。

江一虹的大学读得很幸运,成为中国最后一批不收学费的大学生。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她最热衷的不是学生会的各类选举——她始终觉得那种气冲斗牛的激昂姿态过于幼稚和造作,而是做小买卖。她虽然喜欢读书,却不是书呆子。她很早就培养出一种敏锐的能力,在街上走一圈,逛几个小店,她就能迅速地捕捉到市场的需要。那个时候,还没有网络,更没有淘宝,江一虹完全靠着细密的计算和对金钱的热情赚来她的第一桶金——500元人民币和20美元。当时,500元钱相当于一位大学讲师三个月的工资。而这却是江一虹在一个学期赚到的,那年,她22岁,上大学三年级。她从老家批发来各种风味干果和小点心,按类分包,插上统一的牌子,取名为“甘の味小吃”,听着仿佛出自遥远的日本,却在各宿舍的门口卖得异常火爆。临毕业前,她已经在各个大专院校做起批发生意来了。不过,她毕业后,做的几个职业,都与食品无关,倒是经常和电脑什么的有关。可算是直接地一脚就踏上了时代的最前沿。

毕业后,她先进入一家高校的电化中心做助教,其实就是做中心主任和副主任不愿做的各种杂活。

如果当初,江一虹愿意靠着一张脸蛋吃饭,她完全可能在那个二流都算不上的大学弄个处长做做,但她的自尊心太强,也太看重自己的智商。对照21世纪中国知识女青年的标准——宁肯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坐在自行车后笑,她似乎有点儿迂腐,或者换个更通俗的词儿,就是——有点儿想不开。

刚毕业没多久,继母王香带着江一虹同父异母的弟弟外出参加婚礼,出车祸去世,一车人走了五个,有两个和她有关。在整个后事处理的过程中,江一虹感觉自己似乎一直很恍惚。自始至终,她没号啕大哭,也没涕泗连连,一副平静到冷漠的面孔,让七姑八姨的看着非常不满意,私下里认为她出去读了几年书,人变得特别没感情。

按规矩,晚辈都要戴孝,大热天的,粗布做的孝帽捂得人一头汗,江一虹被七姑八姨劝了不下五回,才算勉强戴上孝帽。她倒不是怕出汗太闷,实在是觉得那个样子太诡异,让她难以接受。

更糟糕的还在后头。

按规矩,由长子或长女先跪在棺材前面大放悲声,然后烧黄纸,然后摔碎一只瓦盆,是谓“上路”,并连喊三声——“走好哎⋯⋯”。才算是完成整个葬礼程序的第一回合。

这一次,任凭大家说破嘴,江一虹就是不肯跪地上烧纸、摔盆和大喊,她觉得这些规矩真是太愚昧了,她无论如何做不来。正在彼此争执不下的时候,妹妹一彩主动申请,替她承担了本应由长女承担的烧纸、摔盆、大喊的工作,总算把家人的面子圆了下来。

事后,左邻右舍七姑八姨都认为,江一虹的大学算白读了,连人情世故都不懂,估计日后找男人嫁出去的可能性怕是很小。

说起来,也算难为江一虹了,一场葬礼,往来的亲友关系极为复杂,有父系的有母系的有继母系的有继父系的,反正葬礼一结束,呼啦啦跑来吃饭喝酒划拳的就把当地一家酒楼的两层大厅都占满了。继父庄景事后一个劲儿地抱怨说,葬礼的花销太大了,收上来的那点儿人情费根本不够干啥的,房子又年年漏雨,而且刚上高一的妹妹一彩也马上要交学费了⋯⋯一条一条摆明了是说给她听的。江一虹当时手边有几个钱,但她知道庄景不会没有钱,就轻描淡写地提了两句交通肇事方的赔款问题和遗产分配方案,庄景马上就不说话了。

临上火车前,她给一彩偷偷塞了200块钱,那差不多是她一个月的工资。

从老家回学校后,江一虹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堆在瓦盆里熊熊燃烧的黑色冥币,当时那阵浓密的灰烟呛得她嗓子疼,前后疼了快一个月也没好,一说话就咳得不得了。夜里也咳,声音之大之猛烈,经常把隔壁宿舍的人惊醒,以至于有人怀疑她得了肺结核。

她找了个时间,赶紧去校医院,一进诊室,就认识了前程似锦绣风光无限好的校医院第二副院长关北星。关北星的母亲是当时的教育局第一副局长,分管高校人事这一块。后来关北星借了好几次故到江一虹的单身宿舍去探望她的病情——就是最常见的慢性支气管炎。可惜关北星别有他图的探望最终也没结果,江一虹的表达总是淡淡的。关北星一直不知道,就是他的一句话打消了江一虹进一步推进彼此关系的念头,那句话就是——“我让我妈和校长谈谈,下学期调你进科研处弄个处长当当。”

江一虹心说,一个处长算什么,还要你妈帮?我要想做,凭自己的本事还怕做不成?!她就这么一清高,结果,一个被人看为好姻缘的机会就溜走了,一个有可能做处长并进而做副校长的机会也溜走了。在电化中心做了小一年,她才知道,无论她多么辛苦能干,想要在那间不足15平米的办公室里做上副主任,三年五年都是不可能的,因为她除了有个本科学历外,什么靠山都没有。这时,她才回过神来,明白关北星当初的那句话里藏着多少诱惑和机会。不过,这时,关北星已经和外语学院的女教师进入婚礼筹备阶段了。那位女老师嫁入关家没多久,就荣任外语学院某研究中心的副主任,而江一虹还在电化中心委委屈屈地做着小科员。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快两年,江一虹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她找了个机会辞职,跑到中关村去卖电脑。就像中国90年代那些最早下海的先行者们一样,她为钱吃了不少苦,当然,那些苦最终也被存折上的金额抵销,剩下的就是在出书、受访时用以渲染的说辞与谈资了。然后,她开办了自己的电脑公司。然后,她的公司被收购合并,她成为重要股东,其实就是每天拿着钱,早早地开始了退休生活。这一年,她正好40岁。

江一虹不怕做事,就怕不做事。如果没有事情做,一门心思地只是吃喝玩乐,五湖四海地逛悠,一旦停下来,她就异常惶恐,感觉自己和死了差不多。

结果,虽然手里有钱,她却总是时不时地感觉心口发慌。后来,偶然一个机会,她也学着微博上几位大V的架式,开始做天使基金和慈善基金。

江一虹从来不缺找事做的能力,一时身兼十五六职,好像每天都在忙忙忙。

她最有名的天使投资是给两个做游戏软件的年轻人20万元启动费,两年后赚回了400万。

她最有名的慈善活动是帮助西北某干旱地区建立“水过滤工程”,让一些长年喝污染水的儿童能每天喝上一壶净化水。

对于前者,她认为自己是送钱的天使;

对于后者,她认为自己是送水的救世主。

她经常和一些有钱的朋友提起那个地方——“你都无法想像那地方的孩子有多可怜,一年到头洗不上一回澡,一年到头喝不上几口干净水,那叫一个渴!”然后,她继续说,“怎么样,也跟着捐点儿?”

 

35岁那年,江一虹结了一次婚,一个月后便离婚。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离婚,她也从不曾告诉过别人。据说那个背景身份皆不明的男人后来到爪哇岛做诗人去了。

至于江一虹,身为成功人士,即使大龄、离异、单身,她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似乎都是有道理的,都是可以理解的。于是乎,她竟然就到了无人敢对她的婚否提出任何异议与建议的境界,这位大龄离异单身女性因为钱多多便轻而易举地获得了无需时时处处回答婚恋一事的自由。

站在某个能被人认出来的地方——通常,如果不是党和国家领导人或者娱乐圈人士,即使那人很有钱很有权,也很难做到在哪儿都能被人认出来,普通大众往往只能依靠那人拎的包、开的车、表现出的派头来猜个大概。可惜,普通大众往往都眼神不济,对名牌名款什么的了解也不算多,即使有所了解,也会本能地按照自己的狭隘理解,认为那可能是从动物园、雅秀之类的地方淘来的假货,或者是做了二奶、当了富二代官二代才拥有的资财,很少会认为那是大干苦干加巧干硬累出来的财富,以至于尊敬的心一时半会生不出来。

有点儿不幸,江一虹就属于这种。

站在某个能被人认出来的地方,她总会惹起如今那些没发迹半发迹发迹一点点的老同学的羡慕嫉妒恨。每到这时候,面对一桌子的人,她一边用金色小调羹吃着奶白色的银耳燕窝,一边轻描淡写地提及她当年在中关村卖电脑时一些可笑的趣事,或者被合伙人卷跑创业资金上百万的惨痛往事,以及西北老少边穷地区那些饥渴的孩子⋯⋯说者是有意,听者也有心,大家在哈哈一笑或唏嘘不已中,对财富及财富拥有者的隐在憎恨多少能消解一些,知道江一虹的钱不是大风吹来的,不是靠脸蛋赚来的,是吃苦吃来的。

何况,每次聚会结束,江一虹都会主动签单,还会特别为出席者预备些精致喜人的礼物带回家。对于那些一直财力不逮的老同学,她也会慷慨解囊,逢年过节寄点儿钱过去表示一下关注与关照。

一时间,人送外号“女宋江”。

在认识凡克之前,江一虹先认识的萧菲。

 

那天,接到妹妹江一彩的电话时,江一虹正在给HOPE面前的盘子里倒狗粮。

她听见江一彩的声音里透着惊慌,立时涌出一股子烦躁。她特别不喜欢他人的紧张感,那会让她陡生窒息,进而惹她发怒。

她忍着怒气,问怎么了,一句话刚落,那边就哭上了。是女儿茵茵的事,体检结果说,好像是急性白血病。

江一虹听着,手一抖,半袋狗粮洒到盘子外面,HOPE本来正想伸头吃呢,马上坐了下来,疑惑地看看她,不知道主人动的是什么心思。

江一虹冲着电话说,赶紧买票,来北京!

她带着一彩和茵茵,在北京医院再次做体检。

一番焦虑的等待后,总算拿到单子。江一虹和江一彩恭恭敬敬地坐到医生的对面,等着医生开口,仿佛生死都在他手里一般,似乎只消他说句话,单子末端明明白白写着的那行字就会立时消失似的。

那个医生戴着口罩,眉毛繁乱,让人都看不清眼睛的形状。乱眉毛的医生心不在焉地瞟了一眼化验单,拿起来左右,又看看她和一彩,例行公事地问,谁是家属?

她听着这话,心里当时一凛,回应说,我是。

医生随即低头,在病历上刷刷刷地写了几笔天书,然后和化验单一起推到她们面前说,去办住院手续吧,这是急性白血病,往好了说能活10年,往不好了说也就一两个月,家属想好怎么处理后事。

一彩听着,当时就晕了过去。

乱眉毛的医生说,这可真是,孩子跟她又没关系,她着这个急干吗呢?

医生把身材滚圆、穿着一身地摊质料衣服的江一彩当成江一虹家的保姆了。

江一虹后来问萧菲,你拿化验单给医生看,他也这么说话吗,怎么听着那么混蛋,一副欠扁的样儿!

萧菲那时的头发已经都掉了,她轻轻地搔了下头皮,回忆说,好像,没有,那天当班的医生先做了一番她和凡克的思想工作,才小心翼翼地把检查结果告诉他们。

江一虹说,你瞧,这种事让我们遇上了吧,这种人也让我们遇上了。

萧菲两只手勾在一起,对着窗外那轮金黄的夕阳比划着,慢条斯理地说,指望人,一准靠不住,医生也一样。

江一虹便想起凡克那双晶亮亮的眼睛来,逗她说,凡克也靠不住?

萧菲回头,背对着窗,嘿嘿一笑,冲着她摇着一支手指,向上指指说,我只信上帝能靠得住。

江一虹不是太喜欢听萧菲没几句话就提她的上帝,姑且不论是否真有一个神乎其神的神,就是真有——嗨,怎么还会让你得了这个病呢?——这句话,是她与萧菲熟悉了之后,才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出来的。

萧菲听着这样仿佛尖锐的问话,倒是一脸的坦然,说,不是每年都有个比例么,这次我占上这个分子了,就等于有个分母被解脱了。然后她回头对靠在床边的茵茵,嗨,不过,你可以争取重新做一个被解脱的分子!

所谓被解脱的分子,就是寻找成功配型的骨髓移植,如果成功,至少有一半的患者可以实现血液再造功能,继续活下去。

当然会有费用。

对某些人来说是天价。

对江一虹来说,钱不是最难解决的,最难的是,谁有这样的骨髓?而且,还愿意主动提供?

这么想的时候,她才深刻地理解了那个最简单的道理——钱的确不是万能的,有钱也买不来生命。

萧菲说,生命不是钱买来的,生命是上帝给的。

江一虹说,那让上帝再给茵茵一次生命吧!

萧菲说,那就向他要吧,他一准会给!

