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朋霍费尔

我是谁?他们常常告诉我说,
我从我的单人囚室走出来时,
安宁、愉悦、坚定,
像一位绅士步出他的乡间别墅。

我是谁?他们常常告诉我说,
我总是对我的看守们这样说话,
随便、友善、清楚,
似乎在此发号施令的是我。

我是谁?他们还这样告诉我说,
我承受着这些不幸的日子,
是那么平静、乐观、自豪,
犹如一位惯于获胜的勇士。

那么,我真是别人所说的那样呢?
还是只不过如我所知的那样?
不安、焦渴、病弱,如笼中之鸟,
为呼吸而挣扎,似乎被人掐着喉咙,
眷恋着色彩、鲜花、鸟儿的歌唱,
渴望着亲切的话语,有人来作伴,
因期盼重大的事件而辗转反侧,
为无限遥远的朋友而无力颤栗,
疲倦困乏于祈祷、思索和行动,
怯懦软弱而准备告别人世?

我是谁?是前者呢,还是后者?
我今天是一个人,明天又是另一个人吗?
还是同时兼为二者?在他人面前是伪君子,
在自己面前又是个愁苦不堪的可怜虫?
或者,我心中是否有某种东西像一支败军,
仓皇溃逃,丢掉了已到手的胜利?

我是谁?它们在嘲弄我,这些寂寞的问题。
上帝啊,不论我是谁,
你知道,我永远属于你!

 

1944年7月18日

这首诗是朋霍费尔在柏林的监狱中度过生命最后阶段所写的诗。转引自《狱中书简》,高师宁译。

今天白天有雪/书拉密

北京今年的秋天也不知怎么了,温度一直居高不下。眼看已经进入十月下旬,欧蕙跟着石远到怀柔的山里转了一圈,发现山里的树依然绿意葱茏,只有枝头红莹莹的柿子和几片早红的枫叶,在清透的蓝天背景下昭示一缕秋意。
阳光仍旧明亮,近乎燥热,满街的人都在乱穿衣。除了冬装,春夏秋的衣服在大街的一角随处可见。时髦的女孩子会扎一条丝巾,穿着短裙和长筒靴,把三季的风光笼于一身。
这气候,弄得人心里颇不安稳。
不过,让人不安稳的,还不只是气候。
沈院长昨天的谈话让欧蕙的心里陡然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没处着落。
从前沈院长偶尔和她路遇,经常会语含欣赏地说:“年轻人,有信仰是件好事。人要是肯信点儿什么,就不胡作乱闹了。”但这一次,他的语气里少了欣赏,多了忧虑,他说,不要把信仰和个人前途绑在一起,信仰只是一种精神寄托,用来修身养性就好,不能当作生活目的和生活的全部。当然了,他还是那句话——“年轻人,有信仰是件好事。”不过,他马上又补充道:“但也别陷进去,变得狂热就不好了,要有个度。”
欧蕙不喜欢别人和她总谈“度”的问题。
石远这么说,沈院长也这么说。
什么“度”呢?就是别变成宗教狂。
她每次听见这样的表达都忍不住要发作,每次都强忍着,脸色自然不会太好看。
她有时会想,以柔和谦卑的态度对待周围那些认为她信迷了的人,是否真值得。
曾经,为着是否要讲冰心的基督徒身份问题,她被用“度”的问题警告过。不过,这次,沈院长用的是“怀柔”法,总结到最后就是:“换个地方参加活动嘛。”
一只长着紫蓝翅膀的鸟儿从窗口低低地飞过,在下午的光线里,鸟儿的翅梢闪着微光。那种柔和美丽的颜色,每次掠过窗边,都会让欧蕙欣喜得叫出声来,恨不得自己也长出那样的翅膀和羽毛,在低空来一个优雅漂亮的回旋。但今天,她的情绪实在不算高。教研室的李主任刚刚发来一条短信,明确告诉她——优秀团组的评选下周开始,如果她一味地固执下去,会给教研室其他人带来麻烦,结论是——“你自己看着办!”
她觉得“自己看着办”这几个字的内涵特别丰富,也特别复杂。表面上似乎提供了极大的自由空间,根底里却透着十足的威胁和逼仄。
姐姐的短信更简单,只有三个字——“别犯傻!”
她握着手机,打开那些信息反复看了一会儿,心里兀然生起一阵烦躁,随手把手机扔到了书桌上。
这个白天,过得真是不太愉快。

暮色渐渐笼住了小区的上空,到晚饭时分了。
欧蕙百无聊赖地走进厨房,四处环顾,想不出做点儿什么好。没有胃口,看什么都不想吃。
她把米放进电饭煲,听见手机传来嘀嘀声,是苏姐发来短信:周日的敬拜改在公园举行,三堂合一,风雨无阻。
到底还是在户外了。她放下手机,微微有些失望。
不知道明天是否会下雨,但天色已经显出昏黄浓密了。
欧蕙靠在阳台上,仰头看见一道白色的细雾在天空缓缓划过,仿佛水面上的波纹,慢慢地舒展开来。你真的想让我们在旷野里漂泊吗?她望着遥远的天际。我们已经做了所有的努力,从岁首到年终,凡人力所能为的,我们都尽到了,但你还是把我们放在了绝境中。我不明白,为什么?
欧蕙不否认,她对她的主不只一次地失望过。你可以解释说,那是时间没到,或者是因为所求不对,但失望的感觉是真实存在的,她不能假装,也不想假装。
厨房的冰箱门上有一块树叶型磁贴,是苏姐送她的圣诞礼物,上面写着“Prayer changes things”,石远每回开冰箱看见这句话,都毫不客气地说这只是她们一厢情愿的幻想。
石远暂时能接受她的信仰,用他自己的话说,那是出于一种基督的宽容精神。在他看来,女人嘛,都喜欢搞一些神神秘秘的事,当然,如果无伤大雅倒也无妨,有个精神寄托,总比在家没事儿找事儿强。至于信的是什么,石远还是小小地考察了一番,太邪性的不行,太闹腾的不行,那都容易走火入魔,他特别厌恶在家里搞那些烧香上供的事,不让吃这个不让说那个,这些他都受不了。现在看,基督教倒是有一点好处,没那么多神秘古怪的限制,就是唱唱歌、听听道、读读经、祷祷告,前三项吧,石远觉得还行,于音乐陶冶和知识的学习都有益处;最后一项,他觉得完全不可思议。
对此,欧蕙也不想争辩。与其每次都争得不欢而散,不如退而平静相守。反正谁也改变不了谁。
米饭飘香的时候,石远打来电话,告诉她晚上还得加班,赶上明天出刊,今晚得在印厂待一夜。
欧蕙说知道了,就准备放电话。石远从话筒那边听出她的声音有些反常,追问了一句,欧蕙敷衍一声,再追问一句,她又敷衍了一声。石远突然问道:“你们明天去哪儿聚会?”
欧蕙声音平淡地说:“公园。”
石远在那边沉吟了片刻,很严肃地答道:“那就别去了。”
欧蕙不肯轻易就范:“为什么?”
“这次先别去了,好吧?”
“为什么?”
“你能不能听我一回?!他们一天给我打两次电话,让我告诉你别乱参加什么活动!”
“他们管不着!”
“出了事怎么办?!”
“大不了我辞职!”她听见石远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然后就是嘀嘀嘀的忙音。

这个晚上,过得真是不愉快。

欧蕙感觉不舒服,早早就休息了,却一直睡不着,在床上辗转了许久。
朦胧之中,她发现自己站在校园外的空地上,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她自己,脚边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对面是一扇紧紧关闭的大铁门。她推推门,想着快点儿进去,恐怕上课要晚了,却怎么也打不开,推也推不动。她想喊一声,希望有人能替她打开门。她看看表,真是快到点了,再进不去就来不及了。
她攀住铁栅栏,向里张望,终于看见一个人慢慢地走过来,近了才认出是教研室的李主任,那份课表就是她给欧蕙的。欧蕙向她招手,告诉她上课时间快到了,她进不去校园。李主任漠然地看看她,说,她不用再为上课操心了,学校不需要她来上课了。
为什么?她惊讶地问。
不为什么。李主任毫无表情地回答说。
那些学生怎么办?她抬起手腕,清晰地看见表针指向8点,心里焦急,如同火烧。
他们也不需要你了。李主任毫无表情地回答说。
已经排好课了。她坚持着,能感觉到铁栅栏已经被她握得发热。
已经有人去上了,这个地方有你没你都行。李主任毫无表情地回答说。
但我需要这个地方,让我进去吧!欧蕙奇怪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又不能否认她真是这样想的。
你真想进来吗?李主任的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
你真想进来吗?李主任又问了一遍。你不是想辞职吗?
欧蕙说……谁说的……不是的……可能吧……究竟……她看见李主任的笑容越来越诡异,终于变成一个悬挂在半空中的面具,张着猩红的大嘴,她不由得大叫一声,醒了。
醒来的一瞬间,闪过脑海的,是一间大教室,每天下午都会有一道温暖的光斜映进来,照在讲台上,那是她每次上课的地方。
她从床上坐起来,披上衣服,站到窗边。
街心最远处有一盏路灯,在深重的夜色里发散出桔色的微光,朦胧而单纯,可那种温暖似乎离她很远,那盏灯也无法穿透她内心的苍茫。
她再次问自己,我真的愿意吗?
街角突然冲出来一辆明黄色的小轿车,毫无顾忌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狂奔而去,她不免忧虑地看向远处空荡荡的路面,希望不要有人突然从树下跑出来。她记得有一年春天,傍晚时分,她站在窗台边看十字路口的街景,看见一辆三轮车从南向北的方向驶过,同时看见一辆明黄色的小轿车从东向西奔驰而来,她感觉胸口一紧,眼睁睁看着那辆三轮车被撞出几米外,随后围观的人越聚越多,遮蔽了那块空地。那个瞬间,她明确地理解了,什么叫做“我不知前面的道路”。
面对未知的前路,我能放弃多少呢?
她环顾着周围的一切,她和石远赤手空拳打造的这个家,她精心选择、布置每一个角落,尽力把它变成一个温馨、舒适、宽敞的地方。这个小家隐在城市的一角,仿佛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
她能放下这个吗?
书桌上的那叠文稿,是刚刚校对过两遍的学术文集,是她三年的心血,出版社已经联系好,只等学校批准出版经费了。为了这本书,她推迟了怀孕和生育的时间。
她能放下这个吗?
下半年就是一年一度的评职时段,按照年限、学术经历和教学资历,她该评正高了,那是她一直渴望到达的目标。当然了,这年头,无论教授还是博士的称呼都相当的不值钱,但这样的头衔仍然光芒耀眼。
她能放下这个吗?
还有那些来自他人的种种说法,她一向以为自己已经超然于他人的评价,此刻,这样的犹豫让她倒是明白了一点——没有哪种说法是可以轻忽的,它们都可能在某个时刻变成尖锐的利器。
她能招架得了这个吗?
她在玻璃窗上划写着一个又一个十字……
真难啊!那阵将她从睡梦中压醒的力量再次袭来,让她甚感窒息,以至干渴到嘴唇发木。
她张张嘴,想和那位看不见的主说点儿什么,却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说什么呢?
我就是舍不得,就是放不下。这就是事实。
然后呢?

没有回答。周围安静极了。
如果我不情愿放弃,会怎么样呢?
没有回答。周围安静极了。
如果我说这都是我真实的想法,你会怎么说呢?
没有回答。周围安静极了。
那位在大风、地震和火后的宁静中开口的主,似乎特意在此刻选择了沉默。
进入这样沉重的安静中,欧蕙越发地沮丧。
如果我跌倒了,逃跑了,会怎么样呢?
当思想在这句话上滑过的时候,时间一下子消失了,她感觉自己像一个透明的人站在地中央。她并未因为毫无隐藏更坦然,反倒因为全然暴露而更尴尬。
原来我是这样的,原来竟是这样的,原来就是这样的!
欧蕙不免惊异于自己刚刚明白“本相”的含义。
但她不愿意放松,既然已经问到底了,她希望无所不知的那位能够告诉她——如果她决定逃跑、离开,他究竟会怎么样?
她等待着,等待着,没有声音来自天国或者心底,所有期待和传说中的特异景象都未出现。一种沉重的空白令她不由得要跪下来,她说:“求你告诉我,让我明白!如果我背离你,你会怎么样?”
没有声音。
没有声音。
什么都没有……
她等待着,等待着,既惊惶又不甘,既怕听见回答又渴望听见回答。
地板的尖硬和冰冷从膝盖一直传上来,她的心里充满了挫败感。她跪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时间已经凝固,她已然变成了一只保持姿势的标本。
算了,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正准备放弃的时候,听见一串清丽的琶音轻轻地流过,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一段旋律,那段旋律不断地重复着重复着,仿佛微风穿过暗夜,那是常常在婚礼上歌咏的《盟约》,是她特意选来用作手机开关机的曲子。当前奏流利地滑入第一乐句的时候,那句深情的许诺宛如一朵水莲,从她的记忆之湖中灿然浮起——“我以永远的爱爱你,我以慈爱吸引你……”

