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雅的告别/陈京

[“如果我找到那截尾巴。就代表不是梦。” 插图:曹青]

 

他想找到一截尾巴。

妻子发现丈夫最近忽然留意起家里角落,“找什么?”他回答说最近常梦见一只断尾壁虎。半夜,月光洒进卧室,他静看天花板上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醒来后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他答应妻子来见我前,偏头痛已经有段日子。医生检查完,说器质方面没问题。又看了半年神经科和中医仍旧毫无进展。直到一次发作,两百多人通过来不及关掉的领夹麦克风,听到阵阵呕吐声。

以下是他的讲述:

你听过“坎加鲁陷阱”吗?

18世纪,英国航海家库克船长到达澳大利亚东海岸,初次见到一种拖着长尾巴、跳跃前进的奇怪动物,就用手势询问土著人这是什么。土著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便答道:“Kangaroo”。从此,“Kangaroo”代表袋鼠写入英文词典。其实,土著人随口说出的“Kangaroo”是当地语言“不知道”的意思。这就是坎加鲁陷阱:当彼此的信息无法真正实现沟通,不交流更好些。

我妈成为全职主妇前在中学教书。我爸按立为牧师后,她辞了职。我记得他们只发生过三次争吵。

中考后我升入本校高中。有位老师名声在外,我妈打听到他会担任重点班班主任。确认好门牌号,低头祷告。睁眼,按下门铃。

坐了不到半小时,老师在本子上记下我的名字和学号。我妈朝我使眼色,刚站起,有人开门进屋。刚打完篮球,满头汗,头发湿漉漉黏一起。清俊。脸颊微红。

看到我,周帅同样吃惊,原本松散的肩膀顿时局促起来。大理石茶几上有个饱满的牛皮信封。它和我都不该出现在这里。

我妈脚步比来时轻快许多,到每层楼依旧会重重跺下脚,震亮声控灯。我胸口如同被大象踏入一只脚。单元楼门口有片狗尾巴草。我一层层往上数。周帅的房间亮着灯。

这事没瞒过爸爸。我以为父母会大吵一架,吃完饭,我妈照常去厨房洗碗。我爸进了书房,没有当场发作。但我知道,这事没完。

果然,过了几天,原本挂在洗手间镜旁的吹风机不见了。

“你爸说,我每天大清早吹头发,太吵。收起来了。”妈妈往后捋头发,“没事没事,自然干对发质好。一举两得。”

周日中午,仇姨拌好饺子馅端到我妈面前,身子侧向她,“这下好了,有时间顾儿子,又能协助郑牧,一举两得。对吧?”我妈正往手上戴一次性手套,发怔几秒,抿嘴笑起来。

我倒希望大人少顾小孩。

 

教会暑假办夏令营,到第四天,午饭后,大孩子这组由Lisa组织大家玩桌游。Lisa念高中时,我爸曾问她为什么选这个名字:“Lisa也是位圣徒吗?”小姑娘憋住笑,语气恭敬:“牧师,Lisa不是圣徒,是我最喜欢的歌手,韩国组合BLACKPINK的舞蹈担当。”

我爸心情沉重。教会里长大的孩子,是撒拉、利百加和玛利亚,如今却冒出个Lisa。舞蹈担当——又是什么意思?他把我叫到书房。“你们虽然一起长大。以后还是……你们不是一路人。”

我们还真不是一路人。我学习成绩平平。Lisa大学考到复旦,大三又到荷兰交换一年。大人们对她印象有所改观。

那天下午我走运。到扑克牌排位游戏,第一轮结束,我是大赢家,排位为“皇帝”。第二个手上没牌的人,是“皇后”,第三个是“平民”,剩下的都是“奴隶”。

末位奴隶要把最好的两张牌进贡给“皇帝”,换回随意(通常是最不好的)两张牌。因为享受进贡特权,加上运气好,七轮下来,我一直稳坐“皇帝”位置。

晚餐前,我正暗自小得意,仇姨过来叫我去厨房帮忙,留意到有个女孩一脸失落,问她怎么了。饭桌上,Lisa再次夸我:“不仅靠运气,这个游戏需要策略,还得善于把握时机。”

退修会结束,我爸聊到这件事,扭头转向我:“你不该每次真的换过去差牌。这样她只能一直当‘奴隶’。好歹让对方赢两次。关系比输赢更重要。”我妈认为他小题大做,说那不过是游戏。我爸如果对一件事不认同或不感兴趣,听完,他就会让对方的话直接掉在地上。此刻即如此,他直接进书房,锁门。

从小,我爸就要求房间门可以关,不能锁,“会给魔鬼留地步。”我是教会里唯一不能锁房间门的孩子。Lisa说,偏偏,你爸是牧师。你真可怜。

 

初二某个早晨,我额头正中鼓起个米粒大的红包。这是我第一次长青春痘。不疼不痒,红彤彤的,很丑。青春期困惑很多。当时不像现在,什么都可以上网搜索。父母房间就在隔壁,我从未叩过房门。那几个月,世界的中心是一颗痘。

化学课堂上,老师提到硫酸,“这种物质有极强的腐蚀性……”听到这句话,我顿发奇想:如果把一滴硫酸滴在痘痘上,是不是可以把它溶解?