说完这话20多天后,医院方面通知江一虹,找到茵茵的配型骨髓了。捐献者竟然是凡克——萧菲的丈夫。萧菲刚入院时,凡克就到骨髓库中心捐献了造血干细胞,本以为也许萧菲能用上。但萧菲等了三个月,仍然没有合适的髓源。

江一虹有点儿想不明白,自己的亲人救不了,却能救一个陌生人,这种生命逻辑隐约透着一点儿怪诞。

茵茵做完移植手术后,还在隔离室。

那天,江一虹夜半在家睡觉,突然接到一彩的电话,说萧老师走了。江一虹拿着电话一时没反应过来,喃喃地说,萧老师,哪个萧老师?一彩说就是那个萧老师,信耶稣的那个。

江一虹坐在一堆被子里,懵懵懂懂地问,她走了,去哪儿了?她问的这话一说出口,立时就明白过来,没等一彩再说话,她急忙说,等着,我这就去!那时是后半夜3点,她从车库把车开出来,一路直奔医院。

后半夜的北京城,依然灯火通明,车与人俱少,仿佛一个美丽的梦中之城。江一虹想起有一天和萧菲说起她这半辈子做的许许多多的事,说起那些喝不上水的孩子,她看见萧菲的眼睛湿了,听见萧菲说,虹姐,渴的不只是孩子,还有你。

那天,本来她要反问这是什么意思,却被某件事打断了,后来,就没来得及再问,没想到,就差那么一句,就成了永远搁浅的问题。

有些事,有些人,要提问要关心,都要快,不然就来不及了⋯⋯她恨恨地想着,在平坦的平安大道上猛轰油门。

江一虹赶到的时候,人已经送进了太平间。

她站在凡克旁边,心思空洞地帮着他收拾床上床下的物品。看见一本《圣经》,她想也没想,就说,这书送我吧。

凡克哑着嗓子说,好。

自始至终,她没敢看凡克的眼睛。

靠在医院花坛边的长椅上,有清凉的风拂过。她想,萧菲再也没机会呼吸早晨的空气、倾听鸟鸣、触摸露水了。她记得,萧菲说最喜欢的时光就是凌晨,万物刚刚苏醒,她可以和她的神面对面。

她一直把这种表达当作一个美好的童话故事,真希望自己也能那么单纯——就像王菲的歌里所唱。

此时,她坐在一片鸟鸣之中,想着一个人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有一种透彻骨子的苍茫。她突然看清了一件事,似乎,萧菲身上特别缺少那种拼命要活下去的愿望,在她的记忆中,萧菲从未表达过强烈的求生之情,就像她也从未表达过任何抱怨和哀苦一样。

我在等待一个节日——有一天,她小心翼翼地问萧菲,如何看待最后的时刻,萧菲面色安详地回答她。那样的安详中透着一点羞涩的期待,仿佛她面临的不是死亡,而是与恋人的相会。那一刻,萧菲特别美,苍白无血的皮肤似乎都在发着光。

江一虹羡慕这样的表达,她深切地知道,她之所以会让自己那么忙碌,一个人没完没了地做那么多事,只有一个原因,她希望自己忙到可以什么都不想的地步,然后,才能不吃安眠药就睡个好觉,一直到天亮。否则,后半夜醒来,孤单单地直望天花板,想着如果此刻死在这里,根本就没人知道,难道不是世上最恐怖的事吗?

她再次想起那句她无法理解的表达——“渴的不只是孩子,还有你”,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我渴吗?

她叹口气,顺手翻开手中的书,有两个字闪电一样跃进她的眼睛:“我渴!”她吓了一跳,砰地一声合上了书。

这太不可思议了,巧合得有点儿⋯⋯像童话。

她咬咬嘴唇,又翻开一页,看见上面赫然写道:“凡喝这水的,还要再渴;人若喝我所赐的水,就永远不渴。我所赐的水要在他里头成为泉源,直涌到永生。”

她四面看看,没有萧菲说的那位可以与她面对面的神,她微微放下心来,抖着声音,把这句话大声地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

读的时候,她好像闻到了晨露清冷爽朗的气息,鸟鸣也更悠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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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请期待下一期中篇小说《在井边》之三“凡克的故事”)

你在那里——致守望教会/苏安垣

窒息在雨夜里,
忍耐的舌头折弯强弓,
你以虹的缤纷宣告:
你在那里。

行进在荒芜中,
悲悯的眼目仰望低垂的星空,
你以烧着的火把经过祭肉,
原来你在那里。

余温在灰烬里,
青橄榄青涩的苦烛明并接入属灵的天空,
你以脚踏定地的高处,
原来你在那里。

烈焰闭塞在骨中,
亲吻炭火的唇承接清晨的甘露,
你以利乏音枝头的沙沙声证明:
你就在那里。

从此我也在那里

 

摩西晓谕以色列人,他们的首领就把杖交给他,按着支派,每首领一根,共有十二根。亚伦的杖也在其中。摩西就把杖存在法柜的帐幕内, 在耶和华面前。第二天,摩西进法柜的帐幕去。谁知,利未族亚伦的 杖已经发了芽,生了花苞,开了花,结了熟杏。 民 17:6-8

我是葡萄树,你们是枝子。常在我里面的,我也常在他里面,这人就多结果子。因为离了我,你们就不能作什么。约15:5

在井边/书拉密

凡喝这水的,还要再渴;人若喝我所赐的水,就永远不渴。我所赐的水要在他里头成为泉源,直涌到永生。
——约翰福音4章13—14节

苏茉的故事

如果时光能倒流,重新回到风华正茂的22岁,我还愿意遇到凡克吗?这是苏茉晚上睡不着觉反复思考的问题。
最终错过凡克,苏茉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像自己以为的那么懊悔,尤其当她知道,凡克还是活得那么“凛冽”。

是的,凛冽。

一个形容北方冬天的词。其含义就像如今用起来比较时髦的“酷”。

她记得那个夏末,她最后一次去看凡克。去之前,她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她一直以为,她对凡克足够眷恋和热爱了,他那双总是带着点儿惊奇的细长的眼睛,那张总是洋溢着明亮欢喜的脸,都让她心生爱意。似乎,凡克从来没阴郁过。在苏茉的记忆中,凡克永远是阳光灿烂的。她一直以为,她是爱凡克的,爱他的透明和阳光。她喜欢听凡克抱着吉他或者手风琴,为她唱那些清新明朗的歌,她因为爱凡克也喜欢那些歌。

但凡克坚持要在那个实习的乡镇中学再待上一年,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凡克恳求她来理解,他认为理解他的选择并不难。真的,他就是想,音乐是多么美好的东西,那些乡里的孩子从来没见过吉他和手风琴,他想用一年的时间帮助那儿的教师和学生建立起音乐教室。不过就是一年,一年之后,他一定回城里了,他怎么会抛下苏茉呢?不可能的。真的,你要理解,我不是想表现,我就是想,我有可能一生都不会在这儿生活和工作,但拿出我一生中的一年帮他们做些事,可能会影响那些孩子一生,我觉得还是很值得的。你不这么觉得吗?

苏茉当然不这么觉得。

一年,意味着比别人晚在城里待一年,即使按照师大的许诺,为这批志愿留在农村支教的老师保留城市户口,那等他回到城里再找机会,好地方也早被别人抢占了。只有那些想出名想疯了的人,才会冒这个险。苏茉从来淡泊名利,这样的机会,她愿意早早让给别人,但凡克又何必呢?!在学校时,他从来不是学生会干部、优秀党员什么的,那些荣誉从来落不到他头上,他也从来没去争。他最喜欢的事,就是弹琴、听唱片、写阅读札记。其实最适合他走的路就是继续考研,然后留在师大当老师。那些当初打破了头想得着一顶又一顶光荣头衔的人,到了支教的关口,一个个都原形毕露,支支吾吾地不肯上前,一向无声无息的凡克此时却非要下乡锻炼不可,这样的举动,听着特别疯狂特别凛冽特别⋯⋯让她不愉快不甘心。

苏茉坐上长途客车,一路奔波,走了三个多小时,才到达那个枯燥乏味的乡镇中学。凡克看见她,仍然是一脸的惊奇和欢喜。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先前特别让苏茉动心,现在却让她陡生烦恼——他就会瞪着一双眼睛,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有趣,可头脑怎么这么简单呢?她赌气地问他究竟想明白了没有,是不是还坚持要再待一年。凡克不回答这事,倒是兴高采烈地从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夹子,一页一页地展示他为她搜集到的植物标本。那些美丽的名字随着单薄的叶片一起散发出淡雅的香气,那是她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的草叶、花瓣。千鸟兰、点地梅、宽叶香蒲、侧金盏花、伞形梅笠草、珊瑚兰、火烧兰、金雀锦鸡儿⋯⋯苏茉用手指触摸了两下那些脆弱的叶瓣,皱着眉,半嗔地说:“都到这时候了,竟然还有这心思,真是够浪漫的!”

不过,她还是爱凡克的,至少她自己这么认为。凡克站在客车下面向她挥手送别,在那一刻,苏茉并没有准备与凡克分手的想法,她反倒更疼惜他了,准备着下次再来看他的时候,给他多带几包他最喜欢吃的芝麻小饼,还有他想要的一本吉他指法教程。

但这都是她在登上回途客车回应凡克的挥手时的想法,她根本没想到,等她坐到10排2号的位置上,她的世界已经暗藏着一次重大的改变。这个瞬间带来的结果,是许多年后她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反复检查逝去的青春和失败的私人生活时,才一点一点地追觅出来的。

她坐在散着柴油、烟草和座垫混合气味的车厢里,最后一次向窗外轻轻地挥下手,看见凡克伸出双手,向她点了一下,又握成拳头,交叉双臂,结结实实地按在自己的胸口,向她微笑。苏茉读懂,那是表达“我爱你”的哑语,她灿然一笑,也做了一个同样的手势。

那是多么有力的表达啊,那时她和他多么年轻,阳光好,天蓝,草也正绿,好像有蝴蝶在飞吧,米黄色的羽翼上有眼睛一样的斑纹,在大地和阳光之间深情地舞蹈。

那辆从里到外都油腻腻的长途汽车重重地舒展了一下,就开动了,她看见凡克的白衬衫,慢慢地融进广大的天地间⋯⋯

然后她眼睛湿润地转过头来,闻到了一缕浓重的烟草的味道,是邻座的男人,嘴角挂着一支烟,正若无其事地翻弄着手里的一本杂志,里面铺满了各样的彩色图片。苏茉毫不客气地把飘到面前的烟云挥散开,那个男人抬头看了她一眼,把烟从嘴边拿下来,仿佛很熟稔地问她:“你男朋友不吸烟?”

苏茉语含不屑地答道:“当然不!”然后气哼哼地坐直身体,准备一旦对方有什么不良反应,她就立时给予他更激烈的回击。谁让她此时心情不好,正想找谁打上一架呢。

没想到那个男人就势把烟掐灭,和她说了一声:“抱歉!”这倒弄得苏茉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想接着说句什么,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表达,一眼看见那个男人手里的杂志,便问:“好看吗?”

那个男人把杂志递给她说:“还行。”

苏茉接过杂志,翻了翻,是本摄影杂志,有许多人像特写和自然风光。其中有一张图片很吸引她,是一个女孩儿的背影,站在夕阳下,长发和裙摆被风吹起。她看着,脱口说道:“我喜欢这张。”那个男人侧过头来看看图片说:“谢谢!是我拍的。”

苏茉惊讶地抖了一下杂志,不相信地看了对方一眼。那个男人便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她,上面写着:“摄影师 丁里”。那正是那张图片的作者名。

苏茉不能否认,丁里比凡克更吸引她,因为⋯⋯丁里更坏一些。

就像那句俗语吧——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凡克的明朗和规矩,非常透明,带有包容性,但有时苏茉会觉得那种包容挺⋯⋯乏味的。

丁里就不一样,他似乎并不透明,可也不是遮遮掩掩的,他身上那种不羁和神秘感,让苏茉如约前往时,竟然就有点儿心动。

再次见到丁里,是在他的摄影工作室。

那个时候,彩色胶卷的使用率还很高,美国的柯达正旺盛地活着,中国的乐凯也一直在低调地挣扎着。

不过,丁里告诉她,最有魅力的影像是黑白的!

他设计了几组在野地和大风中的拍摄方案,特别邀请苏茉做模特来拍摄——他动作自然地捧起苏茉的长发说:“这么好的头发,不拍几张照片摆出去,可惜了!”然后扔给苏茉一只头盔,跨上摩托,一路狂奔。在离市区不远的郊外野地,任凭她摆出各种各样或优雅或豪情的姿势,大拍特拍,谋杀了无数卷菲林,方才收工。

在丁里那间散着刺鼻酸味的暗房,就着暗红色的灯光,苏茉亲眼看见自己在风中的倩影从显影液里慢慢地浮现出来,就像一朵玫瑰在夜色里悄悄绽放。那是苏茉从未见过的最大的照片,有半米宽一米长,能将卧室的墙壁严严地遮住一半。

多年之后,苏茉仍然记得暗房里那缕暧昧黯然的光线、显影液刺鼻的味道和她几乎痉挛的呼吸声。那一次,她没怀孕。事后,她整整紧张了一个月。

不久,她便变得很成熟很周全了,无论口服药还是避孕套都预备得万分齐全,却还是中招了。看着试纸上的那两道红线,她倒吸口凉气。一个电话追到丁里的摄影室,丁里听完她带着哭腔的叙述,声音不耐烦地说:“多大点儿事,打个车去医院做了就完了。”

苏茉本来准备抱着电话放声大哭一场的,觉得自己预备得那么齐全、那么小心还是失败了,特别沮丧,很希望听丁里安慰两句,然后就可以顺势谈谈领证结婚的事。这事儿丁里可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总没个准儿。如今听见丁里一句话就把她打发了,苏茉觉得从里到外不是一般地冷,冷到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掉下来。

她果然打了个车,不过没去医院,而是直奔摄影室。

丁里不在。

负责前台接待的小美告诉她丁老师带女模特儿去拍外景了。

再打电话,丁里那边响了一声,然后就关机了。

然后,一连几个星期,根本找不到丁里的影子。摄影室开始由两个摄影助理打理,所有人对丁里的行踪都一问三不知。

剩下的,就是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那些烂情节:原来丁里已经结婚了,发妻在老家,还有一个三岁的儿子⋯⋯

苏茉再次跑到摄影室时,手里拎了一把锤子,是借小区门口修鞋铺的。

这场从长途汽车开始的爱情故事以满地的碎玻璃、碎镜子和一支碎成两截的长焦镜头而告终。

那个在暗中努力地萌芽的小生命,也像一块碎片一样,混在血水中流走了。听着金属器械不时彼此相碰,发出冰冷刺耳的声音,苏茉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为她做手术的女大夫满脸不屑,冷冷地说:“有什么好哭的,下次贪玩的时候注意点儿!别隔三岔五地总来,这种手术做多了,以后想要孩子可没那么容易!”