如此熟悉的旋律,此刻却有了一种奇妙的新意,是她先前一直不真切明了的。她不由得遮上眼睛,说,谢谢你在这儿,谢谢你不变。

真好。
欧蕙再次把头放在枕头上,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和宁静。这就是出人意外的平安吧。
真好。
她想。
今天真好。
新的一天可真好。
我要小小地睡一会儿,好在醒来时去参与一件大事。
她随即像一条鱼儿,慢慢地游入了梦乡。
这一觉,欧蕙睡得异常深沉,睁开眼睛再看表的时候,已经七点半了。她急忙跳起来,简单收拾一下,就冲出家门。
下楼的时候,欧蕙才发现——下雪了!竟然下雪了!
天地浑然白成一片。她欣喜地伸出手,接住纷纷扬扬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温暖的手心里迅速地融成一滴晶莹的水珠。那些每年冬天都支叉开干巴巴枝条的松柏,此时都披上了银白的雪衣,远远一望,仿佛圣诞树。
今天一定是孩子们的节日了。
欧蕙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朝车站走去。路边小汽车上的雪足有半尺厚,车子摇摇晃晃地开起来,仿佛一座小雪山在移动。欧蕙沿着小路一步一步地小心前进,雪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响,听着特别爽快,仿佛回到了童年。
一路上,雪一直没停,簌簌地扑落,沾到头发和衣服上,湿漉漉地,好像是春天将近的感觉。空气十分干爽,每一呼吸,都有淡白的哈气飘出。秋天似乎刚刚开始,便陡然进入冬季,让人惊喜之余,也措手不及。欧蕙发现车里没有几个人穿上了冬衣,有两位女士穿的竟然还是夏天的鞋,显然还没来得及找出冬装。
她扑落外套上的雪珠,看见半透明的车窗外面,不时地掠过一朵朵丰盈悦人的白。快到站的时候,她给石远发了一条短信:“下雪了!”
走出站台,透过温润的雪幕,她看见远处现出一架天桥的轮廓。路面湿滑得厉害,不时有汽车在桥底下打旋儿。走过天桥,她发现公园门口早已站着一大群人,或者说是一大片多彩的伞的方队。
没有人开门。
公园的大铁门关得紧紧的。
人们安静地站在广场上,看着漫天的大雪一朵一朵地飞落。雪花落到路边的树枝上,还未凋落的树叶渐渐地变成毛绒绒的团片,厚密丰润,仿佛大地的耳朵。那些落在土地上的雪花,迅速化成了雪泥。不知道公园里面那片原本打算用来做敬拜场地的地方是否已经变成了泥沼之地。
什么时候,欧蕙的头顶多了一把伞,旁边是一个陌生女孩微笑的脸。欧蕙举起手,和她一起撑起那把伞。雪越下越大,欧蕙明显感觉到伞面渐渐地沉重,需要不时地抖落一下伞面上的积雪。人群安静而躁动,每个人的脸上都散发着一股清透的欣喜,仿佛有一件振奋人心的大事要发生了,人们在等待着,满怀喜悦地等待着。
透过人群的缝隙,她看见牧师像往常一样穿着正装、扎着领带,侍立在人群的前面,头上沾着细密的雪花。
敬拜开始了,诗班的弟兄姊妹们穿着红红绿绿的雨衣,扬声唱起“快乐高歌”,歌声震得树梢上的雪纷纷下落。湿冷的石头地上,立着一大捧鲜艳的玫瑰花,每一朵都敞开花瓣,欢喜地迎向从天而来的白雪。

11月1日的雪,来得真早,也真美,整个宇宙仿佛都融化在这庄严圣洁的白光之中……
2009年11月29日初稿
2010年 9月 3 日二稿
2010年9月9日 终稿

化石成金/乔治·赫伯特文 于中旻译

Teach Me, my God and King,
In all things Thee to see,
And that I do in anything,
To do it as for Thee.

Not rudely as a beast,
To run into an action;
But still to make thee prepossest,
And give it his perfection.

A man that looks on glass,
On it may stay his eye,
Or, if he pleaseth, through it pass,
And then the heaven espy.

All may of Thee partake:
Nothing can be so mean,
Which with his tincture, “For Thy sake,”
Will not grow bright and clean.

A servant with this clause
Makes drugery divine:
Who sweeps a room, as for thy laws,
Makes that and this action fine.

This is the famous stone
That turneth all to gold;
For that which God doth touch and own
Cannot for less be told.
教导我,我主我王,
在所有的事上看见你,
不论我为了何事忙,
所作都是为了你。

不是像粗野的动物,
反应动作本然;
但仍使你预先宣言,
终究能使其完全。

人对着镜子观看,
他会定睛在其上,
若他愿看透另一面,
他就能看见天堂。

凡事可与你同作,
无事可算为不屑,
如果存心“为主作”,
无不化为光明清洁。

仆人持守这原则
可化杂务为圣工:
清扫房间,无殊宣讲圣经,
使房间和行动都纯净。

这是那有名的石头
能把一切变为金;
因神所作并所有的
不能减损所言半分。
据传说:古时的术士能炼成“升化石”(Elixir),也称为“The philosophers stone”, 能点石成金,又能使人长生不老。诗人以“有名的石头”喻圣徒事奉观念的转变。乔治·赫伯特(George Herbert, 1593—1633),17世纪英国牧师诗人。

深山古树的叹息和守殿弟兄的祈祷——远行记忆之五/姜原来

仰望他,并寄希望于他。
——北京房山元代景教十字寺古叙
利亚文碑刻

大地农人

这次从上海来北京,是为了组织又一次“马槽考察”,主题设定为“从北京看中国传统文化和知识分子的历史抉择”。原想把十字寺作为此次系列活动的一站,可是进得山来一看情况,不得不取消了这站活动,原因很简单——这里没有卫生厕所。三十个香港、上海的大学生青年教师正兴冲冲赶来北京参加这次活动。这些都市青年人,在十多天活动里吃点其他什么苦都行,就是绝对受不了传统的农家厕所,尤其是北方茅厕。(所以我在白领教会讲课时开玩笑说,城市教会知识分子去中国农村服侍,想要吓退他的撒旦就躲在茅坑。其实这是实话。)
但决定在十字寺多留一天,是因为不甘如此状况:在这里——中国教会史上现存最早圣殿的遗址,竟然中断了教会脉络、没有了守殿基督徒…..因为感到了:从十字寺射出的凝视目光…..
小马和我一见如故,知道我还有事要赶回北京,接下来的一天,他放下了手头的一部分活,抓紧时间和我交谈。我知道,这回,我又结识了一位优秀的农民朋友…..

忘了哪位思想家说的了——“上帝创造乡村,而人类创造城市。”读《创世记》,的确如此:上帝创造了江河湖海、大山原野,创造了生活于这大地上的农人牧人,人类后来才建立了城市,衍生出“市民”。上帝的原创本来和谐完美。现代化及其福祉发展到今天,地球的种种危机也逼近了疯狂和崩溃的边界。人类终于承认了,人的创造即使到达“最佳状态”,结果也不过是“双刃剑”状态——利弊参半,光影同存,和上帝的原创永远有天壤之别。城市是这样(尽管人类自己陷入了全球城市化的宿命),“市民”也是这样。相比之下,大地上的农人则有一份先天的优势——他们更有机会保存上帝在绿色大地造人的深奥创意。我在马槽的一项项事工中接触了成千上万青年人,“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渐渐地,我发现,优秀的年青人,大多有“绿色生长”的经历。更值得关注的是那些一直在大地上生长的农人,例如,在我的农民朋友中——
田大哥——他当过兵见过世面后,胸有成竹地回到了自己沂蒙山的小村子,重新打量着家乡的这个“石头世界”,经过六年耐心细致的开创性工作,中国有史以来第一部由土生土长农民自己撰写的“乡村民俗志”问世了。这是一部任何学界专家的任何田野调查也永远不可能产生的民俗著作,它让人身临其境般进入这个村子的全部鲜活生活中,为急剧变化的世界留下了中国北方传统农业社会的一块活化石。

陆老弟——在江南农村迅速城市化的进程中,他一家搬进了县城,可是怎么也不能适应这种没有根的日子,不久又搬回了水乡村落。这时,他已找到了自己生活的方向。他一边种植六十多亩几十个品种的树木,一边参加我策划的“中国农民自纂民俗志”的撰写。他的树种得精彩,他的水乡专著也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
还有在野长城上背砖放羊的孙大姐;我在《远行记忆》(三)记录的瑰丽草原边的小韩一家…..等等。

学术界习惯于把中国底层大众尤其是农民大众,比喻为“草根”阶层。现在我突然觉得,这个比喻不尽准确了,至少对眼前的小马,对天南海北那些优秀的农民朋友们,这个比喻已经意犹未尽了——这样的大地农人,他们,似乎已经不只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野草了。他们,更像一棵棵的树木,“叶新林换绿,花落地生香”。既传承了中华传统农耕文化悠久醇厚的气质,又有了某种新的生命质地,在大山里,在水乡边,在草原上,艰难直面新的时代,他们正在重新竭力扎根在这片大地上。

托尔斯泰对俄罗斯知识分子中以“老爷关心下人”姿态对待农民的现象做过犀利的揭示批判。在基督信仰阙如的中国知识界,“关心下人的老爷”已是珍品,更多的是形形色色“收拾下人的绍兴师爷”。这类论说“草根”的中国知识界人士,今天在真正意义上,其实更像“草”——而且是“无根之草”,随风而飞,逐利而生。不用提及商用、御用知识人,近二十年在公共领域展开“马槽”事工的大见识之一,就是眼看着最后一批尚有“人文关怀”的学院派知识分子的快速崩盘。最后,连一向高举公正平等、以农工代言人自居的一两位新左派人士也不能幸免于难。何也——鲁迅先生在早年的经典文章《破恶声论》中早就对之解剖殆尽:“盖浇季士夫,精神窒塞,惟肤薄之功利是尚,躯壳虽存,灵觉且失。于是昧人生有趣神密之事,天物罗列,不关其心,自惟为稻粱折腰;则执己律人,以他人有信仰为大怪,举丧师辱国之罪,悉以归之,造作言,必尽颠其隐依乃快。”所以我明白了,鲁迅为什么一生珍视有信仰的“乡曲小民”、“白心之民”;而他最不耻的几个词汇中,就有“教授”、“文化”等等。一百年后的今天,在这个疾风狂潮的时代,哪种人群更易成为随风之草、无根之茎,是个清楚的事实,只不过扎根大地的农人往往沉默无语,而飞扬的草茎却“话筒”在握,“功放”万倍而已——这是怎样一幅被人忽略已久的荒诞的世象写生画啊!正是抱着这样深深的痛切,我在《雁荡平安夜》里,特意通过一个外来人“孔丙辰老师”发出了这种大比照后的惊呼…..,此不赘言。因为间不容发的是,一种具有拔根卷树般威力的洪水已经向着扎根的大地农人们袭来…..

洪水滔滔时

不管是风骤雪重,还是风和日丽,大地上最多的,依然是艰辛的劳作,无言的重荷…..
“可好的一个川妹子啊!”又一个深夜,刘大姐和小马给奶牛挤完夜奶回来,一坐下又和我继续聊开了,打断了我的遐想。刘大姐讲起不久前去世的一个四川姑娘的故事。
“我们刚承包这片山林,她就来这儿打工了。特别聪明,什么事一学就会。一个南方人,没几年,就把北方山里的活儿学得像个当地人。这姑娘人也可靠,实实在在的。我们相处得好,像一家人一样,这里什么事交给她我都放心。本来想这样长处下去,她也喜欢这山里,想在这儿长住下去了。可是,就几个月前,我们突然听说她难产、死在城里的医院了。去的时候还好好的,等她男人赶到那儿,人已经没了…..”刘大姐说不下去了,我感到她正低头抹着泪。
“是太不正常了,她身体特别好,能干。”小马说,“我们赶到城里,也没能看上一眼,已经火化了。”
“没找医院查查原因吗?”我问道。
“他男人是老实人,话都不会说,我们到那儿已经全了结了,我们也没有办法。”
我们久久沉默着。今天人人知道,在医疗行业普遍混乱贪婪的地方,尤其是对底层就医者,没有严格监管与评判追究制度的恶性医疗事故此起彼伏;劳动者被轻易抹去生命的事情不时发生…..

我想起了广锁,我最要好的民工朋友。我去一家居民装修房看他,他像狗一样蜷缩在水泥地上睡熟了,睁开眼睛他就咧嘴笑着,他到处如此,拼命干活,累了就地一睡,只要有口饭吃就满足了。后来,他离开上海去天津一个废品收购场打工,长期分捡垃圾废品,染上恶疾回到家里,才三十多岁。他从家里给我打长途电话,还对活下去充满了眷恋…..去年,我从上海去皖北某神学校讲课路上,专程绕到无为县一个小村子,他的坟头已是青草依依,我只能坐在坟边盛开的油菜花地上,久久地给他读着圣经…..
想起了秀珍,这位一起去黑龙江插队落户的大姐一般的女同学,因为没钱治病,不到三十岁就病死在了远离家乡的农村,我至今没打听到她回了北京的知青丈夫和女儿的下落,只能永远珍藏着她送给我的礼物——知道我喜欢看书,她买了一本八毛钱的《汉语成语小词典》,这是我们从天不亮干到天漆黑血汗劳动两整天的收入啊!写这篇文章时我特意用这本小书作工具书核对了几个句子,我想以此告慰她的灵魂——你的血汗劳动和对老同学的心意没有枉然…..

