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堕落现实的奴役性“元素”(之一):肉体/戴永富

[图片来自:Peter J. Leithart, Delivered From The Elements Of The Word (Downers Grove, IL: InterVarsity Press, 2016)封面]

 

“这些stoicheia(现实的元素)是物质、社会与属灵现实的积木式元件。它们先于我们,超越我们,比我们更长久……(也)决定并塑造我们……我们是生于这个已经奉它们若神明的世界上。”

             ——Walter Wink

 

一、堕落现实的威胁及其相应的人生哲学

 

正如神完成了创造大工后很满意地说“一切都很好”而进入他的安息那样,人也要完成以智慧和爱心管理自然的使命,获得神的好评(“一切都很好”)而进入创造者的安息(VanDrunen 2014, ch.1)。但始祖不忠于所托而堕落;他们中了恶者的诱骗,既有非分的欲望,也怀疑神,觉得神威胁自己的发展,因此为了保护和肯定自己而拒绝顺服。属灵争战从伊甸园已经开始了,但第一轮的争战是以人的惨败告终。那么,正如耶稣以后所说的,不遵守神的命令等于不愿留在神里面,故始祖这么做无异于离弃了与神的相爱关系。离开了神,人无法完成君王和祭司的使命而堵截了神的荣耀循环,使之无法畅通。人做不了自然的好管家后,自然也不能做人生的好环境,因堕落的人倾向于为满足自己的私欲而利用、破坏自然。人若不能成为自然的好管家,他们也无法体现神自己的慈爱,并不能代表其他受造物荣耀神;这样,他们便不能很好扮演祭司的角色了。自然不能成为人生的好环境。人不但不能进入神的安息,本来已经朝着目的地的方向走的受造物现在也倒退了:创造前那些代表虚空或缺乏神的同在的现象(空虚、混沌、黑暗)侵蚀自然,地也出了荆棘和蒺藜(创 3:18)。所以日光之下,万物都在呻吟(罗 8:22),而这呻吟所传达的信息是:“我不该这样存在!”

人无法从自己或受造物身上清楚看到神的荣耀之日,无非是人与自然走向灭亡之时。受造物体现出神的荣耀,意味着他们彰显出那源于神的生命与智慧,故当神的荣耀逐渐远离他们,维持自己存在的生命力与智慧也越加脆弱了。受造物的生命本是从神那里借来的,故来自神的生命力是他们得以继续生存的必要条件。智慧是关系到神给受造物设计的发展条件,所以不遵循神所定的发展之道,意味着受造物是过反本性或反自然的生存。那么,神的荣耀所带来的生命与智慧,只在神与受造物的相爱关系中才能被注入到受造物里面。相爱是成全创造工作的条件,因为通过那把神与受造物联在一起的相爱,神的祝福才能充满受造物,使之能发挥其潜能而达到其存在目的。但真正的相爱是以理性与意志为必要条件的,故没有理性和意志的受造物无法进入与创造者的相爱里。如此,受造物只能透过有理性和意志的人才能进到与神的相爱中。如同圣子一样,人在此扮演着创造者与受造物的中保(也就是祭司职能的体现);若无人,从创造者到受造物的祝福管道和从受造物到造物主的赞美渠道都被切断了。只要神与人的相爱关系尚未得到恢复,受造物仍在虚空和败坏的奴役之下(罗 8:19—20):它们的荣美转瞬即逝、破坏累累,而终于无法充分荣耀神。

其实,神与人的相爱关系不但给自然分享恩惠,也给他人带来祝福。若所有人都与神享有相爱关系,每人将成为神祝福他人的管道。非但如此,人与其创造者的相爱也给人自己带来祝福,因为人本性上无法与自己的存在根基分家。所以,对于人,神是否存在不单单关系到现实中是否有更多一个事物,乃是关涉到人的本性是否能够得以成全。人的本性是关系性的,所以远离神无非是否定自己的本性。文革时,在严重的洗脑和怂恿下,很多年青人愿意批斗和羞辱自己的父母。但这些孩子心理很矛盾,有些也自杀了,因为父母及他们的大爱其实是自己的存在根基。攻击自己无辜的父母就像否定自己似的。基督教神学一贯强调,人的本性与需求都见证着神的存在。因此,不认识神,人也无法认识自己。照此,拒绝进入与神相爱的关系中是反本性或反创造的,同时也是反生命的。