苏茉走出医院,看着满大街的人,感觉特别孤独。正巧路边有趟车,她想也没想,就上去了。打票的时候,才懵懂地看见上面写着去芳草公园。那是从前她和凡克经常去的地方。

不是周末,园子里的人不多。她找到和凡克常坐的那条长椅。日久无人维护,椅子上的绿漆已经斑驳不堪,纷乱的树枝遮了少半个椅子,下面汪着一滩昨夜的雨水。

苏茉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那样,拖沓着脚步,佝偻着身子,疲惫地靠在长椅上,后背刚刚触到椅背,她突然放声大哭,声音之大之突然,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但她仍然纵着性子,不肯停止。她想起那一次,因为考英语六级差三分没过,她也是坐在这条长椅上,放声大哭,凡克坐在身边陪着⋯⋯

自从决定离开凡克,苏茉一分钟都没耽误,立时换了手机号和电子邮箱。她不是怕凡克找她,她是怕自己不知道如何面对凡克那双黑亮亮的眼睛。有些人的眼睛太纯净了,会让人无法直视。

她对丁里倒是没多少恨意,她认为从头到尾,这件事是她自作自受。这个时候,她觉得因果报应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不过,即使真理总是让人难堪,日子都得过下去。而且,因为有过一些经历后,她似乎一下子豁然了许多。

参加一个前同事的婚礼时,她认识了于一树。参加婚礼么,总是需要打扮得漂亮些,她特意跑到楼下发屋盘了个时兴的发式,穿了一条淡紫色洒白花的连衣裙,看似随意地打了一条深紫色的亮缎腰带,潇潇洒洒地就去了。本以为会见到不少公司的熟人,没想到,那位前同事只通知了她自己,她只好落寞地坐在一堆陌生人当中,面对一桌枯燥的喜糖和面孔,尴尬地等新娘子出来。

她不知道于一树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只记得她去洗手间补妆再回来,发现她的椅子上坐着一位戴眼镜的男士。眼镜男看见她盯着那个座位犹疑的神情并伸手去拿桌子上的一个纸袋,立时明白自己占了人家的位置,急忙站起来道歉。然后,似乎就有服务员过来,在旁边又加了一把椅子。

等到婚礼结束的时候,苏茉已经和于一树非常熟悉了。知道他在某建筑设计院做设计师,和她的母亲是老乡,那个叫延原的小镇,她小的时候曾在那儿生活了五年。他们一起回忆着某些街道,街道上某个卖小吃的摊子,一个卖水果的老人的吆喝声,一个可以看露天电影的小学操场⋯⋯

苏茉本来没打算这么快就重新进入一场恋爱,她以为自己已经伤痕累累了呢,但好像还好,还比较健壮,至少,这个叫于一树的家伙,只用一碗回忆中的米酒汤圆就把她给俘虏了。她后来想起这段故事,特别不理解自己,她原本以为自己不是一个轻易动心、对爱情非常执着的人,却发现,根本不是那样。她在任何环境里,似乎都得有个男人在身边,好像这样才算安心。

所以,当于一树赴西北做建设,有五个月没在她身边时,她很自然地,在网上认识了安其阳。

安其阳的网名叫“八大恶人”,她简称他为“八恶”,就像叫八荣八耻似的。他们在某一聊天网站上认识,彼此聊得很投机,然后分别注册,在一个叫“甜蜜巢”的网络社区组建了一个虚拟家庭。没多久,他们就在网上彼此称对方为老公老婆了,好像真夫妻似的。那段日子,苏茉自己都知道有点儿疯过头了,一边和于一树通着电话,一边在网上找八恶,看他在虚拟家庭里给她留了什么话或者送了什么礼物,如果有一天没看见八恶留言,她就像丢了魂儿一样,心里没着没落的。问题是,她只在网上看到过他的几张照片,通过两回电话。单看照片呢,人长得还蛮帅的,虽然眼睛不太大——如今小眼睛男人比较走俏——但还是很精神的;听声音呢,是标准的普通话,磁实浑厚,听着就有修养,就让人踏实。不像于一树,声音软绵绵的,透着一股子不爽朗的小气。

似乎,没见过面的总比那见过面的更让她牵挂不已。

快七夕的时候,八恶给她留言,想见一面,一起过过中国的情人节。她竟然就忙不迭地答应了。

那天晚上,她和八恶一样,都心虚地撤了手机电池,不希望被任何人找到。这任何人就包括于一树和八恶的老婆。
不过事后,她对八恶的兴趣突然就消失了,消失之快,令她自己也万分不解。她再也不想和八恶在网上联系了,对他们费尽心机建的那个虚构家庭也毫无兴趣,她把与八恶交往的所有记录都删除了。

在于一树回来之前,她告诉他自己要去丽江一趟。然后就把手机号换掉了。

她也果真是要去丽江,准备在那儿住上半个月,把年假和大小假期一起休够再回来。

站在机场排队办登机手续的时候,她认识了查德。

算起来,查德比苏茉整整大了22岁。

那天办登机卡时,工作人员告诉苏茉,她携带的行李超重,需要另付费。她去包里找钱,才发现,装着各类银行卡的钱包竟然不翼而飞!恍惚间,她想起,临出门时,她把钱包放在了梳妆台上,准备和一套首饰放在一起,结果首饰忘拿了,钱包也忘拿了。

回去取肯定来不及,幸好钥匙链上还挂着一只微型银行卡,里面的存款还够她在丽江玩几天的。但此刻,她手边只有一点儿零钱,根本不够付超重费。她正为难着,站在黄线后面等待的查德向前迈了一步,替她交上了超重费用。
自然,在飞机上他们坐在了一起。

当然,在丽江他们也住在了一起。

对苏茉来说,这都是非常自然非常当然的事。

难道有一个人愿意保护自己、帮助自己、喜欢自己是错误吗?

难道愿意被人保护、被人帮助、被人喜欢是错误吗?

苏茉以一种30岁女人才会有的淡定,坦然地接受了查德⋯⋯和他的家庭,还有一间郊外的别墅。

不过,做一个过度成功男人的非正室,虽然一时间房车俱全,也有不那么快乐的时候。何况,在查德的眼里,她只是一个替补而已,她这样的备胎,是随时都可能遭遇更换的。反正车房也都是查德的名字,落到她手里的,不过是几沓钞票而已。

那天晚上,她坐在那所豪华小区的丁香树下,特别想哭,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总之就是心里不痛快,觉得做什么都那么没意思。别墅里的空气太憋闷了,不知是不是近来天气过于潮热导致的,她在房间里实在待不下去,穿着一套家居服就出来了。

树影婆娑的地方,对面别墅的邻居虹姐牵着那条名叫HOPE的可卡犬在散步。虹姐看见她一个人坐在树荫里,就凑过来和她说了几句什么。前面的话,苏茉没记住多少,倒是记住后面的——明天晚上七点她家有个小型PARTY,特别邀请她也来。据说大概有十二三个人,都是住在小区里的邻居,也有虹姐的同事和朋友。“来吧,别总一个人呆着,大家一起坐坐,说说话!”虹姐临走时,还特意拍拍她的肩膀,让那句邀请更显诚恳。

苏茉本来可以第一个到虹姐家,就在对面,最方便不过了。但她出门前犹豫再三,换了一套又一套衣服,都不满意。最后,她选了一条黑色纱质隐白色内衬的长裙,配了一条水红和水蓝色带渐变波纹的真丝披肩,袅袅婷婷地去赴会了。心想,跳舞的时候,这条鲜亮的真丝披肩会让她显得很动人。

进了门,看见偌大的客厅里,一张长条西餐桌边已经围坐了七八个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本黑皮小书,书侧有红色有金色,她惊讶地看到封面上赫然写着“圣经”二字。

苏茉脱口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虹姐把一杯香茶放到她的面前,拍拍她说:“今晚有位传道人过来,带我们一起读圣经。”

苏茉“哦”了一声,心里顿时升起一缕懊丧,感觉似乎来错了地方。不过,已经坐下了,再起来出去也不合适。她在座位上忸怩了片刻,决定还是既来之则安之吧。不就是读圣经么,又不是不认字,读读怕什么的。不知道传道人什么样,长得够不够帅?⋯⋯她正胡思乱想着,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递给她一本复印稿,手工制作的封皮上写着“赞美诗集”。她随手翻开一页,最先跳进眼里的歌词是:“我以永远的爱爱你,我以慈爱吸引你,聘你永远归我为妻,永以慈爱诚实待你⋯⋯”她读着,感觉胃里某个地方开始隐隐作痛,好像她听过的那些情歌里没人能这么直截了当地做此承诺,这年头,还有永远的爱吗?她用手按压一下那个隐痛的地方,听见手机在响。

是查德,让她到书房的写字台抽屉里找一张名片,他要某个人的手机号码,要快!

苏茉特别不耐烦查德指挥人做事的那种口气,永远是颐指气使、不容商量的架式,在他眼里,所有人都是奴仆,都要时刻准备着被他指使,还得表现得特别乐意。似乎为他服务,本身就是一种荣幸、一种赏赐。

但苏茉不敢不快。

她和虹姐打个招呼,就冲回家,进了书房,在写字台的几个抽屉里一顿乱翻,找遍了三四本厚厚的名片夹,总算找到那个人的名片,再打电话过去,查德回应的口气相当冷淡,说不用了,老蔡已经帮他找到了。老蔡,就是查德的妻子,是明媒正娶的正式夫人,为他养了一对双胞胎的儿女,并在查德早年落魄的时候出资帮助过他。因此,查德到了今天,虽然不时地金屋藏娇,却仍然能够心念旧恩,未弃糟糠之妻。

苏茉把抽屉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地都掀到地上,又在上面踩了几脚,各种颜色的名片散在地板上,仿佛每一张都在嘲笑她——她是如此多余如此无能的人。

她抓着头发,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走了两个来回,心里烦得恨不得去死。望着一地纸片和乱七八糟的东西,最后决定,还是回虹姐家看看,至少,刚才在那儿坐的几分钟,还是让她感觉很安心的。

还没走到虹姐家门口,她就听见里面传来那句“我以永远的爱爱你”,她听着,心里有些难过,从来没有人说会以永远的爱来爱她,她也从来没敢和人说过这句话。

永远——应该是最难的事。

她从门廊走进客厅,看见桌边所有的座位都满了,惟有她的座位仍然空着。歌声刚刚停止,每个人都抬起头来向她温和地笑,招呼她,她也尽力地回报以微笑,感觉在微笑的那一瞬间,压在心头的那层隔膜刹时消失了,然后,在一片温暖的笑容中,她竟看见了——凡克!