还有那个不愿意拖累农民父母而从医院住院部九楼纵身一跳死去的生病女孩子;那个缺钱买药在天亮被人发现死于药店门口的老人;那个只能任凭碗口大的伤口溃烂还在搅拌锅边苦干的小伙子…..仅仅我个人,一路走来,就亲历了多少这种惨绝的场景。
“哀莫大于心死”,整个大地上遍地发生的更大危机,是心的毁灭。
依着上帝的创造,生命来自大地,生命因此原有扎根生长的本能。小马,还有那些顽强地在大地上继续扎根的农民朋友,有着树的质地,经历了许多风雪雷电,突破了许多“生态灾难”,才成长如斯。可今天,他们的故事只是开始。大地上,经济繁荣的同时,正发生着“心灵生态”的全面恶化;人心中,欲望释放膨胀的同时,生命质地的构成正全然巨变。正如鲁迅同样在《破恶声论》开篇呐喊的:“本根剥尽,神气旁皇…..狂蛊中于人心,妄行者昌炽,…..时势既迁,活身之术随变,人虑冻馁,则竞趋于异途。”这是又一个洪水的时代——不是物理学意义上的洪水,而是心灵—精神—生活方式意义上的洪水时代——每个生命全都摇曳在滚滚袭来破土拔根的洪峰中,每个阶层都浸泡在滔滔洪水中无一例外,而尤以在底层的民工、大地农人被浸泡冲刷更甚。在这大水中,出现了如此情况——生在城里长在街上已经习惯了在名利场中飞来飞去、在职场上跳来跳去的城里人,从一个时间段看更能应对“水中生活”;而生于乡野扎根山川的大地农人,一旦被如此洪峰卷起洪水淹没,其生命困境更凸显,心灵危机更甚,更具瞬间被毁灭的可能性。例如,几年前,忧郁症似乎还是中产阶级的产物。我在这几年事工中看到,在民工中这类病例极速增加。为此,我走访了精神病院,专为民工创作了话剧《洪水滔滔时》(发表于《麦种》2009年文艺节目专辑)。作品以真实病例为原型,通过病人癫狂中的直白,揭示了他们内心深处的危机与崩溃(当然也写了在他身边开启的救赎之门)。

当然,较之深入到精神病人中才能接触到的内心崩溃,我们每个人今天不可逃遁的是随处可见的内心溃烂的外在社会现象,例如——
就在到这十字寺来的路上,一对东北口音的农民把我骗上车拿到钱后,开了不远路就把我抛在了北京猿人出没的周口店荒路上,然后扬长而去。这样的事对我们经常出门在外的人已是家常便饭了。
1983年夏,我去了“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微山湖,因做一个科研项目到微山岛上住了段时间。在这个不通电的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如果有需要,任何一个老乡都会热情帮助你。2002年夏,我带着香港、上海的一批朋友重访已经成了旅游区的微山湖。依然是荷红叶绿,从船家骗钱到农妇耍赖,一路遭遇骗诈…..从此,尽可能不进旅游区成了策划“马槽考察”的一个定则。

一些乡村“珍妮姑娘”(我在上篇《远行记忆》中记述的那种)身经百战终于跻身都市盛宴生活的奋斗史,也是珍妮式的同步毁灭史;当年无数中国乡村的头号常用词是“过日子”,今天无数进城农民的口头禅是“搞钱”。从充满了生活气息的“过日子”到心急如焚的“搞钱”,滔滔洪水中大地农人心灵被迫而又危险的巨变可见一斑…..
我自己也一样。“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16岁便离开了藏着书和音乐的贫困的家,走向万里之外的荒原。我们一群少年心里的热情和创痛、草原上的花海和狼群,汇成了柴可夫斯基式惊心动魄的悲怆交响曲…..要不是上帝的一路救拔管教,我在一路无数的绝境中已经不知毁灭了多少次…..
“这不是偶然!‘世人都犯了罪,亏缺了上帝的荣耀’,历来如此,今天尤其如此。人不大好,人性生来已有病残、有罪,只不过今天,挑战特别巨大,病残必然大发作。”既然成了好朋友,我这样和小马直言相告,“你们在深山里也无法逃避:以前没人愿意承包这片山林,所以这几年你们母子俩在这儿还算安静。可事情正从四面八方慢慢向你们包围过来:往下走到那个山口,头顶上,晚上开始能看见迁过来的石化厂冒火的烟囱了;往上走到那个山谷,脚底下,有裂缝在冒水,那天我问了你才知道,老远的煤矿地下巷道已经采到你们脚下了;山路再修起来,游客会多起来,开发商也会伸进手来…..都是这样的,先是新事情把人慢慢包围了,然后人心开始变了…..”我没再接着说下去,还是不忍过于惊动了母子俩像这深山一样安静的心。
“那怎么办?”沉默了好一会儿,小马自言自语道,“您意思是…..”他转身凝视着前面他最熟悉不过的十字寺遗址,沉沉想着什么…..

古银杏树神秘的叹息

那天晚上,夜很深了。月亮星星终于一一浮出了夜空,夜的山渐渐明亮起来。山蛙的鸣叫、夜虫的清唱,四处升起。山里仿佛慢慢奏响了一阕夜的交响曲——迷人的广板乐章。
于是,我们继续谈着这个既美丽又残酷的世界,谈着十字寺,说着耶稣基督…..直到夜半。
我正要起身离去,一直静静听着的刘大姐突然说:“姜老师,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儿。这事儿,我们还从没跟外面来的人说过。今晚,咱们聊得真舒心,我们还从没和山外头人说这么多话的,所以,我想告诉你这事儿。”刘大姐用分外郑重的语气说。
我又坐下来,倾身等待。
“你得相信,这是真真切切的事——十字寺里的那棵老银杏树,它…..它有动静!它会叹气!”
看我很认真地听着,刘大姐才继续说道:“每年秋天,它开始掉树叶的时候,要像现在这样的半夜,风停了,月亮好的时候,它会一声一声地叹气,就像一个老汉似的,声音很沉,远远地就能听到。”
“就我们现在坐的地方,都能听得到。”小马补充说,“有一次我半夜从山下回来,到前面山口那儿,离这儿还有几十米,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我站起身来,远远地向着十字寺望去。月光下,银杏树也好像一直侧身远远地听着我们的夜话…..

刘大姐回屋休息了,小马又去挤牛奶,我回到小马为我准备的小房间里睡了两个多小时,猛地醒了过来,仿佛听到那棵大树在无言呼唤着。我起身,走进十字寺,走到它身边,抚摸着它粗糙的树干。后半夜了,白澈月光下,大树与整个十字寺遗址敞开了坦荡清晰的全部容貌。这棵银杏树有三十多米高,树围有五米多,虽然迄今七百多年了,依然枝叶繁茂、苍翠葱郁。我屏息静听许久,一定因为眼下还是夏天吧,没听出它的丝毫的动静。于是,轻轻和它打了个招呼,我倚树而坐,读经、默祷、冥想,身心慢慢融入了天地山林的月色中…..

残夜了,远处晃动起手电筒的亮光,是小马又在忙碌了,还是他爱人上山给这母子俩送东西来了?…..是的,目光苛刻的鲁迅都肯定,中国乡村的“白心之民”有大爱;甚至不少外国传教士都赞叹,中国乡人可能是世界上亲情乡情最浓厚的人群了。因着描写中国农民传统生活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赛珍珠——这个出生在传教士家庭的美国女作家,她甚至认为因着这种大爱,中国农民并不那么需要耶稣基督和他的圣爱救恩。很欣赏赛珍珠的《大地》,但正是在大地漫长深入的经历告诉了我——这回显然是可敬的赛珍珠错了,更何况今天,古老的人伦之爱已难以为继…..

天色稍稍有些发亮了,远远传来了喳喳的剪枝声,该是那几个四川打工农民开始新一天的劳作了——为了避开盛夏中午的毒日头,山里人凌晨前就开始干活。不知那位特别想家的妇女还要干多久才能回家…..
浓浓的白色山岚弥漫开来,渐行渐近的剪枝声中,我似乎看见了那个难产去世的川妹子…..是不是因为我的剧本中多次出现亡魂(贝多芬的亡魂、莎士比亚的亡魂、林昭的亡魂…..),所以马槽剧社的同学们早就开玩笑说过,“亡魂一定特别喜欢向姜老师显现”…..不过刘大姐说过的,剪枝是果树培育中技术性最强的活儿,而那个川妹子总是剪得又快又好,一路当先。
于是,白色山岚中,早逝的同学和民工朋友一一走来…..然后,整个生活世界犹如无尽的原野豁然展开,天风猎猎,吹去了原野上斑斓的雾,露出了黝黑的大地——无辜牺牲者的大地,大地上,无数为一碗饭、一张车票、一份药方一起破碎的心!

天风潇潇中,传来了喃喃倾诉:“我们知道,一切受造之物一同叹息、劳苦,直到如今。”(罗8:22)银杏老人,这里,也有你的叹息吧…..
于是,就在这“基本事实”的现场(而不是在可以没完没了搅拌下去的人文浑汤中),根本的转机真正自天而降(唯有此刻,天上会掉“馅饼”。可惜多少人自以为是地错失了这唯一的天粮)。“叫清晨的日光从高天临到我们,要照亮坐在黑暗中死荫里的人,把我们的脚引到平安的路上。”(路1:78—79)
天完全亮了,晨曦落在了十字寺遗址,向四周林间扩散开去,十字石碑上古老的汉字好像也一起落在草地上,变成活生生的历史画卷——上帝对中华远古先民的奥秘光照…..景教士沿着丝绸之路进入唐代长安…..“也里可温”在狼烟烽火的间隙进入元大都北京,景教修士列班·扫马从元大都来到这里,建十字寺、种银杏树、辟草药园…..利玛窦、徐光启从南方走来…..马礼逊从中原走过…..一个磁石般的声音渐渐在这片大地上传开:“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太11:28)在这声音中,越来越多的传道人向四面八方走去…..渐渐地,本土基督徒团契像一棵棵树木扎根、生长…..这一棵树,那一片林…..

大地上的圣殿一座又一座地出现了,守望着圣殿的有许多来自大地的农人…..古银杏树,我们的老弟兄,你也会为此深深感叹吧。

神圣的仰望和嚎叫的转机

“扎根在这里”,中国教会史现存第一圣殿遗址的古银杏树,会感叹——自从基督生命树被华夏知晓,中国教会恰恰一直在大地乡野深深扎根,在大地农人中不息生长。于是,漫长的华夏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迹出现了,正如基督在加利利的拣选一样,在中国这块从来士人喧嚣而“墨面”沉默的大地,基督同样“拣选了世上愚拙的,叫有智慧的羞愧;又拣选了世上软弱的,叫那强壮的羞愧”(林前1:27)今天大地上仍到处有这样的奇迹,我就有不少这样的“奇迹朋友”——

一位青年牧者,出身在南方大海边的小村子,只读过小学。少年时代,他潜心读经、四处学道,15岁就开始讲道。同时他又发奋自学东西方思想史,博览经典。经过十几年积累,前些年,他以优异成绩被北大直接录取攻读研究生,毕业后继续传道牧会——这个当年的乡村小学娃恰恰最适于在都市“知识精英”中讲道——他信念深邃思路严谨。那天在他又一席精彩的讲课课间,大家自由走动着,我们商量了一会儿剧本(他还在导演我写的一部话剧),然后他走到钢琴前,弹起了《少女的祈祷》——在杰作如林的欧洲古典音乐中,这篇作品就像偶尔撒落林间的一粒钻石。我收集了它的好几个出色版本,在音乐讲座中推荐大家比较欣赏。现在突然,我听到了它最动人的一次奏鸣…..,他实在是我见过的最有才华的青年牧者。

一位年轻神父,他的家就是湖泊渔船,他自幼受到几位杰出的乡野神父带领。水乡江南如今经济繁荣,无数年轻人在时尚潮汐中沉浮,他却选择了献身独身圣工,他长得特别英俊,他的堂区乡镇夹杂,穿行之处满地诱惑。可是,你单看他那双大眼睛吧,像雪山湖泊一样平静虔诚。他喜欢看书写字,他文字的古奥雅致是今天青年人中罕见的(所以他写给我的有趣书信,我一一保存),可他也是文盲甚多的渔民信徒们爱戴的青年神父。

温州厂房里的马槽民工艺术团、武夷山原始林区的天主教茶农、海岛妈祖村里的兴旺的渔民教会…..何其有幸,能够认识熟悉大地上这些传统文化从未孕育过的全新生命——“学界主流”一无所知的壮丽场景。我真想唤出“反抗绝望”而终的鲁迅亡灵,来看看这一切——多少祥林嫂、闰土、阿Q…..即使他们的生活依然艰辛,可是他们的生命已经全然改观——这生命从此尊严。这尊严来自——正如这古十字寺里的一段古叙利亚铭文所记(它刻于一块汉白玉古石雕的十字架旁,石刻移存在南京博物院):——“仰望他,并寄希望于他”。
今天,在上海家里修定此文,又想起盛宴后嚎叫的诗人。因着种种原因包括许多人为原因,远离上述的现场甚至不知道不相信中国竟然有这种现场的城市“知识人”太多了。但愿他们终能看见并走进这样的现场——
首先必须走进基本事实的现场。大地上最基本的事实是什么,是无数无辜牺牲者!千年万年,世世代代,始终如此。

所有的大地所有的历史中都有无辜牺牲者,但是,在这块大地上,无辜牺牲者犹如乌黑的煤层,一直一层层掩埋在地表的深处。早在一百年前,鲁迅以及后来的萧红便揭露了中国历史的这个最大秘密。如果诗人远离这样的现场会怎么样呢?普希金在其叙事长诗《叶甫盖尼·奥涅金》中如此描述沉沦于都市沙龙文化中的典型人物——那个如同几位嚎叫诗人一样不乏真诚的奥涅金:

        “他到底是什么?摹仿的诗文,
渺小的幽灵,还是个披着
哈罗尔德式斗篷的莫斯科人,
异邦古怪念头的化身,
充斥时髦名词的字典?…..
他会不会是个拙劣的仿造品?”