实验操作课终于到了。我的脸即将干净如初。每桌两人,分到一个细口瓶,盛有无色透明液体,标签纸上写有“浓硫酸H₂SO₄”。打开瓶盖,无味。老师说,接下来用玻璃棒蘸取硫酸,滴在纸片、木片、布片上,观察,写实验记录。

我裤兜里揣着枚小方镜,准备最后偷偷用玻璃棒对准额头中心,轻轻一抖,滴落丁点儿硫酸,迅速溶解掉那颗痘——当然,这仅仅发生在我想象里。亲眼看到硫酸将纸片、木片、布片腐蚀、碳化,所接触的地方变得焦黑后,我完全忘掉了那个蠢主意。

这颗痘会停留多长时间呢,初中、高中、大学,搞不好是一辈子。它浓缩了一个十五岁少年的哀愁和羞耻。从那天开始,我放弃了。然而那颗痘并没有随我跨入大学。时间施展魔法,不知不觉涂掉了它。我记不清楚,是一夜之间不见踪影,还是循序渐进慢慢消失?发现时,它已经不见踪迹,连痘印都没有。

我幻想那个问题能像青春痘一样,不知不觉消失。我祈祷。什么都没有发生。在海洋馆看海豚表演,兴奋鼓掌。下一秒,想起曾看过新闻,海豚被圈养在这监狱,每天吃冷冻鱼,训练,供人观赏,又觉难过。愉悦是真的,罪恶感也是真的。

 

Lisa说起她的经历。好像仰躺于水面,身子摇摇晃晃。屁股底下湿了。尿失禁。狼狈不堪。不如死了算了。在急诊室,医生用银色铁钳撬开嘴,固定住,拿来根粗管让一直往下咽。中途不断干呕,满脸鼻涕眼泪。被一堆人摁住。管子从食道捣进胃里。喘不过来气,想跟医生说要窒息了。

医生大吼:“不要说话,会呛到肺里!”

咸味溶液灌到胃里,又抽吸出去。反复灌进、吸出。不停呕吐。洗胃溶液、呕吐物从鼻孔冒出。没有人样了。灌完三桶后,胃空了。开始呕胆汁。往外抽管又干呕一阵,口腔酸疼。像是死过一回。护士过来整理污物,帮忙擦干净脸。全程面无表情。当晚留下输液,第二天回了学校宿舍。

学校联系到Lisa父母。“你有什么资格抑郁,非洲小孩连饭都吃不饱。打开冰箱,拿可乐还是苏打水?这就是你的烦恼。”这是她妈挂电话前最后一句话。

“为什么要看心理医生,上帝没有能力吗?要多为女儿祷告。”

Lisa妈听完没吭声。从讲道台前转回身,重重地落到一张空椅子上。

祷告会结束后,我妈挤过人群,抱了抱她。

 

会友移民加拿大,要处理车,想优先卖给我爸。爸妈卧室传来争吵声。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父母吵架。第二次是我爸提出想读博士。

几家教会要联合办活动,牧师们开会,有人通知他提前到场。他烧好水,摆好座位姓名牌。半小时后,其他人陆续落座。尽管他跟同工开会强调,上台讲道和在厨房切土豆,在上帝眼里都一样。直到有人开始祷告,他还在继续走神:到底为什么选我,离得又不近。祷告结束,大家寒暄。他终于找到不同,在场除了他,清一色国外博士毕业。

他提到会友逐渐多起来,有危机感,需要继续受装备。我妈说那全家一起祷告,看看是不是上帝的带领。

啪。

我爸忽然落筷:“动起来才知道方向。只原地祷告,什么都不会发生。”

 