他坐在她对面的位置上,仍然是那双纯净的眼睛和孩子似的圆脸,只是宽大的额头上有了两道浅浅的皱纹,鬓角略有星星白点。看见她,他也微微地一怔,随后,就笑了,笑得非常开心,那种灿烂和明朗的神情,和多年以前一样。

她有些恍惚,预感到似乎有什么事情就要重新开始了。她继续朝自己的座位走去,坐下,虹姐将那本小小的圣经打开来,指着一处地方告诉她:“今天我们读这章。”她学着周围人的样子,一句一句地念下去,不知为什么,越读心里越紧张。好像凡克的同在让她既欣喜意外又特别不自在。轮到她读了:“妇人说:‘我没有丈夫。’耶稣说:‘你说没有丈夫,是不错的。’你已经有五个丈夫,你现在有的,并不是你的丈夫,你这话是真的。”她努力地想读得流畅些,却句句有问题,似乎每个字都在她的眼前晃,每个字都让她胃里的隐痛越发地尖锐。以至于她忍不住要哭出来,好像有什么原来遮盖她的东西突然被揭掉了,露出那些她一直不肯面对的真相,那些她曾引以为傲的东西此刻碎成一地。她想起那个令她惊恐万分的梦——一个人赤身裸体地站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处躲藏。

这时,凡克的声音响起来:“时候将到,如今就是了。那真正拜父的,要用心灵和诚实拜他,因为父要这样的人拜他。”她听见他的声音里洋溢着纯净的喜悦,那是她早已丢失的纯净。这纯净似乎将整个屋子都充满了,在这样透明的纯净和喜悦中,她如坐针毡,呼吸急促,她再次感觉自己进错了地方——她配不上这个地方。

又轮到她读了——“你们来看,有一个人将我素来所行的一切事都给我说出来了,莫非这就是基督吗?”,她结结巴巴地念着,胃里突然涌起一阵激烈的抖动,苏茉不由得用披肩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第一次感觉自己如此不堪,第一次真切地明白,从来都不是凡克配不上她,是她根本就配不上凡克,这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令她抬不起头来。

她站起身,不顾众人特别是凡克和虹姐的惊诧与疑惑,步履不整地走了出去,她恐怕自己再待下去会爆发出来。
真是太糟糕了,她走在路上对自己说。泪流满面。

站在深夜的浴室里,听着喧哗的水声,她看见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垃圾场中,四处散着腐臭的气息,而她就是那堆最肮脏的垃圾。这是她从不曾有过的感觉。

真是太糟糕了,她简直不知道对自己说些什么好。她如此地憎恶自己,自己的一切,她甚至都不想从镜子里再看见自己。

原来我一直活得这么可耻!
她将水龙头开到最大,水花打到皮肤上疼得要命。若是从前,她一准会受不了,此时,她却希望自己不如就此融化,或者整个世界都跟着一起毁灭,这样她就可以不必再面对一个如此可耻的自己了。

对不起!她闭上眼睛,仰起头,迎着喷薄的水花,她想起那片有阳光青草和蝴蝶的大地,那个22岁的时光⋯⋯她亲手毁坏了多少美好可爱的东西啊,对不起,她对那个22岁的自己说,我没有好好地爱惜你,那么草率那么急不可待地把你给丢了!对不起,她对凡克说,我没有好好地珍惜你,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是这么无情这么放荡⋯⋯

对不起!

她哽咽着,从浴室里出来,手忙脚乱地穿上最爱的那套白色长裙,那是她从未实现过的婚纱梦。真是太糟糕了,她不断地重复着这个词,心里充满了一波一波黑色的浪潮,每一次的涌起都回荡着无比的悔恨,多么失败的一生啊,她无法原谅自己,也不想原谅自己。

对不起!

这场肮脏的游戏总算结束了,她闭上眼睛,听见仿佛水声,一滴一滴地,在床边的地板上汇聚着⋯⋯

(敬请期待下一期中篇小说《在井边》之“虹姐的故事”)

走出迷镜之旅——读《迷镜之旅或女色芳菲》/樊春良

文学是心灵的探寻、跋涉、挣扎和战斗的记录,是对灰暗现实笼罩的奋力挣脱,是寻求心与心的真诚交流和碰撞。信仰者的文学作品,还有对万有之上的造物主的渴望和赞美,并传递那好消息。

听到我们教会张鹤姊妹(笔名书拉密)出版了小说《迷镜之旅或女色芳菲》,为她高兴,也引起很大的兴趣,就买来一本。打开之后,就被吸引住了,进入那丰富的文学世界中各种平凡人的内心和现实生活中,经历着历史和现实,感受着生与死,思考着生活的意义。

历史与现实的伤痛

拿到这本书,首先就注视着这本书的书名:《迷镜之旅或女色芳菲》。什么意思呢?“迷镜之旅”,马上想到的就是圣经中的一句话“如今我们仿佛对着镜子观看”,又想起伯格曼的影片《犹在镜中》。再打开书的扉页,看到的是圣经中的一句话:“人一生虚度的日子,就如影儿经过,谁知道什么与他有益呢?谁能告诉他身后在日光之下有什么事情呢?”(传道书6:12)。那么,“女色芳菲”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女性表面上呈现的生活吧。

小说叙述的是女性的生活,或者准确说是女性眼中的生活,由三个叙事组成:一个是“我”的生活,一个是“你”的生活,一个是“她”与“他”的生活。“我”在讲着“我”的生活,平凡而琐碎;有人说着对“你”的印象和回忆,色彩斑斓;“她”在给“他”写信,不断地写着说着各样的人与事,风风雨雨,血色黄昏。“我”说着“你”和“她”,“你”回想起“我”和“你”,“她” 对“他”说着“她”与“他”的往事,说到了“你”,也说到了“我”。现实与历史,交织在一起。生活不就是“你”、“我”、“她/他”在时空中的相遇吗?

“我”是都市中一个平凡的单身女性,报社记者,住在别人的房子里,过着平凡的生活,有一个又恨又爱的知心朋友,我们曾同时看上一个男人,最终她把他抢到手。不过,这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也有男朋友,而且不只一个。“我”有一个突出的特征,就是不怕“疼”,被“玻璃”、“钉子”扎上,“我”都没有感觉。生活对“我”还不错,有时让“我”有一些奇遇和小小的惊喜。

“她”叫司语,总是在给一个叫阿弦的人写信,阿弦是个男人。像《红高粱》讲起“我爷爷我奶奶”那样,一开始,司语给阿弦讲起我外/祖母的故事。那一代人的事对我们如今早已成为了遥远的历史。外祖母的故事是一个传统的中国女性的故事,小小的时候就被人买去作了一个瞎子的小媳妇,似乎注定要在一个大家庭中过着伺候人的低下生活,了此一生。外祖母的故事又是一个传奇,有一点儿像《红高粱》,她遇到了“我爷爷”(外祖父),一个侠胆强盗,带着她走了。她一生中唯一爱过的这个人不久就被捉住处死,但她就一直执坳地活下来,活到106岁。母亲的故事则是一个令人心痛的爱情故事,母亲与父亲从小相爱,但母亲没有与父亲结婚,而与丈夫结婚。那是母亲的母亲的命令,而父亲当时却不在村中。丈夫也是真心爱母亲的,但母亲不爱他,心灵与身体抗拒着丈夫。之后,生与死的故事,像一册书页卷起的旧书,像一场老的黑白电影。

“我”父母的故事,已经脱离了传统的爱情悲剧的历史叙事,进入现代那熟悉的叙事中:不知道父母的爱情是否轰轰烈烈,但他们在结婚以后,父亲就有了外遇,还是在母亲怀孕时。之后,带来了家庭破裂,留下深受打击和伤害的母亲,还有受到更大伤害的“我”。父母的爱在心中已经没有了,为了保护自己在世界上活下去,“我”身体自然产生不怕疼的机制,直到有一天。

司语给阿弦写的信,也进入了现代叙事:讲起了姐姐和孩子的故事,姐姐的故事是一个美丽忧伤的梦,孩子的故事却是真真实实的,就像发生在我幼小的生命中的事情,苦难已降临,而我并不知道。

“你”的叙事,和“我”与“他”\“她”构成一个三重奏,相同的主题,只是表现手法不同,更加抽象一些,不太容易把握,也不太容易复述。

历史和现实留给我们许多伤痛。

无聊麻木 苦难深渊

现代都市里的单身生活,无聊、孤寂,于是“我”自然会交男朋友,遇到各种男人。一个是名叫拉兹的中学同学,是“我”无话不谈的老朋友,但没有发展为情人。一个叫KEY的男人,网上认识的,成了情人。一个叫君非的男人,费尽心思,试图勾引“我”。还有一个电话里的朋友,是埙。这个字很难发音(xun),是陶土烧制的一种乐器。这些故事,真的很无聊。而那个埙听起来像古龙武侠小说人物,很神秘,是否会是真实的存在,不重要。他是一个符号,代表着一种期待和意义。

还是司语写给阿弦的信好,一封又一封,故事引人入胜,但是却不知不觉把你往下带,进到生活的苦难深渊。
第五封信开始,司语的身世显露出来,阿弦的身份也显露出来,两个人的故事开始讲给大家听。原来他们是师生关系,阿弦是司语的中学历史老师,司语情窦初开,暗暗地喜欢上了她的老师。那一年,最后一次历史课结束后,作为课代表的司语去到老师的宿舍送作业。她穿上了外祖母给自己精心做的红裙子,来到老师的宿舍。老师告诉她,他下学期就要离开他们,回到自己家乡去了。她想把自己献给老师,但不料老师非常生气,把她撵了出来。于是,她的命运就此改变了。她被退学,受人歧视。于是,她离家出走,去到老师的家乡找他。可是,人生地不熟,到哪里去找呢?为了生计,她进入红尘,成为一个男人的情妇。不曾想,她在这个男人的住处遇到了她的老师,原来她的老师竟是那个男人的儿子!在这种畸形的环境下,两个人竟然好上了,结果是⋯⋯。不是这样的!司语又写信给他的历史老师说,是啊,我喜欢你,对你萌生了爱和思念,为你写日记,为你写诗。那天,我想去学校给你交作业,却不料遇到另一个男人,我与他相爱了,但后来那个人死了。听说你结了婚又离了婚,有孩子吗?

再往下看,我们突然明白,“我”(司语)不是一个人,“阿弦”也不是一个人。我是个红尘女,阿弦是一个嫖客:谁知道我是怎样一步一步堕落的吗?其中姐妹的辛酸与苦楚又有谁知道?阿弦已经死了,司语在向阿弦述说,你能听得见我说话吗?阿弦是我中学起就一直暗恋我的同学,这么多年他都没告诉我,今晚他的心像开了闸的洪水,冲向我,把我淹没。后来,阿弦又成了一个女人,是啊,许多事情只有女人之间才能更好地相互了解。

司语的故事讲的是这个世界发生的故事,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的故事。这个世界是一个缺乏爱与温暖的世界,许多人从童年起就经受了生活的创伤。在长大的过程中,天生本性中那些善良而美丽的愿望又遭到现实无情的打击。当一个年轻的姑娘在追求爱情的美好愿望破灭之后,家人和周围人没有能保护她,却激起恶念把她推向更坏的境地。而在那红尘之中,我们看到人心中想的都是罪恶,受害者也慢慢地变成了害人者。谁是那最初的肇事者?生活中有许多痛苦和不幸意想不到地降临在我们身上,可有时当我们抱着一种补偿甚至报复的心思去行事时,那么接着来的就可能会是一连串的悲剧,无法控制。当许多悲剧发生的时候,我们甚至无法说出原因究竟在谁,但能深深地感受到一种迫人的黑暗笼罩周围。从这一个一个故事里,我感受到生活的悲凉和黑暗,无法言说。

让我读得触目惊心的是书中对张志新烈士的描写。张志新在极左路线之下被割喉处死。我们这一代人从中学时都知道她的故事,不知道今天的年轻人中还有多少人知道?书中一开始梦中的“我”就看见了那个喉咙被割断的女人。后来,在司语写给阿旋的信中,她开始一句一句地讲着多年来在梦中出现的这个女人:

你能理解吗?我总是梦见那个女人,在黑暗的牢笼里,孤独地蜷缩。在她因为不肯说谎而受罚时,她所有的尊严和独立,不要说自由,都被打碎了。仿佛一只毫无价值的玻璃杯。你知道,你一定读过那些记录,那些记录在说着他们的残忍,男人的残忍,野兽一般的残忍。

我没有读过那些记录,尽管大概知道这件事,但没能设身处地地体会其中巨大的痛苦和极端的残忍。读到作者借着司语的口对这一事件的描述和感受,我心底受到极大的撞击!那透过女性的心灵感受到的女性最深的恐惧,以及从中体会到对人性恶的最深的恐惧,让人不寒而栗!我第一次体会到当年张志新在狱中所受的虐待是如此极端残暴!一个女人可以为坚持自己的思想坐牢、甚至放弃自己的生命,但她如何能受得了这身体和心灵上的污辱和摧残?!她疯了!是谁使她遭受这样的侮辱和摧残?又是谁参与了这种暴行?

“司语”是谁?是“司语”,本是掌管思想与语言的女神。但是,这一个女神却被黑暗压制,她说话的权利受到阉割。她失语了! 昨天,她在暴政下失语;今天,她在职称、房子、工资、名誉下失语。还是黑暗的铁屋吗?

不!“司语”不能失语。既然不能在街上大喊,那就在底下找人诉说吧,阿弦是谁?不管他是谁,只要听“我”说话,“我”就和他说,私语细说。“我”要告诉他:我们的世界是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罪恶横行!

还有另一个光明的世界

大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借着小说中人的口说出一句话:“如果没有上帝,一切都是允许的。”如果没有上帝的存在,世界上就只有痛苦、罪虐和暴行,最后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书中描写死亡,比我想象的要多。在司语的信中,几乎每封信都讲到死亡,祖父做强盗而亡,在爱情中父亲意外而身亡,绝症临到年轻的姐姐,“我”在他父亲威逼下杀了腹中我与他的小生命,“我”的King出交通事故意外而死,烟花风尘中的“我”那个可怜的姐妹因无钱治病自杀而死⋯⋯。最奇异就是在第八封信中,“我”在给已在那一个世界的人写信。还有,那更令人震撼的关于张志新的描述。

“我”呢,开始,在梦中见到了那被割喉的女人死去,象征着那样一种致死的黑暗在灵魂深处笼罩着“我”。之后,“我”在现实中就看到了一个自杀的女人,屡次自杀却死不了,成为媒体和街头巷尾的新闻;又想起小时候一个精神病人戏剧化的自杀表演。这些毕竟是别人的事,对“我”没什么影响。甚至外祖母去世,也对“我”没什么影响,那时“我”还小。真真切切的是,“我”母亲去世了,那么意外,在晨练回家的路上,被车撞倒。目睹母亲的遗容,看到母亲的前夫夫妻俩此时却正准备拼死与“我”进行房产纷争,“我”忽然感到从来没有的疼痛感,扑倒在地。最亲近人的死让“我”麻木的心灵有了感觉。

死亡让人看到生活的虚无,使人惊醒。难道生活中只有苦难没有欢乐?难道生活就是在没有意义的虚无中而度过?难道只有死的黑暗而没有生的盼望吗?