摆脱绝对个人主义泥潭进入基本事实的现场,诗人才会有最好的机会(像我在《远行记忆之四》讲的那个海外研究生那样),从这儿再前跨一步,进入“真理的现场”——
与其他宗教、思想、文化截然不同的是,又真又活的上帝就在人类罪恶与苦难的核心现场道成肉身,牺牲,救赎。 而此时,真善美一体的诗境也才可能出现,就如普希金这首长诗中,盛宴后的达吉雅娜所回答的:

“对于我,奥涅金,这种阔气,
这令人厌恶的荣华富贵,
我在社交旋风中的成功,
我这时髦的邸宅和晚会,
又算得了什么?我乐于放弃
这假面舞会的破衣烂衫,
这豪华、喧闹、乌烟瘴气的场所,
去换取一柜书或荒芜的花园,
去换取我那寒伧的田庄,
去换取偏僻的乡间,奥涅金,
我第一次看见您的地方,
还有换取那幽静的坟场,
如今十字架和树枝的阴影
正庇护着我那可怜的奶娘…..”

这才是时代—中国—世界今天真正期盼的诗人,正如陀斯妥耶夫斯基总结的,“普希金以他这部不朽的不可企及的长诗,成为前所未有的伟大人民作家。他以最准确最敏锐的方式一下子指出了我们,高踞在人民之上的我们当前上流社会最深刻的本质…..于是,与此同时,他又描写了一个(来自大地乡间的)俄罗斯妇女,把她塑造成一个积极的无可争辩的美的典型。”而这一切的根源在于,基督走遍了俄罗斯大地。
今天,基督也行走在华夏大地深处,“寻找者必寻见”。如此,从绝望的嚎叫能够抵达希望的圣咏。

十字寺的守望者和音乐会

大风起,十字寺废墟上的古老银杏树巍然不动,树枝在山风里摇曳着,树叶响声如潮。
“必须走了。”我和再三挽留的小马说,“北京那儿的工作等着呢,没事儿,仔细看圣经,保持联系,我们才开始呢。”
于是,小马端来一大碗他刚挤出来的新鲜牛奶叫我喝,刘大姐则硬要我收下一大瓶蜂蜜(从这十字寺遗址里里外外满山野花里采来的蜂蜜!)
一回北京,我请随后到达的香港老师同学们一起品尝这蜂蜜,剩下大半瓶给了新恩弟兄:“叫守望的弟兄姐妹们尝尝,这可是从咱们‘流着奶和蜜’的十字寺来的!”
这是2005年夏天的事。两年里,常常和小马通电话,谈生活,谈信仰,感到小马和基督越来越亲近了。2007年夏天,新恩通知我去北京看我写的《雁荡平安夜》再度演出。急急打点着行装时,小马又来电话了——“姜老师,我决定信主了!…..”手里握着电话,我一下子跪了下来,好像那天在十字寺古银杏树下被天风吹动——感恩的泪水涌了出
来…..

我和小马介绍过教会现状。“加入哪个教会,您安排吧,我听您的。”他在电话里说。我一直主张应该由当地教会施洗,所以,一到北京就和新恩说这事,满心希望守望的牧者能去十字寺为小马施洗。讲了几次,新恩说,那么远的山里实在安排不了日常牧养。看他又讲道又主持会议还当导演,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头,我不好意思再说了,便联系了良乡当地教会。看过演出开完会,我赶到了十字寺,不久,北京的陈牧师和良乡教会的姐妹们也都专程赶到了…..不知参加过多少次施洗仪式了,但这是最激动的一次,牧师和姐妹们也都很激动——为我们的马弟兄,也为咱们的十字寺——中国教会史现存第一圣殿遗址有了守殿的弟兄!恰在马礼逊来华传教两百周年的日子里。
连续数日的大雨停了,十字寺山谷仿佛变成了圣桑《管风琴交响曲》中“稍慢的柔版”乐章——蓝白色的溪流湍急涌过一路的嶙峋巨石,在峡谷里日夜不停地沉沉轰鸣着,仿佛管风琴连绵不绝的背景和弦;透明阳光里青色山风吹过十字寺银杏树、橡树、栗树、野杏树的婆娑声浪犹如庞大弦乐声部奏出的第一主题——对造物主肃穆的仰望……

这回,我又燃起了在这一带举办马槽考察的心愿,便越三盆山、登猫耳峰、看金代皇陵、考察藏有景教文献的石经山云居寺,然后沿着太行山拒马河一路西行,访问百里峡农村教会……这样在十字寺进进出出,前后住了一个星期。这次和山林母子的全家都熟了——他的妻子、儿子,他的姐姐、姐夫和外甥女……山深人静时,我们一起纳着凉从山里谈到山外、从村子里的佛教谈到十字寺的基督…..这次,四川来打工的农民只剩下上次那个想家掉眼泪的小童,我们也熟了,一起吃饭、聊天,小童听说我常要写文章,在我临走时送给我一支笔,重得我几乎不敢拿——这是一个川妹子用心血劳动买来的一支笔啊!我想起了托尔斯泰晚年拒绝再写作“世界文学经典”,却埋头为俄罗斯农民写那组信仰小故事——连文盲都能听懂却溶化着对真理深切领受的伟大故事(他的纯理论表达常有谬误,奇怪的是,他的故事中,信仰却如此纯洁深刻,这是何故?我不得而知)我发愿也为中国农民尤其是民工写这样简朴的系列信仰故事。去年,我在温州参与了创办为民工量身定做的《他乡》,并一直在此刊写作发表这组故事…..

到本文发表时的夏天,三年时间又过去了。这三年,主要忙于南方工作,虽曾赶到北京举办讲座,但没能安排出时间去十字寺。还是因为没建成卫生厕所,已经规划好的十字寺一带“马槽考察”也未能成行。但是每隔些日子,我和小马就会用手机联系。以前,那儿连手机信号都没有,现在情况好些了,但是山里还是没有通电。
小马在电话里告诉我,去年,山里来了几只疯狗咬伤了奶牛,驱赶疯狗时一度很危险,“感谢主,全家终于安全了”。这以后,他们不养牛改养羊了。他又多了一样活,每天要放羊;小童回四川去了;往年大雪封山前母子俩就下山回家过冬,现在小马妻子孩子一家子都搬到山里来住了,冬天春节都在这里过。“现在,你成了十字寺一年到头不折不扣的守殿弟兄了!”我兴奋地说。“感谢主他使用我。”小马一如既往朴实地说。他告诉我,山下村子里又有两个姐妹,原来在周口店聚会,知道小马也是基督徒,现在也不时到十字寺一起敬拜。因此,这里真正恢复了教会!还有,小马妈妈扔掉了偶像每天在认真听电子版圣经,他姐姐不时祷告上帝,他妻子、孩子…..“那我们要加紧祷告,但愿早日——为主守殿的,从一个弟兄到一个基督徒家庭啊!”上海的弟兄姐妹们听了都兴奋地说。小马还告诉我,北京教会出资建的进山水泥路完工了,“跟您来的时候比,现在来的弟兄姐妹越来越多,所以我把一间屋子改成了祈祷室,里面还放了寄来的《杏花》啥的好多书刊,还有许多弟兄姐妹送的书刊,可是不少。大家去过十字寺,都会到这屋里坐一坐,祷告,交通…..可好了。”

作为元代景教遗址,不仅基督新教的各个教会,而且天主教、东正教都会把这里视为圣地。“所以小马你在这里,还得做教会合一的守望者。”小马在电话里告诉我,“的确这样,这些年,来了好多好多教会。”今年植树节,北京教会一大批弟兄姐妹到这儿种了几百棵树;去年神父们在这儿做纪念弥撒;…..上海的东正教朋友也告诉我:他们访问十字寺留下的美好印象…..就这样,小马完全义务地照看着这片遗址,始终谦恭地接待着各方面的信徒,“真是为主忠心守殿的好弟兄!”当地教会的同工打电话告诉我。
想念深山里的十字寺,想念守殿弟兄和他的家人。但愿早日重返那里——拉着沉沦“嚎叫”的诗人们,带着参加马槽考察的朋友们,跟着守望的弟兄姐妹们,陪着公教正教的老朋友们…..

特别喜欢切利比达克在二次大战结束后,指挥柏林交响乐团于一处教堂废墟举办的一次交响音乐会纪录片。贝多芬作品在那种悲剧现场狂飙突进般的演奏,是所有高雅音乐殿堂里的演出难以企及的。
但愿有这么一个秋日,能在十字寺遗址举办一次现场交响音乐会。曲目我都想好了:以圣桑《管风琴交响曲》中“神圣的宁静”乐段为序曲;然后是那位不知名的香港弟兄创作的那首《安魂曲》(这是我听过的东方最出色的安魂曲。我在小说《昔湖蚕豆香》中详细描写过这部无名杰作),以纪念所有沉默的无辜牺牲者;最后进入音乐会的主要曲目:贝多芬宏大的《庄严弥撒》。于是,苍山四合,林莽凝神,鸟兽屏息…..
一直到夜半,我们坐在十字寺遗址的野花野草地上,等待着——这古老的银杏树,发出感慨万千的——叹息。

初稿于2007年秋,修改于2010年6月。

端阳寄故人(并序)/朝鹿

友人雪氏自京赴绵竹纾难,端午时节犹课童孩。短信草成五古十余韵以寄,志其嘉行。

戊子岁多艰,天意高难诉。
坤轴西南坼,繁邑成墟土。
十万殇魂青,白骨积丘阜。
泣血归,千里悲离黍。
大哉悯斯民,故人赴巴蜀。
慰彼童稚颜,帐篷开庠序。
佳节逢端阳,举国犹凄楚。
谁持黄金粽,来续长命缕?
堪拥菖艾剑,一斩睡地虎!
劫灰问方朔,鹃啼拜臣甫。
此际哀鸿野,能诵离骚句?
璧怀十架经,默祷黎苦。
身遭罪深累,心解归何去?
若非沐恩光,安识谁为主?
神爱悬日月,我情凝草露。
云书待君归,还忆今风雨!

雪氏补充曰:

2008年6月19日,我正在四川绵竹体育场的一个帐篷学校里教学生写作文,广场传来一阵阵锣鼓,不知道又有什么活动了。正思忖间,江南的小友发来端午节的小诗一首,特别用了词牌《谒金门》。可惜我不在京城,金门之语相隔有些远,也顿悟锣鼓声是地方政府慰问抗震救灾的解放军。于是步其韵,酬和一首。友人这才知道我在灾区,慨然赋五言排律。时过境迁,当年帐篷学校的孩子大半已经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了。烈日酷暑,不值一提,反倒是那一段友情和诗词唱和,翻阅之时便觉暖意融融。

榴艳吐,又是一年重午。蒲剑艾旗毵万户,杨梅瓷碗贮。
十里江南风絮,十里龙舟喧鼓。欲唤诗魂同此住,频劳抛角黍。
——调寄谒金门,祝端午快乐

艳阳吐,不觉已是端午。清风缭绕穿万户,帐蓬歌声贮。
一派旗舞飞絮,九曲铿锵锣鼓。却是子弟书声住,含泪话离黍。
——接江南小友端午词,勉力奉之,并记抗灾实景

My First Love Poem /Linda

我不能再等
我必须现在就给你写一首情诗
原因很简单
因为我一生都在爱你
尽管我是别人不要的丑小鸭
尽管我是跟不上别人的笨小孩
只要我想到我可以爱你
我的心就得了安慰
我们可以一起看日出日落
我们可以一起飞过海洋飞过山谷!在成千上万张脸中我寻找着你
在人类的每一个时代中我寻找着你
尽管我是这样渺小的一粒尘土
我却深信只要我爱你
我就会变得美丽而无价
所以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寻找你
在公共汽车站
在我的厨房里
我甚至远涉重洋到了大洋彼岸
只为了找到你,我的爱人

当我想到你的时候
我的眼泪就来了
我渐渐老去神志不清
然而你背负着我
将我这已死的身体背负在你的肩膀上
让我的灵魂和你一起升入高天
飞过地球和我渺小的人生
我听见自己像天使一样在歌唱
唱的就是这一首我一生唯一的情诗……

 

My First Love Poem

I can’t wait to write a love poem to you
for the simple reason that I have been loving you all my life
even though I was ugly and unwanted
even though I was slow and stupid
I was comforted by the prospect of loving you
together we watch sunrise and sunset
together we fly over oceans and valleys
I have been searching you among millions of faces
through countless ages
even though I am tiny and worthless
I believe loving you will make me beautiful and priceless
So I never stopped looking for you
at the bus stop
in my kitchen
I traveled even to the other side of the ocean
to find you, my love
Tears come to me when I think of you
as I grow old and insane
yet you carry me
a dead body unto your shoulders
together my soul soars with you
passing the earth and my foolish, little life
singing in a voice I never heard of myself
this love poem I have been waiting to sing to you

……

 

幸福就在你身边——致Nancy/午炎

一、悲伤着你的悲伤

半夜醒来,也不知道是几点,思绪如荒原中的杂草一样在脑子里蔓延。想起了元旦时去你家做客时你脸上的阴郁,想起了几天前的一个夜晚你在电话那头哭着说,你正沿着八通线绝望地往前走,想起了你说自己很不甘心为什么是他提出的分手,当初可是他死皮赖脸地追求的你……
8月8日到今天已经五个月了,那个人至今也没有再搭理你。
你说你俩太有缘了,先是住对门,后来你搬到他家租了他靠阳台的那间卧室,然后又从自己那间搬到了他的那间,可现在你又被迫从他家搬出,回到了他家对面。
你说你现在总是隔三差五地在晚上跑到楼下看他家的窗户里有无灯光,如果灯亮着,你就上去敲他家的门,直到把所有的邻居都敲出来,可他却始终不开门。你说他家如果没亮灯,你则会守在他家门口,一直等到半夜两三点,却总是不见他现身。