由此可见,堕落的后果是神与人隔绝、自然与人分裂、人与人(含自己)不和。这一切不自然的矛盾形成了一个对人基本上不友善的现实。这种混乱的现实(包括自然现实和社会现实)与神所设计的创造秩序相悖。

先说自然。堕落前,神所设计的自然会满足人的理性、意志和身体的需要,因而会帮助人成全其本性。故自然适合人居住,且给人带来幸福。再者,由于人的本性之成全离不开人的管理使命的完成,说自然成全人性意味着只要人充满智慧与爱心,自然是适于受人管理的。堕落后则不然。人造成了自然的无数破坏,也令自然破坏人生。没有受祝福的自然也不能充分祝福人。一方面,人对自然的管理沦为剥削,另一方面,本要受人管理的自然成为支配人的主子。说自然支配人有两种含义:其一,由于人与神隔绝,所以自然的诸多力量和现象带来痛苦和死亡;其二,人不能做好管家而破坏自然,但最后,遭破坏的自然反而给人带来灾难。社会现实也差不多一样:人间相爱沦为相互利用、彼此事奉的关系被弱肉强食取代、本要成为发展人性的团契蜕化为扼杀潜能的囚牢,等等。堕落后的现实变成黑暗的深渊,而自然和社会的各种现象就好比从深渊里出来的各样怪兽。

以上残局证明,忽略神所定的秩序是自我毁灭的行为。创造的秩序是出于神的爱和智慧,非来自神强加于受造物的任意决定。如今,现实不会很明显地彰显神的爱与智慧,因为它基本上拦阻了所有受造物成全他们的本性而获得幸福。那么,堕落现实的主要特征和表现是什么?这现实怎样支配人?撒旦又如何利用现实来控制人而攻击教会?

 

二、何谓现实的元素?

 

许多哲学家和神学家都认为,人生被现实中巨大的势力(自然定律、社会规则、经济规律等等)支配。人的智慧是在于承认这一事实,并尽可能利用这些势力维持生命,尽管哲学和宗教有关人最终能否战胜这些势力持不同看法。无论如何,人生哲学无法与讲现实的态度分家,因为现实是人生的大环境,它规定也限制了人的所有行为。因此,人一般不能忽视自然定律或随意挑战社会习俗,否则会自讨苦吃甚至自取灭亡。

基本上,谈现实就得谈两件事:能力与规律。也就是说,对现实的最基本的认识主要是对影响和约束人的能力与规律的认识。规律是能力的表现;它对人生提供规范和限定。例如地球的引力是一种力量,而这力量在人生中的表现或对人的支配之一是人不能不遵从的一系列规律(诸如不可坠楼、小心走路等等)。这些规律构成人的行为范围,而人对引力的表面超越(如飞行)并非对引力的对抗,而是对它及自然其他现象和定律的利用。对我们这里的讨论而言,更要紧的是人的社会现实,但对它的认识也离不开力量和规律这两种概念。

圣经(西2:8;加4:3)用于描述现实的力量和规律的词语很有意思,但也很难被准确翻译。这词语的希腊文是 ta stoicheia tou kosmou。中文圣经的“世上的小学”(和合本)或“世上的言论”(新译本)等翻译都不太正确。从语义的分析看,“stoicheionstoicheia的单数词)与希腊文的stoichos 有关……而stoichos有‘排’或‘系列’的意义,所以stoicheion是指那在一排或系列里面被发现的事物”(Reid 1993a),故含有“最基本的事物”的意义。本着这种基本意义,stoicheia后来有了这些含义:“构成宇宙万物的要素”、“一个事物的基本成分”、“一门学科的基本原理”(Bauer et. al. 1979)。Stoicheia于是也含有最重要或最终极的事物的意思,因为一个事物的“基本性”常常是指最能决定那个事物的一切的原因或条件。对很多宗教和哲学,要知道现实的能力就务必明白现实最基本的成分,而它们是人维持存在的决定性因素。