不!生活中不是“无”,还有“有”,还有另一个世界——光明的世界,光明已经来到这个黑暗的世界。

小说一开始,在“我”的世界就出现了一个温柔仁慈的老人。在公园里,她静静地看着我作画,“在下午的日影里,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细细地润着一层温柔,尤其是她的眼睛,苍老的眼皮重叠着,眼神却闪动着明净喜悦的光。”当“我”忍不住问她在这个年纪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眼睛,对话中,老人的微笑深深留在“我”心中,那是一个单纯的羞涩的微笑,那是一个透明的甜美的微笑,“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周围从来没有人这样笑过,人类的有些笑容原来竟能如此明朗和灿烂。”老人告诉“我”:“那一定是上帝的作为”。老人告诉“我”,如果你愿意选择内心干净平安,上帝就会给你,但是这样的生活可能既不辉煌又不顺利。“内心干净平安的生活往往意味着不能随心所欲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样的生活让“我”不太敢,刻意回避,但“我”始终忘不了那个笑容爽朗的老人,还有她临走时说的一句话“这个世界所有的辉煌都会过去,不要用灵魂去做赌注”。这是上帝的儿女所说的话。

其实,“我”的外祖母也是这样的人。也许因为在她生前时,“我”还太小,距离太近,所以没有认识到她的伟大。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外祖母的慈爱和伟大。看着自己女儿的不幸婚姻,她把苦痛藏在心里,含辛茹苦,一心照料女儿女婿都弃之不管的外孙女,直到外孙女考上大学,她那么自豪!面对破碎家庭给孩子带来的不满,外祖母总是安慰她:“她都会摸摸手里的一只小木头十字架,说:‘别老这么想,有时候人不知道自己做什么,总有些事情是好的’。”那种声音,伴随着老人辛劳为孩子做饭的场景,印在“我”的灵魂和身体中。

司语信中讲的在那红尘之中的柳柳,她知道自己是罪人,她也同样知道别人心里也不干净。她知道圣经里耶稣基督救了一个被众人准备用石头打死的犯奸淫的女人,“他不让大家打那个女的,别人问他,打婊子,有什么不行的,他说,这个女人犯了罪,该罚,可是没有罪的人才有资格打她。结果,大家只好都走了。这就是说,每个人都是有罪的。”可惜的是,柳柳不知道耶稣对那个有罪的女人还说过一句话:从此不要再犯罪了。最终,柳柳在罪恶之中死去。

上帝的儿子耶稣基督来到了这个世界,是来救我们脱离这个世界,他招唤:“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中走”。他唤醒人们:“人若赚得全世界,赔上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益处呢?人还能拿什么换生命呢?”他来是叫人得生命,而且得的更丰盛。为了让我们从罪恶中脱离,得到新生命,他代替我们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临死之前,面对置他于死地的人,他对上帝说:“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

他来了,使生活充满了欢乐,使虚无变成了有,使生活充满了盼望。

上帝为我们预备了一个新的世界。就像C.S.路易斯的童话,有一天,“我”推了一下柜壁,看到了,光!于是,另一个世界在“我”面前出现,“我”获得了新生:

我向这个广大的可尊敬的世界伸出手去,欢笑着,时间的记忆将从头开始,所有的欢乐与悲伤,所有的安慰与疼痛,一切的一切,都将重新来过,重新来过,仿佛遥远的过去的延续,但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值得的,就像疼痛本身,就像欢乐自身。正是为了这个,我才开始我的生命的旅程。

“我”回到生活原初本来的样子。

作回好男好女

其实,生活最初本来是好的。

起初,上帝创造了世界,创造了男女。女人是用男人的肋骨而造成的,是他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两人与神同在,一同幸福地生活在伊甸园里,完全的人性,没有羞也没有耻。然而,狡猾的魔鬼诱惑女人去吃智慧树上的果子,“于是女人见那棵树的果实好作食物,也悦人眼目,且是可喜爱的,能使人有智慧,就摘下果实吃了;又给他丈夫,他丈夫也吃了。”于是,两人看见了自己赤身露体,平安不再。面对神的问询,两人开始推诿。男人说,你赐给我的与我同居的女人,她把那树上的果子给我,我就吃了。女人说,是那蛇诱惑我,我就吃了。

于是,罪进入了这个世界。千百年来,男女互相指责,不绝于耳,直到如今。小说生动描写了在这个罪恶统治、价值观混乱的世界,男男女女那混乱和罪性的生活,在表面的艳遇和亲热之下,充满的是轻蔑和憎恨。小说借着一个受伤的女性的口,把千百年来女性对男性的指责和控诉生动地表现出来:“你怎么能相信男人说的话呢?他们是天生的说谎者啊,每天都在编织谎言。⋯⋯他们知道怎么把女人握在掌股之间⋯⋯你不知道自己有多么不幸,因为你是女人。
你注定要受他的气,受他的掠夺和压榨。⋯⋯不要以为我是在危言耸听呀,瞧瞧你的周围,有多少女人都在这样过⋯⋯”

我读着这段话,就如听见一个女人在耳边不停地大声控告,这是真的。我们在实际生活中听到的、看到的有许许多多,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可是,如果是一个男性从男性的角度描写着现世的生活,他也可能写出大段类似的男人对女性的指责吧。自古以来,男人不是一直都在说女人是祸水吗?

可怕的是,人失去了彼此的同情心,失去了爱,失去了爱的能力。正如小说中描写的,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心里谁也不爱,我不爱任何人。”“我不敢告诉她,我不知道怎样爱别人。”

但是,这个世界需要彼此的爱。

我想起黄蜀芹执导的电影《人·鬼·情》。电影讲述河北梆子女武生秋芸一家的经历。早在50年代,秋芸年仅七岁,她的母亲跟人私奔,搭档演钟馗戏的父亲开始落魄。女儿不久表现出演戏的天分,父亲担心女儿将来会学坏,不让她学戏,带她离开戏班。后来,父亲为秋芸的好学而感动,亲自教她练功,并改学武生。经历年轻时痛苦感情的磨炼,经受了“文革”的折磨,秋芸终于成为名角。但是,秋芸的感情和婚姻是不幸的。在电影中,我们没有看到她丈夫的出场,我们看到出现的仍是秋芸一身。看到的是她家境困难时,丈夫却在外年喝酒打牌;看到后来家境虽然变好,但有人拿着丈夫的一叠欠账条,来向秋芸要钱。影片最后,当秋芸回到故乡,与父亲相聚,她对父亲说出她心中想的好戏:该让女人找个好男人。父亲笑着回答说,男人也要娶个好女人。

是啊,女人该找一个好男人,男人也要娶一个好女人。

作回好男好女。

回到那起初原有的爱中。上帝爱人,按他的形象创造了人,给了人灵气。他爱人,他看男人独居不好,创造了男人的伴侣——女人。上帝本来可以像造男人一样用地上的尘土造女人,然而,他没有,他选择的是用男人的骨和肉来造女人,并赐予了人婚姻,使男人女人成为一体,让二人的心灵与生命奇妙地结合在一起,互相帮助。 女人由男人而出,人类又是从女人而出,男女各自有各自的角色,在人格上又相互平等。

回到那起初原有的爱中。“上帝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知灭亡,反得永生。”上帝为我们舍命,我们从此就知道何为爱。上帝赐予我们爱,是叫我们爱别人,帮助缺乏的人,“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理解人,关心人,为弟兄舍命。

上帝赐予我们爱,是叫我们彼此相爱。爱是永不止息。

作回好男好女。

在上帝的爱中,同负一轭,彼此同心,行在光明之中。

( 《迷镜之旅或女色芳菲》 ,书拉密 著,中国青年出版社 ,2012年7月)

后记:
我和张鹤姊妹只见过一面,但早就从教会不同的弟兄姊妹那里听到她:因户外敬拜失去了调入北京的工作机会;是《奇异恩典——约翰·牛顿传》的译者;听姊妹说与她在网上一起敬拜;是个好组长。甚至还听到了一位教会外的媒体人说起她的写作才能,赞不绝口。这些生动地表明张鹤姊妹信仰的坚定和在教会殷勤的服侍。读完《迷镜之旅或女色芳菲》,我们看到张鹤姊妹在文学方面的才能和心智,就像鲁迅讲的“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进入到现实生活的深处,借着文学的表现手法,把普通人所处的境遇和生活实际状况表现出来,怀着基督的怜悯之心,引导人通向福音。

愿神祝福她的笔!

爱上孤独 / 龙眉

不知造物主为何在看见“ 那人独居不好” 的情形后,没有立即解决掉人孤独的“ 麻烦” ,依然叫那人暂时继续独处,并且在这样的情形下揭开了人类管理的篇章:为各样的活物命名——没有足够的理智和情感何以完成这样的大事(现今电视报纸上常有各种有奖征名,为求一名尚且如此煞费经济和周折,岂不折服于亚当当初为成千上万种活物命名的智慧)?不知美善之主保持这样的“ 孤独” 是否有奇妙美意?并且也不明白在那尚未被污染的美地之中孤独为何就与人类相伴?兴许,“ 孤独” 原本同样也有美善吧。

前不久,一次异国的旅行叫我着实享受了一翻“ 孤独” 的美意。虽然只是去邻国,从距离来说,离家的直线距离还远远不及国内西部城市到东部城市的距离(感叹我们国土的辽阔吧)。从人来说,不管是长相还是肤色都和国人没有太大的差别。但飞机落地后你就知道完全不一样了:同机的旅客慢慢分散在茫茫的人海中,乡音也随着他们的背影而渐渐远去消失;耳际弥漫的全是异国之音,因为是完全不懂的语言,所以灌入耳朵的全是杂乱的音符,所代表的意义完全对你失效;尽管工作人员也同样微笑着给我柔和的言语,但对我来说,一句也不能进入耳中。这样听是能听见但却不明白的情形不断提醒我:你已经是外国人了,外在的相似不是你真实的最终的安慰。

语言的障碍让我选择了与“ 孤独” 为伴。每日清晨早早地独自到海边散步,虽然海边已经不乏赶早潮的人们,他们交谈的声音虽然清晰,但因完全的陌生却仍一句也进不到耳朵里去,只剩下柔和如丝的海风在耳边轻抚,轻盈的海鸟划过晨曦中湿润的长空。脚下细沙漫过脚丫子的声音都听得那样清晰。不知渔民们是否在谈论今天的鱼价是多少;孩子是否能考一百分;隔壁的老李最近又升官了;张三股市上又捞了不小的一笔;五嫂的老公新近有了外遇……不过,都不是我能听见的了。我听见的,唯有大自然中使人清心的声音。于是感叹:好久没能听到这样美妙清新的声音了,人群的喧闹和繁杂的信息已经震聋了我们的耳朵,哪里还有辨析和欣赏的机能?晨光中找棵椰树靠着读几页千遍也不厌倦的话语,背几节金子般闪耀的句子,安宁中一缕明亮而柔和的光穿过椰树针状的叶直渗入心尖,那是怎样的一种感动!直至早餐时间,才合拢书卷回到人潮涌动的餐厅里,成百的人在空旷的大厅中穿梭耳语,看起来热热闹闹,不过,我一句也不明白,于是也没有哪句话能钻入耳内,此时自己客旅的身份再清晰不过了。我也知道此时我的目的就是单单来享受食物,于是难得那样安静地专心地纯粹地享受早餐。定睛在各式的糕点和各色的瓜果中,享受厨师精心的工艺——糕点的样式竟然可以如此丰富多样!享受造物主荣美的手笔——瓜果的滋味和色泽是如此无与伦比!平常客来客往的宴席中,也许也不乏这样的盛宴吧,有多少人曾经细细体会过制作者的美意?有多少人曾经留心过每一片瓜果的精美?有多少机会可以为此咂舌?于是才发现,各样的声响中自己真正想要的就是刀叉与餐盘轻轻敲击的细细清脆的叮当声——仿佛清晨的赞美之诗在大厅中回荡。想要的就只有自己听而后能明的闪亮回旋的话语给心灵的震动。“ 孤独” 不是恐惧,是让我能有片刻的安宁来思量和定位并享受自己的角色。