我曾对你说,你就别住他对门了,赶快搬离那个地方吧,可能的话,最好搬远些,甚至可以搬到西四环附近,那样你说不定就能很快地忘了他。
你说没用的。我说怎么可能,西四环离通州可远着呢?你说,舅舅,你相不相信我经常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穿梭于单位和通州之间,为要侥幸逮到他。
你说,住他对门,说不定你还有机会。如果他过几年都没有再找到新的女朋友,说不定还愿回到你身边。你还说即使他结婚了,你还是有希望的,因为说不定他还会离婚。你说你甚至都希望他有一天能够出车祸,然后落下个残疾什么的,那样说不定就没人要他了,你情愿守着他照顾他一辈子。你还说你愿意改掉身上一切的毛病,只要他愿意回到你身边。

你说你现在心里难受得要命,并说当年高考失利,外婆去世都没让你这么难受过。你说汶川地震时,你们俩曾约定,如果将来发生什么天灾人祸,两人一定要死在一起。你还说他在你一次生日送你九十九朵玫瑰以表示两人的感情长长久久,你还说出于同样的动机,你俩原本打算2009年9月9日去领结婚证。而且你俩都照好了婚纱照,甚至连结婚证的照片都照好了,可他却在8月8日那天提出了分手。你说,舅舅,你相信吗,8月8日之前的一周,他还带我去看过钻戒。
你说,男人太可怕了,他曾说过永远爱你,可为什么说过的话现在都不算数了。你还说当初是他说娶你是板上钉钉的事然后你才从靠阳台的那间搬到他那间的。你说自己既开放又传统,如果不开放,也不会搬到他那间的,但你自己骨子里又是很保守的,这一辈子只会跟一个男人睡一张床,并说这是你的信仰:一个男人,一生一世。你搬来了所有你能动用的人,包括他的父母,你的妈妈,还有我,向他求情,希望能挽留他,可却始终无济于事。
Nancy,你相信吗,我现在和你一样痛苦。
我是看着你长大的,甚至可以这么说,我是和你一起长大的,虽然我是你的舅舅,却只比你大六岁。我至今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齐耳的短发,红扑扑的像两只苹果一样的双颊。你从小脾气就很倔,不哭则已,一哭就是一天,有一次,你坐在邮局门口大哭,谁劝也没用,最后你外公忍无可忍,把你关在了一个黑屋子里。很多人因为你的倔强,不太喜欢你。可我从小就非常爱你,喜欢听你叫我小舅,从没因为自己才六岁就当了长辈而觉得可笑。

你大学毕业时,我们单位正好要招一些合同工,我就把你介绍给单位了。还记得,你刚上班时,因为你在同事面前叫我小舅,他们所爆发出的哄堂大笑吗?那段日子,真叫人难忘。我们和其他三个人合租着一个破旧的三居室,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些不相熟的同事,都以为我找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
几年前,我婚礼那天,所有亲人都喜笑颜开,可你却哭了,你说怕我结婚了,就像大舅结婚后那样,再也不关心你了。我说我不会的,虽然成家后,会花很多心思在小家上,但我会永远关心你的。

我当时对你的那种失落和流泪很是不解。结婚那一年,我离开了原来的单位,后来也不常见到你。但内心却时常牵挂着,偶尔也会通个电话。后来,你打电话说对门的邻居正在追求你,并说你要搬到他家租他的房子。我当时劝你不要搬过去,并告诉你那样做不利于你们的关系。但我知道你的倔强,明白不管我怎么劝,你都是不会听的,也只好作罢了。后来,你们就正式谈起了恋爱,我们的联系少了许多,心里也对你有些许的意见。

但有一天,当我突然想起自己结婚时你的哭泣时,一下子就释然了。我由衷地为你感到高兴,庆幸你找到了自己的幸福。臧天朔那首《朋友》唱得多好啊,“朋友,啊朋友,如果你有新的彼岸,请你离开我,离开我。”我们是亲人,又是朋友,不是吗?我当时真的觉得这首歌就是我们两人的写照。虽然现在我才发现,那个人所带给你的并不是幸福,而是一场灾难。

你们刚分手时,我和他见了一面向他求情,我处心积虑地先罗列了你的一大堆不是,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做才能拉近我和他的距离,并搬出了所有自己能想到的大道理,甚至还拿自己和你小舅妈吵架的事情现身说法,但他却始终无动于衷,我强忍着内心的愤怒,克制着自己不要发火,因为知道我的怒火只会让你们的关系陷入僵局,但最后,我还是用很委婉的话告诉他,他现在的做法和故事中的陈世美无异。送他出门后,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知道自己帮不了你。我当时甚至都觉得,你失去他后,可能就再也快乐不起来了。因为我知道你的性格,你的为人,和你所宣称的一个男人,一生一世的信仰。我当时都觉得,如果自己不是一名基督徒,早就抽他几耳光了。我躲在自己房间里哭了很长时间,伤于你现在所受的痛楚,并哀痛于我们经历中那些惊人的相似。

二、哀痛着我的哀痛


Nancy,其实你现在所经历的舅舅都能够理解,你现在所走的路正是我过去所走过的。
我平常不太喜欢回忆过去,也不愿去揭自己的伤疤,何况是那些似无却有甚至都已不着痕迹的伤疤。因为在揭开它们的时候,自己仍然会痛,虽然那种痛已不复当年的痛彻骨髓,而变成为一种隐痛。而且,揭伤疤的时候,一不小心还会伤害到现在身边的爱人。因为自己过去的事情,她没有亲身经历过,以前虽然只是隐约跟她讲过,但现在她未必想去触碰我当时的那些情绪和细节。

其实,我在当年也陷入了一场从一开始就知道没有结局的感情之中。其中的细节我在这里不太想告诉你,因为在这段感情里有很多看似美好却非常丑陋的东西,也有太多的离经叛道,交织着扭曲的情欲和爱与恨,有背叛,有堕落,有死亡的恐惧,也有无休止的折磨和伤害。很多东西我都已向我的上帝忏悔了,而且也跟一些信仰上面的长辈和好朋友密谈过。但身为你的舅舅,我还是很难向你完全揭开那层遮羞布。
可能人生中有很多东西,我们只能带到坟墓里去吧。
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现在的一些极端想法和做法,我都曾经历过。你说你曾经希望他出车祸,然后照顾他一辈子,我也曾经有过类似的想法。你曾经在夜晚沿着八通线绝望地边走边哭,而十多年前的好几个半夜三更,我也曾孤独地走在三环路上,绝望地听着路上大货车的悲鸣。甚至在刚信主的时候,也曾在一个夜晚,因为自己仍陷于罪中,而和你一样痛苦地独自沿着八通线边走边哭。你说你经常利用中午时间在东单和通州之间一个来回,而我比你还疯狂,我曾经为了满足自己的情和爱在两个城市之间来回穿梭,就像电影《周渔的火车》中巩俐所饰演的那个周渔。
虽然,你身边的朋友,包括我自己都告诉你,岁月会抹平一切的创伤,劝你要开心起来,因为这一切都将会过去。这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常识,但我也深知,对于一个正深陷痛苦中的人来说,他没办法像掀日历一样,从这个月一下子跳到下一月,那种揪心的痛,只会让他度日如年。伤口的每一次疼痛,似乎都在告诉着你愈合康复的遥遥无期。而且,我也知道,岁月可能会让伤口慢慢愈合,但如果没有及时地缠裹和上药,可能会在将来留下一个大大的伤疤,甚至也可能会旧伤复发。圣经《箴言》上说:“人有疾病,心能忍耐,心灵忧伤,谁能承当呢?”(箴言18:14)可见心灵的伤痛,多难恢复。

我在当年也因为那些所谓的爱恨情仇而陷入绝望与痛苦之中,而你外婆的突然离世,更把我推入了人生的谷底。当听到噩耗后,我带着巨大的悲痛回到家中,见到我时,你外公老泪纵横地悲叹道:“我们的天塌了。”我在当时并没有太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在你外婆死后的日日年年中,每当夜深人静,因为想她而躲在被窝中哭泣时,我才感受到,我的“天”确实在她离世的那一刻就塌了。

母亲对儿女来说,无形中都会成为他们内心深处的精神支柱。在她们还健在时,你可能根本就意识不到这一点,我们太多时候是厌烦于她们无休止的唠叨和事无巨细的指手画脚。有烦心事时,我们更愿意与同龄人去交流,而不愿向自己的母亲敞开心扉。但是,我们根本不知道,其实她们在我们身边的每一颦每一笑,都在无形中安慰着我们,甚至我们求学在外,与她们远隔万里,但在电话里听到她们的声音,就让我们备受安慰。

其实,当年我内心所受的创伤,你外婆生前并不知道。九年前的那个夏天,我站在她冰冷的遗体旁,在姐姐们撕心裂肺的哭声中,想起了她生前对我所说的一句话:“儿子,我希望你将来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可是,我的幸福在哪儿呢?在那一刻,我多想让她把我从这个比她的身体还冰冷的世界带走。你外婆的突然离世,让我们所有人都有点招架不住,我至今还记得,在火葬厂的工人将你外婆的遗体推进焚尸炉时,你妈妈死拽着停放你外婆遗体的推车,冲着那个人人都会经过且燃着熊熊烈火的洞口绝望地哭喊着:“人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人生为什么这么苦啊?

你带着哭声来到这个世界,不断地伤害着别人又被人伤害,受尽各样的痛苦与折磨,一生中要经历无数次的生离死别,不断地为送走他人而哭泣,然后又在别人的哭声中离开这个世界,你就定格于他人的记忆里,而人们的记忆也会慢慢地淡去,最后,甚至连能记起你的人也在别人的哭声中离去了。从此,这代的人和事就都淹没于下一个百年那不识你我的喧嚣里了。就像王菲《百年孤寂》那首歌中的一句话,“一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一百年后,没有你也没有我。”而这也应验了圣经《传道书》1章11节的话,“已过的世代,无人记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记念。”而《约伯记》7章7-10节也有类似的表达,“求你想念,我的生命不过是一口气,我的眼睛必不再见福乐。观看我的人,他的眼必不再见我;你的眼目要看我,我却不在了。云彩消散而过;照样,人下阴间也不再上来。他不再回自己的家,故土也不再认识他。”

在这充满痛苦与折磨,最终一切都将归零的漫长人生中,何来幸福之有?
你外婆去世之后,我彻底地绝望了,身体依然纠结于放纵与情欲之中,可灵魂却早已无家可归。我感觉自己就像行尸走肉,或者像漂泊于这个都市荒漠中的孤魂野鬼。我至今还保留着那时候自己的一些照片,当时的我,脸上带着阴郁、迷茫,眉头紧锁,就像几天前我在你家中时所看到的现在的你。你舅妈有一次无意间翻出了那些照片,一边看,一边说:“要是在十年前认识你,那时我是绝对不会嫁给你的。”

三、黑暗过后是光明

我再也不愿意这样活下去了,至少也是为了你外婆的那句话。那时候,我还在高校里。一次,我随意地翻着宿舍里的选修课表,突然发现了一门与圣经有关的课程。于是,我决定选修这门课。
以前我对基督教并无好感可言,认为那是洋教,是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精神鸦片。亲戚中也有一些人信主,但我一直觉得他们不可理喻。我当时认为宗教信仰只是一帮人为了逃避今世的苦难为心灵所寻找的一种精神寄托,是人们编织出来的虚无缥缈、不切实际的梦幻。
而当时,我在决定选修这门课时,也是抱着这种认定的。我只是把基督教当成了自己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不管是梦幻也好,精神鸦片也好,只要它能把我从这一潭污泥中救拔出来,我愿意试试看。
而让我没想到的是,基督教真的就成了我的救命稻草。透过这个课程,我认识了一名基督徒,和他一起学习圣经,并被他带到了教会。我的生活被这个信仰彻底改变,我慢慢地从痛苦中走出,并在教会中认识了你的舅妈,并和她结了婚。后来,在上帝的呼召之下离开了原来的单位,加入了一个基督教机构。

其实我在几年前已经向你传过福音,也带你去过教会,但是一个月后,你还是离开了教会。那时的你,刚来北京,单纯可爱,脸上总是挂着笑,对生活充满了期待与幻想,而且一如既往地倔强。那段时间,你一直用异样的目光观察着教会中的其他人。我知道,你当时之所以愿意跟我去教会,是受我所逼。后来,你要离开,我没有强留。因为我知道你的脾气,不想再逼你。毕竟,信仰是自己的选择,别人逼不来的。

但是,现在我想再一次用我切身的经历来向你讲述我的信仰。
在我信主的近八年时间,我慢慢地感受到,这个信仰并不像我当初所认为的那样,只是一种精神寄托。它是活生生的,是能够改变你的生命的。只要你把自己完全交给它,它就能进入你的内心,来改变你的生活。我觉得上帝就像某种外在的力量似的,进入了我的生命,他把我从泥潭中救出,让我进入一个光明的所在,让我忘记背后的,努力面前的,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信仰生活中,上帝会让你变得越来越像他,像他那样充满爱和怜悯,愿意牺牲和饶恕。
这个信仰常常让我想起约翰尼·德普和查理兹·赛隆所主演的电影《太空异种》,讲的是两名航天员在太空执行任务时被外星人侵入身体,他们回到地球后相貌虽然未变,但性情却变得和原来大不一样,周围的人浑然不觉,但二人的妻子却发现了真相,最后,两名航天员和其中一位的妻子都死了,而另一个的妻子则被外星人侵入,并生了外星人的双胞胎。上帝某种意义上,也有点像《太空异种》里的外星人,当你愿意接受他时,他就进入你的身心灵,让你变成他的孩子,使你虽然相貌未变,但性情却大大地改变了。你变得似乎仍然是你,但却又不是你了。而这也应了圣经上的一句话,“旧事已过,都变成新的了”(哥林多后书5:17)。如果接受这个上帝会让你变得更善良,更美好,为什么不愿意接受他的“侵入”呢?