总而言之,新约里的 ta stoicheia tou kosmou似乎都离不开这三种含义:“一、宗教信仰的基本原则或教义,如律法;二、宇宙的最基本元素,如土、水、空气和火;三、现实里有位格的属灵存在,如邪灵、天使和星宿的神明”(Reid 1993a, 229)。无论我们怎样定义,现实的元素“是强有力且不可或缺的……它们是存在的根本条件。我们要么与他们合作,要么受它们的‘审判’”(Wink 1986, 131)。笔者认为,对ta stoicheia tou kosmou最合适的翻译是(被造)现实的元素,<1> 即那种既构成宇宙又能决定人的命运的基本因素(Delling 1977;也可以说是现实中决定自然和人间所有现象的要素)。我们会发现,对现实的元素的这种定义可以涵盖stoicheia的其他含义。

保罗书信中的“现实的元素”,有可能也是指星座或星座所代表的神明,以及根据占星术推导出来的各种趋吉避凶的规律。占星术盛行于新约教会的周遭文化(罗马、希腊、波斯等等),因为人对自己的未来和祸福总是感到忧惧。当时人相信,星座决定人的命运,因为每个人的出生时日扮演着她的生命的元素。你的命运是取决于你的“料”,也就是你的出生时间及其所代表的星座。保罗的会友好像尚未完全脱离占星术的影响,对星宿决定命运的力量还是感到惧怕(Arnold 1992, 52)。这么说,现实的元素也与中国文化的阴阳五行及与之相应的天干地支相似。中国古人相信,五行既然关系到天地万物的本原,人命也受到它们的支配(如五行的相生相克或人的出生时间对人的祸福的决定)。中国民间宗教也借此发展了生辰八字和易经算命等推断吉凶的方法。科学时代的人对这类“迷信”还有不可告人的兴趣,因为人在不确定的现实中很想预测将来,也要利用命运的规律给自己带来益处。由此看来,更要紧的不是现实的元素本身,乃是从元素上可以被推导出来并加以利用的一套规律。这就是为何stoicheia tou kosmou也可以被翻译为基本的教义(Osborne 2016, 69)或现实给人的最基本的规律和原则。<2>

虽然类似占星术的现象目前颇为多见,但对我们的讨论来说最重要的不是现实元素在某种文化中的个别实例,而是它对所有人,包括那些不信占星术或无宗教信仰之人的神学意义。故我们要问的不是在我们的社会文化中,有什么宗教实践类似于占星术或生辰八字,而是对来自不同文化和信仰的人来说,有什么基本现实既构成人的身体与心灵又能决定人生的祸福?我们会发现,堕落之后,起码有三种东西扮演着现实元素的角色而奴役人类,即肉体、偶像崇拜和社会结构。这三个元素的背后有堕落的属灵存在反叛神和危害人类的计谋。据此,所谓属灵争战,也就是关于神如何通过基督挫败现实元素而解放人类脱离撒旦的统治。

 

三、现实元素的第一个含义:属肉体的人生哲学

 

1.尘土与肉体的神学涵义

由于被造现实已堕落而远离生命之泉,现实就濒临灭亡而越来越软弱。保罗说,现实的元素是“软弱贫乏的”(加 4:9)。堕落后,一股虚空的力量被人的罪释放了;若无神的恩典,它将以破竹之势吞没一切,使受造物快速倒退,直至回到空虚混沌的状态为止。

圣经用“尘土”、“地”等词来表达堕落现实的特性。在圣经中,地是尘土的近义词(创 2:7,林前 15:47;Bauer et. al. 1979),所以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互换。尘土可以说是构成人性也是会决定人的命运的现实元素,因为圣经说,亚当及其后裔都是属于土的(林前 15:47)。由此,堕落人生的支配性规律可以从尘土这一元素推导出来。当然,尘土或地在此并非科学概念,也与中国的五行观不同,因为它是一个能解释所有人的基本现实的神学概念。圣经说,神一开始用尘土创造人(创 2:7),所以尘土本来是好的,也不能说人犯罪是因为神用以造人的质料低劣。但圣经说人来自尘土,这很可能是为了表示人的有限性或脆弱性,以及人与其他受造物的共同之处(即人的受造性)。这种理解并无贬义,因为它要强调的是人虽是世上万物之最,但仍然是有限而绝对需要神的受造之物。也可以说,人的受造性或有限性本身是好的,因为这些特性是人倚靠神、领受神的祝福的原因或推动因素,也是人与神联合的出发点。始祖犯罪之后,“尘土”和“地”等词便开始带有贬义。为何呢?其一,堕落后,人的一些软弱和遭遇(死亡、劳累等等)是罪恶的惩罚,是人远离神的自然后果;其二,由于人的罪性,尘土所代表的脆弱性和短暂性引起了人的不信和逃避自己的软弱与受造性的态度。