新年元旦假期,Lisa和荷兰丈夫在教会举行婚礼。那段时间,台湾同性婚姻平权公投正进行,教会简报用红字粗体提醒大家为此祷告。

我和周帅是伴郎。第一次见他戴领结,与平日不同。我极力克制,只敢用余光扫过那张脸。

“同性恋的后果,是艾滋病、社会犯罪、家庭瓦解。”我爸把握时机,透过领夹麦克风,强调婚姻是一男一女神圣结合。男。女。神圣。重音落得愈发强烈,经音响扩大,让同性恋听起来成了最严重的罪。

周帅脸色越来越难看。毫无疑问,我爸搞砸了婚礼。不只因为严重超时。

 

我爸以前不是这样的。春季退修会分享环节,我抽到的小纸条问题是“你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大家等待我的答案。

我以为自己最大的梦想是解决那个问题。原来不是。他在笑。一个忧伤的牧师没办法骗过他的家人。“我梦想爸爸能快乐起来。像以前那样。”我已经成为大人了,知道什么叫善意的谎言。

“梦想成为合上帝心意的人。”从小演圣诞剧主角,我是个好演员。

 

年末,大家相聚送别一位会友。他父亲,一位背微佝偻的白发老人,招待大家中午吃饭。上菜前,有人陆续站起,诉说关于他的点滴:几年前,他刚过四十,动完胃癌手术,日子开始倒数。但依旧热爱生活,我们一家去探病,他反倒关心询问家里近况,还建议我爸戴手表监测睡眠质量。他深夜常常疼醒,辗转反侧,只好握拳抠搓右手虎口。硬生生把块软肉抠成硬皮。从上海治疗回来,他声情并茂重演一家人在迪斯尼的快乐时光。如何省钱,如何玩得高效、避开那些排队过长的项目。没想到几天后忽然躺进ICU。大家轮流陪守。

我爸最后发言,情绪激动:“他已经提前去赴天上筵席。那里没有病痛,没有眼泪。我们不必过度悲伤……”家属那桌全程沉寂。我妈突然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起身到家属那桌,加了个座,用开水涮碗、倒茶。他母亲神情颓丧,直直盯着桌上的菜。一动不动。

 

巴布亚新几内亚位于大陆板块交界处,地震频发。国鸟叫极乐鸟,又称天堂鸟。除了澳大利亚,那里也有袋鼠。差派典礼那天,我穿着黑色西装,在台上挥舞新几内亚国旗。成为牧师儿子以来,我第一次不用穿二手衣服。黑色西装很合身,配上牛津鞋,非常优雅。

您听过袋鼠家族的“种族歧视”吗?没想到吧,非常严重。它们不能容忍外族成员进入家族。新成员要想被接受,要经过一番教育训练,直到学会许多“规矩”,才能融入家族。如果家族成员长期外出,再回来也不受欢迎。

周围突然剧烈摇动。

“地震了!”

 

我想起迪斯尼的旋转“疯蜜罐”。欢快音乐中,人们神色如常,低头看手机、拍照录视频,头戴米妮发箍的小女孩满脸百无聊赖,工作人员不断提醒“自拍杆收起来,自拍杆收起来。”

和其他男士眼神接触又飘开的瞬间,在场父亲心意相通:要不是为了孩子,谁来坐这个玩意儿?没意思。我爸就使坏,用力转动中间圆盘,我坐在公转加自转的罐子里,晕头转向,大喊“别动,我想吐! ”

我爸呵呵笑。那时,他还没有成为郑牧,不必改变世界。不需要每天接长长的电话,听他念儿子不成器,听她怨股票亏了要死守回本,不需半夜打车去疏通马桶,被女信徒出轨的丈夫打破头。忧伤还未爬上那张脸。

 

闭眼之前,我想记住这个松弛快乐的他。

我被送回了家。爸曾说过,这种告别世界的方式,最合上帝心意。我知道运气好,也善于把握时机。一举两得。这回,他会不会仍旧站起来,仍旧慷慨:“他已经提前去赴天上筵席。那里没有病痛,没有眼泪。我们不必过度悲伤……”

两个月后,我爸收到一封电子邮件,一份压缩打包的日记。

妈妈问他最近怎么了,成天闷书房里。我爸已经老了,知道什么叫善意的谎言,他闭口不言。但Lisa不这么想。电子邮件投递地址来自荷兰。

讲述结尾,他又提到那只断尾壁虎,“如果我找到那截尾巴。就代表不是梦。医生,我不想伤害谁。它为什么要这样。”

“即便断尾无数次,壁虎会一直活着。我想它会原谅你的。”

他没有说话。

计时器数字已经跳过整点。

 

我别无选择:“那你呢,郑牧师,你愿意原谅自己吗?”

 

2022年8月

 

(作者为前媒体人、兼职教师。现学习写作散文和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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