我在信仰基督教的过程当中,另一个比较深的体会,就是,我终于在上帝那里找到了真理,而且也找到了通向真理的道路。这个信仰也会实实在在地指导你每一天的生活,当你做错事时,上帝会搅动你的内心,让你变得不安,并借着圣经以及教会中其他人的口来提醒你,当你顺从上帝的心意,并改正自己,你的心就会变得更加地释放和自由,喜乐也会油然而生。
我记得自己刚去教会没多久,就被一个年长的弟兄批评了。那时候,因为刚从学校毕业,租的房子不能洗澡,每周只有跑回学校的学弟学妹那里,借他们的学生证去学校的公共澡堂洗澡。有一天,在跟那个弟兄分享生活的艰辛时,无意间提到了此事。没想到不但没有得到他的安慰,反倒被他批评了,他非常严肃地告诉我,“你已经毕业,借别人的学生证冒充学生去学校澡堂是不对的。”我当时没有觉得委屈,反倒觉得很高兴。因为,自从上大学离家之后,很久已经没人批评过自己了。那个弟兄的批评,给我一种久违的回家的感觉。

在这个后现代的社会中,每个人都在高举自我,并想尽一切办法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合理性。凡事只要不触犯法律,就无所谓对错,“道德”一词似乎已经从人们的脑海中消失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们不愿意去得罪人,哪怕是我们良心知道对方做错了,也不愿意去指出来。世界上到处都是尔虞我诈和虚情假意。我想,现在的你对这句话应该有更深的体会。
但是,这个信仰却让我找到了真理,找到了道路和生命。它让我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并教导我怎样正直无伪地生活,并且让我的生命不再阴郁、灰暗,而变得光明,且充满盼望。
当然,Nancy,我的信仰生活也并非一下子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在刚信主时,我内心也是充满了挣扎。
我刚去教会时,虽然教会给我家一样的温暖,弟兄姊妹对我的那种无微不至的关爱也让我对这里流连忘返。但自己在那时候,却仍然陷在情欲所带来的罪和痛苦当中。而教会生活和圣经中所发出的光明却一点点地刺进我内心那些阴暗潮湿的角落,让我备受煎熬,甚至离开教会的打算都有了。但是,我又不忍心离开这个充满爱和光明的所在。我知道自己一旦离开这个群体,将再次被黑暗所吞没。
后来,在挣扎中,我找到了教会中传福音给我的那个弟兄。在电话里,我将自己所陷入的罪和深受的痛苦一一地倒给了他。他在电话那头流着泪和我一同祷告,求上帝带领我脱离眼前所犯的罪。并安慰我说,你所经历的一切必有上帝的美意,当你胜过这一切之后,上帝一定会在将来使用你的经历,让你来安慰那些与你经历同样伤痛的人。

在那之后,我内心开始变得释然一些了,但我并没有一下子从罪恶和伤痛当中完全解脱,我甚至曾经像几年后的你那样,在某个夜晚从长安街一直沿着地铁线走到了通州的八里桥。
在那个漫长的黑夜里,我的耳边是大卡车隆隆的轰鸣,而空气中则弥漫着汽车驶过所扬起的灰尘。皎洁的月亮时隐时现地穿梭于云中,就像我初信的这位时而能感受得到,时而却又离我那么遥远的令人捉摸不透的上帝。
“上帝啊,求你可怜我吧。救我脱离这无边的黑暗,我也知道只有你才能救我。” 我一路绊绊跌跌,不时地仰头向天呼求。
眼泪一遍又一遍地奔涌而下,又一遍一遍地被夹杂着尘土的晚风吹干。我在黑暗中,向上帝立下誓言,当我走到了通州,我将立志完全告别过去,不再和生命中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情仇再有任何的瓜葛。

经过了那个漫漫的长奔之夜,我的心开始自由了。偶尔想起那些伤心往事,还会有片刻的自怜,但马上就不再被它们所牵绊了。后来,在教会所举办的一次全人医治的营会中,我遵照牧师的要求,把那些伤害过我的和我所伤害过的所有人的名字一一写在了一张纸上,并立志愿意在上帝面前饶恕那些伤害过自己的人,也向上帝承认了自己因伤害他人所犯过的过错。在那个宁静的夜晚,我站在那个农家院里,再次在上帝面前嚎啕大哭,并把自己的过去完全地埋葬在昌平那个农家院漆黑的夜色里了。
很奇怪,那个弟兄那晚上在电话里的话,在我日后的信仰生活里不断地得到应验。后来,我曾分别遇到过两个弟兄姊妹,都因感情而受伤并难以自拔。我都向他们分享了自己的痛苦经历,以及自己怎么在上帝的带领之下,胜过了黑暗。他们也因着我的话而受到了安慰,也慢慢地从中走了出来。

四、幸福就在你身边

曾经有这样一个故事,说是有兄弟二人,弟弟受了伤,很是痛苦,哥哥眼睁睁地看着弟弟受苦,却没有办法缓解他的苦痛,于是他就拿了一块烙铁烙在自己身上,好与弟弟一同体会伤痛的滋味。

Nancy,看着你陷在痛苦与绝望当中,身为亲人的我真的有点束手无策,我只能效法故事中的那个哥哥,把自己曾受到的痛苦摆在你的面前,与你一同哀哭。希望你能在我的痛苦中得到安慰,也希望能用我在痛苦中所受到的安慰来安慰你。
圣经中的一处经文说:“我们在一切患难中,他就安慰我们,叫我们能用上帝所赐的安慰去安慰那遭各样患难的人。 我们既多受基督的苦楚,就靠基督多得安慰。我们受患难呢,是为叫你们得安慰,得拯救;我们得安慰呢,也是为叫你们得安慰;这安慰能叫你们忍受我们所受的那样苦楚。”(哥林多后书1:4—6)
你我在爱情面前会如此疯狂,如此执著,都是为了寻找今生的幸福和依靠。可我们的幸福在哪里,我们的依靠又在哪里呢?

爱情固然甜蜜,但“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中的爱情在现实生活中又有多少?即使有真实的爱情,脱离了上帝的保守,它们在柴米油盐的生活面前也会变得那么脆弱和不堪一击。
而在另一方面,父母确实无形中会成为我们的精神支柱和依靠,但他们终有一天会离我们而去,撇下我们在世上为孤儿。

我曾经经历了失去双亲的痛苦,也因自己的孤苦无依而自怜自艾,但我如今却知道,“我父母离弃我,耶和华必收留我。”(诗篇27:10)
我曾在爱情的苦海中挣扎煎熬,如今也已结婚,有了小孩。但我知道,我今生的依靠和幸福并不在我现在的爱情和婚姻里,而在于那位击打我、撕裂我,又亲自为我缠裹、为我上药,带给我安慰,并赐给我新生命的主耶稣基督。
你外婆在生前曾说过希望我将来能幸福,虽然在她生前,我没有找到,但在她去世一年后,我终于找到了我这辈子的幸福。
如今,我也想对你说:“Nancy,舅舅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其实,幸福就在你身边,难道不是吗?

2010年1月15日上午8点

盛宴诗人的嚎叫与十字古寺的凝望——远行记忆之四/姜原来

盛宴诗人的嚎叫

初夏的一天,我匆忙完成了这次在浙江某民工教会中的最后一项工作,一个开摩托车载客为生的民工弟兄一路疾驶把我送到车站,终于赶在火车开动前瞬间跳上了火车——我必须赶回上海,按照承诺为一次婚礼当证婚人和婚礼主持人。
细雨中,市中心延安西路上的上海展览馆一带难得地清静了下来,这片俄罗斯古典宫殿式建筑群,在几天雨水冲刷后显得格外金碧辉煌。婚礼就在展览馆斜对面一家豪华的别墅式饭店里举行。新郎新娘选择此地,是因为饭店内花园草坪上陈设着一个形似“马槽”的木雕——原来,他们是因着参加我当年主持的马槽沙龙—马槽剧社而结缘成婚的又一对青年朋友。这十年,每年我都要参加一两次这样缘由的婚礼。
好一场盛宴。

宴席结束后,客人们还可以到花园另一侧的酒吧,参加新人们所在一个民间诗社的诗会。一路赶来,到那时人已经很累了,为了让这对年轻朋友尽兴,我留了下来继续参加诗会。服务员小姐手托饮料食品盘穿梭在大大小小的沙发座之间,客人们一边嘬饮着咖啡香茗品尝着精美的点心水果,一边悠然欣赏着诗歌朗诵。
朗诵会的内容很丰富:一个中国翻译家用英文朗诵艾略特的名诗、一个美国朋友却用中文朗读他写的汉诗、一个日本人朗诵古老的俳句,……当然最热闹的还是上海年轻诗人的纷纷亮相吟咏,诗意斑驳多彩,不过大多是这类句子——“昏暗的路灯下我孤独地走去……”、“长长的雨丝缠绕着长长的愁
闷……”不过高潮是一个小伙子在类似京韵大鼓的鼓声中亢奋地叫着:“……我骨折了,我抽筋了,我阳痿了,我垮了,我死了……”
暗淡的灯光中服务员小姐依然手托饮料食品盘穿梭在大大小小的沙发座之间,客人们还是一边嘬饮着咖啡香茗品尝着精美的点心水果,一边悠然欣赏着这诗吼。
我站在屋子一角,听着这诗会,思绪也吼叫着汹涌而来……我忍无可忍,也匆匆写了几句,走到中央,大声朗诵起来——
“朋友,请你走进现场
走进采煤巷道的现场
……
朋友,请你走进现场
走进争抢垃圾的现场,
……

朋友,请你走进现场
走进上帝和苦力同在的现场,
……”

请走进这样的现场

蒙克的一幅油画名叫《嚎叫》。我刚参加一个美国华裔女作家的讲座,她把此画译为《呐喊》,差之两字,失之千里:画面上那个人从肉体到心灵全被拧成干尸前发出的尖啸嚎叫声,向着观众扑面而来。这根本不是知识分子仗义执言的鲁迅式呐喊,这是一只狗一头耕牛被宰杀前的绝望嚎叫!
金斯堡的一首诗名字也叫《嚎叫》。同是女性同是“华裔”,中国内地诗人老郑敏,从诗名到诗行的翻译深得神韵:那是整个青春生命在价值虚无、资本垄断、污染笼罩、机器喧嚣,毒品泛滥中发出的野兽般的咆哮嚎叫……

“我看到这一代精英毁于疯狂
他们饥饿歇斯底里赤裸着身子,
在黎明时拖着沉重的身躯,
……”
当然,其实更喜欢他的另一首诗《日落》:
“当整个朦胧的世界
满是烟和蜷曲的钢
围绕着火车车厢中
我的头,而我的思想
穿过铁锈,漫游于未来;
我看到在一个利欲熏心的原始世界上
太阳落下,让黑暗
掩埋了我的火车
因为世界的另一半
在等待着黎明到来。”
可是为什么,那位华裔女作家看不出蒙克的嚎叫,或者这场盛宴后的诗人,只能发出与金斯堡形似而神异的嚎叫?
人总是追逐幸福(整个现代化进程就是人类理直气壮名正言顺地以追逐此世幸福为旗帜的历史进程),然而,以为发展与富足等于幸福的人们终于发现,痛苦与怨愤仍然如影相随,人想甩也甩不掉。我想起香港一个文化团体曾邀请我参与策划的一个活动,参加活动的青年人来自世界各地大城市,主题就是“青年,迷失在后现代的大都市”。是的,即使在都市来历不明的繁华中,骄横诡秘的官场上,绿荫婆娑的校园里,鲜花点缀的职场内,又有多少迷失绝望的真实故事,天天在发生。所以不能轻率地指责年轻的盛宴诗人在无病呻吟,他们和那些吃香喝辣否定一切嚎叫或者用“科学证明”不用嚎叫的大学伪士不同,他们中至少一些人是真实的有病呻吟,我认识那个嚎叫的小伙子,人挺好的,他也是在真实地有痛嚎叫。

问题还不在于是否真实,“问题的核心”(这是天主教背景的英国作家格林一本小说直截了当的书名)在于“整体事实”和“基本事实”——生活本是打成一片的,可是人往往仅从个体角度思考生活。尤其今天,一边是生活世界的全球化,正如鲁迅所言“无限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一边却是越来越多人迅速变成了托克维尔所说的“原子式个人”。一边是信息的全球网络化贯通,一边却是个体与个体之间群体与群体之间阶层与阶层之间越来越分裂隔膜对峙拼斗。我在《远行记忆(二)》中有过类似的叙述:“生命,可以像一个煤矿工人顽强承受一座煤矸石山那样地沉那样地重,也可以像一个上海佳丽无法承受一串珍珠项链那样地空那样地轻。”同样,有的生命在盛宴中嚎叫,更多生命却在血汗的一生中哑口无言——面对如此基本现实,无数的学科研究乃至大多数的思想艺术探寻,仍然纠缠于个体层面。这倒也不出所料,但严重的是,不少基督教团契也不加省察习惯于仅仅在个体或阶层圈子里牧养关怀。

如果走出小圈子,走进“大现场”,会是如何?我的事工中此类经历很多。坐车行驶在上海郊区,公路两侧一片片整洁的蔬菜棚很“美学”。一些中日画家邀请我参与组织一次大型青年艺术展。我带的活动之一就是走进这样的蔬菜棚,一些很会“冷美”艺术的年轻人也落泪了——上海近郊农民大都成了“集体地主”,内地来的农民则成了新雇农,他们中的许多人连农舍都租不起,拖家带口酷暑严寒就和他们种的蔬菜一起住在塑料薄膜的蔬菜棚里——于是,这次艺术展最感动人的作品出现了;还有一次我应邀带领一个青年基督教文化考察活动,一路上一有空隙,一个海外研究生就找我讨论“存在”、海德格尔和蒂里希等等,他一直深为缠绕久久慕道不能决志——终于在平安夜那天我们一车人驶往江南一个偏僻的渔猎村访问一位教会老前辈,路上我给大家讲了他一生牺牲奉献的故事:年轻时在上海高级住宅区的教堂任神职,三十八年牢狱的美好见证,然后是在渔民猎户教会起早摸黑的服侍,直到九十三岁时倒下——我们几十个人围在老人床边和老人一起唱着《平安夜》,渔民们全挤在外面,所有的人都热泪滚滚——这是老人的最后一个平安夜,也是那个研究生和另外两个青年人一生的转折日——因为他们终于突破理论迷宫看见了基督带领门徒又真又活的脚踪……