于是分外感谢造物主允许“ 孤独” 的存在。尤其在这纷繁扰扰的时代中,能从纷乱中退而独享孤独,在孤独中安静自己,进而寻求和享受人生的真实是何等大的恩典!其实人的生命岂不也如这样的旅行。谁又不是这世上匆匆的客旅呢?说“ 匆匆” 是因人的生命与永恒相比的有限和短暂。与永恒相比,多少风流人物谁不是匆匆地你方唱罢我登场呢?“ 客旅” 是叫我们清楚这世界不是属于我们的,抓住世界的时候我们常常就失去了自己。所以网络上流行这样的调侃:“ 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去争取财富,却很少有时间享受;我们有越来越大的房子,却越来越少住在家里;我们可以上到月球然后回来,却发现去楼下邻居家倒非常困难.” 其实这不是一个调侃,它展现的是虚浮与真实的对垒,是一桩世界和生命间不等价交易的缩影。只是人们不常花时间去认识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谎言。当喧嚷之声充满这地,各种杂音震荡得我们头晕脑涨的时候,我们大声疾呼:我们找不到北了。或说:我们在茫茫人海中迷失了方向。记得台湾一位学者把“ 茫茫人海” 新译为了“ 盲茫人海”.“ 孤独” 叫我思考:也许问题就出在了我们太置身人海吧!难道真是地极已经发生改变而找不到北了吗?“ 北” 虽依然健在,但吵吵嚷嚷中我们已经忘记了要安静思考才有可能识得方向。加之如今都不常有人以地极为参照而找“ 北” 了。以人为“ 北” 后,人杂乱的站位已经混淆和颠倒了彼此的参照。虽然“ 北” 依然不变地为“ 北”,但我们却被摩肩接踵的人群完全挡住。人群中盲目前行产生的摩擦又令本已热浪滔滔的人群更加升温,此时不赶紧从热浪中退而冷却下来就不免高烧不止的叹息而陷入南不南北不北的境地,迷途是再自然不过的结局了,只能越加找不到“ 北”。此时“ 孤独” 却在一边看得格外分明,因为它的冷寂能让我们幸免于人群热浪中恐怖的迷糊;它没有干扰的安静能让我们听到细微的声响;它没有遮拦的宽阔境地能让我们看见永恒中显出的“ 北”——它明明已显在那里。人群中的阵阵声响太易导致脑部的振荡而使之如跟它有同样遭遇的耳朵——丧失了原初命定的功能。

所以爱上孤独,它给思索的自主以空间和动力。当我清楚自己身份的时候,反倒能清醒地做一个外国人,安心享受自己可以拥有的那一份。殊不知,那一份正是旅行的原初目的了。

无题—消烬的星宿,漂泊,新生与自由 / 张书嘉

我是汪洋里漂泊的火光,羞怯的晨晖昭示那朵流星的宿命;

远离彼岸的岁月,依然缱绻在许久的梦里,

耿怀时日的焦灼与流水的思念;

沉浮波涛之上,哪方辽远而博大的影子/

你寄托我的安宁。
从此/不再安静的明亮;

梦的港湾平息我千年的忧惶,

坚实的堤岸磔碎一切迷途的鳞波;

你反射的波涛,投射的星辉,引导我不再覆没/

寄托我深沉的向往。
波动里的熠彩,化作极北的星辰,

引领到达你的方向/

极光牵挂彼岸的距离,博大的影子呼召我的宿命。

希冀的光线是祈求的浮瓶,漂入可安歇的港湾;

远方拍打的回声/ 寄托我不休的悔恨。
一夜爽秋的薄暮/ 化作灰烬的是那朵流星的感伤;

漂泊的火光,不必葬埋在感恩的新雨里。

汪洋与苍穹,为终结宿命的原罪作证;

风冷的夜,嘲笑的浪涛,封缄你们骄傲的本质/

遗弃罢,曾经璀璨的陨落!
别了,几度梦中的波澜,

从此不再流浪,

不再为漂泊而消瘦/
于2006 年8 月6 日守望教会主日崇拜,唱诗进行中。灵感来源于基督的恩泽、教会和诗班的点染。

后记:

执笔留下这首诗歌的初衷是怀着感恩之心,在诗班歌声的点染里充满的感动与领会,圣洁的颂赞催促我卸下沉重的思绪,领会了瞬间的平安。

这是纯粹感恩的诗歌,是自己唯一一首在真实源于基督的感动里完成的。贯穿始终的那束火光,不是突发奇想的喻体,确是在我真实的心念里始终燃烧的意象;如诗中所述,我虽则寻到彼岸的方向,却终究难能接近,游离在遥远的若即若离的视线里,千年的漂泊和沉浮;忍受时日的焦灼、流水的思念、与这小世界里一切的忧郁。

时而无奈地挥拳的冲动,恨不能击碎这些无休的冥想;纵然在对生命、对救赎的信任里动摇;纵然难能体会喜乐与平安。多数火光的潜在愿望里依旧强烈的牵挂和等待彼岸的距离,却时而体会两种心灵相撞的压抑。博大的彼岸的光线;他为所有火光的生命担忧,担忧它们消烬在无际的汪洋里。

汪洋是无休的冥想,火光是孤寂的心灵与生命,彼岸是天父拯救的臂膀,星辉是时而隐现的原初之良知。

我在黑夜深处呼唤你 / 书拉密

(一)

对不起,这么晚打扰你,我叫李青梅,认识的人都叫我梅梅。

上个礼拜五晚上是圣诞节,我沿着平安大道往家走,路上有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号码,她说,如果需要,我可以打这个电话,所以,我就打了。希望没打扰你。

其实,我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事非说不可,我就是总也睡不着觉,算起来都快三个月了,一直失眠,心里很烦。心里一烦就更睡不着。

不知道您是不是失眠过,这真是件可怕的事。我从前听说有人因为过度失眠跳楼,当时不太能理解。现在我也快了。

真的,我已经受不了了。

我真怀念从前能睡觉的日子,那时候我一天睡八个小时都觉得不够,每天早晨都得定点,手机、马蹄表,哪个都得上闹铃,那我都不见得能及时醒过来。

能好好地、安安心心地睡上一夜,在阳光照进窗口的时候醒来,多幸福啊,可是我已经失去了这种幸福,我已经没有这种幸福了,这种最简单的幸福!

幸福原来那么容易满足,我从前一点儿也想不到。

三个月以前,也是个礼拜五,我上午有课。早晨我一边听外语广播,一边准备早餐,突然看见一条黑影从窗口一掠而过,仿佛一只巨大的飞鸟,我心里一惊,手里的鸡蛋就掉了下去,蛋青蛋黄滑溜溜地溅了一地。

我直觉那是一个人。

鸡蛋清脆地摔到大理石地面的那一刻,我听见楼外响起沉闷的撞击声。当时,一定有溅起的尘沙静静地飘落吧。

我本能地抬头看表,指针指向了凌晨5点22分。

5点22分,当我拿起一只鸡蛋,准备放进锅里时,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从顶楼飞身一跃,毅然决然地冲向了地面。

我真的受不了这个。

那个人我认识,她是文史学院去年分来的教师,是个博士。

在我们这儿,博士挺稀罕的,何况还是个女博士。大家伙儿都众星捧月般地爱护着,据说她是下一届副院长的候选人,才只有29岁,已 经是副教授了。除了没成家,似乎没什么缺的。

她住在我的楼上,7层。一个在自家阳台上锻炼的退休老教师亲眼看见她从顶楼跳下来。她一定是特意爬上了顶楼,特意选择一个最高点跳下去,显然她担心7楼太矮,离地面太近。

虽然她是博士,但看着还是很正常。真的,您别笑,大家都觉得博士是种很特殊的人,尤其是女博士。但她还比较正常,至少外表挺正常,为人处事也挺正常。每次在楼道里遇到她,她都会主动向我打招呼。总是笑眯眯的,戴着一副蓝边的小眼镜,梳着干净利落的短发,怎么看都像个刚上大学的女学生。

有一次,她问我能否帮她借一本有关里尔克的诗歌评论集,英文版的,她说在学校图书馆没查到,但外语学院的图书室有这本书。我就帮她借了,她很小心地复印完,就还给我。还送了我一盒瑞士黑巧克力,显然是从超市的国外商品柜台买的。

她说头疼可以每天稍微吃点儿黑巧克力。我才想起,有一天坐电梯的时候,我偶然说起自己爱偏头疼,没想到她竟然记得这事。我想她一定是个敏感、细致又很讲究的人,虽然是借书的小事,她还是蛮在乎这点善意的。

与巧克力一起递到我手里的,还有一页里尔克的诗《沉重的时刻》,她手抄在一页印刷精致的白色卡片上: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哭,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哭,
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里的某处笑,
无缘无故地在夜里笑,
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走,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死,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
望着我。

我当时没太在意那首诗,只是觉得她的字很漂亮,一看就是有功底、练过的,字里面透着慧心。

吃过晚饭,我喝着茶,嘴里含着一块巧克力,顺手拿起那张精致的卡片又读了一遍,当某个“ 无缘无故” 再次响起来的时候,我感觉心尖猛地收缩了一下,那种感觉不太好受,好像有个地方,本来一直关着,不想被人碰到,却偏偏不经意地被撞开了,有些东西啪地一声断了,有些东西滴滴嗒嗒地流了出来。

一开始还散着诱人美味的巧克力刹那间变得又涩又苦,我吸口气,勉强把那层浓厚的液体咽了下去。

这是一首好诗,但不适合我。我有些恼火她的多事,一抬手,把卡片插到了书架上,我讨厌被触动。

自从离婚之后,我从来不主动听音乐,从来不读诗。

你一定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看着柔软,却极具杀伤力。不小心碰到了,会让人疼得受不了。音乐和诗就属于这类东西。

我刚强到薄弱的心灵根本没有力量承受这种击打,我只能选择拒绝,或者,你也可以说,是逃避。

不然,我还能怎么样呢?

夜里,我打开灯,又看了一遍那首诗,一边看,一边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样的诗,真是让人疼,疼得让人睡不了觉。

那是我第一次失眠。

我躺在床上,透过窗帘之间的缝隙,看着一弯月牙儿慢慢地移出视线,看着晨光一层一层地润白窗格,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水浸过了一般,涌动着似是而非的镇静和清晰。我目不转睛地想了一夜,又似乎什么也没想,不断有各类场景在我的脑海中浮起、掠过、消逝,最后,只剩下一个问题一直在徘徊—— 我究竟为什么活着?

其实,我早在十几岁时就已经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了,但一直也没找到答案。时间长了,我就不再问了。年龄一大,越发觉得这个问题太幼稚。但那天,我还是忍不住想找找答案。可惜直到精疲力竭地从床上爬起来,勉强吃过枯燥的早餐,听完了每日例行的外语广播,我还是没找到答案。我只好再一次放弃。这是我做事的常态,一旦有什么事情我想不明白,却可能给我带来打扰,我就理智地将它从头脑中删除。毕竟,我还有好多更正经、更实际的事情要做,我不能在这种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上耽误功夫。我有课要备、有论文要写、有作业要看、有职称要评、有人事要交际处理、有家务要做、有……如果时机合宜,我也打算考博士呢,谁都明白,这年头,这个学历能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利益。

是的,我不能在这种幼稚、虚妄的问题上费太多时间、精力,那是闲人的思考,而我太忙了。

第二天我忙了整整一天,上午四堂口语课,下午两堂翻译课,晚上参加一个骨干教师培训班,非常累。当天晚上我就一觉睡到大天亮。

无论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都得先活着,这就是真理。

那个时候,我并不怕失眠。

(二)

我第二次失眠,也和她有关。

那天中午下课,我到教工食堂吃饭,恰巧遇见了她,我们打好了饭,对坐在油乎乎的餐桌边,闻着炖白菜酸渍渍的气味,我听见她问我,是否喜欢里尔克的那首诗。

我看她一眼,本想说:“ 那首诗让我一宿没睡着觉。” 但话到了嘴边,我还是打住了,很随意地说了一句:“ 是首好诗。冯至译得也不错。”

她笑笑,说:“ 那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好诗不多,这是一首。”

“ 你觉得好诗的标准是什么呢?” 我问她。

“ 让人疼。” 她脱口而出。

我很默契地看了她一眼,转移话题,说:“ 你的字可真好,一看就是练过的。”

她莞尔一笑,说:“ 你要是喜欢那样的诗,我以后再给你抄一份。”

我言不由衷地表示了感谢。一顿饭吃得略感沉闷,她似乎不太适应我总提些衣服帽子美容嫩肤之类的话题,而我也在机警地避开她总想将谈话牵到生死之事上的暗示。

饭快吃完的时候,她突然问我:“ 在这个世界上,你最大的恐惧是什么?”

我觉得她的提问有些莫名其妙,也摸不清她真正的意思,就语焉不详地应了一句:“ 说不好,好像……嗯……你呢?”

她沉吟片刻,说:“ 我就怕自己没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呢,就死了。”

我当时一定露出了厌恶的神色,根本不想接这个话头,正巧一个同事走过来,找我说下学期排课的事,我就借机和她告辞了。当时非常 庆幸自己及时摆脱了她,却没想到她的话还是进到我的心里来了。夜里躺在床上,我开始想她的恐惧,禁不住自问,我最怕什么。

我怕什么呢?