由此,堕落后,“尘土”或“地”也是指人的短暂性与罪性(Lincoln 2004, 126;创 3:19;腓3:19;西3:2,5)。换言之,尘土或土地现在都可用于描写神对罪人的诅咒或惩罚(创 3:17;诗 90:3),而这惩罚的主要表现是人的必死性(因为人远离了身为生命之源的神)和罪性(因为人与圣洁之神隔绝)。因此,从圣经的启秘思想看,地代表了堕落秩序或充满软弱与罪恶的领域(O’Brien 1982, 164),而天代表神自己的范围,也是神在地上要实现的新秩序。起初,神与人在伊甸园同在,故天和地没有分开,但人被驱逐离开伊甸后,地与天隔绝了。照此,神与黑暗势力的属灵交战关系到天如何再与地合一,而《启示录》告诉我们,天堂到地上的降临是这场宇宙性争战的胜利之结果。但神实现最终的胜利之前,地或土还是代表人的短暂性和罪性,也是指“伊甸之外”,即缺乏神的同在的状态。所以圣经说,代表罪人的亚当“出于地,乃属土”(林前15:47),即处于“伊甸之外”的亚当及其后裔的生活质量与方式,都是短暂而有罪的(Fee 2014, 877)。

那么,在新约里,尤其在保罗书信中,属地和属天的对照等于属肉体与属灵的对比(比较西3:2与罗8:5,西3:5与罗8:13;Pao 2012, 212)。这样看来,地或尘土和肉体在神学涵义上相近,在功能上相同。“神用尘土造人”与“肉体是人的质料”<3> 这两种说法相似。与尘土相同的是,堕落前,由神自己创造的肉体是好的,而且肉体虽然代表人的有限性或受造性(赛31:3),但肉体的有限性是人倚靠神、与神联合的出发点。堕落后,肉体就开始有贬义了:肉体的有限性现在是人与神隔绝的后果(因为堕落后的肉体有了一个新的特性,即必死性,林前 15:50),也是强调神与人的分离或人脱离神的“资本”(代下32:8;耶17:5)。显然,堕落前,人的肉体是神与人联合的一个条件,因为神的爱是倾向于把多元的存在联合在一起,但堕落后,肉体变成了人与神隔绝的表现,因为人只想强调自己的主权,拒绝与其造物主建立相爱关系。换言之,堕落前,肉体表现出人对神的需要,而堕落后,肉体传达出人独立于神的倾向。这也是为何,像保罗和雅各在加 5:19-23与雅3:15-28所分别指出的,肉体的工作和地上的智慧总带来分裂与混乱,而圣灵的果子和来自天上的智慧总是产生出合一与和平。

从圣经神学的角度来看,构成和决定人性的基本现实是尘土或肉体。堕落前,肉体是指倚靠神的有限性,但堕落后,它是代表与神隔绝的有限性。但不管是堕落前还是堕落后,尘土和肉体这些概念已经超越了它们的字面意义了。那么,说尘土与肉体扮演着现实元素的角色,意思是说远离了神之后,人的现实的基本特征是短暂(故离不开死亡)、脆弱(故离不开痛苦)和具有罪性。<4> 除了最后这一特征外,其他特征也能解释堕落后的万物的性质(赛 51:6;罗 8:20-21;彼前 1:24)。总之,肉体所指的是远离神的同在的堕落状态。所以,肉体也可以指以罪恶、撒旦和死亡为统治者的黑暗“朝代”(Moo 1996, 489)。但问题是,肉体的脆弱性和短暂性怎么与罪性连在一起?其实,如上所述,远离神的同在的受造物逐渐被空虚和混乱侵蚀,故其表现为脆弱和死亡。不过,反之亦然,脆弱性和短暂性本身也导致人犯罪,为何呢?