看来,的确如一位美国战地记者说的,“世界上多少谬误都是因为,人离开现场太远。”把嚎叫别读为呐喊,或只能发出盛宴的嚎叫,也是因着离开基本事实的现场太远。
其实,只有在上帝创造的天地之间,在基本事实的原野“现场”,才能给任何个体或群体的迷失、痛苦准确定位。也只有在这里,基督十字架的牺牲救赎才如此触手可及真实可信。被动沦陷在任何个体洞穴或群体铁屋子里单靠理论辨析的解决之道永远事倍功半,甚至纠缠不清折腾没完解决不了。定是这个原因,上帝允许马槽沙龙—马槽剧社的被禁而马槽考察活动早已接续——“走进现场,走进历史,走进自然,走进底层,走进教会,省察生命,领受基督”,十年来我们据此举办了十个主题,有一百多次活动几千人参加;我的写作讲学必须访问各处,在教会讲道和公共讲座也经常和大家分享走进现场跋涉原野的经历领受。一次,那位新娘要我和诗人朋友们讲讲走进现场的故事。好吧,这次告诉大家的是我走进远方深山中一个特殊地方的经历。不过,诗人们,请放下都市里狂奔疾驰的心和盛宴的喧闹,到这里安安静静神游,你才能领略这里一种深深扎根的生命,和其向着造物苍穹的默默生长。

进得山来

因着几件事工,这次去寻访元代留下的景教十字寺。这片遗址远在北京西南一百多里外的太行山脉猫耳峰一带的群山中。从天桥上车,途径卢沟桥、以出产栗子著名的良乡和北京猿人的周口店,来到了乡村巴士终点车厂村,然后扛上旅行袋在阒无一人的山路上走了很久,终于找到了“景教十字寺”所在的这片山坳,这是深山里一处幽深狭长的盆地,它的三面被葱岭环抱,朝南一面展开一个山口,正对着上山路。山路一侧青峰连绵,另一侧是深浅错落的山崖。峡谷里山坡上林木密布满目苍绿。
远远的山路尽头,一只狗的狂吠处,露出了一间红砖平房。炎夏的中午,太阳当头,汗水早已把浑身浇透,我匆匆闯进了这间房门洞开的屋子。屋子里到处摆放着各种农林工具,门口是一张破旧不堪的沙发,沙发上一个老伯盘腿而坐,停下手里卷着的纸烟笑眯眯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三个年轻女子挣扎着从屋里的床上坐起来,拉好身上补丁叠着补丁的旧衣服。我道过歉,浑身一松倒在了沙发上。
和往常一样,一会儿,就和这几位农民聊熟了。他们都是四川南充人,来这里打工。“我们家乡也是山区,可是人多地少,哪像这山里全是树不见人,比我们那儿富裕。”老伯说着,指点着门外,“你看那儿,那儿,净是野果树。这儿净是后栽的果树:核桃树、梨树、柿子树、杏树、栗子树……你看那远处山,全是野树林子,好多是橡树——”,“是吗?!”我赶忙走到门口,贪婪地重新向老伯指的方向望去,想起莱蒙托夫、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小说里的俄罗斯,哦,还有索尔仁尼琴(他的自传就叫《牛犊撞橡树》);还有,西贝柳斯、尼尔森交响乐里的北欧……那些文学作品、音乐作品里,到处耸立着橡树的影子——而在中国这可是不多见的珍贵树木啊。
他们告诉着我这片深山密林里的风土物事⋯⋯
“再好也不是自己家乡。”听同伴们赞赏着这里,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女子开口说道:“好想家啊。这个春节,要能赚够钱回家就好了。”
她告诉我,家里已经没有亲人了。“那还这么想家?”我问。“爹妈的坟在那儿嘛,……”说着,她的眼泪就淌了下来,其他几个四川老乡也默然了。
我歉疚地赶快换个话题:“老板对你们怎么样?”
“待我们不错。”老伯答道。“老板其实也是农民,是娘儿俩,比我们打工的还辛苦呢。”“晚上我们下山住,他们住这儿,晚上这儿还有许多活一定得干。”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又和我聊开了。“老板干再累替自己干,打工的是替人干,到底不一样。”“外头打工这么多年就遇上这娘儿俩仁义,我们出门在外的,这就是大福气了。”
“你们在这儿的,还有更大的福气呢。”我想当然地说,“你们知道——一定知道前面石碑那儿,是什么地方吧?”
“啥地方?就见时不时有你们城里人来看那地方,可谁会和我们打工的说这个。”
“你们自己不打听吗?”这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多蠢啊!自己明明当过农民做过工,竟然忘了:一年到头为下一顿饭、下一件衣服、下一张车票而拼命劳作的人眼里看不到风景,更想不到名胜!我赶快回到想要说的话题上,给他们简要讲了这片十字寺遗址的故事,然后说:“耶稣基督也是一个穷人,一个打工的人!”
我努力说着,也想努力补救自己刚才的错误……
窗外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牛叫声。“该干活了,”老伯起身说,“有时间再听你讲。”几个年轻女子也纷纷从床上下来……

山林母子

他们干活去了,我去访问那母子俩。
十字寺遗址前的两间灰色平房,便是他们的住处。我说明了来意,母子俩便热情招呼我进屋。几分钟后,我已盘腿坐在他们的北方大炕上,和他们聊开了。那位母亲姓刘,我按北方人的风俗称她为刘大姐,她的儿子是小马。几年前,村里动员农民承包山林,可村里人都喜欢在村子边种地,或者去附近的大工厂打工,因为路近收入也稳定。没人愿意承包远离村子的这片山林。
刘大姐也沉默着,其实她在反复掂量着这件事。半个多月后,她和儿子讲要承包山林。孝顺的儿子对母亲总是言听计从,于是,留下小马妻子和孩子在村里看家上学作山里活的接应,母子俩住进了深山,承包了这大片山林。
后来,我听村里人说,大伙儿对这件事并不奇怪。因为刘大姐从来就是全村公认最勤快能干又有主见的女人。他丈夫是附近煤矿的工人。一个星期天他帮着村里在这片山林里修枝,从树上摔下来去世了。从此以后,刘大姐一个人又种地又操持家务,把三个孩子带大成人。大儿子小马也成了全村公认最吃苦能干的小伙子。
“大姐,你辛苦了几十年,到老为什么不在家里享享清福,却带着儿子承包了这大摊子的事业?”我说,“我在小兴安岭林区住过一年多,我知道一些的,这摊活实在太多了。你们娘俩太不容易了。”
“可不,”小马说,“我也舍不得我妈这份劳累。不过进山这几年,我越来越觉着我妈有道理。”
窗外响起了一个四川民工的招呼声,刘大姐说,“姜老师,我们要忙去了,晚上再聊,您在这儿喝茶歇着。”“你们忙,我去十字寺里看看。”我答道。

十字古寺

大家知道,基督教有过四次传入中华的历史。第一次是在唐朝称为景教,第二次是在元朝称为“也里可温”,但有些地方仍称为景教,这里就是。据学术界评价,这是全中国唯一一处既有整个建筑遗址、又有十字碑刻、文献记载的景教遗址,显然,这是中西文化交流史上一处有特殊意义的地方,因此被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对我们基督徒而言,这是迄今所能看到的中国基督教会史上最古老的一处有定论的圣殿遗址,可称为中国教会史第一圣地。据有关专著介绍,此寺当年规模很大有五进院落,一直到民国初年,还大致保存完好,直到抗日战争时期开始毁坏。刘大姐说,其实一直到1966年,这儿还有一部分残破的殿宇,文革开始,地面建筑才被破坏殆尽。跨过断墙,走进遗址,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紫色玫瑰色的杏子,密密匝匝挂满了一棵棵野杏树枝头。穿过这几排杏树,但见偌大的遗址里,遍地野草野花,和这一丛那一束的灌木丛。拨开花草藤蔓,散落着十字寺遗下的两大块汉白玉雕刻龟趺石、四块雕工精美的石柱础,几条原来架在殿梁上的石条,一块圆柱基石,和一些柱石残块。当然,遗址内最著名的也是最重要的遗存,是那两块耸立着的汉白玉古石碑。一块原刻于辽代,一块原刻于元代,因年久,又重刻于明嘉靖年间,但最珍贵的那块元代石碑的十字碑额仍是元初的。极为可惜的是,这块石碑沾了一身污墨。刚才小马气愤地说过这事:一次他们都去远处山上干活去了,一个自称北京来的老先生擅自在这碑上拓片。他大概是外行,胡乱过度用墨,为自己免费拓了一套完整碑文,却把整个碑身弄成这样。小马和他母亲回来责备,他惶恐而去没了踪影,留下古碑如此窘态。近年,在遗址东北角新立了一块陕西出土的唐代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的复制品,我看属画蛇添足,反而破坏了遗址的历史旧貌。将此复制碑立于遗址外某处,以作历史比较足矣。这是后话。

且说这两块原址古碑记载了这座景教十字寺的历史渊源。最令人关注的是,从两篇碑文的字里行间,并参照附近云居寺石经的景教题记,学者认为,大致可以判定,元代也里可温——景教在明初被禁后,至少在这一代仍有教徒隐秘存在并传续。据此我推想,这深山里的十字寺会否甚至还有地下团契的存在?!可以参照的类似事态是,在我的家乡江南——基督教第三次传华至清康熙晚年雍正年间遭禁,可在徐光启后人家族中更在归主的广大渔民中家庭教会地下团契生生不息——一千三百七十余年的中华基督教会史中,几度出现地下教会的历史场景直至现当代,经历时代之久,于今涉众之巨,实已成为世界基督教史中空前的重大事件。而此片遗址,正该是目前能确认的中华最早的地下信徒(还可能有地下教会)的所在地。此前,不论是学术界还是海内外各界教会,还从没有人指出这片遗址这一特殊历史身份!
想到这些,我感慨万千,禁不住向着石碑旁的一棵古老银杏树高声求教:“老弟兄,是这样吗?一定是这样的!”——他,是这历史唯一活生生的见证。可惜是沉默的见证。
十字寺里原有一雌一雄两棵元代银杏树,左右相向而立,两棵古树的浓荫,遮蔽了十字寺的大片殿宇。许多年前,东侧那棵雌树被雷击焚毁,剩下西侧这棵雄树,经历了这高山深谷里频仍发生的风雪雷电,顽强耸立着。
我退回到遗址门口,重新瞻望着眼前——好一幅画卷,远近相宜,层次分明,错落有致:远处,一道蜿蜒起伏的山峦线如巨大的黛绿色画屏,恰好在十字寺背后舒展开来。近处,杏林后面花毯般的野草地上便是十字寺遗址,那棵古银杏树又恰好耸立在左前方画卷的“黄金分割线”上,仿佛画龙点睛的一笔,让整幅画卷散开了神秘的气息。

深山夜话

晚饭后,天完全黑了,深山里没有电,“不用点油灯了,我们就坐在屋外聊。”我建议说。
今夜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屋子外面的空地上我和刘大姐小马围着一张小木桌坐着,可谁也看不见谁,各自被如墨的夜色包围了。就这样,我们一边喝着山果泡的茶,一边慢慢聊着。
山里的夜太安静了。凉凉的山风裹着些许树林的嘟嘟哝哝,时不时从对面山口那儿滚落下来。近处,有这一泊那一段的溪水微微吟哦。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野鸟的长啸、山兽的嘶鸣。
“我小时候,这儿的野兽还挺多。这些年,大兽是没了,小兽还不少。”刘大姐说。“还有山麂。”小马说,“至于各种鸟啊鹰啊獾啊狐狸啊小兽的,真多。最多的是松鼠,山里的果子尤其是栗子,一多半被它们收拾去了。”“那怎么办?”我问,因为我知道,山果是他们主要的收入来源之一。“只好在栗子树腰上钉上一圈白铁皮,它们就爬不上去了。”小马告诉我,“常看到它们窜到铁皮那儿就往下滑,它们那个恼火、急呀,那口水鼻涕抹得白铁皮上一道一道的。”眼前仿佛出现了松鼠在栗树杆上的那副狼狈样,我们全笑了起来。“不过,还是有它们凑合吃的,因为不少树,它们能越上去,能从别的树上跳过去。反正咱们它们两下里都得过日子吧。”“你好像不打猎?”听到他与松鼠们分配山果的说法,我便问道。因为我白天就注意到了,和我以前去过的所有深山人家不同,这母子俩屋里没有晾一件皮货。“那怎么可以!”小马立刻答道,“保护野生动物,也是我们承包事情里的一项。我们还得禁止别人打猎呢。”
我意识到这回我又认识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年轻农民,他有自己扎实的根——而且可贵的是,他不是靠拒绝时代来护着自己的根。正相反,他中学毕业后,去大城市里打过工见过世面。刚才晚饭前,他邀我到他的工作房里去。那儿,到处是他正在修理的农具、正在装配的工具、正在读的书:林业的、农学的、养蜂的,机械学的、还有人文书籍……听说我原是从事环境科学的,他马上问了我很多水源保护的问题。他说,上面山上有几眼水质特别好的山泉,他要设法保护好。
……
就这么着,春夏秋冬、护林、养蜂、种菜、采摘、养奶牛……我们开心地聊着。“我妈想得对——在山里这么忙着,这么过日子,真好!心里真踏实!”小马突然动情地说。夜色中,他那双像山溪一样清澈的目光,竟然在黑暗中闪了一下。
我一阵感动,为中华仍有这样的农民——小马这样的农民以及我在天南海北认识的其他几位农民——感动,遥忆遇到过的许多上海青年,更理解了他们的痛楚——没有根甚至生来就不知道生命是可以有根的人怎么会不痛呢?——可紧接着,另一阵担忧势不可挡涌上心头……
“姜老师,累了吗?”见我不说话了,刘大姐问,“要不去歇着吧。”“——不是不
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想的是,在这个拔根时代,城里人从出生起就面对拔根无根生态缓慢挣扎,而人在山野之中一旦被拔根卷起,往往冲击更大危机更烈,这些年我在农村的工作,这样的事情看了不少——,优秀的小马,怎么挡住已经开始吹进深山的这飓风呢?
“你们怎么看耶稣基督?”我突兀地问,自己都觉得问得不恰当,可坦诚的母子俩毫不介意地回答:“姜老师,这片大山就山下我们村,你别看这有十字寺,村里没听说有基督徒。城里基督徒上这儿看的常有,也有人劝我们信,可我们有许多想不明白的……”
于是,我们谈起了他……那夜,我分明感到,不远处十字寺的浓夜里,常驻的他在微笑凝望,目光,落在了小马身上……

2007年初稿
2010年3月修改

 

 (作者附记:这是一段特别有意义的事工与领受思考的远行,不得不也值得记录得长些详细些。下期是这段记录的下半部分“深山古树的叹息和守殿弟兄的祈祷”。从标题大家可能猜到了——在这块“中国教会史第一圣殿”,将有了守殿的弟兄,恢复了教
会……)

夜航——纪念耶稣/新盐

(一)

星来了,
上面是星,下面也是星。

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
一边清冷,一边昏黄,
天上的星散落随性,
地上的星蜿蜒交错。
是人间气息吹乱的吗?