高三那年,我遏止不住地爱上了我的英语老师,那个高高帅帅、长着一头卷发的男人。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后,我第一个想告诉的人不是我妈,而是他。是他教会我读美妙的英文诗歌,他浑厚的男中音让我着迷。但我是个意志力很强的人,我用拼命努力学习来压抑这种感情,我实在太渴望通过考大学离开故乡了,那是一个令人绝望的地方。

没有人看出我对他的暗恋,只有我自己知道。

有一天夜里,我梦见自己考上大学了,要打起背包离开故乡去远方了。在梦中,我看着遥远天边的那条灰色地平线,心里涌起一股自由的暖流,我终于可以走了。这时,一个声音告诉我,我从此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我心里一疼,就醒过来,已经是泪流满面。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当时最害怕的,是永远失去他,再也见不到他。

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去看他,那天他妻子带着孩子回娘家了。我坐在他的书桌旁边,手里握着他倒给我的那杯水,心里充满忧伤。是的,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我听见他翻动着通知书,一边用浑厚的男中音夸奖道:“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考上的!太好了!你一直有学外语的天份,你一定能学好!”

我听着,想着我的永远无法实现的恋爱,眼泪一串串地掉了下来。

大三那年的暑假,我回家探亲,路上听人说那位英语老师患胃癌去世了。我当时的反应出奇地冷静,让我自己都感觉惊讶,似乎在听一个完全不相干、不认识的人的事。刚到家,我就开始胃疼,疼得我满头大汗,直不起腰来。我捂着肚子,趴在床上,眼泪一串串地流出来。我爱的那个人,从来都不知道我对他的爱情,说没就没了。我根本没有机会告诉他,我曾经用一颗孩子的心深深地恋过他,我曾经多么害怕失去他,我为他写过那么多简单而真挚的诗歌……而他永远都不知道这一切。

但是,他即使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他仍然会死去,我仍然会永远地失去他。就像失去我所有与童年、少年相关的痕迹,时间的利爪悄无声息地抹平了一切。20 年后,我重回故乡,已经找不到当年居住的那条街道了,一切都在变,我已经失去方向。

我无法硬着心肠说,我什么都不怕。站在时间的洪流中,我头晕目眩。除了滔滔水流在我身上留下日见衰老的印记外,我真的是一无所有。

我所怕的,是我永远都无法把握和对抗的东西。

而我无处逃避。

但我不喜欢这件事,我不喜欢她的提问。

这不公平。

我从来没打扰过她的生活,除了普通的日常问话,除了关于天气、冷暖、衣服的款式、口红的颜色、食堂的饭菜和学校的管理之类的事情外,我从来没用过于深刻的问题追问过她的理解和认识,我甚至都没和她谈过女权和民主,那本来是许多自认先锋的女教师最喜欢谈的话题。但她却毫不客气地侵入了我的内心世界,接二连三地用一些终极问题来扰乱我的正常生活和睡眠,这太过分了。

她愿意让简单的生活变得复杂深刻,那是她的事,但她不应该试图让我的生活也复杂化,她凭什么让我也要像她一样揪住活着的目的和意义问个没完呢?如果她没找到答案,她最好也闭上嘴,别告诉我问题是什么。

从那以后,我有意识地和她保持距离,不想招惹她。她一定是敏感到我的分寸了,从此再没和我探讨过与灵魂和生死相关的话题,自然也再没抄送给我那些让人疼痛的诗歌。

对我来说,正常的睡眠太重要了,正常的生活太重要了,正常的想法太重要了。否则,大家都会视你为不正常,尽管他们的说法并不见得正确,但的确重要,不可忽视。如果不能和大家一样正常地过活,就无法获得正常的利益和好处。

这没什么不对的,我得活着,而且要活得正常,这也是真理。

(三)

现在算起来,我已经整整失眠87 天了。

每过一天,我就在日历牌上划掉一个日子,打一个红色的叉。那个叉怎么看都像一个痛苦的记号,标称着决然的否定。

如果每个人每一天的生命经历都有自己的颜色,我相信这八十多天一定是空洞的白色,不,是沉闷的黑色,纯粹的黑色,黑得没有一丝缝隙,黑得让人透不出气。
她就那么毅然决然地跳了下去,没有任何犹豫迟疑。

她走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那副蓝边眼镜摘下来,细心地折好,放在楼顶的一块石头上。

没有了眼镜,世界在她眼前一定很模糊,像蒙了雾气一般。也许,那一刻,在她的眼里,过于清晰和繁乱的世界能焕发出一点纯粹的诗意吧。

所有人都在猜测她的死因。

一个女人,漂亮、聪明、能干,有学历、有才能、有房子,受人尊敬、讨人喜欢,几乎拥有人所看重的一切,她还缺少什么呢?

一个家庭?是的,大家都在为她张罗找男朋友呢,她不是也欣然答应找时间去见见吗?她没拒绝,没表现出冷硬坚决的态度,由此可见 她并非不正常啊。

没有遗书。

那手漂亮的字从此绝迹。

有人说,好像她得了某种绝症,为了不连累家人,为了避免病痛的折磨,所以……但校医院的大夫并没确认这个说法。

有人说,好像她爱上了某个有妇之夫,对方却不肯离婚娶她,所以……但一直找不到故事中的那位男主人公。

有人说,好像她的博士毕业论文被人查出有大量抄袭片段,所以……但她的导师断然否定了这个暗示。

有人说,……

我看见了她的母亲,苍老的面孔,布满皱纹的嘴唇紧紧地闭成一条线,白发在风里飘动着。她弯下腰,伸出枯瘦的手指摸着女儿落地时留下的那片血迹,不知道经了日光的暴晒,它还是不是粘滑。

我每次到教学楼上课都会路过那儿。那片血迹一开始有几块砖头围着。过了几天,砖头没有了。又过了几天,那片暗红色的血迹渐渐地黯淡下去。又过了几天,秋风一吹,就被路边的黄叶细细碎碎地遮住了。

也许,到了冬天,会有雪。春暖花开的时候,那个地方会变得干干净净,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唯一可见的不同,是学校在住宅顶楼安装了结实的护栏,远远看去,像一间透明的监狱。

每个人都匆匆地走过来走过去,彼此打着招呼或不打招呼,赶到某个地方去做重要的、一般重要的和非常重要的大事和小事。

清晨,校园里照常响起广播体操的豪迈曲调,学生们在操场上兴奋地踢腿、弹跳。

黄昏的日光照进来,洒在讲台上,我照常带学生做翻译练习:

This is a dead man.
That is a dead woman.
This is a dead cat.
That is a dead leaf.
All things will be dead.
So am I.

学生们因为练习过于简单,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来,互相对指大叫,彼此击掌欢呼,并认为我在和他们开玩笑。

我看着他们的欢笑,说,没办法,这是一个最最真实的真理。这样的真理向来很简单,让人疼痛,而且,让人讨厌。
但我已经87 天不能睡觉了。

每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每一道琐碎的棱角都被我认真地数过了,一共是365 条。我头脑里的手指细细地触摸了每一寸粗糙的灰白色墙壁,在上面留下锐利无痕的刻记,我妄图用虚弱的意念打开一扇朝天的窗。

87 天了,就像那个驶入远海捕鱼的老人一样,我努力地追逐每一点可怜的睡意,费尽心机地与无边的空虚相较量,执拗地想将那条稍纵即逝的大鱼收入网中,获得哪怕片刻的满足和安息。我周围的世界变得越来越苍白和模式化,越来越条理分明,让我油然生出焦虑,怀疑这一切不过是场残缺不全的噩梦,我要做的是拼命地醒过来,好能过上正常的生活。

我一直感觉呼吸困难,感觉大脑缺氧,我怀疑自己里面有些东西在朽坏.我去看医生,拍片子,做检查,在大大小小的诊室间穿梭往来,向所有戴白帽子的人倾诉我的失眠。

检查结果一切正常。

医生让我吃些镇静剂,说我就是神经衰弱,需要休息。

我当然知道自己需要休息,可我已经不会休息了。大夫根本不想听我说那么多,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失眠睡不了觉,他只是板着脸,越过我的视线,漠然地看着门口,让我回去吃两天药再说。

我吃了,严格地遵照医嘱,一连吃了七天,七天一个疗程。

但我仍然睡不着。我总是想起她的脸,一副蓝边眼镜,在喧嚣的食堂,在一盘酸渍渍的炖白菜上面,她对我说:“ 我就怕自己没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呢,就死了。” 我记得她说这话时,嘴角带着一丝嘲弄似的微笑,眼睛里却闪动着深切的忧伤。她是那么执着,我无力阻拦她的提问。我总是想,如果我早一天告诉她,我本来和她一样,只是我强制性地从头脑里删除了那道提问程序,我就能在正常的世界中正常地过着忙碌的生活了,她也可以像我一样过正常简单、只动理智不动心灵的日子,那么,也许她就不会那么决然地飞身跃下了。

毕竟,当我们知道并非只有自己是孤单的时候,也许我们就能依靠着彼此取暖了。

但是没有也许。这是最让人恼火和难过的。

我又连着吃了七天药,仍然睡不着,仍然每天夜里强迫症似地数天花板上的棱角,有时会数出364 条,有时会数出366 条,那个时候就更可怕了,我得重新再数几遍,直到符合365 这个数字才能结束。这个时候,我变得不敢欺骗自己。夜里,似乎有另外一种力量在控制我的思考力。天光大亮时,我非常清楚,数算天花板上的棱角是件极端无聊和愚蠢的事,但在夜里,在某个时间段,这事将变得重大无比,让我不敢疏忽,我总是莫名地担心一旦数错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损失和祸患。

我要疯了。

我真希望自己能疯。这样,至少我不会在乎自己是否能睡得着。疯了,就没有理智了,就不必思考和询问了,睡不着也不会想一些没用的事,一些自己既解决不了也控制不了的事。

让我疯了吧。

那天凌晨,我实在受不了,爬上了顶楼。

天刚蒙蒙亮,四周仿佛笼在雾气中,我站在护栏边,看着这座繁华死寂的城市,看着天边闪着微光的星星,一阵清凉的空气渗入我的肺叶,我豁然明白她为什么要做那个选择了。

是的,她一定很久都无法睡觉,她一定感觉呼吸困难,她一定怀疑过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朽坏,是的,她一定渴望过自由的呼吸,渴望过安静甜蜜的沉睡。但她无力获得,她只好选择无拘无束的一跃,在飞翔中领会那份自由和安然。

而我连这个也做不到了,铁栅栏将我和那个自由浩瀚的世界冷冷地隔离开,很像是对我的一种无谓的保护。

(四)

是的,我还不够勇敢。如果我愿意,没有栏杆能够阻拦我,这个,我知道。

能够阻拦我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她的恐惧,那也成了我的恐惧,我不愿在没有弄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前死去。

无论有没有答案,我已经看见问题了,我无法不面对它。

这就是我给你打电话的原因。

我在平安大道上拿到的那张纸页上说,如果我愿意,我就可以来找你,向你倾心吐意,我可以把所有的思虑和重担都卸到你的面前,你 会让我安静地休息,安安心心地睡去。

所以,我就给你打电话了,原谅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此刻,我看见黑夜在慢慢地褪去,黎明就快到了,我渴望听见你的声音……

致乐义诗二篇/午炎

相思狱——二十二致乐义

还要多久
这呜咽的小溪
才能流尽
那两汪深深的怨忧
汇一条思念的河流
荡我心
奔向你彼岸的渡口

还要多久
这叹息的微风
才能吹开
那一道紧锁的哀愁
衔两弯期盼的叶柳
载你灵
飘落我回家的路口
2011年10月8日夜 初稿于友人家
2011年10月9日夜 定稿于劲松派出所

自从你离开之后——二十六致乐义

自从你离开之后
每一处曾经有你的街角都会看到你的身影
每一个孩童的笑声里都能听到你的笑声
每一颗眨眼的星星都是你在调皮地眨眼睛
每一朵拂过脸庞的雪花都是你从天而来的亲吻

自从你离开之后
每一处曾经有你的街角都会看到我的身影
每一个孩童的笑声里都能听到我的哭声
每一颗闪烁的星星都是我饱含思念的眼睛
每一朵拂面的雪花都是我被忧伤冰冻过的泪晶
2011年12月5日夜

葡萄树/新盐

近日松懈下来,心情不振,眼皮却不肯休息,不时兀自欢快地跳跃,已逾半月。C.S.路易斯说身体是个驴,我想这是驴脾气犯了。这只“驴”如何可能优雅起来呢?想起朋友谈到要策划一套艺术赏析的通俗读物,名为“优雅课堂”系列。不禁感叹,现今中国稀缺的不是优雅的生活,而是优雅的情操,但在市场经济下,它没有市场。有幸的是,我读到了、更看到了优雅的情操,和灵魂。

论文要开始正文写作,却茫然不知下文,于是拿来《傅山的世界》,看这位明末清初的思想家、书法家、传说中的傅青主是如何被演绎的。读到傅山在三立书院时的老师袁继咸抗清被俘,袁委托已仕清、任吏部郎中的另一个学生卫锡带给傅山诗一首、信一封。

诗曰:“独子同忧患,于今乃离别,乾坤留古道,生死见心知。贯械还余草,传灯不以诗,悠悠千载业,努力慰相思。”

信中写道:“江州求死不得,至今只得为其从容者。闻黄冠入山养母,甚善,甚善!此时不可一步出山也。有诗一册付曲沃锡,属致门下藏之山中矣。可到未?”

行刑前又托书一封:“晋士惟门下知我甚深,不远盖棺,断不敢负门下之知,使异日羞称袁继咸为友生也。”据说傅山看信后痛哭曰:“呜呼!吾亦安敢负公哉!”