 

2.肉体的人生哲学

肉体可以指人的脆弱性和短暂性,也能指堕落的人生哲学。在堕落的现实中,肉体的这两种含义难解难分。先谈肉体的脆弱性。人的肉身<5>很柔软,所以人活着容易受伤,也总面临着死亡的威胁。脆弱性所导致的就是短暂性。借用释迦牟尼的话,肉体这一元素的定律是:凡有开头的都是必有终止的,所以,人不管多努力或多有本事,到头来还是事与愿违。聪明人和愚人、富人与穷人,甚至人和动物的最后遭遇是一样的:“大家都到一个地方去,都出于尘土,也都归回尘土”(传3:20)。这一切使人感到矛盾:人们觉得,成全自己的本性好像没有太大的把握,但压制自我实现的渴望无异于否定自己。这种矛盾总是伴随着人,故只要人自省,就会发现那隐蔽于他的心坎上的焦虑和“陌生感”(estrangement:自己对自己、他人和世界总有“人生地不熟”的感受)。

现在要谈的是肉体的罪性。不幸的是,在原罪中出生之人在焦虑中无法主动信靠神,而靠自身的能力来解决上述矛盾(Niebuhr 1964)。因此,焦虑使人急于保护自己的利益而采用一些自我防卫的措施。<6> 比如,面对自己的脆弱性,人们总想通过追求快乐来避免痛苦、用成功驱除恐惧等等。那么,在忽略或不认识神的情况下,人的自我防卫措施不可避免地以自我为中心。自我中心主义是肉体生活的核心精神,因为它使人的所作所为都受限于“单单是人”(merely human; Barclay 1988, 206-207)的维度。被局限于这种维度的人,在防卫和维持自己的生存时不可能把神算进去,故“单单是人”的维度实质上是“无神”维度。这种目中无神的精神视角,是堕落的天使和亚当的视角,因为他们在追求幸福时要做自己人生的主宰而拒绝向神虚己并与神联合。忽略神之人轻易把自己当作实践意义的神,因此自我中心主义导致或甚至是等于自我崇拜。总之,说现实元素决定人的命运,等于说人生的最基本状况(脆弱且短暂)让人急于自救而遵从了一系列目中无神、以自我为中心的防卫性措施(更合适的名称:自我防卫机制或防卫规律),比如“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等等。由此可见,“肉身是软弱、有限而短暂的,但顺从肉体活着就是等于否定软弱、战胜有限性、逃避死亡”(Leithart 2016, 290)。

实际上,上述的防卫性规律与民间的迷信(比如生肖相冲的人不能结婚等等)差不多一样。原因何在?一是它们都是人在面对可怕的现实时为了确保自身的平安而采用的自我保护措施。二是它们实质上是人凭自己的力量向残酷的现实讨价还价、谋求暂时性妥协的方式,亦即人通过听从现实的运作方式让现实给自己带来益处。因此,无论是“你不仁,我不义”还是“属狗的不可和属龙的结婚”等规律,既反映出现实的运作逻辑(比如“在世上,以德报怨者都不会有好下场”、“生肖相冲的夫妇都不会幸福”),也是指导人适应现实的运作逻辑的规律。保罗把这些规律称为“哲学与虚空的妄言”。<7> 这不意味着保罗禁止基督徒学哲学,乃是说,人生的这些防卫规律是一种哲学,因为哲学当时是关系到人对基本现实的性质及其所带来的实用结论的探究。其实,人的一切信仰和人生观都离不开人对现实的基本性质的判断,以及从这判断推导出来的人生哲学。