北斗七星贴在了舷窗上,
等着它们移出我的视线,
久久才发觉,
它们已是栽在了天上。
是上帝立为永恒的标记吗?

我把它们采摘下来,
夹在心中的扉页里。
在漫旅的浮沉中,
那淡淡的光可以,
如引领三博士般,
为我启明,
为我导航。

(二)

封闭的舱内,
久久的默然中,面对自己。
伤感渐渐爬了上来。
从密集的人事和人声中,
回到狭小的自我空间,
仿佛一切都凝固到一个点,
没有过去,没有将来,
所有的发生在瞬间化为空白。

铁家伙在悬浮中慢慢地移,
参照的物被拉得似远非近。
视觉变幻,
时间的感觉也变了吗?
躯体从地上剥离到天上,
灵魂蓦然没有了定位。
时空的玄之又玄,
轻易地把全人淹没了。

夜,
是离自己和上帝最近的时候。
形体、色彩,
声音、量度,
都失去了数据和可靠性,
只剩下灵的张望。
闯入梦境,
陷入虚无,
惶惑是那里仅有的填充物。
没有对话。

哦,
宇宙的这粒微尘啊!
如此地漂浮,无措。
凭它又何以觅得归属和意义?
当停落到熟稔的物什上,
万水千山已过。
人生之旅不如此吗?

然而,
任是如何地辗转,翻覆,
黎明必现,
山川不移,
这粒尘暂得安顿。
谁的性情和恩典呢?
长长久久在那里。

我是道路、真理、生命。
三十三年的轨迹,
在历史的天空中瞬间一道闪亮,
空白填补了,
生与死重合了。
微尘被吹入了重生的气息。

我是世界的光。
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后的。
一声宣告振聋发聩,响彻天际。
到我这里来,
信我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一声呼唤带下了血洗的无价救恩。
我来了,是要叫羊得生命,并且得的更丰盛。
成了。
一声叹息成就了天上地下无限的欢呼……

——二○○九年六月十六日夜于回京途中

爱感、死感与歌声/刘丽萍

我们都贫穷得没有一点爱的能力。
那天走出电梯,就要进家门的时候,妹妹突然问道:“姐姐,你爱我吗?”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她就哈哈大笑,说姐姐你不皱眉头了,我这才明白,原来是她发现我心情不好,怕是因为自己惹起来的,到家了又冲她发火,她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姐姐这样对她,所以就问“姐姐,你爱我吗?”
我后来才知道,妹妹一直都在期待姐姐能温柔地对她、爱她。我深知自己做不到,但我不想让妹妹失望,何况这一年年初时候的祷告会上,我求的正是“温柔”,祈求全能的上帝怜悯我,把他那样的温柔赐给我,满足妹妹的期待。
后来聚会的时候,把这个故事讲给弟兄姐妹们听,现在我已经忘了他们的反应,只记得从没像那次那样发觉自己里面的穷乏,没有丝毫的爱可言。
可福音的能力是什么呢?是让你在发现自己爱的穷乏之后,接受它,并且相信有恩典可以使穷乏变为富足,一如妹妹的期待在继续,我的祈求在继续。
更没想到的是,还有有心的姐妹记得它,早上雅婷发短信说:“姐姐,你知道吗?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和丽霞一样开始敏感于你的喜怒哀乐,只是我没说:‘姐姐,你爱我吗?’”
这让我不知道怎么回复。
雅婷是我们小组的成员,从有印象起就叫我“姐姐”,当时选择她是因为对她有负担,选择之后就立即发现自己担不了这个担子,问妹妹说怎么办,妹妹说:“就把她们当成我好了,平时是怎么对妹妹的,就怎么对她们好了。”还安慰说:“她们会知道姐姐的爱的。”
那一刻,我觉得妹妹是上帝派到我身边的天使宝贝,于是就决定按着她说的做,做个像样的姐姐。
可就像妹妹问“姐姐,你爱我吗?”时候的羞愧、无能一样,面对雅婷的询问,我同样感到羞愧,因为真的不爱;感到无能,因为真的没爱。
极度沮丧中,我跪下来祷告,祈求上帝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一次次面对无爱、也没有能力去爱的事实,祷告着,祷告着,我开始听见有人问我:“你爱我比这些更深吗?”
他问过我一次、两次、很多次,“你爱我比这些更深吗?”以前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如何回答,虽然确信无论生死都不能使我与神的爱隔绝,可到底该如何面对这个世界,并在这个世界与拯救自己的天父上帝之间作出衡量和对比,我还是会犹豫惧怕,不是放不下,而是即使放下了也还不知道该如何在这有限的身心中摆脱,叫我如何敢在这纠缠中说:“是的,我爱你比爱这些更深”?
我们摆脱不了,但耶稣可以,他用一次道成肉身的俯身,帮助我们摆脱,以至于这次,我愿意说:“是的,你知道我的心,你听见过我的呼喊,你知道我爱你比这些更深。”
上帝与这个世界的关系依然是个奥秘,他若愿意,可以启示给我,但这其实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因为我确信,虽然我在这个世界上,但我爱他比爱这一切都更深。
这已足够。

 

主日聚会结束后,我是被沙姐拉到他们小组的分享里去的。
只要有沙姐在,就有天堂和地狱,而且是永远的天堂和永远的地狱,一切都是那么确定那么安静,偶尔不确定不安静的是她的心:有时候,她怕自己进不了天堂;就像有时候,我怕上帝不爱我。
王青就说其实她也怕,并且是一直都怕。自打她带着“脐带绕颈三周呼吸不畅”的记号来到这个世上起,死亡就像影子一样伴随着她,生命脆弱得随时都可能转瞬即逝。前阵子,极度的痛苦挣扎再一次把她带到死亡的边缘,那时她是彻底搞不清楚为什么了,那时她也已经难受得忘了读经、忘了祷告了,却依然记得赞美,不管怎么样,她都要赞美,她不能停止赞美,于是想起手机里存的几首赞美诗,就打开来听,听着、听着,就听见一个声音对她说:“是我把你从母腹中分别出来,我定意让你活,你是我的”——从那时起,她就不再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进天堂了,因为上帝亲自通过那句话把一个有关永远的天堂的承诺给了她。
……..
我们都听得入了迷,觉得美,沙姐说她也想要,我也渴望,但我的本性让我没能说出来,我可能更愿意上帝垂听沙姐的愿望,在她的世界里能够真的是永远的天堂与永远的地狱,而不再有丝毫的怀疑,我不是要求上帝抹去她在这个世上注定要背的苦难的十字架,我只想上帝像恩待王青那样恩待她,给她一个关于永恒的天堂的承诺,让她放心。
我正这么默默祷告的时候,王青说,那句话不是在她最平安的时候给她的,相反,是在她最孤苦无助的时候给她的,然后她就坐在那里,对孤苦无助只字不提。看着她就那样坐在那里,软弱而瘦小的样子,我不确定她是否真的明白了为什么死亡的阴影常常缠绕着她,但我确定她里面有真的平安了,或许,这平安中依然有面对死亡时无法释怀的悲哀与叹息,但没关系,如果无法不悲哀,就悲哀吧,如果做不到不叹息,就叹息吧,因为上帝已经通过那句话的承诺告诉她,他懂她的悲哀与叹息,等到时候一到,就不再有悲哀与叹息,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
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超越我们人的理解范围之外的,一如死亡。然而,有谁,在必死的命运关口上,这样懂得过你?这样安慰过你?
我知道沙姐那样说的时候,是承认没有人这样懂得过她,也没有人这样安慰过她,所以她才那么深地渴望上帝能这样懂得她,这样安慰她。我呢,我也没有,所以我也渴望。
主日这天,我们分享的信息是“你们的生命到底是什么呢?”,在死亡的映照下,我们看见了生命最深处的渴望,这让我想起但丁的一句诗:“既然我只能用迈向天堂之歌来呼唤你,就让我们在天堂相遇”,而每一次礼拜结束时,我们都会固定不变地唱一首赞美诗:

主,我已蒙恩,因你已收纳我。
如今在爱里,成为你的儿女。
你拯救我,安慰我,你听见我心呼喊,
我要永远赞美你圣名,向你献我一生。

  三

诗班开始招募新成员了,我想起了金湘。
有次晨祷会,听她唱赞美诗,就知道以后该如何去定义“生命的歌声”了,因为以前看基斯洛夫斯基的《维罗妮卡的双重生命》时,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种声音,跟生命和灵魂有关,但那时也仅仅限于从屏幕上那个陌生的世界里知道;真实的世界里,似乎永远都是那么遥不可及,直到那次听见她唱,才欢喜原来此处就有这样的声音,不需在别处寻找,在此处就可以真实经历如何通过歌声的牵连,一个生命和另一个生命相遇,一个灵魂和另一个灵魂相见,就走过去跟她说:“报名吧”,让更多的生命听见,让更多的灵魂遇见,多好!
她就站在太阳底下笑而不答,她很少这样把自己的笑意袒露在公众场合,我不解,为一种突如其来的笑意感到忧伤,又因为急着要走,就戛然而止、不了了之。
后来她发短信说谢谢欣赏她的歌声,鼓励她参加诗班,以后有机会唱给我听。
又一次,我不知道怎么回复。
其实跟金湘的交往一直都是断断续续的,曾经听她说过孤独、庸碌的日常生活,和上帝的奇妙带来的惊喜,虽然是类似的主题,却跟我一度体验到的那些迥然有别,却也每每都有一些不期而遇的相遇相通。如果说我和沙姐之间的情谊是一种生命里“非如此不可”的必然,那么和金湘呢?一个偶然、接一个偶然、再接着一个偶然,为什么会发生?怎么解释?我都不知道。读大学那会儿,这些问题长久地困扰过我,后来也不知怎么就无声无息地退出胡思乱想的范围之外了。现在,它们重新浮出水面,像极了一个寥廓悠远的长镜头,永远都在记忆里,从来都不曾逝去,从过去到现在,遗忘的,永远是我们。
这让我感到沉重,因为其实是要通过回复金湘的短信来给生命的疑惑与迷茫一个说法和交待,不是秋菊打官司的那种拧,不是,因为故事本身有它自己的起伏,这起伏在我看来就是受造生命的追寻与答案:既然上帝已经应许把答案装在我们的心里,那追寻来到的时候,我就需要祈求他的怜悯和启示,在对答案的发现里与他永恒的心意相遇,我确信他会告诉我,但我不知道他会以怎样的方式告诉我,我得等他,耐心,再耐心。
真的就是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和沙姐走在回家路上的当儿,他告诉了我:“非如此不可”的必然是他给我的,一次次的偶然也是他给我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从另外一个国度给我的,我怎么理解都可以,但都跟这个世界没有关系,因为它们仅仅、而且唯独属于另外一个国度。
第二天,金湘通过短信发来了她想唱的两首歌的歌词,我没有因为不是赞美诗而觉得心里别扭,因为既然不属于这个世界,那看待它们的眼光也就不是世界的,而是伊甸园的:

是谁的承诺在风中失落,是谁的表现如此冷漠,难道是你的心失去了自由?
是谁对爱充满了疑惑,是谁对真情如此淡薄,难道是你的心已经被占有?
让我安静地看着我的错,让我默默地独自承受,爱的诺言凋落在我心中
还我灵魂失去的自由,还我生命唯一的尊荣,那将是我贴切的安慰,坚持的理由

不需要借口,一生中,你握过多少人的手,一生中,你交过几个真正的朋友
握着你的手,陪你一起走,朋友的爱,没有理由
多少次,你被深深感动过;多少次,你努力分辨那对错
把握每一次感动,学习马上去行动,要让生命中没有疑惑
不要让人的假意,使你的真情隐藏,不要叫人的现实,使你偏离了理想,
伸出你的手,一起做朋友,我们之间不需要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