读到这里,不由得泪奔。中国的一介文弱书生,在社会跌宕起伏的飘摇中,却气吞江河,乱世中以真生命书写真历史,毫不犹豫;对国对友,兼磐石之坚与蒲苇之韧,至情至性。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爱与忧?自己盖棺定论的时刻就要来到,仍心怀天下,叮嘱门下学生志士们隐居于山中,纵有满腹经世济国之思才,也决不可役于清廷异族。这一番倾心吐腑寄友人、留遗志的话,天地可鉴。“相思”与“离别”为何?社会动荡,报国无门,从崇祯朝被启用,到遭诬陷判死刑,只有你与我同经忧患,舍身为我博得平反,这一次因抵抗异族获刑,是真的诀别了。“乾坤留古道,生死见心知”,对那一息相通者,断不敢负君…这封书信是托在清廷做官的门下卫锡转交给傅山的,信过三人之手,想每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抱负,行藏由我,或抗清、或仕清、或隐居,对与错不可论,盖各人的功用和人生领受不一,但情弥真…

一曲《离骚》从大提琴的弦上缓缓流出,如同袁继咸书信中流出的心曲,直入我心。乐曲来得正是时候。曾经最喜欢屈子的知行合一和深挚情感,这楚地的离骚之情曲水流觞,流过了千百年来文人墨客的心头,流到了今天,可有人听到?

我听到了,这苍凉悱恻的声音里裹着灵魂的孤绝与悲壮,还有在破碎得不能擎起的希望中,那一声声荡着空旷回响的天问…终于,在听到这样无力的吟咏和呐喊之余,在世界的嘈杂中,我竟然听到了那更远的,来自生命源头的温柔声音——耶稣爱你,为你舍命…

真情的一次次呼唤和回应被历史的尘埃覆盖了,但这爱的声音在父神的家中从没有停止过,在弟兄姊妹间流转传递着,未曾有一刻的止歇。回望今日守望教会中牧者、弟兄姊妹正迎着不可测的疾风劲雨,走上平台——那献祭的天台,把自己未来世上的日子交给了主,也是为着一个托付,主耶稣说了:“这是我的身体,为你们舍的,你们也应当如此行,为的是纪念我。”(路22:19)圣子耶稣甘愿上十字架为的是圣父的托付,以圣洁无瑕疵之身为无资本赎身的罪人们代赎,作了挽回祭:“父啊,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路23:46)因为,“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约3:16)天父不愿一人沉沦,乃愿万人得救。凡被主的爱摸着的,无不感念泣涕。

吾国现今之三自教会、家庭教会,还有隐藏的基督徒,似乎如同明末清初那师生三人的境况,在教会历史中今天这个节点上做着自己人生的选择,以自己的方式回应着主的爱。那些为真理的纯正和自由而战的弟兄姊妹们,正用生命诠释着主的道和主的爱,这福音的种子洒在中华大地上,必结出美好的果实,借着主的门徒们默默地耕耘,不断更新的属灵空气和土壤将被泽后世,整个中华民族都将得医治、蒙祝福。

喜极而泣,泪流如注…我的朋友,亲爱的弟兄姊妹,你们有坚持、有追求、有舍己情怀,又是那样的谦卑柔和,努力地爱逼迫捆锁自己的人,主的爱真的是夺得了你们的心,天父爱你们,我也爱你们。感谢神——此生有主带领,并可以和你们同路,同得那属天的祝福。更想到那将来在天国里的欢聚,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喜乐呢?

当我游荡了世界的某些角落,回到出发的地方,迎来了主内姊妹问询的目光和亲爱的拉手,更有一同年姊妹远远拉住我的手亲吻了一下,我心中跳动不平,并忐忑难安。就像熔岩喷发一样,这是在特别时期外界环境巨大的压力下迸发出的热力和聚合力。在教会的艰难时刻,面对这样美丽、忠诚的神的好仆人,心底喃喃着一句话:“断不敢负君…”我知道从姊妹那里涌流出来的真情是来自于主的爱,无论你走多远也走不出主的视线,走不出主的慈爱,主的爱已流淌在他教会肢体的血液中。这令我想起了在法兰克福博物馆里看到的一幅画,当时看着看着,就会心地笑了。老荷尔拜因真有创造力,每一个葡萄叶上都托着一张脸,枝枝蔓蔓把各张脸连缀在一起。哦,原来画的是那句话:“我是葡萄树,你们是枝子,常在我里面的,我也常在他里面,这人就多结果子;因为离了我,你们就不能作什么。”(约15:5)我深刻领会到,为什么从古到今,从个人、家庭到国家,有那么多的失败、眼泪和创伤。没有主联结的肢体必将衰残、死亡。

生活复杂多面,日子是如此琐碎,面对纷乱的世界,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和环境中做何样的选择,是每个人都要面对并有所交代的,因为盖棺的那一刻不仅是在世人面前,更是“我们各人必要将自己的事在神面前说明”(罗14:12)。所以使徒保罗说:“你是谁,竟论断别人的仆人呢?他或站住,或跌倒,自有他的主人在;而且他也必要站住,因为主能使他站住。”(罗14:4)我越来越懂得,这“必要站住”的信心是建立在主这磐石之上的,因主爱我们,不会舍弃我们,他必要得着那爱他的,他舍了自己就是为了成全我们,他已做成。

我唯有切切祷告:父啊,我盼望永远作你平凡而美丽的葡萄枝,你比我更知道我的软弱,求你常在我里面,日日更新我,使我活在你的旨意中。求你赦免我隐而未现的罪,求你赐给我的是我所能担当的,无论是祝福还是患难。我深愿把灵魂交在你的手中,因你是我的父。

这一年,这一天/书拉密

坐在北京冬日的夜里,坐在北京冬日的清晨,这一天,从黑暗到光明,是一年的第一天。

2011年,这个国家发生太多的事,因为各种人祸离开世界的孩子和成年人远比因为自然灾难的多,哀伤时时弥漫着这个国家的每个角落,正如颂歌也时时唱响在这个国家每个晚上的黄金时段…

最近流行关键词的表达,回头数算我的2011年,有几个词让我常有所感:

第一个是——感恩

在41岁的时候,开始我看似艰难却自由的事业,是我不曾想到的。我向来不是勇敢的人,对于未知的前路,从来都是抱着惊惧的心态,我惊恐于明天发生的事,正如一只鸟儿惊恐于已见的网罗。幸好有上帝,我知道他在掌管着我的明天,所以今天我敢于做选择,说,我要学习放弃那曾经的束缚,而按照内心的选择去做决定。感谢上帝,他一直拉着我的手,让我竟然能带着好奇与新鲜感,带着信心与期待,开始行走在他预备的路上。在完全不知道未来什么样,不知道将会遇到什么,不知道我的热爱会有多少机会与可能的情况下,单单因为这是他预备给我的路途,我就会踏上去,我相信,这样的勇气,不是出于我自己——一个缺少勇气活着的人是不会有勇气面对未知的,而是出于我的上帝。

2011年,我感恩于上帝的赐福、带领与激励。

第二个是——感谢

这一年,有那么多的亲人、朋友、从前的同事、同学、学生不时地从各个方面、以各种方式传递着真挚的关心、惦记与忧虑,为我的生活、我的事业、我的未来。

我所能说的,就是——上帝的慈爱不曾离开过我,他加给我的也不曾超过我所能承受的。事实上,我并不曾失去什么,与我周围那些同为SW教会信众的基督徒相比,我所付出的是我不曾拥有过的,而我所拥有的,除了增加得更多,却不曾失去过。真是美好啊,感谢上帝把这么多美好的人带入我的生命和生活中。我常常愿意畅想,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我希望如何回想这一生——我希望,在那个时刻,回首一生,我能够为不曾错过爱情、亲情、友情,也不曾吝啬地封闭同样的真情而深感安慰;并相信,因为我拥有这样富足的内心生活,上帝也同样感觉安慰——他创造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就是为了让他/她能够学会感受到爱并能够给予爱吗?

第三个是——盼望

这一年,失望的事情并不少。这个国家每时每处都蔓延着让人不安、让人绝望的气息。身为一个知识分子,我不甘心将自己的生命与光阴、才能与智慧只是用来写几篇论文或总结,用来获取一点儿必朽的名与利,用来满足一下脆弱的虚荣心。这不是出于清高,也不是出于胆怯,这样的生活本质上的虚妄与空洞让我在终极之地一瞥即感彻骨之寒,我不情愿一生过这样的日子,尽管看似不乏辉煌,却又脆弱得不堪一击,稍稍被死亡一推,稍稍被真理之光一照,瞬间便化为一地可笑的碎片,我宁愿放弃这样的人生。在面对选择——安逸而辉煌的生活还是信仰/教会生活(它们大多数时候就是彼此矛盾的,尽管我和许多信徒都非常希望二者能统一,呵呵)——时,我本能地要选择后者。因为基督信仰意味着生命,我寻找了半生,只为了找到真正有价值的生命,既然找到了,无法再放弃。

在回想这一年种种令人失望的现状时,我倒是再次明白了一点——“若不是耶和华建造房屋,建造的人就枉然劳力;若不是耶和华看守城池,看守的人就枉然警醒”,这位创造宇宙的主宰,他也同样是历史的主宰,既然君王的兴起与没落、掌权者的生与死都在他的手里,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相信,一个充满谎言的国度,并非仅仅因为它是某种体制的建造结果;全民——尤其是掌权阶层的谎言成为权威话语的历史时段,并非只在当今。从罗马时代到天主教的某个黑暗时期,从秦始皇到当代,翻查人类历史,其实并不曾有过没有谎言的时代。谎言的存在,与体制并无直接关系,但与人性有直接的关系。撒旦当初诱惑夏娃吃那颗禁果时,就是从谎言得手的——“上帝真的说过你吃的日子必定吃吗?其实你们不会死。”…当然结果是——当时亚当和夏娃的确没像吃砒霜那样立刻死掉,但最终,他们还是死了——远离上帝的面(灵性上与神隔绝的死亡);埋入尘土之中(肉体上的死亡)。谎言,是撒旦的作为,所以一个基督徒一生真正的敌人并非是哪个体制或某个政党,而是说谎者的父——魔鬼自己;当然,我们也不必因此给自己说谎找借口,人是可以选择不说谎的,尤其在说谎可以获得更多的好处而不说谎就会遭受更多磨难的情况下,我们可以自己做决定。只是,通常的决定都让我们再次看见自己的软弱与可鄙。

知道自己喜欢说谎、自己是软弱与可鄙的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肯承认这一点,甚至因为别人指出这一点而变得恼怒,并进而攻击指出真相的人。这样的生命形态就是死亡——因为它拒绝真实的生命。

从前,我是个悲观主义者,对人充满不信任,我私底下相信人都是坏的、自私的、不可救药的(尽管我从来不会直接说出来、不会告诉对面某个心怀恶念的人这个真相),所以一旦遇到某个人在某个时刻心怀真实的善意,我就感激不尽,我不敢指望总能遇到好人;如今,我是个乐观主义者,仍然对人充满不信任,但会很坦然地相信并告知说人都是坏的、自私的、不可救药的,不但别人如此,我更如此;我仍然不敢指望总能遇到好人,因为我也并非好人。但是——好在,有一位良善的上帝,他的爱与真是不变的,他的善与美是永存不灭的,因为有他,这个世界就是可信任的;因为有他,即使这世界充满了苦痛与谎言,我也会在愤怒中坦然、在悲哀时仰望,知道苦难是人世人生的真相,我的感激在于,我竟能在明了真相后仍然愿意且有勇气活下去;我的盼望在于,上帝答应“爱是凡事包容,凡事盼望,凡事相信,凡事忍耐”,上帝答应“不要为自己伸冤…伸冤在我,我必报应”,上帝答应“不愿一人沉沦,乃愿人人都悔改”。

这一年,因为有爱而生出感激,因有盼望而心存感恩,我度过的,岂不是丰富的岁月吗?

愿新的一年里,我的祖国少一些无奈的普通人,多一些幸福的普通人!少一些让人难堪的谎言,多一些让人安慰的真话!

愿新的一年里,我能有更多的爱去爱身边的人、周围的人、陌生的人;能拥有更多的盼望如清澈的晨光一样照亮每一天的路程;愿我有够用的力量与勇气行走在上帝预备的道路上!

成为基督耶稣的子民与门徒,是我一生的祝福!

愿你——我的朋友,得蒙同样的祝福!!

PS:2011年圣诞节主日,基督教北京守望教会结束了长达38周的户外敬拜,预备进入室内聚会;但连续三次长租或短租室内场所的签约都遭到“有关部门”的阻拦,房东们在威胁之下被迫与教会解除租赁合同。

2012年元旦主日,基督教北京守望教会被迫进入新一期的户外敬拜。

未来如何,无人可知。

可知的是,那从第一代始即托付给基督徒的使命从不曾变过——“他们聚集的时候,问耶稣说:‘主啊,你复兴以色列国就在这时候吗?’耶稣对他们说:‘父凭着自己的权柄所定的时候、日期,不是你们可以知道的。但圣灵降临在你们身上,你们就必得着能力;并要在耶路撒冷、犹太全地和撒玛利亚,直到地极,作我的见证。’”(《使徒行传》1: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