这就是为何保罗在加4:9-10告诉加拉太信徒,他们对律法主义式基督教的接受是叫他们重新受制于现实的元素。很有意思的是,对保罗来说,现实元素与律法主义及异教的占星术都有关系(Caird 2003, viii)。这大概是因为,这样说,律法主义还是罪性的表现,因为它的核心精神是自我中心主义:用否定神却肯定自己的方法(即拒绝信靠神的方式)来满足神的要求而给自己带来安全感。我们无妨借用马克思哲学的一些术语来解释:许多诸如宗教、世界观、意识形态等信仰体系是上层建筑,而人的自我防卫机制才是其底层建筑。所以,以自我为中心的防卫性规律不只是体现于那些明显是不对的原则(比如“宁我负人,毋人负我”),也会利用那些正确的道理(比如“少年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先苦后乐”)。人的恐惧与不信会使这些好规律以自我中心主义为其底层建筑。况且,因为人的自我防卫倾向是与生俱来的,人会不假思索地化信仰上的很多好东西(比如如律法,罗 7:14)为自我防卫规律,将许多正确道理当作遮盖自身的疑惧和焦虑的上层建筑物。

再者,若属肉体的生活方式是指以自我中心主义为精神的自我防卫机制,那么自我防卫机制大体上是以自我肯定与膨胀为其基本策略(Wink,1992, 57)。为了能够在残酷的现实中生存,人会致力于肯定自身的价值。但人发现他的自我肯定还不能提供可靠的保护,所以他让其自我膨胀了,即他凭自身的积极表现将自己置于别人之上。由此可知,肉体这一人生哲学的核心,就是人发现自己的脆弱后所采取的侵略性自我保护(Leithart 2016, 84)。用鲁迅有名的话来说,这是一种“吃人”的生活方式:透过不断牺牲他人而拔高自己的价值。自我肯定和膨胀显示,面对现实的威胁,人要成为一定程度的英雄,即通过一定的成就享有一定程度的荣耀之人。由是可知,肉体生活也是一种制造英雄或追求永垂不朽的机制。<8> 东西方历史与文学告诉我们,成为英雄许多时候也离不开牺牲和痛苦;但从基督教的视角看,若无爱心,这种牺牲和痛苦还是为人的抱负服务。“我若将所有的周济穷人,又舍己身叫人焚烧,却没有爱,仍然于我无益”(林前13:3)。这不意味着从基督教的角度看,“英雄”必然是有贬义的概念,但这概念在本文的使用只说明,一切英雄般的业绩或行为,包括那些看似圣洁的宗教生活,很容易为自我中心主义或肉体的情欲服务。再说,鉴于自我中心主义这自我防卫机制的精神等于自我崇拜,自我肯定和膨胀本是自我神化的不同阶段或程度而已。由此,自我崇拜既是自我中心主义的表现,也是自我防卫机制的方针,而所谓英雄主义是自我崇拜的不同名称而已。由此,人的自我防卫机制与造神机制大致相同。

综上,肉体大概有三种含义:一是堕落所造成的脆弱性和短暂性;二是人在面对脆弱时急于自救(即神化自我)的人生哲学;三是以第一与第二为特征的堕落时代。肉体的第二与第三含义才是本文的着眼点。自我防卫机制、自我中心主义及英雄主义等都是解释肉体生活的几个相互连接的方面。自我防卫机制是肉体生活的基本性质,它指的是人在面对现实的威胁时,采用自我肯定和扩展等原则之机制。自我中心主义是肉体生活的核心精神,而它基本上是自我崇拜,也就是在感到不安或疑惧时封闭自己而拒绝向神虚己的倾向。最后,英雄主义可以说是肉体生活的目标:肉体是以自我崇拜开始,旨在把这崇拜彰显出来,叫他者承认自己的价值。总之,肉体生活的运作方式(防卫机制)、精神(自我中心主义)和目标(英雄主义)都反映出一个背离神的创造秩序的人生哲学。肉体哲学与符合创造秩序的人生哲学大相径庭:前者是自我充满而被不断空虚化,后者却是向神虚己而不断被神充满;前者独立于神却拙劣模仿神,而后者与神联合而效法三一真神。

由于离开神等于离弃生命(耶2:13),而肉体指的就是与神隔绝的脆弱性和短暂性,那么靠着肉体精神行事(哪怕它的表现多虔诚)的自然后果便是灭亡。“顺着自己的肉体撒种的,必定从肉体收取败坏”(加6:8)。在圣经中,神与肉体之间的属灵交战至少包含这两方面:一是神通过他的话与他的灵入侵肉体的领域,解放被肉体蹂躏的人,使他们进入神的国度而脱胎换骨,拥有来自神自己的人生哲学。自从始祖堕落之后,防卫机制是人遗传下来的心灵枷锁,故除了神自己释放人,人不能不顺从肉体的人生哲学。二是神透过他的道与他的灵帮助所有已经脱离肉体的新人类,使他们能抗拒肉体的引诱和攻击。因此,肉体指的是尚未得救之人的状态,而信徒已经不在肉体里面了(罗 8:9;Moo 1996, 486)。但信徒还会采用肉体的人生哲学,因为基督徒虽然已经进入了神的救恩里面,全面的胜利尚未实现,而且信徒陈旧的思维及习性,也就是自我防卫机制,还没有灭绝。正因为如此,属灵争战不仅是神与撒旦的交战,也是基督徒与自己的罪性交战。

 

 

<1>其实,更字面的翻译是“世界的元素”,但我认为用“现实”更合适,因为这些元素不只是统治人的社会。

<2>据此,英文圣经NIV把 stoicheia译为 the basic principles of this world (这世界的基本原则)。

<3>说肉体是人的“质料”等于说肉体是解释人的受造性或有限性:“埃及人是,并不是神;他们的马匹是血肉,并不是灵”(赛 31:3)。

<4>下文我会更多用“肉体”这个词,因为这词符合保罗的用法。保罗虽然也用“地”或“属地”来解释堕落的现实,但更常用“肉体”,因为该词似乎更清楚表达出人的短暂性和罪性二者的相互关联。

<5>下文我称脆弱的身体为“肉身”,“肉体”则专门指被罪恶控制的人生及其哲学。

<6>一位基督教伦理学家说, 罪意味着焦急的自私或自私的焦急(Paul Ramsey, Basic Christian Ethics, 291; 引于M. Parsons, “Being Precedes Act”, 228n48)。许多时候,不信、焦急和自私难舍难分。

<7>或译为:“本身是虚空的妄言的哲学”(Osborne 2016, 69)。

<8> Peter Leithart, Delivered from the Elements of the World (Downers Grove: IVP, 2016), 91;也请参考E. Becker The Denial of Death (NY: Free Press, 1997) 。

 

 

参考书目:

 

Arnold, Clinton. 1992. Powers of Darkness. Downers Grove: IVP. Kindle.

Barclay, John. 1988. Obeying the Truth. London: T & T Clark.

Bauer, Arndt, Gingrich, Danker. 1979. A Greek English Lexicon of the New Testament and Other Christian Literature.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Becker, Ernest. 1997. The Denial of Death. New York: Free Press.

Delling, 1977. “stoiceia”, in G. Kittel ed., Theological Dictionary of the New Testament. G.Bromiley, trans. Grand Rapids: Eerdmans.

Fee, Gordon. 2014. The First Epistle to the Corinthians, Rev. Ed. Grand Rapids: Eerdmans.

Leithart, Peter. 2016. Delivered from the Elements of the World. Downers Grove: IVP Academic.Kindle.

Lincoln, Andrew. 2004. SNTS: Paradise Now and Not Yet.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Moo, Douglas. 1996. NICNT: The Epistle to the Romans. Grand Rapids: Eerdmans.

Niebuhr, Reinhold. 1964. The Nature and Destiny of Man, vol. 1. New York: Scribner.

Osborne, Grant. 2016. Colossians & Philemon Verse by Verse. Bellingham: Lexham Press.

Pao, David. 2012. ZECNT: Colossians & Philemon. Grand Rapids: Zondervan.

Reid, D. G. 1993a. “Elements/Elemental Spirits of the World”, in Hawthorne and Martin, eds. Dictionary of Paul and His Letters. Downers Grove: IVP, 229-230.

VanDrunen, David. 2014. Divine Covenants and Moral Order. Grand Rapids: Eerdmans.

Wink, Walter. 1992. Engaging the Powers. Philadelphia: Fortress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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